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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被刘老麻看望之尴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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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过,我们沂蒙山有看望犯错误的同志的传统。即你在外边犯了错误,让人家给处理回来的时候,庄上的老少爷们差不多都会提着一斤鸡蛋二斤挂面地去看你,安慰你,如同看望病人一般。我们的小县城里也沿袭和保留着这一传统。猛一说起来,你大概认为我们沂蒙山人觉悟不高,没有是非观点,可我还是觉得人在倒霉的时候去看望,要比人家当了官正在得意的时候去看望要厚道些,也纯粹些。当然了,被看望的同志所犯错误一般也都是可以原谅的错误了,你若行贿受贿、偷鸡摸狗被兜狗或犯了男女作风方面的错误,一般也不会有谁去看望,若是之尴杀人放火就更不会。
     
       刘老麻来看我,按说是好心,以他的理念和水平,应该没有嘲讽我的意思,但却令我倍觉尴尬,很不舒服。一是咱就虚拟了个爱情,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错误,他那么大鸣大放地来看望,就给人一个咱真犯了什么事儿并被处理了的感觉。二是我对这个刘老麻印象一直很一般。印象一般的原因也不是我求他买花铁他不给买--我从没求过他买花铁;更不是他自己抽着烟卷,却永远想不起给别人一支抽。关键是这人太俗,他喜欢无限拔高地当面吹捧人,就像在宣传部门呆过似的。你肯定同意我这样的看法,在宣传部门呆过的人一般都喜欢当面吹捧他的直接上司。他若从宣传部门调到个业务单位干党组副书记,就会当面吹捧正书记。那书记参加个会本来是正常的业务工作,哎,他要说成是百忙之中亲临会议;那讲话稿也是个于事写的,他要说成是重要指示,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是在实践中逐渐形成的,啊,他绝对还要号召与会者认真学习,使其成为大家的共识,并热烈鼓掌对他的直接上司表示衷心之感谢。估计那书记当副书记时也这么干来着,无论多么肉麻,也都会习以为常地欣然接受。而一旦他跑到你头里去了,比方让他拣了个馅饼,当了个比那正书记稍大点官,再接受那正书记的当面吹捧。就这么循环往复,吹来吹去,看上去又是那样的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问题在于咱不是刘老麻的直接上司,咱只是写了几篇与他无关的小说,用不着当面来吹捧,又是咱们那一茬儿里面就数你有出息啦,会写文章,还进了乡土教材,那就比当个局长副局长什么的好得多,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嘛,啊,嗯;又是咱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才接见我是吧?若是一般不认识的人,想见还见不着呢,作家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听说你喜欢啃猪蹄?我就带了几个来,熟的,老兰子!你去拍两根黄瓜,再砸点蒜泥儿,俺哥俩喝两盅……怪担是非儿的那么种口气。待喝起酒来,我问他,你听谁说我喜欢啃猪蹄儿呀?
     
       他说,你有篇文章里不是写着?说猪蹄儿这东西,说起来不好听,啃起来幸福无比?
     
       我说,那是我小说中的某个人物说的,并不是我说的。
     
       他说,那也是有体会呀,没体会还能说得那么实在呀,也挺到位,你要说某某县长在酒席桌上两手抱着个猪蹄儿啃,确实不怎么好听不假;甭说县长了,部长抱着个猪蹄儿在那里啃也不怎么好听,还有知识分子和女同志,其中也包括你阚珂啃猪蹄儿,都不怎么好听,若说我刘老麻啃猪蹄儿呢,那就无所谓,人家知道刘老麻是谁呀,对吧?可要啃起来呢,还真是幸福无比;由此可见,大人物及有点知名度的人还有女同志,要比咱老百姓少吃好多东西,想吃呢,又怕人家说出去不好听,那就不吃了,一个个馋得跟孙子似的,干急眼!
     
