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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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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东京进了巷,见自家门口石墩上坐着一位满头银发、颧骨高耸的老太婆。她手搭凉棚,朝自己望着。啊!她是母亲吗?东京喊了声:“妈--”母子俩抱在一起大哭起来。牡丹也从屋里出来,站在母子俩身旁擦眼泪。吕玉英抚摩着儿子的脸说:“东东,妈想死我娃啦,天天晚上都梦见我娃回来了。这不又是做梦吧?”东京说:“妈,这回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搀着妈往回走,就问:“我大哩?迎迎娃哩?我哥回来过没有?”一连串的问话,妈答不过来,牡丹嫂替妈说:“咱大还在金龙沟水库上哩,迎迎娃上学去了……”她没提东虎,东京一说起东虎,她的眼圈儿就红了。东京把妈搀到屋里,让妈坐下,伤感地说:“妈,只一年工夫,你咋瘦成这了,头发全白了……”牡丹说:“得你走了,咱妈就病不离身。这阵儿是天气热,还强点……”吕玉英撩起衣襟擦了擦脸,又笑了,说:“快啦,你哥来信说他八九月里也要回来。”就吩咐牡丹:“快到食堂里领几斤面,给东东做饭,我还要赶紧看面磨子去哩。”说着就从衣箱里给东京取出了换洗的衫子、裤子,叫东京脱下脏衣服,洗一洗,把新的换上,就忙着出门上磨房去了。
     
       田东京将自己洗换了,吃了嫂子擀的一老碗面条,就躺妈炕上呼呼大睡。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睁开眼,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到灶房揭开锅盖,见锅里放着两个热馍,一碗炒南瓜,端出来吃了。走出大门来,巷道里见的都是和自己一起回来的人。寻到嗡嗡响的磨房,见妈佝偻着身子在罗箱前罗面,东京心疼地说:“妈,你和谁磨面呢?”吕玉英抬起脸望着儿子说:“就我一个呀,从你去年走到如今,磨了成年工夫了。”东京说:“啊!妈你有病,没人替换咋支持得了?”吕玉英说:“病得上了炕,当然就有人换。你在地下,顿顿要吃食堂的饭,就得磨呀。”东京说:“旁的人就不吃食堂的饭吗?妈,你歇歇,我替你罗一会儿。”吕玉英说:“不要不要,你换了净净一身,别弄脏了。今日个好好歇歇,明日到水库上看你大去。你大收了麦到现在也没回来过。”东京说:“我明天去。”便把新衫子脱下来,挂到墙上,光着膀子替妈磨面,让妈回去歇去了。
     
       半晌,田亮来换牲口,见东京替吕玉英磨面,说:“啊!孝子!到底是麦要自种,儿要自养!”田东京生气地说:“一队再没人了,近二百口人张口吃饭,一年到头死活靠一个半病人磨面,何安?何忍?”田亮赶紧说:“就是么,你妈给我说过她时常胃疼哩,我还建议了几回,叫换换,可人家总说没人没人……”东京磨到天黑卸磨,他个小伙子也让面罗得胳膊发酸发疼,感到累了。想到妈那么瘦弱,竟这样受了一年,越想越气愤,越想越难受,就向妈说:“妈,这就不是一个人干的活呀!他们咋能说没人换,像你一样年龄的妇女不是还有天命妈么?”吕玉英说:“妈咋能跟人家比,全一队人都不能跟她比。打干活不记工到今,人家天命妈连一晌勤都没出过,说是害头疼……这病也看害到谁身上了……”东京听了,十分恼火,说:“太欺侮人了!太人鳖两样待了!我找田万有去!”吕玉英说:“万有在水库上领工哩,家里拿事的就是李见正。”东京说:“那我找他李见正!”吕玉英忙说:“别……别……东东,你又给我惹乱子!”东京早出门去了。
     
