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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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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让他出示身份证,石高静把美国绿卡给了他们。警察甲看了看,满脸茫然,就给了警察乙。警察乙看后说:“你有这玩意儿,不在美国好好地呆着,跑回来捣什么乱呢?”石高静道:“警察先生,我是中国人,回国是我的自由。你说我捣乱,有什么证据?”警察甲说:“你煽动群众闹事,破坏我们乡招商引资的软环境,不是捣乱是什么?”石高静笑了起来:“软环境?这个词儿太有意思了。你们领导弄一个重度污染工厂过来,把翠屏山那么好的地方破坏掉,让那么多的孩子中毒,这个环境也太软了吧?”警察乙说:“这事用不着你管,我们县里有环保部门。现在要你交代另一个问题:你有没有骗人钱财的行为?”石高静说:“我是浙江省印州市琼顶山逸仙宫住持,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宗教管理条例》第二十条关于宗教活动场所可以按照宗教习惯接受公民的捐献之规定,在杭州有过为重建道观而募集资金的合法行为。”他从兜里取出印州宗教局的任命书,警察乙看了说:“这份文件是真是假,我们还需要核实。”石高静说:“我手机上存了印州宗教局长的电话,你可以问他。”警察甲把他的手机摸出来,说:“我们当然要问。不过,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你只能到县看守所住几天。”石高静笑一笑:“随便。”
     
       当天下午,石高静被两位警察送到了县看守所。一进收押室,警察甲就对那里的两位管教笑着说:“今天给你们增加一个品种。”管教甲打量一下石高静:“嗯,这里还真是没关过道士。”他起身对石高静说:“脱衣服。”石高静吃惊地看着他:“脱衣服?什么意思?”管教乙说:“问什么问,快脱!”石高静迟疑一下,就把道袍脱下。管教让他继续脱,他只好把自己脱得只剩一个裤头。管教甲指着裤头说:“彻底一点好不好?”石高静笑道:“复归于婴儿?好,好。”说罢将裤头脱下。两个管教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上上下下打量他。石高静问:“你们这是看我身上有伤没伤,好作个记录对不对?”管教甲说:“这里是看守所,你没有问话的权利,只有回答的义务。穿上吧。”石高静就把衣服重新穿好。
     
       办完交接手续,送人的两位警察走了。管教打电话叫来一位胖胖的中年男警察,让他把石高静领走。胖警察晃着手中的一串钥匙,把他领进了监区。这里是两边两排门,中间一条走廊,走廊顶上是一串发着冷光的节能灯。石高静在路上问胖警察贵姓,胖警察说姓刘。刘管教把他带到5号,刚一开门,里面有一个壮汉探出脸说:“领导好!”他的话音刚落,里面有多条嗓子一齐喊:“领导好!”刘管教让石高静进去,把门锁好,晃着钥匙走了。
     
       石高静进去后发现,这间屋子有十平方米左右,正面是一个水泥砌成的大炕,有七八个人背对着门在上面坐成一排,此时都扭转了脖子看他。炕下只有那位壮汉站着,石高静见那人有三十来岁,鼻梁有一道疤痕,像被人用刀砍断过。断鼻梁拿眼凶猛地盯着石高静:“把衣服脱了。”石高静说:“我刚在那边脱过。”断鼻梁说:“那边是那边,这边是这边。”石高静只好再次把衣服脱掉。断鼻梁把他打量一圈,抬起脚将他的阳物拨弄一下:“我听人说过一个歇后语,叫作‘道人的屌——素净’。不知你的素净不素净?”石高静心中怒火熊熊,盯着他说:“先生,我是有宗教信仰的公民,请给点尊重。”断鼻梁大笑起来:“尊重?好,我尊重尊重你!”他将石高静拉到厕所门口,一把将他推进去,抄起水龙头下面放着的一桶水,猛地泼到他的身上。石高静打一个激灵,吼道:“你干什么?”断鼻梁说:“尊重你呀,给你洗澡呀!”说着打开水龙头往桶里放水。石高静知道他会再泼,就闭目凝神,运用闭息之法,等他再泼来一桶的时候倒地不起。
     
       炕上那些人都转身看着这边。一分钟过去,石高静没有动静;两分钟过去,石高静还是没有动静。有一人说:“室长,他不会出事吧?”断鼻梁过去试试石高静的鼻息,再摸摸他的脉搏,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他让几个狱友过来,将石高静抬到炕上,给他擦干身体穿上衣服,石高静才睁眼坐起。
     
       断鼻梁松一口气:“好了,大家接着上班。”众人又坐回炕上,面冲墙壁。
     
       石高静也盘腿趺坐,微闭双目,两手抱于丹田位置,像一口铜钟似的稳坐不动。
     
       炕上那些人多数不会盘腿,只能抱膝而坐,因为屁股硌得难受,便东倒西歪,“咝咝”吸气。断鼻梁在炕下来回走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还对那些不顺眼的人饱以老拳。有一个长着螳螂脸的小伙子让他揍痛了,哭唧唧道:“我就是坐不住,你让我怎么办?”断鼻梁指着石高静说:“人家道士怎么就坐得住?”小伙子说:“道士,你教教俺吧。”另外几个人也说:“对,你教教我们,怎么才能坐得住。”
     
       石高静说:“要想坐得住,首先要安心。心里满满的,像装了一包蛆虫,那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的。”螳螂脸说:“对,我心里就像有蛆乱拱。”石高静说:“你把那些蛆统统撵出去,让心空掉。”螳螂脸说:“我怎么能把蛆撵走?撵不走呀。”另一个中年人也说,心里装了许多事,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屁股下就像垫了一层蒺藜。石高静说:“你们这样做:心里什么也不要想,把眼睛闭上,心中只默念一个字:‘唵’。鼻孔里吸气的时候,念一声‘唵’;呼气的时候,也念一声‘唵’。”螳螂脸和其他人就闭上眼睛,念了起来。
     
       念了一会儿,炕上果然安静了许多。断鼻梁说:“好,有道士教的这一手,咱们创个模范监室不成问题!”
     
       开饭时,大家从炕上下来蹲成一圈,看着断鼻梁分配饭菜,石高静却继续面壁而坐。断鼻梁说:“道士,你怎么不下来?”石高静说:“我不吃。”断鼻梁说:“嘿,你别像有些人那样,刚进来的时候想不开。这里没人可怜你!”石高静说:“我不需要别人可怜。”断鼻梁说:“好,你不吃,老子我可要吃两份了。”
     
       第二天早晨,石高静起床后还是只打坐不吃饭。断鼻梁嘟囔道:“看你能坚持几天。”
     
       又一天过去,他见石高静依旧不吃,就摁响电铃叫来了“领导”。刘管教把石高静带到监区办公室,问他为何绝食,石高静就把自己如何结识杨存林,如何到了翠屏山,又如何发现炼铅厂污染,让村民带孩子查体的事说了一遍。刘管教说:“我明白了,你是不该进来。我会把你的问题反映给领导的。”回到5号,石高静还是一直坐着。断鼻梁问石高静饿不饿,石高静说不饿。断鼻梁瞪大眼睛道:“嘿,真是遇到高人啦!”
     
