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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沙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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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嗬,你这老喇嘛,应该感谢我这个白海禅师才对。你我患难兄弟,至死相交,感谢两字岂能涵盖?云灯目光深邃,又望起远处的莽莽沙坨子,我现在倒是很徙念它,不知道生死,流落哪里,没有-点音讯,唉。
     
       它是-条不同-般的通人性的狗,会活过来的。你要是感到寂寞,我写信请省沙漠所的人上这儿来考察,甚至可以在这儿设-个治沙站,请你老喇嘛当站长。如何?你可饶了我吧,除了白孩儿,我谁也不欢迎。让你那沙漠所,还是呆在大城里吧,除非你老在梦中念叨出声的那个女人来找你,我老喇嘛合掌称佛竭诚欢迎为你们念三天太平祝福经。
     
       白海红脸,又摇头苦笑,他从未向老喇嘛提起过自己有女人。
     
       她……她是……唉,不提她吧。他又咽下话。当初你来这儿改造,到底是啥事?有人说是女人的事,有人说是洋人的事。这么多年我怕你难受-直没问。其实,都不是。原因只是现在看来很世俗的小事,尤其由你这位与世无争的出家人看来更为可笑的事。那年所里评职称,有两个高职指标,所里-位明显没份儿的管行政的副所长想争其中-个名额。第-个指标是所长的,上边已内定的;第二个指标,大家公认应是我的,我自。己觉得也差不离。可那位副所长却瞄上我了。白海陷人-种令他痛苦的往事回忆中,拿下眼镜无谓地擦拭着,有天夜里我-个人在试验室工作,所里女秘书来请教事,又说了些她自己个人感情生活上的感受。我也没太在意,人说之我听之。可第二天传出了我对她图谋不轨行苟且之事的谣言,接着又传出我在国外发表学术论文是如何如何等话。领导找我谈话到基层舉炼什么的,我就顺坡下驴申请到你们这儿沙坨子里来了。哦,你是叫人算计了。他们谁也不说话了,缄默了。
     
       天黑下来。云灯点上暗红的油灯。-闪-灭,从窗缝里吹进来的-丝丝沙漠夜风,吹得油灯-闪-灭,瑟瑟抖动。朦朦胧胧地照出土屋内的人和物的轮廓。沙漠里的夜晚,寂静、空旷,又显得神秘。不-会儿,风到底把油灯吹灭了,他们也没再去点它。
     
       明天我去沙坨子上挖锦鸡儿的根须,争取画完百草根系图谱。上炕躺下后,白海迷迷糊糊地嘟囔-句。
     
       我去苞米地铲草,再浇浇水,地有些旱。上坨子带个家伙去,前儿个我见-只黑狼在坨子上转悠。歇晌时回来,我贴大饼子,再弄个野葱鸽蛋汤。云灯也翻过身去,不过他好半天没睡着。他琢磨白海这个人。像个苦行僧,孤单-人跑到大沙地来寻找什么事业,没有家室,无所大欲望,只把苦心研究的所谓论文公布发表就心满意足。还说什么人这玩艺就这样,活着总得鼓捣点啥,鼓捣出点自己最乐意鼓捣的事乃是人生-大乐趣等等。还说治沙这事儿,是人类亟待解决的生存大事,是人类的事儿,也是自个儿的事儿,这事儿总得有人干。他对沙漠和沙漠植物的着迷,不亚于他老喇嘛着迷于喇嘛教佛经圣典。他跟着白海干过几次挖草木根须,画根系图的活儿。他知道那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儿。
     
       白海其实也很晚才入睡的。明天是画百草图的最后-棵草根了,他有些兴奋。他知道,沙漠植物不能只看地上形态,要穷根究底,看-看它们隐藏在地下的另-面。挖根绘图,须要外科医生那般精细巧手和责任感,这样才能不会弄断微血管般细的根须,提供的科学依据也精确可靠。每株短小的植物都有庞大的根系,有的在地下潜行二二十米远,要想完整地画下它的根系,就得挖开-个硕大的坑,不管根须跑多远钻得多深,都得跟踪掘进,穷追不舍。
     
       天刚蒙蒙亮,白海就起身出发了。背包里塞上四五个昨晚贴好的苞米面大饼子和几根水萝卜,还有图纸仪器。扛上铁锹,精神抖擞地走上沙坨子。
     
       露水在沙面上铺上-层白霜。湿透了明翅的蜻蜓粘在柳树条子上飞不起来,耐心地等待着日头升起为它晒干:而忙了-夜逐食的跳兔则正在沙坡上急匆匆打洞以躲避白天阳光的酷烤。真是各有各的生存之道。白海微笑。觉得它们可爱。他绕开-对依偎睡眠在-起的野鹌鸫,轻轻爬上-座高沙坡。
     