       我说,一个熊猪蹄儿有那么重要吗?人家吃的好东西多了,在乎你那个猪蹄儿呀,至于馋得跟孙子似的吗?还干急眼呢!他说,那倒也是,不过猪蹄儿这东西,还真是上档次的东西,无论什么样的人物都喜欢啃,正式的社交场合不啃,回到家也得啃;估计毛主席也喜欢啃,只是因为说起来不怎么好听,才没宣传,而只说他喜欢吃红烧肉;红烧肉都喜欢吃,猪蹄儿不更得啃呀?女同志也喜欢啃,还能美容美发什么的。我说,好像光听说吃猪蹄能美容,没听说美发的事呀!他说,总之就那么个意思就是了;其实猪大肠也不错,把它跟白菜那么一炖,就跟你对猪蹄的评价差不多,也是说起来不好听,吃起来幸福无比,要多解馋有多解馋,下次给你拿一挂来!
     
       他管猪大肠叫一挂,让我一阵恶心,它令人想到白哧哧肥嘟嘟油腻腻的那么一整条,遂说,你千万别往这拿那玩艺儿,那玩艺儿说起来不好听,吃起来也幸福不到哪里去。哎,你今天怎么除了猪蹄儿就是猪大肠?是掉到猪圈里了,还是要开猪下货店呀?
     
       他说,算你说准了,我还真干起了这么个小买卖,专门煮猪下货,寻思找你扩大点知名度哩!
     
       我吃了一惊,怪不得呢!你不在兵工厂干了?
     
       他就说,和平与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主题对吗?那些常规武器什么的,没什么市场了,这些年兵工厂的日子一直不好过,最近不是要陆续搬迁吗?我寻思就是搬了,到了人家的地盘儿上,日子也好过不了哪里去,再扑腾也还是个二等公民,我就提前办了个内退,没等它搬迁就在县城租了个小门头儿,干起了这么个小买卖。哎,生意还不错,至少比在兵工厂好多了。我那个门头房就在车站旁边儿,抽空你去检查检查工作,给我指导指导!
     
       --这就是八十年代中期,相隔多年之后,刘老麻第一次来我家时的情景。
     
       如同老兰子所叙,还在“文革”之前,刘老麻即被村上推荐到军工厂去了。那时候到处都在搞三线建设不是吗?又是大三线、小三线什么的。因了地形地貌及地理位置的原因,或者用刘老麻的话说是有着较强的保密性的特点,我们沂蒙山也成了三线建设的重要基地,叫小三线,光我那个县就有六个军工厂。军工厂给山区人民带来的最直接的好处就是招了不少工人,几乎每个村都有。其影响则是带动了山里人的风气流转,使我们的生活发生了诸多微妙的变化,比方我们县的篮球水平是整个沂蒙山最高的,年年都拿冠军;服饰也是最赶潮流的,大城市敢穿的,我们也敢穿,这就与来自全国各地的军工战士有关。再让我随便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吧,整个六、七十年代,一般人家都用过一种花铁皮的暖水瓶朋友们还有印象吗?铁皮上有许多窟窿很多的那种?嗯,那就是军工厂的下角料。刘老麻那个厂是专门生产各种型号的子弹的,自然就少不了那玩艺儿。那种边角料很实用,价格却很便宜,三分钱一斤。我们的小县城里你看见谁家的鸡窝或碗橱是用那种花铁皮做的,他家或其亲戚家差不多就有在军工厂工作的。因为那玩艺儿便宜是便宜,但并不公开卖,只有他自己厂里的人才能买得出来。庄上的人看见刘老麻家的碗橱儿、鸡笼子都是那种花铁皮做的,窗子的外边也钉着那玩艺儿,挺结实,挺安全的,就想走走他的后门儿,托他买点那东西。可无论谁托他,他都一口回绝,说是军工产品还能随便买呀!
     
       可我在县城安家的时候,还是托土门乡的个文学爱好者小卞买了些。那小子很轻易地就买到了,还帮我整了个很大的鸡笼子,并不如刘老麻说的那么玄。刘老麻那次来,还对我那个鸡笼子注意了一下,他大概在寻思,哎,你怎么能弄到这玩艺儿?
     
       噢,还就是那次,我知道刘老麻跟三庄那个小放猪的他姐姐--也就是跟老栾勤有一腿的杨宗青结了婚的哩,当然又让我吃惊不小。他一说在车站那地方卖猪蹄儿猪头肉及猪大肠之类,我就有印象,我说,是车站旁边在三轮车上卖的那家不是?用保温桶盛着?我还寻思来着,那个卖猪蹄儿的怎么有点像三庄那个小放猪的呀!
     
