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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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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东京是当天上午,梁招娣还在火车站“卫生所”未回来时,接受了沟北法庭的宣判,刑期为七年零六个月。这个案件在当地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旁听席上坐满了人。全公社各大队都来了人。坐在最前排的大都是柳树街的乡亲们,有李兴邦、马林周、李国安、张美丽、杨桂珍、田光荣、田跃进、田昌生兄弟……田改改也低头坐在杨桂珍身边。
     
       开庭前,李兴邦曾去公社、县上两下里活动,还和田东虎一起找过李静宜,因此郭维德县长都亲自过问过这个案子。这天,田东虎又专门请了全县最有名的律师为弟弟辩护。这位律师还是他的老同学,他俩很早就坐着一辆小吉普来到了法庭。
     
       田改改不时地抬头望一下站在被告席上的田东京,看见他的脸消瘦得几乎认不出来了,眼泪涌满了改改的眼眶。自从那天和梁招娣一起到派出所给东京送饭开始,直到昨天,她整整给东京送了十天饭。她曾多次和公安人员缠磨过,想见见他,到底没能见上。她杀了自己三只下蛋鸡,清炖了,全部给他送去了,他人还瘦成了这样,不知心里受了多大的煎熬啊!她问桂珍婶:“招娣嫂子看病还没回来?”杨桂珍也流下了眼泪说:“没呀,唉……都快有十天了……”“他晓得她病了吗?”桂珍婶说:“没叫他晓得。兴邦安顿村上的人谁见了他都别露风声。他晓得了,又不得回来,只能白着急,再连他急出病来……”张美丽悄悄说:“兴邦和东虎哥跑了这多天,还见了郭县长……今日要能没事了,就回来了……”桂珍婶说:“就盼哩,赶快回来吧,三个碎娃没人管,真可怜啊!”改改就在心里暗暗地祈祷着:“天爷,保佑碍…”。
     
       随着“当”的一声锤音,审判长宣布开庭,法庭内登时静静的,只有检察官宣读“起诉书”的声音。田改改忍住心跳,一字一句地屏息听着,她觉得事情其实十分平淡,检察官并没有把东京说成是一个恶人,而且他也承认东京是为了保护生产队砖窑免被破坏和田连生发生冲突的。这就对了,改改刚刚松了一口气,检察官又严厉地说,被告情绪过激,抡起铁锨威胁死者的失当行为,是造成田连生跌下砖窑,颅脑损伤,不治身亡的直接原因……田改改的心又揪紧了。
     
       接下来,东京的律师为东京辩护。那位见多识广的中年人,能言善辩,反说正说,将东京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听得田改改十分振奋。然而,紧跟着原告的律师又逐句批驳了他的说法,这又使田改改愁得蹙紧了眉头。
     
       一场唇枪舌剑过后,法官宣布暂时休庭。田改改拉着杨桂珍的手说:“婶婶,我真怕,心跳得厉害……”杨桂珍说:“官断十条路,九条人不知,这就看东京的运气哩……”过了半个钟头,继续开庭。大家起立,听法官宣判,当法官说出判处有期徒刑七年零六个月这几个字时,田改改、杨桂珍、张美丽三人都像自己身上被猛砍了一刀,惊骇疼痛地呻唤了一声。法庭内立刻乱了,田东京被两位法警押走了,人们也纷纷向外涌去。田改改还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杨桂珍拉了她一下,哽咽着说:“走吧……”改改跟在她身后走出了法庭大门,就见东京已被押上了一辆白色的警车。警车随即尖锐地呼叫着,绝尘而去。
     
       李兴邦和田光荣、李少锋在小吉普跟前和田东虎说话。神色沮丧的田东虎不知说了句什么,就和律师匆匆上车走了。李兴邦他们也都慌慌地骑车离去。
     
       田改改回到自己家里,看钟表已到了午后两点,她一点觉不到饿,便不做饭,锁了大门,骑上自行车,又朝柳树街走来。
     
       李兴邦和田光荣、李少锋都没有回村,他们从沟北尾随警车进城来到了公安局监狱大门口。推着车正往大门内走时,就被背枪的门卫拦住了,不让进去。李兴邦上前交涉,门卫说:“你们等等,我向领导请示一下。”便朝里面的楼房大门走去,过了好大工夫,出来走到他们跟前说:“跟我来。”李兴邦一行就跟着这位同志转过大楼东边的甬道,走进后边一间“接待室”。“接待室”里生着一个小火炉,有两张木制连椅,三个人便坐下来等着。等了将近两个钟头,直到天完全黑了,电灯亮了,田东京才由一位刑警陪着来到了“接待室”的铁窗后面。李兴邦见他已剃了秃头,换上了囚衣,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悲苦神色。一种发自内心的疼痛使他难以自持,他扑向窗口,叫了声“东京--”眼泪夺眶而出。田光荣和李少锋也同声叫着:“东京哥!”东京极力抑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说:“李支书,我对不起你,给你添麻烦了……”
     