       他站在坡顶上辨认着方向。那棵三年前种下的荒漠锦鸡儿,位于较远的沙坨子深处的-片沙丘上。他继续赶路。大概爬了二十多里的沙坨地,才找到它。
     
       这是-小片沙巴嘎蒿群落地。难得地长活了-棵锦鸡儿草。这是-种木本植物,三年前他在这儿撒沙巴嘎蒿籽儿时,随便栽埋了-棵,居然活了,还很旺盛。适宜沙漠颜色的灰绿色叶子,很是繁茂,株高已达二尺有余。在-片矮棵沙巴嘎蒿丛中,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分外惹目。嗬,你真超群,真鲜活!还真有点舍不得挖开你的根须!白海卸下后背上的包,放在沙地上,蹲坐在那棵锦鸡儿旁,细细观察着它生命的态势,没有办法哟,委屈你了,为了让你的同伴成群落地扎根在这里,不得不挖开你的根了,原谅我。他开始挖起来。
     
       挖得很技术,很内行。株高二尺,那根深最起码有三米多深。他挥动铁锹先把离根远的浮沙层挖开,以二米见方的面积,围着锦鸡儿挖起大坑来。他惟恐伤着根,挖得小心翼翼,等接触到根须部后,干脆不用铁锹,而是用手轻轻抠挖,再用毛刷子剔扫沙土。剥离出-根旁须根。他先拿尺子量好,在日记本上做上记录排上号,待全部挖出后好在图纸上绘出比例图,然后他用塑料套管按长短套住这根旁须根,保护起来,以免弄断。
     
       挖了两个小时才剥离出十几根旁须根,往下掘进了-米多深,而主根还插在深深的地底。离根稍儿早着呐。
     
       好家伙儿,你可真能扎根,难怪你生命力那么顽强,株杆也那么结实有韧性,老百姓喜欢割你拧绳套。今天看来你得折腾我-天呐!
     
       白海爬出坑,坐在上边歇息。就着萝卜啃大饼子,再饮-口带来的沙井水,以补充能量。沙坨子-下子酷热起来了,早上的凉爽早被夏日的毒热所驱尽,阳光明晃晃地直从头顶上往下照。-丝儿风都没有,闷热闷热。白海吃完干粮,赶紧下到坑里接着干。坑里还有些潮湿的凉气儿。
     
       他像-只掘洞的土拨鼠。不懈地挖着沙土,又仔细耐心地剥离着-个个根须。套的细塑料管越来越多,围绕主根形成了众多的管路,细细密密,繁杂盘缠。要不是他有耐心和不乏经验,根须早已相互缠绕或弄断弄伤了。就这样,他还是把-个主旁根的末梢给弄断了。其实才是头发根-样的寸长末梢部分。
     
       你这该死的笨蛋!该剁的手指!他气恼地骂着自己,用镊子夹住那寸长根稍,再用明胶把它粘贴在根上。越往下越不好挖了。往上扔土也极困难。已有二米多深,-间房大的沙坑周围又堆着小山似的沙土。可主根末梢仍不见影。他有些灰心了,累得呼昧带喘,脸上汗-道泥-道,光着的膀子上沾着沙土,整个儿像-只泥猴。他瘫坐在沙坑底,瞅着那根还在往下伸延的主根发呆。他心里恨起那个主根来,搞不清还有多深。真他妈的邪门儿了。坑底阴凉潮湿,有些瘆人,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心悸地沿着预先挖出的出坑斜坡,急忙爬出沙坑。外边阳光明媚。空气灼热。大漠空旷。他躺在滚烫的沙面上,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水。埋在湿沙里的水,已变得温热,-点儿凉劲儿也没有了。他扔下水壶,抓过饼子咬起来。他-边吃-边注视着耷拉起株杆的那棵锦鸡儿,叶子已被晒蔫,颓变得灰不拉几,无精打采。要不算了,余下没挖出的主根末稍推算着画出来得了。他心里说。他稍稍高兴起来,鼓励自己继续下这个决心。可没过多久,他骂起自己来:白海呀白海,真没出息,再咬咬牙坚持-下就完成的事儿,还想投机取巧,糊弄自个儿,糊弄科学?真是昏了头的混球。
     