       第四天,刘管教把石高静叫出去说:“石道长,你快找个饭店好好吃一顿吧。”石高静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刘管教说:“领导决定放你出去。”
     
       办好手续签过字,拿到被管教扣留的背包和手机,石高静走出了看守所大门。他见门外停着几辆三轮车,正想租一辆进县城,却听旁边有人叫道:“师叔!”原来是沈嗣洁从树阴下走了过来。他问沈嗣洁怎么在这里,沈嗣洁眼泪汪汪地道,她那天没见师叔回庙,下山打听,才知道师叔被抓走,关到了县看守所。她找到这里,人家不让见面,她就在这里等着,因为她相信师叔没有错,不会老被关在里面。石高静说:“谢谢嗣洁。走,咱们找个地方吃饭,我已经辟谷三天啦。”
     
       二人坐三轮车来到县城,到一家饭馆点了几个素菜,要了两碗米饭。沈嗣洁一边给石高静夹菜一边说:“师叔这几天吃了不少苦头吧?”石高静说:“吃点苦头算不上什么。我其实应该感谢那个杨乡长,他让我到看守所闭关三日,让我的修行又有了长进。”沈嗣洁问:“师叔在看守所还能闭关?”石高静说:“当然。人生处处皆是道场。我在看守所里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咱们全真弟子出家修行,多是希望自己长生久视。现在看来,仅仅追求这一点远远不够,还必须大力传播道教文化,传播祖师们的理念,譬如‘天人合一’,‘人天和谐’,‘抱朴见素’,‘自然无为’,‘柔弱不争’,等等,改变当今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敌对关系,让地球能够长生久视。”沈嗣洁点头道:“师叔说得太好了。如果世上的人继续这么疯狂,把地球糟蹋毁了,即使人人都能长生不老,那也没有多大意义呵!”
     
       石高静问沈嗣洁,翠屏山前的炼铅厂是不是还在生产,沈嗣洁说,已经停工了,听说县里做出了决定,要把那工厂关掉。石高静拍手叫好。沈嗣洁说:“多亏师叔让山下的孩子去检查,才有了这个结果。”石高静道:“嗣洁你不要这样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即使我不到翠屏山,那种工厂也会垮掉。”沈嗣洁点头称是。
     
       吃完饭,沈嗣洁邀请石高静再到翠屏山住几天。石高静笑道:“还想让我给你去拣石头吗?”沈嗣洁也笑了:“看师叔说到哪里去了。我是想让你到那里休养几天。”石高静说:“不用怎么休养,我得赶快讨钱建庙。”沈嗣洁问:“你准备去哪里?”石高静说:“北京有我的几个学生,各自开着公司,我找他们讨讨看。”沈嗣洁从兜里把石高静给的那张支票掏出来,说:“师叔,这一万块钱我不能要,还是你拿去用吧。”石高静说:“给你就给你了,我怎么能再拿回来?”沈嗣洁说:“翠屏山是个小庙,无足轻重,什么时候建好都行,重建南宗祖庭可是件大事。我偷走《悟真篇》就已经犯了大罪,如果再占用你募化的善款,罪过就更大了。”石高静听她这么说,只好把支票接过来收起。
     
       石高静又问沈嗣洁,还记不记得北京潘家园哪家店铺收购了《悟真篇》,沈嗣洁说记得,那家古旧书店叫海纳阁,老板姓魏。石高静问,有没有魏老板的电话,沈嗣洁说没有。她低头沉默片刻,又开口说道:“师叔,我知道你还惦记着那本书。等我有了钱,我去给你买回来。”石高静笑一笑:“等你有了钱,那得是什么时候?我这次去北京看看,书如果还在,我就想办法把它拿回来。”沈嗣洁用拳头捶着膝盖说:“哎呀,我真是罪该万死!”石高静说:“万事都有因果,嗣洁你不必这么自责。”
     
       石高静被沈嗣洁送到位于县城南侧的火车站,第二天早晨就到了北京。
     
       这是他第二次来京城。第一次是十五年前。当时他申请去美国的留学签证是在上海办的,同时拿到签证的还有杭州大学化学系的青年教师鲍明。鲍明说,咱们应该从北京机场走。石高静问为什么,鲍明说,从北京出发,更有出国门的感觉。石高静想想也是,买上机票后,他提前两天到了北京,把行李寄存在火车站,游完天安门广场、故宫、圆明园、长城、十三陵之后才去机场。这一回,他准备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潘家园。
     
       走出火车站,他打出租车去了那里。他无心欣赏琳琅满目的古玩与旧货,只在林立的店铺中寻寻觅觅。找了半天,终于在东南角的一条通道上看到了“海纳阁”的招牌。走进去,见屋里满满当当全是旧货,只有一个小姑娘守着。他问魏老板在不在,小姑娘说不在,到山西进货去了。石高静问,这里有没有一本叫作《悟真篇》的古书,小姑娘说有,马上去书架上拿来一本递给石高静。石高静接过看看,这本《悟真篇》虽然也是雕版印刷的古书,但不是自己找的那一本,就还给她,问还有没有别的版本,小姑娘说:“以前经手过一本,书页上写了好多的字。”石高静问:“一个坤道来卖的吧?”小姑娘说:“是。她跟老板讨价还价,磨蹭了好半天。你跟那个女道士认识?”石高静苦笑道:“岂止是认识,那本书就是她从我手里拿走的。”他简要地讲了这本书的来历,小姑娘点点头:“原来书的背后有故事。我们经手的好多东西都是这样,如果把来龙去脉了解清楚了,都是一部传奇。”
     
       石高静问这小姑娘,那本《悟真篇》后来去了哪里,小姑娘说,过了半年,让一个男道士买去了。石高静忙问那个男道士是哪里的,小姑娘说:“开始他不讲。他发现了这书之后,一心想买,可他没带钱,就让我们给他留着。老板说,我们是做生意的,谁有钱卖给谁。那个道士着急了,让我们千万别卖给别人,还掏出一个证件,好像是什么戒牒,让我们相信他。原来他是北京城的道士,姓左,住白云观。”石高静问:“后来他就把书买走了?”小姑娘点头道:“对。过了三四天,他来交上钱拿走了书。”石高静问:“他给你们多少钱?”小姑娘诡秘地一笑:“我不能告诉你。”石高静遗憾地摇摇头,又问那个道长叫左什么,小姑娘说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六十来岁,额头正中鼓出一块。石高静向她道过谢,走出了书店。
     
