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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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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说张美丽:“嫂子,田福全又上任了,你这个妇女队长可是三朝元老啦。”张美丽说:“我早都不想干了,你所有哥打九月麦种上就叫我哩,后来是见田东京才干上,得帮着他点,没好意思走。如今就说过年了,他又要给单位上看门,不回来,我过两天就要搭车去他那里过年去。去了,你所有哥一时半刻不会让回来,干上不是白占茅坑不拉屎!”望着丁萍说:“丁萍嫂子和田福全说得来,丁萍嫂今回干上。”丁萍回身在张美丽身上拍了一巴掌说:“你把嫂子当成是吃草的,好赖东京是你东虎哥的亲弟弟哩,我能推他的下坡碌碡!”田光荣说:“那你就专等着包客饭赚钱挣工分吧!”说得大家都哈哈笑了。
     
       李兴邦走进门来,大家才都不说了,都给李兴邦让座。李兴邦已听见了他们的议论声,坐下将在场的人望了一圈,问李少锋:“你大哩?”李少锋说:“他给连生妈和李引玲打吊针哩,这会子不知在谁家。”李少锋话音没落,李国安就挑起门帘出现在屋门口。李兴邦忙站起身将他让进屋坐下说:“国安叔,我来问你个话。你给李引玲打针,没看窑匠江涛在没在他家?”李国安说:“没在没在,我也留这个神哩,想碰见他问问,狗日咋是奉承东京,一句话把东京送到没风处去了?东京两口把这号喂不熟的东西还当神明服侍了多好日子!”张美丽说:“他是昧着良心讨好李引玲哩,大家在窑上都看出来了。他见了李引玲,一个劲摇尾巴!”玉梅说:“照这样,他白天不闪面,黑了一定会来的。”丁萍也说:“对,寻人不如等人,今晚在巷里留神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会就散了。
     
       傍晚时分,李兴邦心情烦乱地在炕上躺着,又当上了队长的田福全跑来了说:“李支书,马队长在田天合家叫你来一下。”李兴邦躺着没起来,说:“福全,你给老马说,我感冒了,睡下了。”打发田福全走了,叫凤英赶快去关门。凤英出去半晌没回来,听见她在门口和谁说话,好像是梁招娣的声音,还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李兴邦越发感到内疚,想自己支持田东京当队长,支持田东京办窑场,如今东京为办窑场出了事,看着他被公安带走,自己却束手无策,真没脸面对人家媳妇呀!过了一会,田凤英回到屋里,李兴邦问她:“刚才是不是梁招娣说话?”田风英说:“不是她还是谁?东京被带走了,至今没放,她后晌去了趟派出所,还没得见人,看把人哭成啥样了……”李兴邦说:“她咋没进屋来?”田凤英说:“她也知道了东京是被江涛咬了一口,伤心得什么似的,来问你见着了江涛没有,我说你也找了一天江涛没找着,正躺炕上发急哩。她一听,问你也是白问,就走了。”李兴邦说:“唉!我这个支书也当的呀……今回再让东京受了屈,我还干啥味气哩,趁早辞职算了!”田凤英也想不出话来安慰他,说:“天黑一会了,你不出去了就脱了睡吧。”李兴邦躺着没动,也没吭声。田凤英就拉了灯自己睡了,可她刚睡下,又听大门被拍得“哐哐”响,坐起来大声问:“谁呀?”门外回声:“我--开门!”田凤英推着身边的李兴邦说:“开门不开,马林周叫哩。”李兴邦厌烦地说:“说我不太好,睡了。”田凤英朝门外喊:“人不好哩,睡下了!”马林周在门外大声说:“叫他起来,我给把大夫请来了。”
     
