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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沙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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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没见落日时候的那个奇象?这天儿准有大事,还犹豫啥呀,快溜儿离开这儿吧!
     
       那也得跟原卉大姐商量商量呵。商量个毬!人家要查清丈夫的死因,你还跟着她死耗在这儿呀?
     
       奥娅-时无话。片刻之后又说:走也得等天亮了再走,跟原卉大姐说清楚,她走-块儿走,愿留就自个儿留下,我再跟你回去。还等天亮呵!
     
       你想赶夜路啊?我可不干,想走你自个儿走吧。大野坨子里黑灯瞎火地赶沙路,不迷路才怪呢,黑狼会掏了你肚子。
     
       铁巴显然不敢-个人赶夜路回去,无奈地说:好吧,明儿-早动身。
     
       你睡哪儿啊?睡在车上吗?不,我去沙井边蹲蹲,这-夜不睡了。怎么,你又打坏主意,想枪杀那些生灵?不不,这回不用枪,省得惊动了那个老不死的。这回用炸子儿,先把香喷喷的炸子儿丢放在沙井边上,明早去拣野物就成。铁巴嘿嘿笑着走了。
     
       奥婭骂-句:你这该死的家伙,早晚会栽在这上头的!
     
       原卉赶紧躺在床上。心想,这个奥娅心眼儿还不坏,就是有些稀里糊涂,分不清好歹。她等奥娅睡着后,悄悄穿衣走出帐篷。她要去找云灯喇嘛。她乘着黯淡的月光,顺沙路向老喇嘛的房子走去。这-夜真是邪门儿了,树上的鸟儿飞起飞落,路边的跳鼠马蛇子也不得安宁蹿来蹄去,整个像地震前感觉。看来真的有-场异常天气了,她心想。
     
       走到云灯喇嘛的门口,她又发现了-个奇特的情景。朦胧的月光下,她见病歪歪的老喇嘛从房里走出来,转到房后牛圏旁的-座高沙丘下就不见了,突然消失了。
     
       原卉大为疑惑,也悄悄走到牛圈旁举目搜索。没有任何痕迹,老喇嘛似乎-下子从地球上消失了。难道老喇嘛有隐身术不成?她站在那里正百思不得其解时,从她背后响起了-个声音,使她吓了-跳。
     
       你到这儿来干啥?偷偷跟踪别人不大好吧?云灯喇嘛不知何时出现在原卉背后的暗影里。
     
       我……我……并没有跟踪你,我是有事来找你的。原卉有些结结巴巴地解释说。
     
       有事找我?那好,请讲吧。云灯-边说-边往屋里走去,步履困难,原卉从后边跟着。
     
       你那位侄儿没走,还在沙井边上狩猎。我知道他不会走。他孽根未净,不会轻易住手的。老喇嘛叹口气。
     
       那你不去阻止他了?
     
       阻止?他这样的人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云灯咳嗽起来,片刻后,缓缓说道,地狱里有好多恶鬼冤魂喊叫救离。佛用慧眼观察其中-个大恶鬼生前之事,发现这恶鬼尽管平时作恶多端,可有-次走路正要踩到-只蜘蛛时,却突生慈悲,抬脚迈过了蜘蛛。于是佛就把这只小蜘蛛的吐丝放下去救他脱离苦海。恶鬼高兴地抓着蛛丝往上爬,而其它恶鬼冤魂也都跟着爬上来。恶鬼嚷叫着这是我的,你们别爬,蜘蛛经不住的。他拔刀愣把下边的蛛丝给砍断了。可是他再往上爬时,那只蜘蛛再也拽不动他了,-下子断了,恶鬼又掉进地狱苦海里。佛尊摇头感叹,拂袖而去。云灯喇嘛讲到这儿,深叹-口气,我侄子就像那个恶鬼,斩断别鬼的生路,结果连自己的生路也给斩断了。善恶都在-念之差,我侄子定要把那蛛丝砍断,这是注定的事情,别人是没有办法的,我已经尽力了。原卉深受震动,默默感悟着其中的禅机。你要是明天不离开这里,就搬过来在我这土房里躲躲吧,帐篷里不保险。云灯遥望藏着无限玄机的神秘天地,喃哺说。
     
       谢谢你老大哥,不过我还想问躲什么呢?躲应该躲的东西。我们能躲得过吗?那就看个人的造化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场灾难吗?你真够笨的,连动物都感知到了,你还提这愚蠢的问题。当然是指-场空前的天灾了。
     
       老哥哥……原丼见云灯要回屋里去,欲言又止。啥事?
     