       石高静心想,来这里一趟,虽然没能找到那本《悟真篇》,但总算打听到了下落,让人振奋。他决定,马上到白云观找那位左道长去。
     
       石高静早就知道,北京白云观是道教全真第一丛林,龙门派祖庭。当年丘处机不远万里去西域雪山,向成吉思汗讲道,回京后居太极宫。元太祖因其道号长春子,诏改太极殿为长春宫。丘祖羽化后,弟子尹志平等在长春宫东侧建了下院,安厝师父灵柩,即今天的白云观。现在,中国道教协会、中国道教学院都在那里。
     
       石高静坐上出租车,穿过半个北京来到了西便门外的白云观。瞧见山门外照壁上赵孟頫写的“万古长春”四个大字,他正冠,拂尘,捋衣,洁履,异常庄重地走进观内。
     
       到灵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一一磕过头,他向后面的邱祖殿走去。
     
       前面有一群游客,年轻女导游手拿电喇叭在讲:“……正月十九是丘处机的生日,白云观每年都要隆重纪念,这一天叫作‘燕九节’。据说在这一天,丘处机会化身回到白云观,可能是位道士,可能是位官员,也可能是位普通的游客,夹杂在人群之中。还有另一个说法,丘处机虽然羽化升天,可他忘不了白云观,在平常的日子里也会化身回来。不管他是在燕九节回来,还是在平常的日子里回来,有幸者、有缘者可以见得到。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你今天在这里游览的时候可以留心哦,说不定丘处机就在你的身边……”
     
       一个染着红毛的男孩突然指着石高静喊:“我找到了,丘处机在这里!”
     
       众人一看,都笑了起来。一个女孩问石高静:“你真是丘处机吗?你怎么没带武器呀?”
     
       石高静知道女孩说的是《射雕英雄传》里的那一位,就吹胡子瞪眼,从腰间作抽剑状:“看剑!”女孩说:“哦哟,原来你的武器是隐形的呀?”游客们哈哈大笑,石高静则做了个收剑的动作,快步超越他们,去了丘祖殿所在的院落。
     
       悟道藏玄机四海驰名联信宠
     
       见君礼稽首一言止杀救苍生
     
       看到刻在门柱上的这副对联,石高静眼前立刻闪现出长春真人率领十八位弟子在大漠风沙中艰难行走的画面。他想,丘祖以七十三岁高龄,不远万里去见成吉思汗,向他讲养生之道,劝他敬天爱民,赢得大汗信任,让全真教兴于全国,这无论如何也是中国宗教史、文化史上重重的一笔。
     
       他毕恭毕敬,拾级而上,迈进了那个朱红色的殿门。他首先看到,大殿正中的石座上摆一奇物,外面是一大块长满疙瘩的树根,里面则掏空成钵。一位男导游介绍说,这是“瘿钵”,为清朝雍正皇帝所赐。观内道士生活无着落的时候,可抬着此钵到皇宫募化,宫中必有施舍。瘿钵的下面呢,埋葬着丘处机的遗蜕,也就是尸骨。
     
       石高静吃了一惊,猛退两步站着,去看瘿钵座下的地面。他想,丘祖羽化后该有一座墓塔的,如何能把他葬于地下任人践踏?然而再一想,全真祖师们历来都不把臭皮囊放在眼里,丘祖也不例外。他有一首词写道:“浑沦朴散,天地始玄黄。乌飞兔走渐生,群物类开张。一点如如至性,扑入臭皮囊……”所以,他的遗蜕埋于这里并不为怪。转身再看神台上的塑像,见丘祖正微笑着与他对视,他心中一热,急忙俯身跪拜。
     
       他向一位值殿的道友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位姓左的道长,道友说,有一个,是道教学院的副院长。石高静心中高兴,立即去了东边的中国道教学院。
     
       那是一个幽静的院落,此时只见花木不见人影。再看正房里,坐着几十位年轻乾道,一位中年乾道正给他们上课。他想近前旁听,西厢房却走出一位乾道问他找谁,他说找左院长,那人向东厢房的一扇门指了指。
     
       石高静就径直走了过去。他注意到,和别的房门不同,这里加装了钢制防盗门。他站到门边说:“院长慈悲。”里面的木门很快打开,一位老乾道隔着防盗门向外观望。他身体枯瘦,脑门正中果然鼓起一块,像嵌进去半个肉色的乒乓球。石高静向他打躬行礼,他问:“找我有事吗?”石高静说:“有事。我为一本书而来。”左院长说:“什么书?”石高静说:“琼顶山逸仙宫历代祖师传下的《悟真篇》。”左院长看着他说:“你是石道长吧?”石高静说:“在下正是。”左院长就用钥匙从里边打开了防盗门锁。
     
       石高静进去后,见里面四壁皆书,而且多是函套线装,就说:“怪不得那本书到了左院长手中,原来你搞古书收藏呀?”左院长一笑:“岂止是收藏,我准备编书。”石高静问:“编什么书?”左院长说:“《中华道藏》。”
     
       一听这话,石高静肃然起敬。他知道,道教典籍在历史上多次结集为《道藏》,最后一个版本是明代编成的《正统道藏》和《万历续道藏》。万历以后,直到今日,各类道教书籍虽然汗牛充栋,但一直没能再次结集。他说:“原来左院长正做大事,真是功德无量。”左院长说:“但愿太上护持,能让我干完这件事情。”石高静看一下他的面色,发现他的气血明显亏缺,不禁暗暗担心。他问左院长,已经编了多少,左院长说,这些年来,他一边收集道书,一边设计新的的编选体例,确定入编书目,并对一些书作版本校勘。另外,正、续道藏中杂而多端,新编道藏不一定全收,也要做一些甄选。这些事情,目前都在进行之中。石高静说,院长应该找一些帮手。左院长说,有一些人帮忙,道门内外都有,但编这么一部《中华道藏》,工程量实在浩大,只能慢慢来了。
     
       石高静问左院长,怎么会一见面就喊出他的姓。左院长笑道:“你是那本《悟真篇》的继承人嘛。我告诉你,为了编《中华道藏》,我经常去潘家园、琉璃厂这些旧货市场转悠,希望能够淘得一些道书。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来我屡有所获,光是孤本书就有好几种。前年有一天转到潘家园,就发现了这本《悟真篇》。你可能知道,原来的道藏收有《悟真篇》七种注本,可是像这种由历代许多修习者作注的实属罕见。它不只是一个注本,还是研究全真道南宗传承史的珍贵资料,所以我决定买下。把书拿到手,我又想弄清楚它为何流落到潘家园,琼顶山现在还有没有南宗传人。我给我的老道友、印州城隍庙住持江道长打电话,他告诉我,石高静是南宗传人,正在琼顶山闭关,闭关后可能重建逸仙宫。我想,总有一天,那个石高静会找到我这里来的。你看,果不其然。”石高静感佩不已,说:“真是多亏了院长。这书如果流落别处,损失就大了。你能让我看一眼吗?”左院长说:“你当然能看。”说罢,就走进里屋。
     