       李兴邦看马林周是非要进来不可,只得让田凤英起来开了门。马林周边进屋边说:“哎呀!官不大,僚不小啊!怎么后晌还在巷里跑,说病就病了!”随声走进屋内,身后还跟来了田福全。李兴邦没起来,垫高枕头躺着说:“唉!就是着了点凉,浑身难受……外头风大,很冷吧?凤英把板凳挪到炕炉跟前叫马队长坐。”马林周和田福全忙说:“行啦行啦,不冷不冷。”就坐下来,接过李兴邦扔过来的纸烟,吸着了说:“兴邦,刚才打发福全来叫你,你没来。东虎傍黑时替东京把钱交了,我说的叫少交了五百--一千五,天合老汉答应明天埋人。你晓得,咱大队历来各家过红白事,都是大队去一个人主事。田连生虽是少亡,可他是死在生产队的建窑工地上,多少算是‘因公’,咱俩明天总得去一个人料理料理。”田福全插话说:“天合老汉还说要叫李支书你来哩。”李兴邦说:“还是马队长你去好。你经常参与这些事,也比我在行。”马林周说:“我去我就去,这事就不说了。”回身望了眼田福全说:“你看,福全也来了,晌午选干时你没顾上参加,这回咱可是充分发扬了民主,大家一致通过让福全重上。田福全同志比起田东京,到底老练得多,也有群众基础,‘老支委’他们都支持。今后,一队的各项工作就不用大队再操心了。”
     
       田福全赶紧表态:“李支书,我当队长你净放心,绝不会给你捅下娄子!”李兴邦没接田福全的话,向马林周说:“过几天再开个全体党员会,叫大家另选个支书吧,我能力不够,也应当让贤!”马林周红了下脸说:“李支书,你可别对我产生误解呀,我的心一直在当中搁着哩,对你也一直很尊重呀。田东京是个生瓜蛋子,做事不稳,反对他的人很多,不光‘老支委’对他不放心,连他亲哥亲嫂子都不支持他,这你总晓得吧?可因为你支书一心扶持他,还重用他担任大队‘机耕队’队长,我作为大队长,也听你的,和你保持一致,把旁人的意见都当了耳边风。可是他到底辜负了你的培养,闯下了大乱子……
     
       那窑匠又是他自己请来的,我从来都没见过,‘老支委’也说他连认都认不得。他拍腔子作了那个证,把我都晾到一边去了,想捂也捂不住呀……”田凤英见他说得滔滔不绝,头头是道,把自己推了个干净,想到人们给他起的外号--“铁嘴”,忍不住偷偷笑了,说:“马队长,那你晓得窑匠现在在哪?叫他来咱再盘问盘问。”马林周真不知道江涛的去向,把手一摊说:“看看,他跑哪去了我怎么知道呀?我真不知他跑哪儿去了!”看见李兴邦闭着眼睛,老不说话,接着表白道:“兴邦呀,话不说不明,木不钻不透,我的心能掏出来的话,掏出来让你看看,敢说一点点私心杂念都没有,咱真是一心为集体,一心为群众……”正说得起劲,忽听李兴邦打起了鼾声,顿觉无趣,只得半路打住,讪讪地起身告辞:“好了好了,打搅你们磕睡啦,今晚就说到这儿吧,过两天有空了,咱俩再坐一搭好好聊聊。”田凤英推着李兴邦说:“起来,马队长要走啦!”李兴邦这才故意打着呵欠说:“哦!老马你走啊?凤英把院里路灯拉着,让马队长慢慢走。”凤英下炕送客去了。
     
       却说梁招娣来找李兴邦,在门口听田凤英说李兴邦也为找不到江涛着急,就想到刚才给东虎哥送那二百元时,嫂子丁萍告诉她:窑匠江涛白天没在村上,人都说他晚上少不了要来找李引玲,只有晚上别睡觉,在巷里等他。便忙忙回到家,安顿三个孩子脱了睡下,给炕炉加了煤,等天黑净了,就穿上东京从宁夏拿回来的老羊皮袄和一双男人穿的肃州窝窝,头上用头巾包严,走出门来,打算一晚上不睡觉,坐巷里等。一天东北风刮得满天起了云,月亮被遮住了,灰蒙蒙的。自家门口离李见正家太远,看不清,就来到田四锁家门前。田四锁西边隔田四成一家就是李见正家,梁招娣来到四锁门楼底下,裹紧棉袄,就蹲到那暗暗的门旮旯里。
     