       你该告诉我白海的事了吧……啊啊,是啊,明天,明天……-切都会明白的。云灯迈进门槛,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原卉说,你能不能帮我-下忙,替我挑几担水把屋里的两个水缸都装满?
     
       可以,明天我和奥娅-起过来帮你挑。不,现在就挑。
     
       原卉无奈,苦笑-下:好吧,现在就挑,我去叫奥碰,反正这-夜是睡不成觉了。
     
       奥婭揉着惺忪的睡眼说:老喇嘛准是疯了,别信他疯疯癫癲的话,先睡,明早再给他挑水。
     
       不行,我答应了人家,哪能食言。求求你奥娅,陪我去吧,我-个人害怕去沙井那里。
     
       你这人也不正常,五迷三道的。好吧,咱们就深更半夜挑水抽疯吧!奥娅拗不过原卉,嘟嚷起来了。
     
       她们走到傍晚去过的沙井边上,立刻感觉到-种异样飞。
     
       救命啊救命啊--从沙井水面上传出-个傲弱的求救声。
     
       她们俩吃了-惊,仔细-看,只见沙井水面上伸出-个人的脑袋,水快淹过脖子了。
     
       咦?这不是铁连长吗,怎么掉到井里了?原卉问。快救救我……我快不行了,我陷进沙井里的泥潭里了……铁巴见她们来,真是见了救星-般,呼哧带喘,用尽气力说着。他-只手正抓着从岸边伸到水面上的-根细柳条子,全仗着这根柳条子才没有下沉到泥水里。奥姬哈哈笑着把挑水的扁担伸过去。
     
       抓好扁担的链钩,我拉你上来。你这家伙,得到报应了吧!奥娅力气挺大,没几下就把铁巴连泥带水拖到了岸上。
     
       铁巴连滚带爬上了岸,浑身污泥,成了落汤鸡,-上岸就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边嘴里还骂着:操你妈的臭狐狸,吃了炸子儿,还扑到水里去死!原来你是下去捞狐狸陷进泥潭的?可不,害得老子差点丧了命,多亏了那根柳条子。太险了,吓死我了……谁能想到看得见底的井水,下边却是无底的泥潭呢。真是邪门儿,都叫我赶上了。
     
       原卉突然想起云灯喇嘛讲的那个恶鬼和蜘蛛丝。她感到那个故事和现在发生的事情,似乎有着某种联系。难道老喇嘛真有预见,所以才坚持让她半夜挑水的?原卉大惑不解。
     
       你们怎么半夜三更来挑水?铁巴缓过劲儿来,奇怪地问。
     
       还不是你那位疯子叔叔,非让原大姐半夜挑水。奧娅说。
     
       是他?他怎么知道我陷在泥潭里出不来?你偷猎人家沙井水喂养的生灵,人家能不知道吗?你那位叔叔可不是-般人物。你拣-条命,还真亏了他呐。奥娅数落着铁巴。
     
       真可惜,那只狐狸沉到泥潭里去了。铁巴望着幽幽的井水,仍不无遗憾地念叨。
     
       原卉心凉半截说:那根蛛丝肯定是要断了。听得对面二人莫名其妙。
     
       太阳模模糊糊地从东南沙堆子上拱出来了。遮着厚厚-层风尘。渐渐这层风尘变得紫红,犹如-卷儿包裹布把那轮不安分的血球紧紧包起来,结果包不成功,反而全被染透,整个东南天际洒抹了半空血红。没过多久,这轮血球扯动着半天白色帷幕,开始升高。像是襁褓里的婴儿,挣扎着,滚动着,想摆脱那可恶的被自己染红又来束缚自己的白色襁褓。它们之间的争扯越激烈,空气就愈变得干燥、闷热、火辣辣。
     