       石高静跟着他看看,里面也是堆满了书,只在墙角放了一张小床。看来,这位左院长是日日夜夜与书为伴的。
     
       左院长从床边的书架上拿下一本古书,转身走来。石高静一看就知道那是他苦苦追寻的《悟真篇》,急忙跪下接过。他站起来翻看一下,见这书还是老样子,没有损坏,说:“院长,我把这书请回去好吧?你在潘家园花了多少钱?我马上给您。”左院长说:“你不想让我把这书收入道藏啦?”石高静说:“我给您留下复印本,你一样用的。”左院长却摇头道:“不,这书最终是要去琼顶山的,只是没到时候。”石高静问:“为什么?”左院长说:“你现在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我敢把这本书给你吗?还是先放在我这里,等你重新建起逸仙宫再拿回去。”石高静想,左院长说得也对,像自己这样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很难保护好这书,就说:“难得院长考虑得周全,悉听尊便。”说罢将书还给左院长。左院长接过去说:“这样好不好?等新的逸仙宫建成,我专程给你送去。”石高静兴奋地道:“院长能光临荒山,晚辈不胜荣幸。逸仙宫一旦建成,我就请您过去。”
     
       石高静想到左院长编务繁忙,就开口告辞。左院长忽然一拍脑门上的肉球:“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情。”他摸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通后说:“袁主任,你昨天不是说,正要找个主持人吗?我这里恰巧有一位。他在美国住过十几年,估计他能胜任……好,让他过去找你。”
     
       左院长放下电话向石高静长讲,西安有一个会议,需要英语说得特别好的出家人作主持,外联部那边正在物色。石高静犹豫道:“让我当主持人?”左院长看着他笑道:“水落石出,到长安亮亮相嘛。”石高静一怔:“原来我的底细您都清楚呀?”左院长笑而不答,去门外向石高静指点道路,石高静只好点头答应。左院长说一声“后会有期”,退到屋里,把防盗门重新锁好。石高静向那扇门深深一揖,离开此地。他想,白云观有这样的学问道人,真是玄门幸事呵。但愿在他的主持下,《中华道藏》能够早日编成并付梓出版。
     
       找到中国道教协会外联部,袁主任正在等他。袁主任白白胖胖,头戴庄子巾,上面的“帽正”是一块上等绿玉。他拿过一份材料,让石高静用英语读一读。石高静接过看看,原来这是一篇研究《道德经》的论文,题目是《和谐世界,以道相通》,就译成英语读了起来。只读了半页,袁主任抬手道:“停。”他又拿过一本《道德经》,从中间翻开,指着第二十八章的一段经文让石高静用英语讲解。石高静像在美国讲道那样,先用中文念一句:“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而后再用英语讲解。念一句,讲一句,等把这一章讲完,袁主任又叫停下。石高静看着他笑道:“多年没参加考试了,不知合格不合格?”袁主任满意地点头:“合格,合格。石道长,下周二我们要在西安举办一个国际性的《道德经》论坛,需要一个道士身份的英语主持人。前段时间选了几个都不理想,现在看来非你莫属。请你出山劳累一回好吗?”石高静听说是这样一个论坛,很想到会上见识一下,就说:“恭敬不如从命。”袁主任点点头,让他周一报到,并记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袁主任接了个电话,说要给一位会长送材料去,石高静起身告辞。他走出道教协会想,离开会还有五天时间,我可以回重庆看望一下母亲,从那里去西安报到。今明两天,我要抓紧在这里讨点钱。
     
       他决定今晚住白云观,就到前面的客堂挂单。知客师父审查一番,同意他入住。
     
       拿到号牌,在去云水堂的路上,石高静遇到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游客,便又想起了露西。进房间住下,他再拨露西的手机,发觉还是关机,便为露西的安危担忧,于是去玉皇殿为露西烧香,祈祷她平安吉祥。
     
       从玉皇殿出来,他给他的学生焉红军打电话,说自己来北京了。焉红军1986年毕业,当年是石高静最欣赏的学生之一,目前在北京开着一家软件公司。焉红军在电话里表现出惊喜,说老师你等着,五点左右我接你,咱们一起吃饭,我把在北京的另外几个同学也叫上。
     
       五点整,焉红军果然来了。石高静走出白云观,见那位开着奔驰车过来的学生西装革履,笑道:“嗬,红军真是个成功人士啦!”焉红军说:“我算什么成功人士。在北京,像我这样的满大街都是。”上车后,焉红军说:“老师,我想再跟着你当学生,你愿不愿要?”石高静问:“你想出家?为什么?”焉红军摇摇头说:“咳,在这北京混,太他妈的累了。”他向石高静诉说,自己为了事业打拼,简直是牛马不如,因为软件行业的竞争十分残酷,一有疏忽,就前功尽弃。去年,国家一个重要部门招标,要开发一个软件,如果哪家公司开发成功,被他们采购,这个软件会在全国普遍应用,公司会有几千万的进账。想不到,他组织力量日夜攻关,差不多快要搞出来了,开发部的主管却突然跳了槽,就没能中标。后来,他拿到中标的软件研究了一番,发现那玩意儿的主体部分恰恰是自己公司的。但是,那个跳槽的主管并不在中标的公司,不知道他们背后搞了什么交易。抓不着他们的把柄,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往肚里咽。石高静说:“人心如此险恶,还真不如出家自在。”
     
       来到朝内大街的一家川菜馆,石高静的另外几位学生已在雅间等候。吃饭时,焉红军又向几位同学宣布他要出家,几位同学嘻嘻哈哈说,他们也干够了,大家一齐跟着老师到琼顶山住去。石高静说:好,来多少我要多少。不过,要再当我的学生,这回必须“束脩以上”啦。焉红军说:明白,老师把卡号告诉我,我明天就让会计给你打钱!另外几个学生也踊跃索取。石高静就把卡号讲了,几个学生或用纸笔或用手机记下。
     
       宴会结束,石高静被焉红军送回白云观。他到客堂咨询,可不可以为一个孩子做超度法事,知客师父说,可以,不过这种法事一般不单独进行,多是在早课将要结束的时候捎带着做,收费一千。石高静就掏出钱交上,写下了凌法果亡子的名字“陈点点”。
     
       回到住处,石高静洗涮一番,开始修炼。也许是因为身处全真第一丛林,奉祀龙门始祖的千年古观,他坐下不久,就觉得内气涌动,外气笼罩,整个身心很快与无边的虚空融为一体。他一念不起,体性圆明,唯有小腹中的丹团和头顶的百会穴跃跃跳动。
     
       后来,眼前竟现出一片光亮,露西正在他的前面闭目趺坐,像琼顶山希夷台上的那一夜情景相似。不同的是,露西戴了一顶混元巾,金黄的发髻露在上面,身上还穿了蓝色道袍。他不在意这个影像,心无所住,然而露西却长时间在她面前坐着,一动不动。再后来,一阵打板声响起,露西的影像才悄然隐去。
     