       腊月的夜晚,残雪在地,委实很冷。四锁那浅浅的门楼底下一点风也不避,梁招娣虽然穿得暖和,随着夜渐渐深了,风越刮越大,还是冻得两只脚生疼生疼,身上像浇凉水,不住地打颤,可她紧咬牙关强忍着。她竖起头巾外面露出的两只耳朵,注意力高度集中地捕捉着呼呼风声里的不同声音。两只眼睛也在黑暗里瞪得圆圆的,朝李见正门口瞅着。可是过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除了有几只野猫野狗从巷道上跑过,一只猫头鹰在远处的屋顶上凄厉地叫了一阵,别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她仍不甘心,继续忍冻坚持着,终于发现巷口进来一个人影。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见那黑影很快就到了李见正门前,她急忙跑过去,喊了声:“江涛!”那人说:“是我。”啊!是东京!她高兴地流着眼泪,一下子扑到他怀里说:“文文大,你可回来了!”东京紧紧地搂着她,温存地抚摩着她的头发说:“回来了,让你担心了吧?我没事。”她咯儿笑起来说:“……还说江涛给你胡说了些什么……”
     
       东京说:“他胡说不算啥,我把我的肚子划破,把我的心掏出来让公安看了,你看--”说着解开纽扣,露出胸前一个大血窟窿,那颗拳头大小的心就在那血窟窿里嘣嘣地跳着。梁招娣吓得叫声:“妈呀!”忙用手去捂,就惊醒了,原来是一场梦,眼前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努力睁大着眼睛,还是看不清。难道月亮落了吗?猛地,耳朵里清清楚楚听见了沙沙的脚步声。啊!人来了!她的心狂跳着,绝不能放过他!就大步朝那声音走去。近了,更近了,梁招娣凭着听觉猛地俯身冲过去要抱那人的腿,却扑空了。那人受了惊吓,往边一跳,说:“谁?谁?”梁招娣听见是李兴邦的声音,登时心凉了半截,说:“是李支书呀!”呆坐在地上不动了。李兴邦弯下腰一看是梁招娣,又穿得那么臃肿就明白她是在干什么了,不由鼻子酸酸的。他也是牵挂着东京的事睡不着,起来转转,看是不是能发现点什么。这时,他赶忙将梁招娣扶起来说:“招娣,你把我当成谁了?”梁招娣说:“我等了一晚上江涛。刚才听见脚步声,当是他来了……天这么黑,全看不见人……”
     
       李兴邦朝四周看看,因有朦月,三步之内完全可以看清人的,就奇怪梁招娣刚才怎么抱人的腿抱空了?问她:“招娣,你的眼睛看得清我不能?”梁招娣摇着头说:“看见你是个黑桩桩。”李兴邦暗暗吃惊说:“走吧,我送你回去。”拉着梁招娣将她送到家里。梁招娣高一脚低一脚进屋摸着拉亮灯,看屋内仍是模糊一片,自己也惊慌起来:“呀!我的眼睛咋看不清了!”李兴邦说:“你是为东京的事心情不好,神经太紧张了。你千万要放宽心,东京的事有我和你东虎哥哩,还有队上大伙都操心着哩,你把娃娃管好,就行了,别为他着急。天还没明,赶紧好好睡上一觉,看天明好些吧。”安慰了她一会就走了。梁招娣在灯下看自己的手,也是模模糊糊的,越发害怕了,怎么睡得住?就把老大文兵叫起来说:“文文,妈的眼猛的看不见了,你看表几点了?”文文揉着眼说:“四点半了,还没明哩。”又要钻被窝睡觉。梁招娣说:“傻孩子,妈看不见了,我娃靠谁呀!你把袄穿上,看窗上亮了,就跑快给妈叫你国安爷爷去。”文文只得穿上衣服,坐被窝里等天亮。
     
