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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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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是鸡上架打盹的时候,菊英手里牵着老大唐英、老二唐雄,跑到我家里来了。一双眼睛哭肿成两个水蜜桃似的,进门就诉落开了。说泥蛋成疯子了,要去当反革命了,撇下她母子仨不管了。说她也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了,把两个孩子送过来交给我们,要连夜赶回娘家去。我知道这是女人威逼男人最常用的手段,只不过是闹闹罢了。我让金枝劝劝她,就开会去了。
     
       大山里的二月夜,寒气碜人,雾霭在夜的帷幕上浮动,像是从地上涌起,又像是从天上飘落,它们游动着,飘浮着,直到占领了整个夜幕,把它濡黑,黑成一团。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连火光都没有。浓浓的黑暗把一切都吞噬了,听不到狗叫的声音,只听到一只猫头鹰在低吟,给黑夜增添了几丝阴森和恐怖。谁家蒙窗户的塑料纸撕破了,风吹着在窗口哗哗地响,像鬼拍手。我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友智叔家摸去,身后菊英的哭诉声和孙子们的哭喊声,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我的心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前面不远处有人扑通一声摔倒了,黑暗中那人低低地骂了一句。旁边有人划了一根火柴,火光亮了片刻又熄灭了,残燃着的火柴梗抛出去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弧线。黑暗中又响起一串脚步声,他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我心神不定地跨进友智叔家的堂屋,立即有几个人投来亲切的眼光,我躲闪着回避了,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卷叶子烟抽。堂屋正中一盏油灯毕毕剥剥地燃着,昏黄的灯光照着一张张腊黄的脸。这些脸有的刻满了愁苦,有的惊悚不安,有的垂头冥想,还有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跃跃欲试……墙角落里谁压抑着声音咳嗽了一下,仿佛怕把别人吓着了,扰乱了鸦雀无声的宁静。
     
       友智叔一个一个地点着人数,他数了一遍又一遍,生产队原有21户的,五保户聋妈死了,有一个半老头子上门顶门扛去了。有两户儿子大了,分家独立门户了。现在还是21户。21户都到了。
     
       友智叔干咳了一声宣布开会。屋里静悄悄的,连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泥蛋冷峻地看看大家,屋里全是人头。一阵夜风从破漏的窗缝里钻进来,灯火猛地飘忽了几下,把人的影子揉捏得忽长忽短,忽左忽右,黑黝黝的如同鬼魅。
     
       泥蛋有些激动地说:“今天的会是绝密的,任何人不准对外讲。生产队里决定分田单干。”泥蛋一开口就把大家的心提到嗓子门。接着他不慌不忙地陈述了分田单干的理由,一番有根有据,理由充足的话语,强烈地剌激了社员蕴藏在心底的生存欲望。
     
       油嘴老五说:“肏他娭毑的,包就包了。”
     
       “就这么干,谁不干是孬种!”肃静的会场陡然煮成了一锅粥。
     
       “饿也是死,干也是死,不如先干起来,吃几天饱肚子,死了,睡在土里心里也是实的。”德三爹发出了悲愤的心声。
     
       “谁也不准对外头说,连亲戚也不准说。谁说了是王八蛋,该千刀万剐。”油嘴老五激愤地赌咒发誓。
     
       这时泥蛋站起来说:“大丈夫敢做敢担,这事是我起的头,打成反革命,上断头台,我一个人认了。只要大伙心齐,到了秋收,我们丰收了,向国家卖了粮,作了贡献,党和政府是会为我们农民说话的。”
     
       “对,瞒着干,谁要讲出去,就不是人养的!”桂花说。
     
       “肉落千人吃,罪落一个担啊!泥蛋可要冒大风险喽!他要是被抓走了,一家老小咋办?”瘌痢头阿三从心底替泥蛋担忧。
     
       “我们养着。”众口一词,掷地有声,毫不犹豫。
     
       三叔说:“谁也不许装孬种,万一泥蛋被抓走,我们都得出粮出力,把他小孩养到18岁。”
     
       “干部坐了班房,我们愿意把他们的孩子养到18岁。”大伙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表态。
     
       泥蛋听到这些暖心窝的话,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他感激这些农民兄弟,也给他增添了冒死一闯的勇气。他说:“蚌壳岭再也不能穷下去了,为了吃饱肚子,我死了也值。大家的心这样齐,我们干脆立个字据按个手印吧!内容有两条:第一,我们把田地分到户。要说明的是,我们是明组暗户,瞒上不瞒下,不准对上级和队外任何人讲,连亲戚六眷也不能讲,谁讲谁就是与全队人为敌。第二,夏秋两季打的头场粮食,要先把国家的公粮和集体提留交齐,谁也不能装孬种。”
     
       会计徐臣烈将平时记账用的白纸扯下一张,掏出钢笔用颤抖的手写下如下文字:
     
       保证书
     
       1979年2月14日,地点徐友智家堂屋。我们分田到户,每户户主签字盖章。如以后让干,每户保证完成该户的全年上交公粮和提留款,不向国家伸手。如干不成,干部坐牢,全队社员保证把他们的小孩养到十八岁。
     
       徐臣烈写完后送给泥蛋,泥蛋首先在字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盖上了章。随后,他又另起一行,依次写上了全村20户户主的姓名。然后一个挨一个上前,在自己的姓名上按下手印。一个个粗糙的食指在血红的印泥上按了按,然后有力地按在那张粗糙的白纸上,1枚、2枚、3枚……整整21枚血红的指纹,是那样清晰,清晰得丝丝缕缕,如金丝铁线,沟壑纵横;血红的指纹又是那样沉重,沉重得力透纸背,密密麻麻地如歌如泣。
     
       历时三个多小时的会议结束了,我们这些饥肠辘辘的农民完成了一项重大决策。自始至终我一言未发,在按手指印的时候,我的手颤得利害,仿佛是在儿子的命书上划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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