       东京到李见正家,柳穗儿说李见正没在。来到官房子,那里也没人。在巷道他见人就问,也没人知道李见正去哪儿了。他想不到这阵儿李见正正在食堂里和田玉民开碰头会呢。队上食堂里时常在晚上和社员开罢饭上工以后,炸油糕、烙油饼给干部们改善生活,干部们有事就顺便在这儿边吃边商量。今晚上是公社来了通知,说炼铁工地上的人回来了,叫各队干部派他们到“金龙沟水库”搞突击,力争年前水库合龙。田玉民和李见正边吃边决定,今晚马上召开社员大会。管理员等他二人吃完了,收拾了碗筷,开了门,就见田秉义匆匆走来说:“李主任,田志忠家的老二满村子寻你哩。”李见正说:“他寻我咋?”田秉义接了田玉民递过来的一支烟,拿了桌上的火柴给田玉民、李见正点了,才点了自己的。吸了一口说:“……我看那脸色不对,准没好事。”李见正用一根火柴棒剔着牙缝,一笑说:“没好事?他小子能把我咋?”田玉民一脸严肃地拉了下李见正,附他耳朵说了句什么,李见正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田秉义又说:“我也是拾下句话,好像是嫌叫他妈磨了面了,在巷里骂干部偏心,说一队再把人都死完了!”李见正红着脸大声说:“反了!他妈‘五类分子’的儿子真个给反了!一年没给使鼻圈,要笼不住啦!马上开会!”
     
       当晚,全大队从炼铁工地上回来的和“跃进水库”上的男女社员,都被召集到官房子召开大会。在家的干部就田玉民和李见正,田玉民传达了公社“通知”精神,李见正接着讲话。只见他往桌前一站,黑着脸,大声说:“社员们,炼铁工地的民工撤回来了,但是‘大跃进’并没有结束!不能有半点右倾松劲情绪!明天一早,从林县回来的人全部要上‘金龙沟水库’。几天来,有个别人,特别是个别‘五类分子’的子女,错误估计了形势,在巷里辱骂干部,说给他们家里人派活重了。我说你不要猖狂大跃进’就是宁可掉肉十斤,不能落后一天!要死到阵上,不要死在炕上!嫌活路安排得重,哪里有轻活?工地上的活路轻,叫你妈工地去行吗?”喊了一会就宣布了全大队四个生产队上工地的人名单。一队田东京当然是头一个要去的。本来窝着一肚子火的田东京,这阵儿也感受到了满含杀机的气氛,头脑顿时清醒了,会议始终,没敢发一句言。回家睡到妈身旁,田东京叮咛妈千万注意身体,第二天天不明,又和大家一起上“金龙沟水库”去了。
     
       “金龙沟水库”工地上,十几个公社的三四万名民工散住在沟东沟西的村庄里。工地上一天到晚高音喇叭唱个不住,晚上电灯通明。田东京一行来到驻地,就听见工地上喇叭里播放着自编的歌曲:
     
       金龙沟工地电呀电灯明,
     
       喇叭一响唱呀唱不停,
     
       有新闻,有唱歌,
     
       战斗员一听心欢乐。
     
       哎嗨哎嗨哎儿哟,
     
       战斗员一听心欢乐咿儿哟。
     
       田东京刚把铺盖搬进指定的集体宿舍里,就听宿舍外有人叫:“田东京,田东京!”东京扭头看,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手里拿张字条的小青年,喊问:“谁叫田东京?到营部集合!”东京走前去问:“有啥事?”小青年冷着脸说:“你看看就知道了。”把手里那张纸递给了东京。东京拿到亮处一看,上面写着:“沟北民兵营集训人员名单”一行大字,下面排满了人名,头一名就是“田东京”三字。东京倒抽了一口冷气,知道事情不妙,却不敢怠慢,马上跟小青年来到营部大院。院子里的月光下已经站了两行人,一个个低着头,鸦雀无声。田东京也自动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借月光看见自己前排站着的一个人正是父亲田志忠。他瘦多了,身个也矮了一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已成了一个十足的老头。田东京的心不由得撕扯一般疼痛起来,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眼泪。他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轻轻叫了声:“大--”田志忠吃惊地回过头,张大眼睛说:“啊!东东--”东京哽咽着说不出话。田志忠声音颤颤地说:“东东,你几时回来?”“前天晌午。”“你妈好着么?”“好……好……好着哩……”东东将拳头塞进嘴里,不让自己哭出来。
     
