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受伤害的还是亲情(1)
第二天一大早，王永洁从秀芝家急匆匆地来到知青屋，但肖国庆已经不见了。
她心里猛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惶恐不安。她急忙跑到蒋麻子家里，将自己的预感告诉了他。
蒋麻子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也感觉他昨晚的苗头有些不对。这样，一会儿我去招呼学校的孩子，让孩子们上午自己读课文，中午就放学回家。你立即去公社邮政所，打个电话通知肖国庆的父亲立即来永平县。然后，你就赶去县城拦住他，或者去汽车站接他父亲。记住，一定要阻止他的莽撞行为。”
王永洁连连点头，待蒋麻子说完，她转身就跑回秀芝家里，拿上随身东西就朝公社赶去。
其实，肖国庆昨晚并没喝醉，等王永洁走后，他就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推测自己的行为带来的震动和效果，他想通过自已的努力让李勇明年上大学。
李勇这两年来受的伤害太多、太大了，他只能用上大学的方式来改变命运。
但自己的命运又会怎样呢？也许会变得更为坎坷。他已顾不了自己了，他要站出来为李勇呐喊。想到此，他翻身起床匆匆上了路。他的背包里装了两瓶汽油，一个打火机，一把尖刀。他脑子里谋划的第一个方案是以血书呼唤正义；第二个方案是以自焚唤醒良知，并用毁灭自己的火焰点燃官僚主义者身上的炸弹，给后人一种启迪和警醒。
这个夜晚，星光闪烁，老天也对他特别眷顾，一弯残月挂在垭口的树梢上，好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银色的月光洒在农家屋顶上泛着清淡灰色，让那幅水墨画显得更加生动。此情此景，勾起了肖国庆对往事的回忆。他想起第一次踏上这条路的情景，想起了王永洁那害怕的样子，不由得自己也笑了一下。他已深深地感受到了王永洁的那份爱意，他之所以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行动方案，是怕她过分为他担心。他逐渐放慢了速度，将路边的一草一木印在脑里，他要让自己的那颗心最后一次放纵在这片山野里。
天未亮，肖国庆就到了县城，他在一家小食店里吃了两个馒头、两碗稀饭，天亮后才慢慢向县委大院走去。他在大院外老槐树下放下背包，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上班的人们陆陆续续地走进了大院。
他看见张明华书记走进大门后，才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他今天特地穿了一件蓝色中山装，里面穿了一件白衬衫，显得神采飞扬。他将背包提在手中，大步地走进了县委大门，径直朝张明华书记的办公室走去。张明华刚泡好茶，屁股还未沾凳子，就见肖国庆跨进门来。
“你……”还未等张明华问完，肖国庆便主动自我介绍说：“我是辽叶河公社光明大队知青肖国庆。”
“哦……”张明华长长地拉了一个问号，又仿佛一下想起了眼前这位楞头青似的，一下坐到了椅子上，不紧不慢地问着：“你有啥事？”
肖国庆说：“请问张书记，是否还记得毛主席的有关教导？”
张明华一下站了起来，满眼狐疑地望着他。
肖国庆很有礼貌地笑了笑，开始背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张明华的脸色随之发生了变化，但仍然接连地“嗯”着点头。“还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
张明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正欲开口，肖国庆又接着念：“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字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张明华身子在椅子的靠背上磨蹭了一下，“我知道，都知道……”