       打板声一声接一声,石高静知道,这是叫醒道人去念早课。他起床走到大殿,那里很快聚集了上百位道士和俗众。晨钟悠扬,道乐声声,宏大而庄重的早课场面,让石高静异常感动。到最后,果然有度亡科仪,高功法师带领大家为四个亡灵超度,其中一个就是陈点点。
     
       吃过早斋,石高静去客堂销了单,离开白云观,直奔火车站而去。
     
       他预先没告诉母亲自己要回家,第二天上午母亲为他开门时喜极而泣。石高静叫一声“妈”,跪下给她磕头。母亲眼泪汪汪地说:“儿呀,咱不用这么大的礼数,快起来吧。”
     
       石高静刚要起身,母亲却瞥见儿子撑在地面上的两只手,急忙蹲下身抓住残缺的那一只问道:“儿子,你的指头怎么少了一个?”石高静扶母亲起来,如实以告。母亲抹着泪哭道:“你为了你的那个道,把命都快搭进去啦。”
     
       石高静想转移话题,看见餐桌上有一个蛋糕,就问这是要给谁过生日。母亲拍了他一巴掌:“还能给谁?你在琼顶山上过糊涂了吧?”石高静想了想说:“还真是过糊涂了。对,今天是我的五十岁生日呵!”母亲擦着眼泪说:“你忘了,妈可没忘。你不在家的这些年,每年到了今天,妈都要买一个蛋糕,让你妹妹一家过来吃……”石高静红着眼圈道:“妈,谢谢你。你不知道,我在外多年,从不给自己庆生,因为我一想到爷爷、爸爸和叔叔他们都活不过五十,就有黄泉路近的感觉……”母亲叹口气道:“唉,你们老石家呀,一辈辈都是这个命!不过,到你这里就变了,今天不是吃上你五十岁的蛋糕了吗?看来,修道还真起作用。”石高静说:“当然啦,不然,道教能传承两千多年,信徒生生不息?”母亲点头道:“嗯,真是神奇。儿子你少了一个指头也值。以前我还生你的气,说你信那玩意儿干啥,害得我连孙子都抱不上。现在看来,我太自私啦。”说罢,她去卧室里找出短袖衫和短裤给他,说穿着道服太热,让他冲个凉换上。石高静就摘下混元巾,拿着这身衣服去了卫生间。
     
       沐浴更衣,把头发吹干并重新梳好,石高静又出来与母亲说话。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母亲一笑:“肯定是安凤来了。她记得你的生日。这两年,每到这一天都要带着礼物过来,口头上说来看我,实际上是给你庆生。”石高静心中不安,迟迟疑疑地起身开门。
     
       门外果然是穿了一件褚红色连衣裙的荣安凤。石高静强笑一下:“安凤来啦?请进。”荣安凤的一双秀目中闪烁着惊喜与羞涩:“你回来啦?真是没想到。”她走进来,把提来的一只烤鸭送进厨房,挽挽袖子动手做菜。
     
       石玲一家三口来了。石高静见外甥已经长得比他还高,走上前说:“来,看我还能抱得动帅帅不?”他把外甥拦腰抱起,原地转了一圈。石玲急忙说:“帅帅你快下来,别累着你舅舅!”石高静放下帅帅,拍着胸脯说:“没事,你舅舅的心脏现在坚强得很!”
     
       等荣安凤把菜摆上桌子,帅帅兴高采烈地点蜡烛,唱生日歌,分蛋糕,把庆生宴搞得热热闹闹。石高静问外甥,高考准备得怎么样了,帅帅说:没问题。再问他想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帅帅说:北大宗教学系。石高静听后点头道:“好小子,有志气!哎,你为什么想学这个专业呢?”帅帅说:“我想搞明白,像舅舅这样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为什么会成为宗教界人士。”石高静说:“你进了北大好好研究吧,舅舅我全力配合,甘心情愿给你当标本。”孙永说:“儿子,你想学宗教学我不反对,但你不能学着学着信了教,像你舅舅那样出家。”帅帅将手一挥:“绝对不会。我已经向马薇薇发过誓了。”石高静问:“马薇薇是谁?”石玲说:“是你外甥的女朋友,一个班的。”石高静说:“嗬,帅帅现在就有女朋友啦?”帅帅向他扮个鬼脸:“怎么啦?你像我这个岁数,不也有了?”说着,用下巴向荣安凤指了指。石高静听了这话大为尴尬,他瞥一眼荣安凤,见她也是垂睑抿嘴,表情发窘。
     
       吃完饭,石玲一家走了。母亲说有点累,想睡觉,遂走进卧室关上门,让客厅里只剩下石高静和荣安凤。二人先是沉默不语,后来石高静说:“安凤,听我妈说,你每到我的生日这天就过来?”荣安凤说:“老人家不容易,我到这一天过来陪陪她,也许能给她减轻一点寂寞。你以前说过,大概是过不成五十岁生日的,这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所以,我一次次来为你过生日,心情也一次比一次沉重。今年过来,我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陪老人家大哭一场的……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门一打开,你竟然健健康康地站在了我的面前!哎呀,真好呵,真好呵,真好,真好……”
     
       石高静让荣安凤的诉说打动了。尤其是那一句句发自内心的“真好”,让他明白了自己在这女人心中的分量。
     
       荣安凤瞅一眼卧室,看着石高静说:“石健,能陪我出去走走吗?”石高静听她叫出自己的俗名,看到她目光中的渴望,犹豫片刻,但还是答应了:“好吧。”荣安凤看着他的头顶说:“你改一改发式再出去,可不可以?”石高静笑道:“让我和光同俗?可以呵。”他抬手拔掉龙头簪子,放在茶几上,从兜里掏出一把梳子,打算扎一个马尾。刚梳了两下,荣安凤嗫嗫嚅嚅说:“我……我给你梳,行不?”石高静就将梳子递给了荣安凤。
     
       荣安凤接过梳子,走到石高静的身后,抄起他的长发,一下下梳理起来。石高静感觉得到,荣安凤梳得很慢很慢,动作极其温柔。有几次,她还停止梳理,将捏起来的一只手放到嘴边。
     
       石高静心中忐忑,将头绳递给荣安凤说:“行了,快扎起来吧。”荣安凤接过头绳,将头发在石高静的脑后握牢,扎成一束。石高静站起身,去墙上的镜子里照一照,笑道:“哈哈,像个山寨版艺术家啦。”
     
       他转过身,发现荣安凤从嘴上取下几根头发,用手飞快地缠起,装进自己的兜里。他说:“安凤,你这是干什么?快扔掉吧。”荣安凤说:“帮你梳头,就不能得点儿奖赏?”石高静说:“这算什么奖赏?你别开玩笑了。”荣安凤却不听,率先向门口走去,石高静只好摇头作罢。
     