       又转向田光荣和李少锋说:“光荣、少锋,我对不起全队社员们,为那窑场大家下了不少苦,你俩鼓个劲把它弄成吧……”说着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李兴邦掏出手巾,擦了擦脸,下意识地让自己平静下来说:“东京,咱们上诉吧!”东京却咧嘴苦笑了一下说:“不必啦,不上诉啦!”李少锋和田光荣都说:“这是咱们的权利呀,大家都认为量刑太重了,要上诉。”东京摇着头说:“我受了,祸是我惹下的。连生死了,我活着,受七年刑完全应该!李支书,你回去告诉我媳妇……”提起梁招娣,东京不由得泪流满面。李兴邦忙说:“行,行,家里你放心……招娣和娃娃都好着哩,你的事大家暂时瞒着她,今天的事也没让她知道。”李兴邦说这些话时,田光荣和李少锋都转过身去,怕东京从他们脸上看出破绽来。东京望着他们,也好像感到了什么,伤感地说:“我把他们害苦了,我真对不起她啊!把屋里一副担子全撂到她一个人身上了……她也不是十分笨的人,我这多日子没回来,她一定会想到这一步的……就不要再瞒她了,迟早都得让她知道。你们回去就告诉她,叫她明天来……连娃娃带上……”李兴邦连连点头说:“好,好……”还要往下说,刑警说时间到了,他们只好说了“再见,保重!”眼看着东京被刑警带走了。
     
       李兴邦回到家,田凤英一见面就告诉他梁招娣从省城医院回来了,手术动的不理想,眼睛还是啥也看不见,人也瘦得没人形了。李兴邦大吃一惊,连忙从南巷跑过来,见梁招娣躺在炕上瘦得皮包骨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没敢多说话就走了出来。到门口碰见田光荣和李少锋也来了,就拉住他俩说:“别去了,人弱得很,刚睡下,让休息吧。咱们商量商量。”三人便一同来到李少锋屋里。李少锋给他俩散着烟说:“李支书,东京走了,招娣嫂子又是那样子,这咋办呀!”李兴邦心情沉重地说:“就是这话。她去了回省城,眼没看好,身体垮的厉害了,弄不好真要出大事呢……”田光荣说:“既是这样,就不该出院呀,唉……”李兴邦说:“东京没在,去的人是迎春和老梁叔,一个是年轻女人,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汉,又没拿多少钱,难怪人呀。现在我看咱三个人得想法子弄些钱,明天先把人送县医院,先挖人命要紧。”李少锋说:“光荣你账上有钱先拿上。”田光荣说:“咱队折子上一分钱都没了,就有,我准备给人家交手续啦,还有外欠一摊子没法往齐的凑哩,另想法子吧。”李兴邦说:“钱的事不要你们管,我给老大准备下一千元生活费,还没顾上往学校汇呢,先垫上再说。你俩明天负责往城里送人。”李少锋说:“这没麻达,小梁拖拉机能送就开拖拉机,拖拉机不行,原套个驴拉车……”
     
       三人刚商量好,少锋媳妇惊惊咋咋跑回来说:“啊呀!你们都在这儿哩,招娣嫂子病不好了!”众人像听了声炸雷,都惊呆了。李兴邦转脸失色说:“咋那么快,刚才还和我说了一会话哩……”玉梅说:“还不是丁萍来了,见她睡着了,说东京的事,谁知她没睡实,全听见了,忽地坐起来叫了声‘东京--’一声没叫出来往后一倒就翻起了白眼,不省人事了……”
     
       三人慌忙跑出李少锋家,就见丁萍慌慌张张来请李国安。李国安也还没睡,听说梁招娣的病发紧了,提了药箱和众人一起来到梁招娣屋里。这时梁安顺和梁老太太、田迎春都围在梁招娣身边吓得直哭。李国安说:“别哭,别哭,我看看。”来到炕沿前,见梁招娣仰躺在炕上,两眼微睁,嘴张着,喉咙里咝咝作响。拉过手腕号了号脉,又分开眼皮看了看,也惊出了一身冷汗说:“赶紧送县医院抢救吧!”杨金声天黑时刚来,田迎春就喊他快套车,李兴邦说:“架子车太慢,拿拖拉机送吧。”就打发李少锋去大队部找司机小梁去了。
     