张明华嘴里的话还未讲完，肖国庆又抢过话头，“张书记，辽叶河公社光明大队推荐上大学的人选不应是陈永川，而是李勇。请问，你们推荐陈永川的条件、程序符合上级政策吗？你们打乱程序，违规操作，推荐了一个不符合条件的人，伤害了一个优秀知青。今天，我来找你就是讲认真二字的，你得给一个合理的答复，不然，我也没想回去了。”说完，放下背包，从里面取出白布，往张明华桌子上一放，两眼直射张明华。
张明华显得有些惊慌，但立即镇定下来，强装笑脸说：“小肖同志，你反映的情况我立即叫县招生办查一查，给你一个答复。”说罢就去拿电话。
肖国庆一把将电话摁下，一字一句地说道：“张书记，我已去问过招生办了，不是招生办能定的事，是从县委掉了包，是用狸猫换了太子。”
“你？……”张明华面呈怒色，“你这是污蔑县委，你要负责任的。”他边说边朝门外走去。他站在门口用手指着门外道：“你现在出去，我不接待你。”
肖国庆未理睬他，从背包里抽出尖刀握在手上。
张明华往后退了两步，惊慌失措地大声问：“你要干什么？”指着肖国庆的手指僵硬地放不下来。
肖国庆朝他面前跨了一步。
张明华却连退了几步：“你……你要干什么？”声音有些发抖。
“尊敬的书记，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这副模样跟‘甫志高’差不多了，我今天是来讨公道、求正义的。”说罢，用尖刀在自己右手上猛地一拉，一道口子从手掌到中指戛然裂开，鲜血汩汩地往外涌。肖国庆两步跨到张明华办公桌前，在自己带来的白布上用两根手指“唰唰”地写着血书。
张明华却趁机溜出了办公室，站在走廊里歇斯底里地大声呼：“来人啊，有人行凶了，快报警啊！”
他惊慌失措的叫喊声，让每个办公室的人都冲到了走廊上，急促地问道：“张书记，谁在行凶？”
张明华脸色铁青，手指颤抖地指着自己的办公室，半晌说不出话来。
县委办公室陈主任第一个冲了进去，看见肖国庆手里正拿着瓶子往自己身上浇，一股强烈的汽油味迎面扑来。
陈主任一下停住了脚步，不敢贸然行动。
肖国庆左手拿着打火机，厉声地朝陈主任叫喊：“别过来，不然我会点燃的。”
陈主任脸色一下变成了猪肝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
他看见肖国庆的手上淌着血，用手指在办公桌上的白布上疾书。一会儿工夫，肖国庆提起了白布。只见上面用鲜血写着，“公道无存，正义何在？”八个大字。肖国庆左手提着用鲜血书写的条幅，右手拿着打火机，全身浸透了汽油，一步一步朝大门外走去。
走廊上的人们惊恐地朝后退，有的跌倒在地，有的连爬带跑地躲开了。
张明华惊慌失色，他在陈主任的搀扶下躲进了另外一间办公室。
肖国庆像走向战场的勇士，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大门走去。后面一大群人在三米远处犹疑不决地跟着。
肖国庆走到大门前，拖了一个木凳来到院坝前，借着木凳纵身一跃，跳上了一个一米多高的花台。
他左手高高地举着血书，右手握着打火机，鲜血顺着手臂淌在了身上。
刹那间，县委大院门口围上了许多人，县委、县革委的工作人员也一下围了上来。
这时，县委办公室陈主任，带着公安局的人员冲了上来。
只见肖国庆猛喝一声：“别动，不然我就点了。”
那一声猛喝，让陈主任一下停住了，低声说道：“李局长，慢！”
几名公安人员拦住了围观的人群，将他们往外推。
陈主任与公安人员低语着，谁都不敢往前跨一步。
肖国庆扫视了一下人群，大声说：“各位父老乡亲、同志们，辽叶河光明大队李勇是全县十大先进知青之一，在今年推荐工农兵上大学时，已被推荐到了县里，可县委、县革委一帮人，胆大妄为，撤优换次，以次充好，搞了一个调包计，将一个终年不干活、好吃懒做的人送进了大学。永平县还有公道、正义吗？”
围观的人群一下齐声呼喊：“不公道，揪出黑手，归还正义。”那呼喊声越来越大，围观的人群也越来越多，群众的激愤情绪也越来越浓。
这时，公安人员越来越多了，他们迅速地在中心构筑起了一道人墙，将肖国庆与人群隔开。他们也不敢往前跨一步，肖国庆手里的打火机随时都有可能点燃。