       原卉站在门口送走了奥娅和铁巴。当奥娅不好意思地说出她要跟铁巴-起回去时,原卉微笑着答应了她。奥娅想到自己来此的责任,极力劝原卉跟她们-道撤离时,原卉坚决地拒绝。奥娅没想到这个瘦小的知识分子,看不出多大年纪,像四十多又像五十多岁的城里女人,居然胆子这么大,脾性又这样固执。她抱着几分惋惜,几分不解坐上勒勒车走了。
     
       原卉望着东南半边天的血红,不由得说:真美。她进屋去,熬了-碗粥吃了。然后收拾东西,她要搬到老喇嘛土屋去。
     
       当她走出帐篷时,就发现了那道不祥的波浪。从西方的大漠深处,徐徐滚出-道长长的混沌不清的浪潮,遮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了,而且飞速地贴着地面向诺干!苏模-带卷过来。她-下子恐慌了,撒腿就向老喇嘛的土房跑去,嘴里喊出:救救我,云灯大哥!
     
       那道浑黄的浪潮半道赶上了她。这是个由铺天盖地的狂风恶沙组成的浪潮。旋风打着转,把沙子吹得沙沙作响,树叶草屑羽毛都卷上了天,四周-下子变得混沌起来。接近中午的太阳立刻变得毛茸茸的,成了暗红色,像烤红变紫的圆盘。沙柳条子猛烈地摇曳,甩打,发出呼晡声。从她的背后喷卷过来-股强烈的热气,烫得就好像后背上的贴身衬衣烧着了火,火烧火燎般的灼疼。嘴里灌满了沙子,眼睛也被沙粒迷得睁不开了。-些鸟雀像子弹似的,从她头顶向东方射去。她-下子摔倒了。离云灯的土房还有十几米,可她感到那是万里之遥,永远也爬不到那儿了。黄沙也噎住了她的嗓眼,呼吸困难,想喊也喊不出来了。正这时,有人把她扶起来了。连滚带爬地把她拽进屋里去。她发现自己的行李、书包、脸盆等物随着狂风飞卷,有的像球-样滚过去,有的被刮到天空打着旋转,忽上忽下。
     
       谢谢你,老哥哥,谢谢你救了我。原卉大口大口喘着气,惊恐地望着门外的世界。这是怎么了?天是怎么了?地是怎么了?这就是你说的灾难吗?
     
       热沙暴!可怕的上天下降的灾难!沙坨子里所有生灵的死神!云灯喇嘛阴沉着脸,孱弱的身体微微颤抖。由于刚才的-阵搏斗,他几乎耗尽了气力,蹲坐在地上。
     
       太吓人了,以前我只是在有关资料上读到过这热沙暴的事儿,可没想到这么吓人。原卉摇着头,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这还是刚开始,更可怕的还在后头。你快去把水缸盖好,再用大被子捂上,要不然很快就蒸发干了。没水你就完了。云灯喇嘛眼睛注视着门外,似乎等待着什么。怎么能只是我呢,不是还有你吗?没有我,没有了。我的终期已经到了,我是熬不过去了。云灯平静地说。似乎在说着睡觉吃饭之类的寻常事。平静,轻松,不动声色。
     
       原卉听着-阵怆然。沉默片刻,她问:大师,你好像在等着什么?
     
       是在等,等它它?它是谁?白孩儿。那条白狼?
     
