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返回上一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3章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石高静每次走到树立在迈阿密大学人类基因研究中心面前的DNA模型旁边时,都会想起老子的这一段话。他想,两千五百年前的老子,到底长了怎样的慧眼,竟然把宏观宇宙和微观宇宙看得这么透彻,描述得这么传神?是呵,自然大道,从初始化的本一阶段开始,而后成二,成三,产生天地万物的不同级次,形成大道包容下的千差万别,而其中的“精”,“精”中的“信”,大概就体现在这个奇妙的DNA双螺旋结构上。
     
       这个模型有十来米高,红、蓝、白、黑四种颜色的彩球代表A、T、G、C四种碱基,组成两条龙的样子盘旋而上,中间用一根根横棍连接,表示出碱基对的意思。石高静数过多次,碱基一共是28对,与整个DNA的30亿对相比,当然是微乎其微了。不过,小中见大,知微识巨,就是这样一个模型,足以让石高静心中怀有无限的敬畏。他的导师,在世界基因科学领域极具权威的韦斯科特教授曾经问过他:“石,请你回答:人类的真谛是什么?”石高静想了想,说:“按照我们中国儒家、道家的说法,是心。”他向韦斯科特教授吃力地解释:这个心不是心脏,而是心性,包括一个人的本性、性格、性情等等。教授问:“那么,你们中国哲学家说的心性从何而来?”石高静答:“在很大程度上是与生俱来。”教授笑道:“哈哈,这就对啦。我告诉你,人类的真谛在于基因。一个人的心性,命运,都在这里早已编码。好的,在这里;坏的,也在这里。当然,后天的影响也起一些作用,也会改变人的心性和命运,但是,与生俱来的那些东西还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上帝曾经想了许多办法企图救赎人类,那么救赎的途径在哪里?就在于基因。如果我们把人类基因图谱全部搞出来,再研究出不良基因的修正方法,我们的手就等同于上帝之手。”说到这里,教授紧握他那只戴着橡皮套子的手,在石高静面前有力地晃动着。石高静十分惊讶,问道:“既然还要我们去修正那些不良基因,上帝造人的时候为何不把DNA编得尽善尽美,而是频频出现差错?”教授摇头笑道:“三十亿碱基对呀,数目太大了,上帝也免不了有疏忽的时候。”石高静笑了:“看来,上帝也不是万能的。”
     
       石高静不相信上帝,他经常思索这样的问题:这三十亿碱基对组成的神秘长绳到底是谁编成的,它怎么竟然深藏在一个个细胞的细胞核里的染色体里,而且被人类一代一代复制,左右着人的生、老、病、死,乃至性格与精神?
     
       每做这样的追问,他的心中总是充满无比的敬畏。
     
       当然,他对DNA的编码者曾经有过怨恨。在他刚刚懂事的时候,身为中学教员的父亲就经常抱着他唉声叹气。他问父亲怎么了,父亲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天不假人,徒呼奈何!那时,他不懂这话的意思。想不到,他刚过七岁生日,四十六岁的父亲就倒在了学校的讲台上,再也没有醒来。安葬了父亲,奶奶和母亲两代寡妇抱在一起哭得死去活来。母亲后来告诉他,石家的男人都不长寿,都死在心脏病上,你爷爷是四十三死的,你伯父是四十五死的,没有一个能活过五十。听说了这事,石高静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疑问。他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说,是命。她问奶奶,奶奶也说是命。他问奶奶,命是什么?奶奶说,命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他让你啥时死你就得啥时死。听奶奶这么一说,他心中的恐惧更深,疑问更重。
     
       天不假人,徒呼奈何!
     
       等到上学念书,取名为石健的他从老师那里搞懂了父亲的这句悲叹:老天不让我多活几年,我只能徒然地喊几句怎么办。搞懂之后,他就把父亲的悲叹继承了过来。同时,他也对老天,对阎王,怀有刻骨的仇恨:你们为什么对姓石的这么狠毒?为什么不在生死簿上多给我们几年寿命!
     