肖国庆手中的血书在空中挥动着。
人群中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充满火药味，人们的情绪在逐渐膨胀，开始出现难以言状的烦躁与冲动，开始往里面推拥着。
公安人员组成的人墙已开始出现了松动，渐渐感到体力不支。
县公安局长李明贵已意识到，这样长时间僵持下去将会出现骚乱，其后果不堪设想，甚至发生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正面观察了肖国庆的面部表情，那完全是一副拼命的神情，眼里透出的寒光似乎是不顾一切。
李明贵局长心里顿时充满了焦虑，可一时间又找不到恰当的处理方案，他壮着胆子走向肖国庆，大声说：“年轻人，有什么事我们下来商量，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讲，没有必要选择这种方式，你还年轻呀！”
肖国庆大喊一声，“别往前走，除非张明华同意将李勇上学的事更改过来。”
李明贵停下脚步，欲言又止，沉重地摇了摇头，转身望着义愤填膺的人群，人越围越多，他沉默着，焦虑着。
二
王永洁急匆匆地赶到辽叶河公社邮政所，给肖国庆父亲打电话。可单位上的人说他还没上班，叫她上班后再打来。
她一下子就蒙了，不知咋办才好。
邮政所的工作人员建议她发一个加急电报。
肖永兴还未跨进办公室，门卫已将加急电报递在他手里，电文是：“国庆现在县里，情况危急，速往。”
他一下蒙了，一种不祥之感向他袭来，他快步走向办公室。突然，值班室里有人叫他接长途电话，他连忙跑了过去，心跳一下加快了许多。
他拿起话筒，对方就自我介绍是永平县辽叶河公社邮政所，“光明二队知青王永洁告诉您，您的儿子肖国庆于昨晚去了县城，可能会上县委做出一些不理智的危险事，请您急速赶往永平县。”
肖永兴“嗯”着点头，他想再问细一点，对方都说不知道。
接完电话，肖永兴额头上已渗出汗珠，他感到心里慌乱，他到办公室向领导请假后就立即往永平县赶。
可从万川市到永平县乘公共汽车要三个多小时，咋来得及呢？他平生第一次想到了请求组织的帮助。他快步来到局长办公室，要求局里用吉普车送他去永平县，油费自己承担，同时他将加急电报递给局长看。
局长皱着眉头没有吭声。
肖永兴声音哽咽着叫了一声：“局长……”
局长第一次听见他用恳求的声音和他说话，而且眼里还噙着泪水。
局长犹豫了一下，派出了局里唯一的一辆吉普车。
秀芝一早上街为李勇买了早点，回医院时，看见有许多人朝县委方向跑去，她还听到有人说，有一位知青写了血书，还往身上泼了汽油，要自焚威胁县委……秀芝心里一震，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不安，她立即上前，拉过一位大嫂问：“县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大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是一位知青在叫喊着，为了一个叫什么李勇的知青未能上大学，县委调了包，骂县委不公平，没有正义，要自杀，还写了血书。”
“啊？”秀芝一声惊叫，手里的早点也落在了地上。吓得那位大嫂往后退了两步，大声地叫道：“你要干啥？”
秀芝没有道歉，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撒开脚步就朝县委大院跑去。
当秀芝跑到县委大院时，见县委大院门前和街上都站满了人。她看见肖国庆站在花台上，手中的血书在空中飘动着，右手攥着什么东西，殷红的血还在顺着胳膊流淌。秀芝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肖国庆会用这种方式出现在县委大院。
秀芝的眼泪猛地夺眶而出，肖国庆为了李勇的不白之冤竟然用生命去冒险，她被肖国庆的举动强烈震撼了。秀芝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公安人员却不准她再往前走，她几次欲冲过去都被狠狠地推了回来。
