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田跃进出了门，梁招娣也马上往回走，说：“婶婶，改改，你们忙，我回赶紧看病人去。”改改回屋穿上棉袄，头上勒了那块褐色毛头巾，赶上梁招娣说：“嫂子等等，我也去看看东京哥。”梁招娣回头说：“他这会儿强多了。改改，你真有心呀！”改改说：“嫂子你不知道，我做姑娘时和东京哥都是咱柳树街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哩，常在一块儿排节目。以后出嫁了，才见的面少了……”梁招娣说：“知道，咋不知道，你东京哥常和我说起你哩，说一个改改，一个霞霞，都是柳树街的人尖子！”改改红着脸说：“人家霞霞是，可惜殁了。我可够不上。”说着话就进了家门。两人进了屋子，东京还闭着眼躺在被窝里。改改叫了声：“东京哥！”东京马上睁开眼说：“改改……”梁招娣说：“改改看你来了。你喝水不喝？”东京摇了摇头。“你想吃什么？给你做碗鸡蛋汤。”东京说：“今早啥也不想吃，光给你和娃娃做点饭。娃快放学了。”梁招娣就穿了围裙要去灶房，说：“改改那你坐，我不陪你了。”梁招娣一出门，改改就来到炕沿前，将手按在东京额头上说：“呀！眉棱前还烫手哩！”东京轻轻把她的手拨开说：“改改，我就知道你嫂子一说，你一定会过来，我这会子就等着你哩。”改改只当东京看了她的信，有话给她说，红着脸望着他，却听他艰难地说：“改改，你给我的那个我昨儿个不小心弄丢了……”改改听了，吃惊地“氨了一声，脸色登时由红变白，深深低下了头。东京懊悔地说：“……一发现丢了，我连夜把去过的地方都找了，就剩下昨儿后晌去的‘四十亩堰’没去，你借空赶快看看去。过会儿队上人要上那儿铲雪呢。”改改的眼泪“吧嗒吧嗒”滴到了手背上，没等东京说完就跑出屋去了。
今天早上还是田天合管杨文轩的早饭。老婆把饭做好了，田连生还睡在炕上没起来。天合老汉也不喊他，就自己去田社民家叫人。走到半巷，忽见田改改从东京家出来，用头巾遮着脸，样子狼狼狈狈，知道她是什么事，又从心里骂起儿子田连生来。昨晚田连生回来，田天合两口还没睡，正面对面坐在炕上掐棉花。因为多年来棉花属“一类物资”，国家不准自由买卖，队上每年一人只分半斤自留棉，远远不够用，遇到儿女婚嫁需要几床被套时就更犯难了。于是不少人就靠乱拾乱拿，个别胆小的只得往自留地里种上一点。田天合因为田连生还没结婚，也种了二分棉花。可公社又规定不准私人种花，凡种了的一律要交队，配套措施是严禁私设轧花机轧花。所以田天合两口和所有社员一样，为了自己用点，只得熬夜一絮一絮掐起来。这时他俩面前已掐了半笸篮，见田连生笑笑地走进门来，老婆就叫他，“六娃子，快把桌上那杆秤拿过来称称，看掐下多少了？”田连生不屑一顾地说：“称啥哩，顶多不过三四两！”田天合用手往笸篮里一抓说：“可不就是三四两。”又问：“六娃子，今晚开的啥会？”田连生说：“谁开他那个会，我就没去！”
田天合很不高兴说：“这娃，开会你咋能不去！队上不是要建窑场吗？”田连生说：“还建什么窑场，我看他那队长都忽摇哩！”田天合呵斥他：“胡说！东京才干上，又干得那么好……”田连生说：“好个屁！”田天合不等他说完就抡起胳膊给了他个耳刮子，骂道：“狗日的咋个跟我说话，屁什么屁？”田连生捂住脸说：“咋？咋！我是骂东京哩……”田天合说：“你为啥要骂人家，东京是你骂得的？你这回订婚，人家要四五百元彩礼，你东京哥才刚不是叫你送回来二百元吗！人家哪样对不住你？”田连生扭着脖子说：“不承他的情！咱账上长下五六百块，队上不兑现，二百元不够咱的利息！”天合老婆也说：“六娃咋混说哩，咱那长款是这多年长的，东京才干上，能怪东京没兑现吗？”田连生说：“反正年底选干时再不投他的票了，他这队长别当了！”田天合讥笑说：“你胎毛都没脱，算个老几！”
父子俩正争论着，老大昌生走进门来说：“这时候了怎么没关大门？夜静了，你们高喉咙大嗓子，巷里都能听见。”田天合气得指着田连生说：“这东西谁当队长都不合他的意，又对东京有意见哩。”转向连生：“你大哥来了，叫你大哥评评理。”田连生说：“哥，咱大不知事，不是我对东京有意见，是公社对他有意见哩，队上不少人都对他有意见哩！”田昌生说：“队上谁？还不就是‘老支委’他们。六娃你不要因为他给你说了媒就马上跟他站到一块！”田连生说：“不是这回事，咱也不是不识数。我气的是咱支持他上了台，他竟恩将仇报，暗里把引玲给河南窑匠介绍。这事没弄成，咱不跟他计较也罢了，可他这回叫田跃进学了驾驶员，咋没叫咱弟兄四个里去一个？”田天合说：“看看，这是谁又在你跟前挑唆啦，前几天咋还没见你说这话？你几个哥年龄都太大，你又没念过几天书，哪比得上人家田跃进高中生？”田连生说：“不在这，问题是东京跟田跃进他姐改改好，看了面子！”