       他笑笑,就是那个小放猪的,宗连,杨宗连,嗯,这些年他一直跟着我在厂里干临时工来着,厂子不行了,俺俩就合伙干起了这么个小买卖。
     
       我说,他怎么一直跟你干临时工呀?
     
       他说,噢,你还不知道是吧?那是小孩他舅!
     
       我就吃了一惊,遂说,这么说,你爱人是杨宗青了?
     
       被克他说,不是她能是谁!我说,嗯,不错的个女、女同志,之趟那年在乌兰牧骑宣传队的时候,还到我们学校演出来着,跟老栾勤唱《逛新城》什么的……
     
       老兰子过来送菜,说是当庄当院的,这些年也没怎么走动,你俩结婚也没告诉我们一声,怪不得劲的,她身体好了?抽空让嫂子过来玩儿!
     
       刘老麻说,我俩结婚的时候,不仅你俩不知道。庄上谁也不知道。操,又不是什么先进人物,光荣事迹,谁不知道她那一忽下(沂蒙山方言,特指比较轰动的一件事,带点贬意的量词)?
     
       我装作不知道的,怎么个一忽下?
     
       刘老麻脸红红地说是,你就装吧,你能不知道?让老栾勤给捣鼓了呗!
     
       我说,这事儿我还真没听说过,光听说她后来也去了兵工厂,没想到你俩结合了,也算是青梅竹马、珠联璧合吧,啊;你的商品意识挺强,点子也不错,让杨宗连跟你鼓捣这玩艺儿,可谓量才而用,人尽其才!
     
       他笑笑,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说他小时候放猪,长大了卖猪蹄儿,是这么个量才而用、人尽其才是吧?倒也是呢,干这个的点子还就是他出的!
     
       我说,我估计就是,咱庄的人一般都想不出这样的好点子,你让他搞个大包干,都有抵触情绪,梗梗着个脖子在那里哕哕社会主义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什么的,怎么会想到卖猪蹄?他就会在那里吃大锅饭,所以你能主动扔掉铁饭碗,出来从事商品生产,就算不简单,值得称赞!
     
       他说,还值得称赞呢,我是没办法才干这个的,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敞亮多了,搞个体好像还是什么先进事迹似的!
     
       我说,古人云,男儿当死中求生,可坐穷乎!凡事非逼得你没有退路了,就下不了决心,也没办法干好,你算是个先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好男儿;你来县城创业,也没早说一声,早晚办起来了才告诉我,想帮你点忙也帮不上,怪过意不去的。
     
       他说,我就是羞于见你们才没早点来的,家丑怕老乡嘛是不?再说,我那个舅子小时候还放狗咬你什么的,就更不好意思来!
     
       我就笑了,那是哪年的事儿了?再说那时候他还不是你舅子呀!他放狗咬我,咱不是也报复回来了?我不但不记恨,如今想起来还有点小温馨呢!
     
       他说,小什么新?
     
       我说,小温馨,就是挺好玩儿的意思,就像小时候玩家家。
     
       他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这人胸怀还怪宽、宽广,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啊!我来就是想请你帮点忙的,你说那个猪蹄儿,咱给它起个名字,注册个商标怎么样?
     
       我说,猪蹄能起什么名字?总不至于叫巴克夏猪蹄儿,或沂蒙山猪蹄儿吧?
     
       他说,我倒寻思了一个,咱就叫刘麻子猪蹄儿你说咋样?不是有王麻子菜刀、张小泉剪刀什么的?咱这个猪蹄儿就叫刘麻子猪蹄儿,虽然叫刘麻子,咱脸上却没麻子,后人要考证起来有文章可做了,你要给咱来上一篇,那就是最权威的依据了。
     