       领队开始点名了,包括田东京、田志忠、田八女、马荣德、马列真、田茂盛在内,共四十三名集训人员。点完名,领队大声问:“你们都是什么人?”众人齐声应道:“阶级敌人!”又问:“别人休息,你们能不能休息?”又齐声道:“不能!”领队威严地说:“好!你们还算有自知之明。今晚照样突击三个钟头!向右转!齐步走!”四十三个人排着队列向工地走去。
     
       九月中旬的一天傍晚,田东虎坐的汽车开进了坐落在县城外东北角的“梁山汽车站”。田东虎是毕业分配到单位以后,专程回家探望父母和妻子来了。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车站时,太阳刚刚落山。满城的电灯都亮了。年轻人思家心切,也不进城,绕城南公路走了二三里,就向东南拐进了一条田间小路,翻过金龙沟,直奔柳树街而来。
     
       进村时约有十点左右,早睡的村里人已经睡静了。东虎到家门口,也不叫门,因为换的金牛家那破柴门,门缝很宽,将手伸进去,卸下里面的活络锁子,取下插环就进了院子。见自己房门紧闭,暗暗一笑,便打算先不惊动父母,从屋角的柴垛上抽了个柴棍儿,准备将屋门闩拨开,趁牡丹熟睡未醒,将她往怀里一抱……可是手里的柴棍儿刚挨了下门缝,门竟吱呀一声开了。东虎边进门边说:“睡觉怎么连门也不关!”拿手电筒往炕上一照,啊!他一下子惊呆了,只见炕上霍地坐起了两个赤身露体的男女,男的正是李见正。一股怒火冲上了田东虎的脑门。东京在来信中,早就给他讲过这李见正是村上一霸,可怜的父母受尽了他的欺凌,没想到他竟钻到牡丹被窝里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步跨到炕前,照李见正门面就是一拳,只听“氨”的一声,李见正被打得鼻歪眼斜,满脸是血。田东虎又抓住他的脚腕,将他一丝不挂地拖下炕来。又在那尖瘦的屁股上拿脚狠踹。李见正毕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面对年轻力壮的田东虎,早吓得丧魂失魄,爬脚地连声求饶:“东虎,叔不对,叔不对,饶了叔吧,饶了叔吧……”吕玉英也被喧闹声惊醒了。她连忙穿了衣服跑过来,见了眼前的形象,连气带吓,浑身抖得像筛糠,上下牙骨子碰得铮铮直响。她话也说不出一句,只帮着牡丹穿好衣服,将牡丹拉进了自己屋里。
     
       田东虎点亮了炕墙上的罩子灯,指着蜷缩在脚地的李见正骂道:“李见正!你这个无恶不作的老流氓,老色鬼!你从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开始奸污他人之妻的,从实交代!说一句谎,小心你的老命!”李见正沮丧地说:“我……我记不起来……”田东虎又踹了他一脚,李见正尖叫一声:“啊唷!我记……我记……”
     
       天亮以后,田东虎叫妈把支书田玉民叫来了。田玉民进门见李见正赤身露体在脚地蹲着,往日的威风连影儿也没了,就为他丢了干部的脸面躁得满面通红,顺手把地上的衣服扔给他。李见正穿上了衣服,却浑身疼得站不起,两颗门牙被打掉了,嘴肿得像个馒头。田玉民见墙角脸盆里有半盆脏水,让他在里面洗了脸,指着他鼻子训斥道:“还给娃当叔哩,看你要脸不要脸呀!亏了八辈子人了!”又把东虎拉到院里,悄声说:“虎娃,你看这事真是……唉!是不是先不要声张……闹大了,与牡丹与咱自己都不好……只要你相信咱支部……会严肃处理他的……”东虎年轻气盛,说:“我要通过法律处理!”田玉民说:“这……虎娃,你再考虑考虑……是不是让他先回去……”东虎便拿出刚才记录下的李见正的交代笔录,让田玉民看了,说:“让他摁个指纹马上滚!”田玉民心里老大不高兴,勉强笑着说:“球--那里有印色呀?”东虎便走到李见正跟前,把水笔递他手里,让他在笔录上签了名,又将水笔头往他中指脸上抹了抹,摁了指纹,厌恶地挥着手说:“滚出去!滚出去!法庭上再见!”
     