她大声朝肖国庆喊：“国庆哥，下来吧，我们回去！”声音格外凄惨。
肖国庆听见秀芝的喊声，并朝她微微地点着头，眼睛轻轻地闭了一下，说：“秀芝，回去吧，照顾好李勇。”
秀芝感到一阵眩晕，身子摇晃了几下。
李明贵局长见状，跨到秀芝面前问：“他是你哥？”
秀芝流着泪点了点头。
李明贵局长扭头看了一眼肖国庆，低声对秀芝说：“你要努力劝他下来，收起血书和打火机，有什么事可以商量。”
秀芝抹着泪珠连连点头，公安人员将秀芝放进了警戒线。
秀芝一步步朝肖国庆走去，泪流满面，声音哽咽着说：“国庆哥，下来吧，李勇感激你了，大学咱也不上了，你下来吧，下来吧……”
“你别过来！”肖国庆大声阻止着秀芝。
秀芝心里猛地一跳，她从来就没有听见过肖国庆这么严厉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痛苦地抽泣着，“国庆哥，你这样做会让李勇不安的，他会很难受的，下来吧，咱们回七里坡去……”秀芝说不下去了，掩面痛哭起来。
肖国庆紧紧地咬住嘴唇没作声。
李明贵局长直愣愣地盯着肖国庆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双方继续僵持着。
肖永兴乘坐的吉普车在去往永平县的公路上疾驶着，他情不自禁地催促着驾驶员开快一点。
驾驶员杜师傅是一位老驾驶员了，平日里对肖永兴的印象很不错，可肖永兴今天不知咋的了，不断地催促着开快点。杜师傅心里有些不耐烦地顶了一句：“咱还得要命呢。”
肖永兴不但没生气，反倒觉得是自己太急躁了，不该再三催促他，他带着几分歉意地向杜师傅道了歉。
许久，也没听到声音，杜师傅扭头看了他一眼。他看见老肖侧着脸，两眼望着窗外，默默地淌着泪。
杜师傅将脚下的油门踩得大了些，方向盘在手中灵活地转动着，两眼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
肖永兴明显地感觉车速快多了，感激地看了杜师傅一眼，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杜师傅会意地点了点头。
县委大院，张明华书记办公室里。革委会主任、县委副书记、公安局长、知青办主任等坐在一起紧张地开会，研究如何处理肖国庆的反革命行为、亡命之举。
张明华用十分严厉的语气将公安局、知青办骂了一遍，问李勇与陈永川推荐上大学的事是怎么泄密的？“面对肖国庆这种反革命举动，你居然不知所措，拖了几小时还未能平息下去，这会给全县带来十分恶劣的影响，是在给党抹黑，是公然的反革命行为。”
知青办主任忙解释，被张明华一顿猛批。
最后，他敲着桌子训斥公安局长李明贵，“李明贵同志，限你两小时内，将肖国庆的反动事件处理下来，否则，你将会受到处理。”
李明贵红了脸，嘴巴动了几下才说：“张书记，他手中的打火机随时会点燃身上的汽油。先劝说，拖延一下时间，等汽油挥发一下再处理。”
李明贵还未讲完，张明华猛拍桌子，铁青着脸色说：“李明贵同志，你是在同情反革命分子，你难道不能用高压水龙带冲过去吗？”
“张书记……”李明贵站起来还想继续解释。
张明华气得发抖，指着李明贵吼道：“去，你现在就去，调一辆消防车，立即采取行动。”
“张书记，过激了会酿成惨祸的，他是一个知青啊！”李明贵压低了声音说。
“他是知青中的败类！”张明华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李明贵再也没吭声，转身跨出办公室，不知是谁轻轻说了一句：“他儿子也是知青。”
这话却让张明华听见了，他在鼻腔里“哼”了一声，说：“怪不得他不愿下手，原来是一丘之貉。”
李明贵的心情有种说不出的沉重，自己儿子在农村里的那份艰难，曾让他辗转难眠，哪一家的知青不牵动父母的心呢？
大院里写血书的是有正义感、有个性的知青，但他这种诉求方式会让自己受到严重伤害的。李明贵实在是不忍心下重手、用极端的方式处理眼前的局面，他从心里希望这位知青自己收起血书，因为他挑战的对象是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