       我就笑了,你自己要是不忌讳,叫刘麻子猪蹄儿倒也挺上口,也容易传得开,听上去还有点百年老店的味道。
     
       他说,有什么好忌讳的?还有光棍儿鸡、寡妇鱼什么的哩,还非得是光棍儿、寡妇才能做呀?名字越难听,就越容易让人记得住,你看着些广告挺恶心,哎,记住了,因恶心而不忘的多,因高雅而记住的少。你说芭蕾舞高雅?可你要弄几个小天鹅在那里蹦蹦踺踺,旁边打出刘麻子猪蹄儿来,那就不伦不类,人家还以为是鹅爪哩;可你要让猪八戒在那里跳芭蕾呢,跳着跳着,唰地一下出来无数个白白胖胖的猪蹄儿在那里蹦来蹦去,保证让你一下子就记住了。
     
       我被他勾画出来的画面给逗乐了,遂说,嗯,有道理呀,看来你已经深思熟虑过了,那就叫刘麻子猪蹄儿。不过我建议你光把猪蹄儿这么叫,你将来有了一定的规模,做个真空猪蹄儿什么的,可以用包装袋儿上去;往北方销,就叫刘麻子猪蹄儿,往南方销,则叫刘麻子猪手;但猪头肉、猪大肠什么的就别叫刘麻子了,你说刘麻子猪头肉猪大肠,确实也是不好听。
     
       他说,对,听你的,你刚才说了个什么空猪蹄儿?
     
       我说,真空猪蹄儿,就是把煮好的猪蹄儿用包装袋装好之后,将里面的空气抽出来,成真空状,可以储存,可以外销。哎,火车上卖的那种真空德州扒鸡你见过吧?就是那样的,你要把买卖做大,还非得那么整不可。你还得有点独特的配方,比方弄上点中草药如党参、枸杞什么的!
     
       他说,嗯,这点子好,还是你们文化人儿眼界宽呐,我聘请你做我的顾问怎么样?
     
       我说,我哪有资格做顾问,你要请就请有关方面的专家,比方美食方面的了,药膳方面的。
     
       他说,有句话叫久病成良医是吧?你是久吃成专家,这个顾问你是跑不了啦!
     
       我说,你又弄混了,不是我喜欢吃猪蹄儿,而是我小说中的人物喜欢吃。
     
       老小子就又重复一遍,那也是你有体会呀,没体会还能说得那么实在、那么到位呀,我打算把你那句说起来不好听啃起来幸福无比的话印到包装袋儿上,底下注上你的名字,这叫什么权所有来着?
     
       我说,版权所有。老小子说,嗯,版权所有对了。哎,你给我题个词行吧?就写刘麻子猪蹄儿,回去我就制成烫金的,既做店名,也做商标名。
     
       我他妈的虚荣心就上来了,假意推辞了一番我的字怎么拿得出门儿呀,李成书你认识吧?他是县里有名的书法家,城关农贸市场那几个字就是他写的,还是让他写比较好,你若不认识我可以找他写。
     
       他说,再大的书法家我也不用他,我就找你写,你的话你来写,货真价实,谁也挑不了眼儿去!
     
       我就说,今天喝多了,赶明儿我好好给你写几张,你来挑一下,看着哪张好,就用哪一张。
     
       当天晚上,我即受宠若惊地写了好几张。第二天他来又当面吹捧了我一番,嗬,还是毛体哩,简直可以乱真呐!挑了一张拿走了。他回去果然就做成了烫金的匾牌,挂在了车站旁边他那个脏兮兮的门楣上,看上去还真有点百年老店的味道。此后的几年间,他按我们商量的那个思路,注册了刘麻子猪蹄儿的商标,继而租赁了县供销社一家倒闭的罐头厂,引进了真空包装的流水线;后又在电视上做了个猪八戒跳芭蕾的广告,也是那么跳着跳着,唰地一下出来无数个白白胖胖的猪蹄儿在那里蹦来蹦去;也用了我的手写体,印了署着我名字的那句说起来不好听啃起来幸福无比的广告词儿,一下子闹大了。在整个沂蒙山,一提刘麻子猪蹄儿没有不知道的。其知名度不亚于王志和臭豆腐和老干妈辣椒酱;其产品进入了京沪和京广线上的好几趟列车,省城的各大超市也都有售。此后他又搞起了旅馆、饭店、房地产什么的,他的公司成了我们县的纳税大户,他本人做了董事长并被选上了县政协委员,那个小放猪的杨宗连则成了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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