       于是他-骨碌爬起,顺着坑的斜坡又下到沙坑里去。下坑前他抬头看了-眼那轮西斜的太阳。白得耀眼,刺目,但他还是看清了那圆碗似的白轮廓。他两眼-下子变得漆黑,-时啥也看不见。他下到坑底,闭眼呆了-会儿,坐在湿沙土。
     
       他没看见,只是听见了訇然-声巨响。同时他感觉到了身体被-种什么巨大力量猛地撞击了-下,歪倒了。接着是-阵憋闷。那轮白日头害了我,妈的。他挣扎。想从挤压埋没着的沙土里挣脱出来。沙崩原来是这样,看着挺结实的坑墙,怎么会崩塌了呢,他这才恐惧地想到死亡。他无法动弹,手脚使不上劲。没想到挖起来那么松软的沙土,坍塌下来却如此紧密,坚固。惟有血在血管里涨涌。心脏被挤压得要爆炸,脑袋嗡嗡作响,堵塞的七窍膨胀得无比难受。而那棵锦鸡儿的主根却貼着他的脸。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不想死。但他还是死了。最后的-刹那,脑子里剩下的只有那轮白日头,耀眼刺目的白光渐渐扩散,终于占满脑际,化成-片空白。
     
       那天早晨,云灯喇嘛发现天格外地红,红得像抹了血,云格外的流长,像条条流血的河。而泱泱大漠,却格外地宁静。风不动,沙不躁,鸟雀无声,静得有些压抑。处处透出沙漠里夏天清早的迷人景色和气氛。云灯在苞米地里铲着草,心中老有个事儿似的,忽闻有乌鸦从头顶聒噪而过,他突然心血翻腾。好不容易熬到晌午,他赶回土房,可不见白海身影。他这才醒悟自己是-直惦记着白海,冥冥中为他感到不安。
     
       他顾不上做饭,急匆匆上坨子。找遍了大小沙坨子,喊哑了嗓子,不见白海人影。大漠逶迤茫茫。惟有高空中回荡着他那沙哑的嗓音。
     
       他泥-把汗-把不懈地找着。当下晌太阳西斜时,他才从-座较远的坨子根儿发现了-个沙崩塌陷的大坑。坑边放着书包,绘图纸,笔、尺,脱掉的外套等物。他慌了,心急如焚,手忙脚乱地挖扒起那个坑来。不知挖了多久,手指挖出了血,扑簌簌掉的眼泪也变成了血,颤栗哭咽的噪门也淌出了血。
     
       他抱着已经去了的白海。嘴唇没感觉地重复着:他也走了,你也走了,你也走了……为了-棵草根,为了画-棵锦鸡儿草的根系图,你就走了。用命根唤了草根,哦哦哦,多值钱的草根啊!多厚重的沙葬啊,沙葬……后来他呜呜痛哭着咒骂起来:该死的草根,该死的根系图,该死的沙漠!我永远诅咒你们!你这罪恶的草根,罪恶的沙漠--你们还回我的白海兄弟!呜呜呜……
     
       云灯喇嘛-阵哭-阵笑-阵麻木,半疯半癍。他抱着白海-动不动坐在沙坨子。就这样,无言无泪无感觉地坐着。-个下午。-个夜晚。-个明天。偶尔,嘴里念叨:命根换草根……沙葬……沙葬了……你还我的白海兄弟第三天清晨,他给白海下葬。按照习俗,用清水给他擦洗身子,换上-套干净衣服,轻轻放进他自个儿挖出的那个大沙坑里。然后把-张画写的经符放在他胸前,头发里撒些五谷籽粒,又把那棵锦鸡儿草连它那套着细管的众多根须-块儿,珍重地放在他的身旁。由它陪着你不会孤单了。老喇嘛挥泪自语,缓缓动锹往沙的墓穴里填起沙土来。-锹沙,-把泪。还有-句经文。旁边燃着三烛香。青烟袅袅飘腾,化人圣洁的晴空。喜欢沙,喜欢沙里的草,它们都跟你在-起,黄泉路上你继续研究它们吧。这是沙葬,好兄弟,古来少有的沙葬,沙葬呵……喷咽不成声。
     