       二人一起下楼,走出校门,肩并肩向嘉陵江边走去。当年他俩谈恋爱时,从知青点上回到重庆,每次约会都是去嘉陵江边坐到夜深。今天石高静走到江边,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当年的荒凉模样,两岸高楼林立,江边则建了一处处人工草坪,筑了一个个观景平台,到处都是人满为患。石高静说:“这里好热闹呵。”荣安凤嗫嚅道:“要不,要不到我家去?我女儿在成都上学……”
     
       石高静心里一动,转脸去看荣安凤。因为这里灯光幽暗,此刻荣安凤脸上的皱纹全都隐去,只剩下了五官轮廓,看上去与当年的模样相差无几。他想起,当年就是在这个地方,他和荣安凤坐到半夜,瞧瞧四周无人,就拥吻起来。很快,他冲动得厉害,就将荣安凤扳倒在地,压了上去。荣安凤紧张得全身发抖,说:“石健你别这样,我害怕,怕极了……”他只好从荣安凤身上下来,气喘吁吁地躺在一边……而今天,却是荣安凤主动了。
     
       他还没做出回答,荣安凤却凄然笑道:“别害怕,我是吓唬你的。”
     
       石高静想:这女人多么敏感呵,本来鼓足了勇气才说出那话,却又马上改口。他说:“安凤,我还是不去为好。”
     
       荣安凤说:“我当然明白。我至今记得你当年跟我讲的那些道理,什么‘顺则成人、逆则成仙’之类,你好不容易修炼到现在,可不能前功尽弃。”
     
       石高静诚挚地向她点头:“谢谢。”
     
       荣安凤沉默片刻,冲他一笑:“石道长,我跟着你出家好不好?”石高静问:“真的?”荣安凤说:“嗯。我身体不好,也想像你那样修炼,把身体练得棒棒的。你走的时候带上我吧。”石高静想:既然她抱了这样一个目的,我应该答应她。就点头道:“好,我带你走。”然而荣安凤又笑了:“你还当真呀?我还是吓唬你的。我不会出家,我得照顾女儿,等着当姥姥抱外孙呢。”石高静指点着她说:“你呀,还是像当年那样,说话曲里拐弯。不过,不管出家在家,你都该学学修炼。我今天一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气血不足。”荣安凤说:“我都四十九了,气血能足吗?”石高静说:“你要是认认真真并且持之以恒地修炼,气血状况肯定会改善,你的寿命也会延长。”荣安凤说:“那你教教我吧。”
     
       石高静就将应师兄向他讲过的女性修炼方法,详尽地向她转述起来。讲到“斩赤龙”时,荣安凤弄明白了这一步的含义,羞笑起来:“斩什么呀,我那条赤龙已经无影无踪了。”石高静说:“我估计会是这样。女子七七天癸尽,你正好到了年头。不过,像你这样绝了经水的女性,祖师们传下一种修法,叫作‘鼓琴招凤’。紫阳真人在《悟真篇》里讲:‘敲竹唤龟吞玉芝,鼓琴招凤饮刀圭。近来透体金光现,不与凡人话此规’,说的就是这事。”荣安凤问:“什么是‘鼓琴招凤’?”石高静说:“就是通过修炼,让月经再现,然后再行斩断。这样,就和青年妇女同一步骤了。”荣安凤吃惊地问:“是吗?真会那样?”石高静说:“不只是紫阳真人,许多祖师讲女丹时都讲过这个方法,你可以试试嘛。”荣安凤说:“好,我试试。如果真能完成‘鼓琴招凤’,然后再怎么修?”石高静又讲如何炼血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荣安凤认真听着,频频点头。
     
       讲到最后,石高静说:“安凤,你要想修成女丹,还得扔掉一样东西。”
     
       荣安凤问:“什么东西?”
     
       石高静说:“你兜里的头发。”
     
       荣安凤捂着衣兜问:“为什么?”
     
       石高静说:“要想修成道业,必须拔除色根,像古人讲的那样,‘割断丝萝干金海,打开玉锁出樊笼’。”
     
       荣安凤沉默片刻,起身走到了江边。石高静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
     
       荣安凤走近栏杆,从兜里掏出那几根在夜色中看不见的发丝,用两手扯开,捻动几下,然后将两只手掌同时放开。
     
       虽然看不清楚,但石高静知道,那些发丝已经落入江中,悠悠飘走了。他看着被两岸灯火照耀得波光粼粼的江面,心中惘然却又释然。
     
       荣安凤转过身说:“师父,这回你放心了吧?走,我要回家开始修炼。”石高静说:“好,我送你。”荣安凤说:“不用,我自己走。”说罢,她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她隔着玻璃向石高静摆摆手,眼中泪光闪闪。石高静向她点点头,目送她离去,直到那车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家。
     
       第二天吃过早饭,石高静跟着母亲去看望姨妈。到那里瞧瞧,姨妈连声咳嗽,虚弱得很。他把从商店买来的补品给她,让她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打打坐,为身体补充一些元气。石高静的母亲也拿儿子作例证,向妹妹讲修炼的好处,妹妹说,好,我练,再不练我就要去火化场化成青烟啦。石高静就教了姨妈一种最简单的练法,姨妈很快听懂学会。
     
       从姨妈家出来,石高静见路边有一家银行,想知道北京几个学生有没有给他汇款,就走了进去。在ATM机查了查卡,发现三天来卡上才多了一笔钱,只有一万,便觉得失望,一边退卡一边摇头。
     
       母亲在后面看见了他的表情,就问他怎么回事。石高静先是不肯讲,但经不起母亲一再追问,就向她说了为重建逸仙宫募化却屡屡碰壁的经历。母亲说:“儿子,你把你的卡号抄给我,我帮你去化化缘。”石高静说:“妈,你这么大年纪,就别为我操心啦。”母亲说:“我心甘情愿。道教给了我儿子第二次生命,我一定要为它做点儿贡献!”见她态度坚决,石高静只好走到柜台边,把自己的卡号写到一张单子的背面,交给了母亲。
     
       石高静在家陪母亲住了两天,坐火车去了西安。他到位于城南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报到,看看领到的材料,才知道这次国际《道德经》论坛可不得了,参加者来自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有道教界、佛教界、学术界、文化界、工商界、政界等社会各界的知名人士、专家学者、高道高僧、高官政要、商贾巨子一共三百余人。会议的主要日程,是次日晚上有入城式和开幕式,后天上午是大会发言,下午去终南山楼观台参观。
     
       中国道教协会的袁主任寻到他的房间,一位紫红脸膛的中年乾道跟在后面。袁主任介绍说:这是西安太极宫的当家古道长,是论坛的另一位主持,以东道主身份上台。石高静急忙向他打个圆揖:“古爷,我给你打下手来啦。”古道长说:“石爷客气啦。你是从美国回来的,见过世面,有些事我要向你请教呢。”
     
       袁主任把论坛的发言人名单给了两位主持人。石高静看看,发言者共有十几个,排在第一的是全国人大常委会的一位副委员长。袁主任嘱咐他们,发言者都是重量级人物,你俩一定要好好主持,不能出任何差错。二人点头答应。袁主任让他们今天起草好主持词,明天上午到现场演练,让有关领导审查一下。
     