       这时已是吃早饭时候了,巷道里有了人。李见正实在走不出门,磨蹭半晌,双手捂着嘴,一瘸一瘸回家去了。
     
       小房里,牡丹的两只眼睛哭得像一对桃子。她跪在田东虎面前哀求东虎宽耍吕玉英也在儿子面前替牡丹遮盖,说:“人家权大势大,牡丹实在是惹不起,不得已呀……”田东虎哪肯原谅牡丹。他打心眼里憎恶这个和全家人的仇人明铺暗盖的女人。这种尽人可夫的女人有什么值得怜惜的?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可他还是好言好语对她说:“没关系,只要你把这一年多做过的事桩桩件件一点也不隐瞒地全部说出来,只要你能到法庭上举证检举强奸你的人,报仇雪了恨,咱还过咱的日子。”牡丹百说百从,只要田东虎不提出离婚,叫她做啥都行,她就连田天命也供出来了。
     
       怒不可遏的田东虎当即写了一纸诉状,递到了梁山县人民法院。那天到了县上,因离“金龙沟水库”再剩一半路程了,就顺便去工地看了一回父亲和弟弟。见时,他二人都还在高高的大坝上拉碾子。远远看见东虎来到了大坝上,父子俩请示了工地领导,跑到东虎跟前来。东虎看见眼前的父亲苍老得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弟弟也蓬头跣足一脸苦相,鼻子一酸,差点滴下泪来。父亲后颈领口还插个小白旗,十分碍眼,东虎就要替他取下来,田志忠忙挡住他的手说:“不敢不敢!”东虎不解地望着东京说:“插那个干啥?”东京说:“争上游哩!上游是红旗,中游是黄旗,落了下游是白旗。”东虎“唔”了声,就把牡丹和李见正、田天命的事一一告诉了他们。田志忠听了,忍不住哭出声来说:“这可是咱家的大不幸呀!是大把你们害的,要不是大的问题,他们也不敢打牡丹的主意呀……”东虎安慰了父亲一会儿说:“我已去了县法院,要告他们!”东京说:“对,告他!这两个狗日的作恶太多了!告倒他,不光给咱出了气,也给柳树街除了一大害!”
     
       自那晚事发以后,队上也不让吕玉英磨面了。牡丹也不去幼儿园了。在家十多天里,田东虎隔三差五去县上催办此案。他已决定离婚,自然和牡丹分居了。他在家时,法院开过两次庭。他返回单位一月多工夫,梁山县人民法院终于把“判决书”送到了家里,也有牡丹一份。判决田东虎和杨牡丹离婚。李见正被撤销大队副主任、第一生产队政治队长职务,田天命也被开除出团组织,两人都交由大队管制劳动。与此同时,柳树街大队领导班子也进行了改组,老党员田光明重新担任了大队支部书记,田玉民任副大队长。全大队人都为此拍手称快。
     
       牡丹离家时,哭得像个泪人儿,拉住吕玉英不忍分手。吕玉英也十分伤心,想起一年来自己有病时牡丹跑前跑后,请大夫抓药,给自己洗脸梳头,烧水做饭,伺候得无微不至,也泪流不止。她让牡丹将房子里凡是她用得着的东西都拿上。牡丹从自己的袱子里取出一件蓝斜纹布衫、一条毛线围脖儿、一件白汗衫,说:“妈,这是我给你缝的一件衫子,围脖儿给东京,汗架给东虎……做得不好,留下作个念想儿……”婆媳俩越发哭成了一团。
     
       牡丹后来就远嫁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丈夫是一位丧偶的四十岁的军人,前妻有一子一女。这是后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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