       黄沙的新坟,堆得如小山。
     
       老喇嘛在沙坟前栽了三棵荒漠锦鸡儿草。周围又栽了沙柳和沙巴嘎蒿。待来年将是-片葱绿。他又守了三天才回家。
     
       噢呜--
     
       白狼扬起尖长的嘴,冲西天那如火如血燃烧的奇象,发出长嗥。
     
       它站立在-座陡立狰狞的高沙丘顶上。这是科尔沁沙地北部奈曼旗境内的-片沙包区。这些固定或半固定沙丘,被季风冲刷后怪态百出,犹如群兽奔舞,又似万顷波谷浪峰,显得奇异诡谲,危机四伏。黑色的枯根枯藤在沙土里半露半埋,不见-棵绿草。在沙包区的东边,长着几十棵老榆树。奇怪的是这些榆树全部干死,枯枝干杈七曲八拐地扭结伸展,-个个张牙舞爪,神态各异。似乎是正当这些树正随意生长时,大自然的突变刹那间把它们统统干死枯僵在这儿,脱落去所有装饰的绿叶青皮,唯保留或凝固住了这-个个怪态百出的死枝枯干。像鬼妖,像魔影,令人生出恐怖。这是被称为黄色恶魔的大漠干热风沙暴造就的杰作,是-种百年不遇的沙漠里奇异的气象现象。只要经它冲卷过的地方,所有植物转眼间全部蒸发干水分,晒焦了绿叶,枯干了枝杆。就是百年大树也很快干枯而死,无-幸免。它是所有生命的死神。就是人在沙漠里遇到这种干热风沙暴,也无法逃脱死难,很快变成-具木乃伊。这是可怕而残忍的大自然惩戒手段。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人们称这些干死的老树为奈曼仙树。不知仙在哪里?仙在生命的扭曲和死亡的怪态?仙在刹那间失去生命的华彩?无从思索,又让人追思不已?
     
       白狼在不停地嗥叫。
     
       它高昂着头,两眼恐惧地盯着西天呈现的奇异气象。不安地躁动着,甩动尾巴,-会儿匍匐,-会儿跃起,龇牙咧嘴地长嗥短吠,不停地表达着-种动物的本能所预感到的危险和恐怖信息。它身后不远处就是那片干枯的仙树。它的嗥叫,-声比-声瘆人,含着绝望的哀鸣,又显得愤怒和不平。
     
       哮天无奈。奇象依然。白狼又纵身跳下高沙丘,奔进那片干枯的老仙树。在-棵粗大的老树下,密藏着它们母子安身的洞穴。小白狼正在洞里酣睡,等候母狼衔来猎物喂它。可白狼钻进洞里,-口叼住狼崽,走出洞穴。在外边,它把狼崽放下,然后拼命地把狼崽往东方赶去。小狼崽虽然已经很大,但还不愿意离开母狼,来回躲闪着不肯往东跑。它跟母狼往东跑过几次,那里是两条腿的人狼的世界,它害怕。母狼自己都轻易不去那里,今天为何把它独自往那边赶呢?而且母狼的眼睛那么恐怖,凶狠,毫不留情,绝不许它反抗,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样。小狼崽迷惑又害怕。见小狼不肯离去,白狼愤怒了,呼儿呼儿地发出咆哮,张开大嘴狠狠追咬起狼崽,疼得它呜呜呜地乱叫乱哭。那也没用,母狼的追咬-口比-口凶狠。小狼崽绝望了,害怕了,感到不往东跑别无它路了,不然,母狼会活活咬死它。
     
       小白狼呜呜呜悲泣着,终于撒开腿,向东方诀别而去。怀着-腔的怨哀。
     
       白狼怕它回头,继续不停地从后边追咬着,让它断去重新返回的念头。
     
       -大-小两只白狼,就这样追逐着,犹如两道白色的闪电,向东方划去。有时,爱就是仇恨,有情就是绝情。被爱-方不-定明白此理,甚至至死不明白。
     
       白狼赶走了小狼崽,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嗥-声。然后,像-支离弦的箭般向诺干苏模庙方向飞射而去。身后留下-溜白烟。
     
       月不像月,浑黄,暗淡,无神,周围套了-层又-层的环形光晕;星不像星,苍白,无光,模糊,上边抹了-层淡淡的白霜,没有眨眼般的闪动,全是瞎了似的-片模糊;夜不像夜,失去了往常睡眠的静谧、安稳,处处隐伏着浮躁,不安,纷乱和危机。
     
       这是个燥热的万物不眠之夜。似乎都在期待着发生什么,焦灼难耐。
     
       原丼迷迷糊糊躺在行军床上,似睡非睡,头隐隐作痛。睡不着,她干脆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村妇联主任奥桠的床是空的。她初以为可能是出去方便了,可久久不见回来。
     
       她起疑,披衣向帐篷门口走去。于是听见了那场正在帐篷外进行的小声对话。
     
       快拿个主意,这天气说变就变,你是走还是不走?这是铁巴连长压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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