       梁招娣问了三回:“文文,窗上还没亮吗?”文文终于说:“亮了一点。”就下炕请李国安去了。李国安很快背着药箱来了。他问梁招娣:“是哪只眼睛?”梁招娣说:“叔,我右眼小时候,纳鞋底叫针撞伤了,原来看啥就是雾的,全凭的这只左眼,这左眼现在看啥也是一片雾……”李国安分开梁招娣的左眼,拿手电照着检查了一会说:“看起来没啥麻达,也不像害眼,也不是翳子,总不是没休息好吧?”梁招娣点头说:“大概就是熬了眼的过,我从夜黑到今还没合眼哩。”李国安本是个没有深造的农村医生,只能看些伤风感冒、头疼脑热之类的小病,连肝炎和胃病都分不清,更不说其他疑难杂症了。当时他看不出梁招娣的眼睛有什么异常,就顺着梁招娣的话说:“怪不道,没睡好的原因!给你一瓶红霉素眼药水,点上睡一觉就没事了。”听李国安这么说,梁招娣心里轻松了许多,马上点了李国安的眼药睡了。吩咐文兵给弟弟妹妹穿上衣服都上学去。
     
       梁招娣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已到了早饭时分。只听见屋里有好多人说话。睁开眼睛,眼前仍是晃动着些黑影子!听见有迎春妹子和妹夫杨金声,还有她母亲和爱云老姑。爱云老姑因梁振乾捎话说东京出了事,今天打早就来了,这位已满七十岁的田家大姑娘,自觉前些年为东京家卖房的事行事太过了,深有反悔之意。“文革”中田辛酉又整田志忠时,拉她参加,她就再没有听他的。东京结婚时没有通知她,她没有怨言,可娘家这条路她无论如何也不忍心断了,到田东京有了二小子文君过满月时,她就主动找上门来。那时田志忠和吕玉英已经去世了,东京和招娣一因时过境迁,一因见老人是一片诚心,就捐弃前嫌,两家又恢复了来往。田迎春见梁招娣醒来了,快步来到炕沿前说:“二嫂,你醒来了?”
     
       梁招娣揉着眼睛说:“妹子,你们啥时候来的?”田迎春哭声说:“我昨晚上才听说了我二哥的事,今早等不到天明就和金声往咱这儿跑……咱老姑和我梁婶也来了。”爱云老姑在炕上坐着,接话说:“招娣,文文说你有病才睡下,就没打搅你。这阵好些了?”梁招娣见问,不由哭出声来,说:“老姑呀,我的眼好好的,昨晚上猛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大夫说点上眼药睡一觉就好了,咋睡起来还是连你们的脸都看不清……”爱云老姑“氨地惊喊了一声:“妈妈呀!这还了得,那就赶紧到县医院检查检查,不敢耽搁了!”梁婶更是吃惊不小,忙来到女儿跟前说:“那是咋回事呀,不是着了邪了吧?”分开女儿的眼皮用嘴吹了吹,不顶事,心疼的眼泪直流说:“好娃哩,你的命咋恁苦呀!文文大遇下事了,你又是这样,跛子腿上棍敲哩!过一会你大来了,叫你大套个架子车拉你到城里去看看。”田迎春忙说:“不要等我叔。”就喊她丈夫:“金声,你快去叫丁萍嫂子问上队里的牲口,套辆架子车拉二嫂去吧。”杨金声连声答应着就跑走了。
     
       没多大工夫,杨金声就把车套好了,丁萍听说,也跑了过来,批评梁招娣:“你的心太小了,硬是叫我兄弟的事把你愁的……看这下连你病倒了,该咋办呀!”梁招娣只是哭不说话。田迎春一边劝她别流眼泪,一边就和杨金声将她扶出门上了架子车。梁婶要跟着去,田迎春说:“梁婶你恁大年纪了,翻沟架岭的去不得,你在家里等着,我陪我二嫂去。”于是杨金声赶着车,拉着她姑嫂二人匆匆上了路。
     