       袁主任走后,石高静就和古道长一起商量起来。开场时怎么讲,对每一位发言者怎么介绍,最后怎么总结收场,都做了仔细研究。定下方案之后,古道长用汉语,石高静用英语,将台词从头到尾串了一遍。古道长中间几次出错,气得将茶几一拍:“真麻烦!我宁可上台耍棍子,也不愿当这个主持!”石高静早听说西安太极宫道人历代传承一种“八仙杖法”,其中融入了许多道家思想,在道教界和武术界很有名,就说:“请古爷有空教教我八仙杖吧。”古道长说:“好的。”
     
       古道长忽然将手一拍:“对了,你的一位洋弟子向我学过八仙杖。”石高静一听,喜出望外:“是吗?露西到过八仙观?那是什么时候?”古道长说:“是去年十一月初,她在我庙里来,向我讲是跟着师父到了中国,师父正在琼顶山闭关。”石高静问,露西在八仙观表现怎样,古道长说:“挺好,很懂礼貌,很守规矩,和几位坤道打成了一片。她跟我学了一天八仙杖,讨了一根棍子,说要在路上继续操练。大家都想让她多住一段,她说还要去别处参访,只住了三天就走了。”
     
       石高静说:“你说的这个情况让我高兴。我现在联系不上她,不知她又去了哪里。”
     
       晚餐时间到了,二人一起下楼。古道长说,因为明天才是正式报到时间,今晚吃饭的人,主要是会议筹备班子和一些提前报到的人。到餐厅看看,共摆了五桌,古道长问明白哪一桌是素席,就和石高静一起去了那里。
     
       石高静坐下后,发现邻座是一位大块头的西方男子,就用英语向他打招呼。攀谈几句得知,这人来自德国慕尼黑的一所大学,叫鲍里斯?贝克尔,是东方学教授。石高静想起,发言人名单上有这人,他的论文题目是《论老子的和平理念》。贝克尔问石高静来自哪里,是道教的哪一派,石高静就告诉了他。贝克尔说:“我不知道你住的琼顶山,但我知道张伯端,可惜他的著作《悟真篇》没有英文译本,我没法读到。”石高静说:“我有英文译本,是我在美国的时候译出来发给道友的。请你告诉我你的电子信箱,我回去发给你。”贝克尔高兴地说:“太好了,谢谢!”立即将信箱地址写给石高静。他问石高静在美国干什么,听了之后对石高静刮目相看,说以后一定要到琼顶山看看。石高静说,我随时恭候你的光临。
     
       石高静问,《道德经》在德国的影响如何,贝克尔说,影响很大。《道德经》传入德国已有三四百年历史,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根据老子的阴阳学说提出了二进制思想,黑格尔把老子学说看成是真正的哲学,海德格尔更把老子的“道”视为人们思维得以推进的渊源。德国的政治界、科学界也推崇老子思想,每年德国还会举行国际老子研讨会。到目前,《道德经》的德文译本多达82种,研究老子思想的专著也达700多种。有一家电视台最近搞的一项调查表明,老子是德国人心中“最知名的中国人”,每四个德国人家里就藏有一本《道德经》。不少德国人说,《道德经》是中国的经典,也是我们的经典。石高静点头道:对,《道德经》是全人类的经典。
     
       贝克尔又向石高静打听,秦朴先生来了没有。石高静听说过秦朴,这人是北京的一个学者,对1972年在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帛书《老子》有精深的研究,为其做了注释,命名为《老子?德道经》出版。这个版本,与通行的《道德经》很不一样。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有些字句也不同,秦朴对其有些新解。他问古道长,古道长说,来了,在那边。石高静循他所指,看见秦朴留着分头,剑眉星目,年龄在五十岁左右。他将秦朴指给贝克尔看,贝克尔高兴地说:“哈哈,我终于找到他啦!”
     
       他说,他早就知道中国还有一本《德道经》,所以这次来中国,想把它找到并带回去。吃完饭,贝克尔就拉上石高静当翻译,走到了秦朴身边。贝克尔用生硬的汉语问了个好,然后用英语向秦朴表达仰慕之意,希望能得到他校注的《德道经》。石高静把贝克尔的话作了翻译,秦朴说:“正好我带来了几本,你们跟我到房间拿吧。”说罢起身离席。
     
       三人乘电梯到了1217房间。秦朴从包里掏出两本精装的《德道经》,签了字,分送给二人,二人急忙道谢。贝克尔问,《德道经》与《道德经》的最大不同是什么,秦朴说:“最大的不同,是《德道经》提供了一种修真的根本方法。”石高静问:“请问那是什么方法?”秦朴就将两手相握,放于丹田部位,大声朗诵起来: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噭。两者同出,异名同胃;玄之有玄,众眇之门……
     
       他的朗诵,浑厚凝重,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等他朗诵完这一段停下,石高静问:“你的意思是,通过朗诵《德道经》修真?”
     
       秦朴向他一晃拇指:“你猜对了。”
     
       石高静说:“那么,《德道经》在什么地方讲了这个修真方法?”
     
       秦朴说:“就是刚才我念过的一个字。”说罢,他用手蘸了残茶,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可”字。
     
       贝克尔问,这个汉字是什么意思,秦朴讲:这个“可”字,其实与“歌”字相通,它的本意是歌唱或者诵念。所以,老子告诉我们,读《德道经》,一定要开口诵念。因为人心皆具道性,心开窍于舌,只有这样动舌诵念,心窍才能开放,内心深处的道才能自然透显出无量光明。
     
       石高静听他讲得有理,心想,不只是《德道经》,无论诵读什么经书,都可能有益。
     
       秦朴又说:“这个‘可’字,也是一把为《德道经》解密的钥匙,明白了它的含义,许多难点疑点就迎刃而解。譬如说,我刚才诵读的这一段,有些字词,和通行版的《道德经》不同。如果不明白‘可’的本意,那就领会不了……哦,我在书里已经作了许多注解,你们回去慢慢看吧。”
     
       贝克尔表示,回德国后要请汉学家将这本书译成德文,好好研究一番。二人起身告辞,各自回房。
     
       第二天上午,石高静和古道长到位于酒店顶楼的会场走台排练,国家宗教局和中国道协的几个中层干部看后,对他们指导了一番。下午,石高静和已经到齐了的三百多名代表早早吃过晚饭,去西安南城门外参加入城式和论坛开幕式。
     
       那个场面典雅而盛大。南城门流光溢彩,幡旗飘扬,古装仪仗队分列两旁,古装仕女手持道教乐器“渔鼓”婀娜起舞。代表们从两位打扮成古代官员的人那里领到通关文牒,而后通过吊桥进入南门,登上城楼。贝克尔高举着通关文牒喊道:“哈哈,我来到了唐朝!我来到了长安!”
     