       它是当年老白我们俩-起喂养的-条狗,-条有灵性的狗。它该来了,应该来了。云灯很自信地叨咕着,眼睛搜索着外边风沙中的任何异物。
     
       外边-阵騷动。不过不是白狼,而是铁巴和奥娅。他们俩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扑进土房子里来。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沙子灌满了嘴巴、眼睛和头发里,热风烧灼得脸上都燎起了水泡,皮肤变得黑红黑红,嘴唇干裂,滴出血丝。人没有人的样子,狼狈不堪。
     
       经原卉喂水抢救,两个人才恢复了气力。你们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咳,不用提了,我们没有走出多远就被这该死的热沙暴赶上了!他妈的,该死的热沙暴!铁巴抢着咒骂,吐着嘴里的沙子。
     
       哼,都怪你这混蛋!在老村址那儿发现了狐狸,死活也不肯走,白白耽误了半天工夫,你这该死的混球,差点连老娘的命也搭上了!奥娅愤怒地责骂起铁巴铁巴哑口无言。他们失掉了趁热沙暴来临之前走出沙坨子的好时机,只好又返回来躲难了。
     
       铁巴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水缸那儿,要薛水喝。不许动!云灯喝道。干啥呀?喝点水还不行?
     
       从现在起,水缸里的水谁也不许随便喝。云灯喇嘛严正地宣布,又望着铁巴和奥娅,我这儿储存的水,原没有你们俩的份,你们俩-回来,多了两张嘴,现在起只好省着、匀着用水了。
     
       这么-大缸水,还不够我们四个人用的?铁巴不服气地嘟囔。
     
       不光是我们四个,还有它们老喇嘛指着门外说。
     
       大家不约而同地向外看。这才发现,外边院子里的篱色墙根、土房檐下、窗户根部,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不少沙漠里的飞禽走兽。有狐狸、野兔、沙斑鸡、鹰雀……沙井周围生存的沙漠生灵中,幸存者此刻都跑到这儿来了。这些生灵,在狂暴的风沙里-个个瑟瑟发抖,惊恐万状,可怜巴巴地向土房门口集中张望,向比它们较强大的人类靠拢,求助于人类。
     
       看来那面沙井被流沙埋了,不埋也保护不了它们呀。它们不得已才向人类靠拢,唉,生存本能啊,我们怎能拒绝它们!老喇嘛说。
     
       啥时候了还管它们死活!我们人是重要的!铁巴忍不住嚷道。
     
       人重要?那是你自个儿觉得。由狐狸看呢,你重要吗?所有的生灵在地球上都是平等的,沙漠里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样可贵,不分高低贵贱。云灯平视着前方,喘了口气,我们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比它们高明的人,更应该带领它们-块儿躲过这个共同的灾难。停止仇恨和杀斗,找出-条-块儿活下去的出路。这是佛的旨意啊!云灯喇嘛的目光炯炯有神,脸色安详而充满慈悲,显示出-种超然的贤哲的智慧。
     
       原卉听完这番话,内心评然而动,似乎感悟到-种宇宙的真谛。她怀着极为尊敬的目光望着云灯,诚挚地说:大师,我虽然不信佛教,但我衷心祝愿这-佛的旨意、佛教的理想、能够得以实现。
     
       谢谢。云灯喇嘛感激地对她说。-阵沉默。
     
       不-会儿,-直望着门外的云灯喇嘛突然兴奋地惊呼:你们看!白孩儿!我的白孩儿回来了!白孩儿,白孩儿!
     
       果然,-只白色的闪电闯过狂风恶沙,劈风斩浪,像支利箭从远处直向这土房射来。四腿如飞,身影矫健,霎时间来到门口,汪汪两声吠叫。
     
       云灯不顾病弱身体,开门迎过去,-下子抱住了白孩儿。
     
       我的白孩儿,我的白孩儿,我的孩儿……你可回来了,回来得好,好,好……云灯不停地喃喃自语,像是盼来了出门很久的游子,脸贴在白孩儿的头上,双手哆唆噪嗦地抚摸着白孩儿的脖子和脊背。
     
       白孩儿摇头摆尾,伸脖张嘴,-会儿用头蹭蹭云灯的手脚,-会儿立在后腿上扑进云灯的怀里,嗓子眼里直哼哼叽叽地低吟,像呢喃低语,像激动的哭泣。只碍于不会人类的语言表达,神情则完全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此情此景,令原卉、奥娅、铁巴都无不心动,也无法想象人和狗之间居然还能建立如此纯真质朴、忠诚牢固的友情、经历多年波折始终不渝,依然如旧。这点人跟人是很难做到的,很难沟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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