       梁安顺老汉早晨给队上牲口灌药,灌完药来到女儿家时,梁招娣已经去县医院三四个钟头了。老伴哭着给他说了女儿的病情,惊得梁安顺半天说不出话。待回过神来,立即垂着眼泪骑车赶到了县医院。这时医生已经给梁招娣检查完毕,说是“网脱”。梁安顺不知道“网脱”是怎么回事,结巴着说:“网脱……网脱……要紧不要紧呀?”医生说:“病情很严重。你老是她父亲吗?”梁安顺说:“是呀,她是我女儿。”医生说:“家庭情况怎么样,她丈夫来了没有?”田迎春和杨金声忙走前来说:“我哥有事没有来,她是我嫂子,你们看咋治就咋治吧。”医生说:“要马上手术。咱们县医院还没有动这个手术的条件,要马上送省医院去,得准备五六千元。”四个人一听,同时“氨了一声,都没话了。梁招娣愣了一忽儿说:“大,回吧,不看了,这么多钱咱花不起!”田迎春说:“嫂子,再没钱都要看你哩,能借就借,能贷就贷,你病好了,咱慢慢再给人还。”梁安顺说:“迎春说得对,病非看不可!大就是脱裤子当袄,都要把我娃的眼看好哩!先回,到屋里再想办法。”梁招娣又坐着架子车,赶下午三点回到了家。
     
       县城离营子村只有四五里路,女儿坐车回去以后,梁安顺就骑车去了营子村。他等不及明天的县集,要马上去那里收回骡子价。那是整整两千元啊!他现在已顾不了那么多,决定钱拿到手里先不交队,先用了给女儿看玻到营子村正是晌午饭时分,村巷一家门台阶上蹲着一溜人端着饭碗吃饭。一打问,买那个骡子的正是这个队的队长,也端着饭碗在人群里蹲着。一边往嘴里“叶噜”面条一边问他:“今日跑来有啥事?”梁安顺瞅了他一眼说:“你不知道我有啥事?我六十出头的人了,翻沟架岭是没事练腿吗?那钱队上催得紧,今日我非要拿上!”队长说:“不是说的明天县集上交吗?还没凑齐哩。”梁安顺生了气,指着他说:“看你推了几个集了?今回再不能由你,取钱!”队长说:“你老别躁,不是不给你钱,你把我哄了!说的骡子驾辕,可你问我们社员,踢的套不到辕里。”众人齐声给队长帮腔:“就是的,套不到辕里。”梁安顺说:“日了怪了,骡子在我队里驾辕,到你队里就不驾辕了!你拉骡子我看看。”队长说:“好好好,只要你老能套进辕里,今日钱一文不少,叫你拿上!”
     
       梁安顺就和队长来到了饲养院。端饭碗的人们也都跟着来看热闹。饲养院挺大,牲口都在院子里拴着。买岭后村的骡子就拴在离门口不远的石桩上,见了梁安顺吱吱直叫。队长放下饭碗和几个社员将一辆胶轮车从车棚里推出来,解开骡子,将缰绳递到梁安顺手里。梁安顺接过缰绳往骡子身上一搭,拔下车辕上插的长竹鞭,手一甩,“叭”地打了个响鞭。那鞭梢在骡子两只耳尖上一摆一撩,嘴里吟诗似的“唷儿唷儿”几声,骡子就像听了禁咒一般,立即乖乖地将屁股调进了车辕内。梁安顺并不放下长鞭,只用一只手三下五除二,将轭具弄好,再“叭”地打个响鞭,骡子就拉着胶轮“嗒嗒嗒”地跑出了饲养院。众人都看呆了,跟着车跑出来,齐声唱采:“嫽!真是个嫽把式!不是骡子不行,是咱的人不行呵!”
     