       第二天上午,大会发言之前,古道长和石高静上台先作自我介绍。石高静用英语讲,他来自琼顶山逸仙宫,下面一位满头金发的西方女人站起来大声发问:“先生,你是真正的中国道士吗?不会是一位大学教授吧?”
     
       他的话,在会场上立即引发了骚动。石高静先把那女人的话用中文翻译了一遍,接着用英文回答:“尊敬的女士,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有个道号,叫作‘九指道人’。为什么起了这么个道号?请看我的这只手。”
     
       他把左手高高举起,立即引来了全场人的目光。石高静说:“这是我在琼顶山闭关修行,让毒蛇咬伤,我为保命把它剁掉的。你可以到琼顶山的湖心岛看看,我住的茅篷还在,我那根断掉的指头也许还能找到。”
     
       金发女人看着石高静的那只手惊叫起来:“天哪,九指道人!我相信你了!”
     
       与会者听明白之后,都议论纷纷,有的还连声叫着“九指道人”。
     
       等这个小风波过去,二位主持人宣布发言开始。人大那位副委员长果然是学识深厚,不同凡响。他引经据典,高屋建瓴,将“和谐世界,以道相通”这个主题阐释得深刻而到位。美髯齐胸的中国道教协会会长讲述了自己对《道德经》的理解,观点新颖、独特,让石高静听了深受启发。随后,中外高道、学者接踵登台,从不同角度讲述了对《道德经》的研究心得以及道教文化在当今的时代意义和世界意义。有的发言者讲得兴起,超过了规定的八分钟时间,石高静和古道长不讲情面,立即对其提醒,让论坛准时而圆满地在十二点结束。
     
       等到石高静从台上下来,贝克尔走过来与他紧紧拥抱一下,说:“九指道人你真行,你怎么能够在台上站一上午却纹丝不动呢?”石高静笑道:“这就是中国道士的定力呵!”
     
       中午吃饭时,袁主任对石高静说:“石道长,你上午的英语主持非常成功,我希望你以后继续发挥特长,给中国道教界争脸。你加入中宗和好不好?”石高静听说过中宗和,它的全称为中国宗教界和平委员会,是“世宗和”与“亚宗和”的下属组织,由中国各大宗教的代表人士组成,宗旨是促进世界和平与共同发展,就点头答应。袁主任说:“好,中宗和正在增补一批委员,我回去给你寄一张表。”
     
       一些官员吃过饭就走了,其他人乘车去楼观台参观。路上,同车的人再不叫石高静的道名,都叫他“九指道人”。石高静每叫必应,与大家说说笑笑,打成一片。
     
       出城一个小时左右,车子开进位于秦岭山脉中段的终南山,只见群山凝翠,绿阴蔽天,景色优美。到了楼观台,道观住持任道长带大家看了一个个景点。来自英国的世界宗教与环境保护基金会秘书长彭马田拉上“九指道人”作翻译,兴奋地对任道长说,这儿太美了,道观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真是生态寺院和道观的范本。他还说,ARC(世界宗教与环境保护基金会简称)准备与中国道教界合作,在这里召开一次道教宫观生态座谈会,发布一份《秦岭宣言》,向全世界呼吁环境与生态的建设。任道长点头道:“善哉善哉。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我们今天必须遵循老子的教导,法自然,宗无为,不然这个世界就会一天天混乱而丑陋下去。”
     
       看过说经台,石高静独自留下,久久不走。他凭栏遥想两千五百年前的那个神圣时刻:函谷关令尹喜在这里结草为楼,登高远望,忽见紫气东来,知道将有圣人过关,急忙派人清扫道路四十里,夹道焚香。果然,一位白发老者骑着青牛从东方出现,慢慢走近。尹喜前去恭迎,得知他是老聃李耳,遂请他暂住,著书立说。老子欣然答应,在这里留下了五千言《道德经》,骑上青牛飘然而去……
     
       石高静想,就在楼观台这里,老子向世人揭示了宇宙、社会和人生的秘密,让一个“道”字彪炳千古,影响了世界!
     
       他回身向老子像无比虔敬地三礼九叩,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里。
     
       晚上回到西安,石高静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妹妹气愤地说:“哥,你快回来把咱妈带走吧!她不让我管了!”石高静问妹妹为何说出此话,妹妹说:“她把房子都卖掉了,还用我管吗?哥,你是知道的,我和孙永都没有本事,挣钱不多,活得很难。可咱妈不但不帮我们,还把房子卖掉,把五十万房款全都给你,你说她是不是偏心眼儿?”说到这里,妹妹已是泣不成声。石高静听后很是吃惊,急忙安慰妹妹让她别哭,他一定让妈改变主意。
     
       然而,他拨家里的电话,却没有人接。打电话给姨妈,姨妈也不知道姐姐去了哪里。石高静又给妹妹打电话,问她知不知道妈的去处,妹妹说,可能在荣安凤那里,我告诉你她的号码。等到石高静拨通荣安凤的电话,问母亲在不在那里,荣安凤果然说,阿姨在。母亲的声音很快传来:“儿呵,你查查卡,上面的钱是不是多了?”石高静生气地说:“妈,你怎么能把房子卖掉呢?”母亲说:“我愿意。儿子,你为了找钱建庙,求爷爷告奶奶,舍面子丢自尊,妈心里很难受。妈还能活几年?不如把房子卖掉,给你帮帮忙。再说,妈买房子的时候,还用了你前年汇来的一万美元呢……”石高静感动地说:“妈,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可是,那房子还有我妹妹的一份继承权,你不能把钱都给我。”母亲说:“我当然知道。我从下个月开始,每月把工资分给她一半,到我死的时候看够不够,不够就由你补给她吧。”石高静叹口气说:“妈,等我把庙建起来,你去我那里住吧,我伺候你,给你养老送终。”母亲说:“我可不去那里。我还得跟那些老同事打门球呢。我本来想租房住的,可是安凤知道了这事,就让我住到她这里。这样也好,我们俩都是单身,冷冷清清,住到一起还热闹一些,所以今天我就搬过来了。”
     
       石高静听后,让荣安凤听电话,向她道谢。荣安凤说:“放心吧,从今天开始,我和阿姨就相依为命了。我会照顾好她的,你只管在外面专心修道。好了,再见。”说罢就挂断了电话。石高静抚摸着手机,心弦颤动,慨叹良久。
     
       他想,母亲帮的这五十万,确实是个不小的数目,但与建庙需要的几千万资金相比,还是微不足道。开完这个会,我还是要抓紧募化。
     
       下一步该去哪里、该去找谁呢?母亲卖房的做法突然给了他启发:我何不卖掉在美国的房子,把钱拿回国内呢?虽然那房子还有许多贷款没有还上,但目前总能卖上二十来万美元。他还想到,房子最好由道友们集资买下,那样既能保留崇玄道院的活动场所,又能为逸仙宫的重建增加一些经费。
     
       他立刻下楼,去酒店的商务中心订了一张去美国的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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