       田改改四点左右到娘家。听妈说梁招娣从省城回来了,放下自行车就要去看她。妈说:“别慌,妈给你裹几个鸡蛋拿上,好赖东京还提携你弟弟学开拖拉机哩。”改改拿着鸡蛋走进东京院子,见东京的小女儿丫丫被门槛绊倒了爬在台阶上尖声号叫,紧跑过去抱起她,一边给她擦着脸,一边说:“别哭,别哭,咱叫你妈妈去。”一看屋里嘈嘈杂杂拥满了人,心想才动过大手术的人怎受得了这烦扰,就不去挤热闹,将鸡蛋递给了田迎春,打算等晚上人少了再来。可是要放下丫丫回去时,丫丫却紧紧地搂着她生怕她放下自己走了。改改就知道这多日大人有事顾不上照管孩子,孩子被扔怕了,就不忍心丢下她在院里受冻,便给田迎春说了声,抱着丫丫回娘屋来。
     
       田文兴和老婆见改改把丫丫抱回来了,说:“天快黑了,你咋把娃抱回来了,她妈的眼好了没有?”改改说:“我过去见屋里人挤实了,不得到跟前,过一阵子再去吧。娃在院里哭得滚下一身土,我抱起来给把土打了打就撕不离了。”改改妈说:“看娃可怜的,十多天没见妈,妈回来了还管不了娃……只是睡到半夜哭着叫她妈,要回去咋办?”丫丫忙插话说:“奶奶,我不哭,我不回去。”田文兴和老婆都闪着泪花笑起来说:“好,好,丫丫是好乖娃,不回去今晚跟奶奶睡吧。”就从改改怀里接过孩子,抱到热炕上,又站炕沿上,从顶棚上吊的一个小竹笼里抓了一把干枣塞给丫丫。丫丫双手接住,搂到怀里,就往嘴里填起来。文兴老婆说:“丫丫,慢慢吃,把枣胡吐出来,不要卡喉咙里了。”取了个空碗放她跟前,丫丫就把啃净的枣核吐到空碗里。改改上了炕,坐在丫丫跟前看着她吃枣说:“丫丫,你是不是饿了?”丫丫鼓着嘴边啃枣边说:“饿的。”文兴老婆说:“看看!大人有事没管娃,丫丫不知道晌午吃饭没吃?”问丫丫:“你吃鸡蛋不吃?吃馍不吃?”丫丫咽下嘴里的枣说:“吃哩。”文兴老婆忙往灶房走,说:“好,好,奶奶给你打鸡蛋泡馍去。”
     
       过了一会儿,文兴老婆给丫丫做了一碗鸡蛋汤泡馍,端进屋,让丫丫别吃枣了,爬炕墙上吃饭。这时天已经黑净了,改改说:“妈,你先看着叫娃吃,我刚才没见招娣嫂子,她屋这会子大概人少了,我过去看看她去。”妈说:“赶紧去,别耽搁就回来,省得丫丫一会儿缠人我哄不下。”改改说:“晓得。”解下脖子上围的头巾往头上一包,正要走,见弟弟田跃进急冲冲跑进门来说:“妈,妈,快找我的火车头帽子,我要出车进城啦!”改改说:“黑天黑地的开车进城干啥?”田跃进说:“招娣嫂子的病变了,送她去……去县医院……”改改“氨了一声就往外跑。
     
       改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东京家门口时,见小梁和跃进已经把拖拉机开来了。李兴邦、田光荣、李少锋、张美丽他们也把被子裹着的病人抬出大门来,田改改跌跌撞撞向前搭手将她扶上车,田迎春也上去了。梁安顺老汉还要跟着去,大家怕他路上出麻达,劝他别去,让丁萍将他扶回了家。拖拉机马上亮起车灯开走了。
     
       改改回到家,和妈叹息了一会东京一家的遭遇,一同洒了一会眼泪,夜深了就拉灯睡了。她搂着丫丫睡着,丫丫睡得很香,她却翻来倒去睡不着,刚说有点儿迷糊,就听见有人敲门叫:“改改,改改!快开门!”改改觉出气氛不对,吓得心怦怦直跳,慌忙穿起开了门,见是田光荣和弟弟田跃进站在门口。忙问:“跃进你都回来了!”田跃进低下了头不答话。田光荣说:“唉……招娣嫂子走到半路上就不行了……只得又拉回来……快叫丫丫回去……”改改哗哗地淌着眼泪,又返身往屋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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