一听这话，田天合忽拉就想起了晌午在南巷看见东京和改改面对面手拉手说悄悄话的情景来，一时没回上话。老婆也惊讶地张大着没牙的嘴轮番瞅着他父子。诚实的田昌生“扑哧”笑了，说：“六娃子，你现在也不小了，就说结婚当娃大啦，没根没据的话给人乱说，丢自己的人哩！”田连生说：“我拿着他的把柄哩，拾到他和改改的情书！”田天合马上伸手说：“拿来，我看是不是。”田连生说：“刚才杨秘书叫我问话，我交给杨秘书了。”田天合狠声骂道：“狗日贱东西，你给他做啥？”田天合气得跳下炕拾起一只鞋又要揍他，吓得田连生一闪身跳过门槛跑院里去了。田昌生忙上前拦住老父亲说：“大，别生闲气！一人一个肚才么，六娃要那样做你有啥办法？依我看，东京绝不是那号人，他跟改改就是十多年前排过一回戏罢了，如今早各过了各的日子。就写个信，能有啥见不得人的话哩！”田天合说：“唉，人是没影儿都会造多大呀！你拾下了别声张，悄悄还给东京有多好。这一扬摆出去，弄得东京难见人，叫我见了东京也没脸！”田昌生将父亲扶到炕上说：“大，你不要想得太多了，没啥没啥。”劝说了一会，因时候不早了，也就回去了。可田天合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好。
这阵田天合把杨文轩请到家，和老婆招呼着他吃饭。杨文轩端起碗左右瞅瞅说：“咋不见你家六娃子？”田天合说：“瞎东西气死人，黑了不睡，明了不起！咱吃饭，别管他！”
杨文轩笑笑说：“六娃子不差哩，队上有人都说他能当队长哩。”天合老婆听了，笑呵呵说：“杨秘书，谁的好眼力，还看上他了？”田天合也笑说：“我那东西是兴死丈母娘，气死掌柜的。他若能当队长的话，往棒槌上画个眉眼都是队长！”杨文轩也笑得一颤一颤地说：“老田你这就不对了！自家娃，旁人支持你不支持？”田天合说：“人家那是逗他开心哩。”就把饭盘子里的酸菜碗往杨文轩面前挪挪说：“杨秘书，把菜就上。”杨文轩点头说：“不招呼不招呼。”田天合犹豫了一会，鼓起勇气说：“六娃子说他拾到个什么给了你了，是不？”杨文轩故作惊讶说：“啊，没有呀！”田天合脸一红说：“看看……我这东西……”杨文轩忽然脸色严肃起来说：“老田，这号话不要外传，影响安定团结……”田天合连声说：“对的对的！东京上手干得不差，传出去对他不好……”杨文轩吃完饭就走了。
田天合送走了杨文轩，回屋闷坐了一会，对老婆说：“不行，这事我得给李兴邦说说。”便披了件大褂子走出门来。到巷里，田天合见张美丽在老槐树下打铃，走到跟前问她：“美丽，你打铃，东京哩？”张美丽说：“东京病了，正吃药打针哩，叫我打铃，今晌午去‘四十亩堰’铲雪，准备建窑场哩。”田天合说：“东京咋猛然病了？我过会儿去看看。”便大步走出西巷口，先往李兴邦家去了。
李兴邦也刚刚吃毕早饭，正坐在炕炉边听收音机，见田天合来了，笑着说：“天合叔，好消息啊，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了，不再搞阶级斗争，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都是文件规定的实实在在的政策啦！”田天合说：“那敢情好啊，闲了我也听听。我现在有件事要告诉你。”便把六娃子昨晚拾到改改给东京写的一封信交给了杨秘书的事，向李兴邦说了。李兴邦听了说：“啊，改改给东京写的信，她写信给东京说什么呀？”凤英笑了，说：“女人给男人写信，还能有什么话？”李兴邦说：“难道他俩有私情？我想不会吧，改改嫁到沟北十多年了，东京婆娘娃娃一摊子，成天忙得提着裤子寻不着腰，哪有这号闲情……”凤英说：“我也是这想哩。可听光弟媳妇说，她几回看见他俩在巷里唧唧啾啾说话哩。”田天合说：“不管怎样，咱暗里给东京说说，叫他再别跟改改来往了。要当心有人借杨秘书来了给他说坏话。”李兴邦叹了口气说：“唉！这个田东京呀，当上队长以来干得有声有色，马上要入党了。我一再叮咛他，在这个关键时候千万要小心谨慎，别出娄子。昨天老杨来了，我还千叮万咛，叫他多和人家接触接触。他咋能把住处安排到‘老支委’那儿呀！又那么巧，连自己的私信都丢了……”田天合说：“他就是个没心眼的人呀！现在毡铺下了，床尿下了，赶紧看咋个收拾吧。”李兴邦说：“我只好去找杨秘书替他解释解释呗。天合叔你过去叫东京马上到我这里来一下。”田天合说：“听张美丽说东京病了……”
两人正说着话，杨文轩已穿戴整齐走进门来。凤英忙招呼他：“杨秘书，吃了饭吗？”杨文轩指着田天合说：“在老田家吃了。”李兴邦赶忙让他进屋坐，说：“杨秘书，我正准备找你去呢，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杨文轩一见田天合在这里，就知道李兴邦要商量什么事，正色说：“有什么事缓一缓再议吧！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公社派人来叫我马上回去。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了，党委要组织学习哩。”李兴邦着了急：“杨秘书，我是问你六娃子昨晚拾的那封信……”杨文轩马上转身，边往外走边说：“别慌别慌！我过两天还来，这些事等我来了再说吧。”便一直朝大门外走去了。田天合跟着李兴邦送他到大门口，见他的自行车就在巷道上撑着。田天合忧心地悄声说：“瞎咧，这下瞎咧！”李兴邦说：“不急，我马上去公社见见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