       梁安顺赶着胶轮在巷里打了个来回,又回到了饲养院。队长忙接住鞭杆,红着脸说:“行啊!你老真行呵!”就将骡子卸了,交给饲养员,领梁安顺到会计家,马上给梁安顺数了钱。
     
       梁安顺拿了钱立即往回赶,一路上在心里抠算着:“老伴手里还有三几百元,再将那副石头眼镜卖了。那是多年前人家从老坟里刨出来,他花了二百块钱买的,算是个世业,村上是谁害眼都来借,戴上十天半月就好了。卖个原价没麻达。还有那个皮滚身,也值百来块,连攒下的一瓮麦粜了,凑够一千整三千,还差三千元怎么办?”边想着就到了柳树街村口,扭头望见村北高堰底下,一伙人穿着白,晓得那家把人埋了。忙拐弯进巷,忽然觉得头晕目眩,险些跌下车来,赶紧下了车推着走。刚到女儿家门口,迎头一碗凉水泼了他一头一脸,冷得他打个激灵倒清醒多了,呵呵地惊喊着抹了把脸。一看是她爱云老姑手里拿个空碗,气汹汹地站在大门口,嘴里念念有词,就知道她老人家正给女儿“送鬼”哩,就避到一旁。等她转身往回走,才跟在后头进了门。只听老女人在前边往回走边大声朝屋里问:“好了?”屋里的老伴也高声答:“好了!”又问:“好了?”又答:“好了!”一路问答着进了屋。梁安顺老汉也心存侥幸,进屋来见老伴把女儿搂在怀里,还一声接一声说:“好了,好了!”梁安顺就走前去伸出手说:“娣娣,你看大几个手指头?”梁招娣抬起头看不清,低下头又哭起来,梁安顺颓丧地往板凳上一坐说:“不顶啥,不顶啥,走!一两天就往省城走,大弄下了三千,再得三千……”老伴说:“迎春和她女婿回来也跑的没停。说这村上有人放账哩,都叫他大妈问去了。”
     
       说话间,迎春和杨金声就回来了,还领来了一个中年人。梁安顺觉得有点眼生。他是南巷二队的田中和,四十出头年纪。他爷爷一辈子在汉中山区做生意,爷爷死后,他父亲领着他子承父业还干了多年,“文化大革命”中间才回到老家。不久前他父亲也死了。村里人都说,他父子回来时拿了不少钱,还有黄货和香料,一直没有出世。近年来才多多少少往外放点账,收高于公家一半的利息。他进屋来,先对东京的事叹息了一番,说了些好人多遭难之类的话,又对梁招娣的眼病深表同情说:“唉唉!真是祸不单行啊!”梁安顺招呼他坐下,掏出身上用油纸裹着的卷烟叶,卷了一根烟递给他说:“我招娣这病,咱县医院看不了,要进省城,这花钱就不是一千两千,因而价,只得……”田中和连连点头说:“是呀是呀,谁家能有多少余钱呀,遇到这号大事了,还都不是靠东倒西借。刚才丁萍来问我,我说我自家没钱,我家外头的铺子,‘文革’中早叫红卫兵抄没了,我现在过的也是鸡屁股底下掏蛋的日子……”梁安顺忙说:“老弟你别怕,你给咱把忙帮了,咱不忘你的好处,绝不对外走风。”田中和说:“当然……钱是冯村我舅的,我大表弟在玉门油田干事,常给老人捎点钱,他一个老汉花不了,叫我遇到好下家替他往出放点,可也没多少……”梁安顺说:“老弟,这回就拜托你啦,至少闹上三千!”田中和点头说:“我尽量办。一村一社的,东京跟招娣平日里待人和气,见了我不叫哥不说话,这点忙我还能不帮?不过利钱是人家定的--四分!”梁安顺说:“四分就四分。钱几时能到手?我打算过了明天就走哩。”田中和说:“那我马上去趟冯村,赶黑回来。”梁安顺说:“好好好,那就太感谢你啦!”
     
       当晚田中和就把钱拿回来了。当下由杨金声代笔写了个借据,借款人写的是田东京,中间人写的是杨金声和田中和。田中和随身带着私章,先按上了。又让杨金声、梁招娣都按上章,签了字,才从身上掏出三沓硬铮铮的钞票,让杨金声点了,又交给梁安顺再点了一遍。梁安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没麻达,整三千,现在我的心放下了,咱后天一决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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