       家族的宿命,对少年石健的性格都产生了影响:他易怒,暴躁,动不动就和人吵嘴打架。为此,母亲不知向人道过多少次歉,流过多少次泪。“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中学生石健更是在革命的大风大浪中把这种性格发挥得淋漓尽致,连校长都挨过他的皮带。他参加过重庆的大规模武斗,渴望着能拥有一只冲锋枪,消灭掉一大群反革命分子,然后成为一名烈士,光荣地安眠于位于沙洲坝的红卫兵墓地。可惜,在这个梦想实现之前,他却在一次武斗中被流弹击中了胳膊,只好老老实实猫在家中养伤。等到把伤养好,武斗已经结束,他和他的同学们被“革命委员会”送到了农村。在万县的一个山沟里,他和七八个知识青年一道种了整整八年柑橘。这期间,他还是因为自己可能的短寿自暴自弃,时常旷工。这样,每年推荐工农兵大学生,都没有他的份儿,以至于这个知青点最后只剩下他和两个出身不好的女知青。也许是惺惺相惜,一个叫荣安凤的对他特别关心,他也对长相出众的荣安凤抱有好感,二人就谈起了恋爱。另一个女知青有意成全他们,经常躲到一边让他们在一起说话交心。然而,荣安凤热起来了,石健却冷了下来。荣安凤问他怎么了,他就向她讲了自己的家族,说他不想让荣安凤也像他母亲那样,早早地成为寡妇。荣安凤在吃惊之余却说,像我这样的黑五类子女,在世界上活着就是多余的,如果能和你共同生活一年也觉得奢侈,何况你能陪我到四五十岁。听了这话,石健感动得无法言表,只好将荣安凤紧紧地抱在怀里,体验了平生第一次与女性的热吻。过了不久,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他们顾不上卿卿我我,不分昼夜地复习。结果是,他考入杭州大学,荣安凤却没考上,一年后回重庆当了工人。
     
       进了杭大,石健被分到物理系。他向校方提出申请,要转学生物。别人问他为什么要转系,他说,我对遗传学感兴趣。学校批准了他的请求后,他就一头扎进了生物学的书山之中。他第一次知道了DNA,在书本上见到了它的神奇模型。同时他也明白了,那本生死簿原来就藏在每个人的身体之中。在琼顶山拜翁老道长为师后,他曾请教师父,DNA这本生死簿,能不能通过修炼予以改变,师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拈须微笑:祖师早就说了,“我命在我不在天”。听师父这么讲,石高静的学道之心愈发坚定,每日的修炼更加勤勉。
     
       毕业后,石高静留校任教。他一边按照翁道长的传授修炼南宗丹法,一边尽职尽责当好生物专业教师。这期间,他的初恋女友荣安凤数次写信过来,和他谈婚论嫁,他一再向她讲明自己的修道志向,让她另做打算。荣安凤将信将疑,从重庆跑到杭州当面问他,是不是爱上了别人,石高静说,如果是那样,我现在就跳湖死给你看。荣安凤这才相信了,哭哭啼啼回去,从此再不和他联系。
     
       为了把课教好,石高静求知若渴,一直盯住国际生物学界的最前沿。他知道,从五十年代开始,西方许多科学家一直在致力于基因研究,光是诺贝尔奖就拿了好几个。他还知道,西方基因科学已经搞清楚了多种疾病与DNA的直接联系。石高静想,我要是能够参加研究,亲手找出藏在我体内的那个致病DNA并将它修正,该有多好呵。但他知道,中国刚从“文革”的泥淖中挣扎出来,科研条件极其落后,这样的想法根本无法实现。
     
       1986年的一天,石高静从《科学》杂志上读到了美国科学家杜伯克的一篇论文。该文提出设想,要对人类基因组进行全部测序。他读后十分激动,寝食不安,连坚持了几年的修炼也因为心情无法平静而暂时中止。他想,把人的生命密码彻底破译,编出一本“人类遗传天书”,这是一项多么伟大的事业呵。他后来注意到,杜伯克的论文在全世界引起了强烈反响,有人把人类基因组测序与曼哈顿原子计划、阿波罗登月计划并称为二十世纪三大工程。1987年的春天,他得知美国开始筹建“人类基因组计划”实验室,一个念头突然闪电般迸发:我要去参与这项工程。想到近几年身边有不少人以各种理由去了美国,决定步他们的后尘,先去美国留学,然后寻找机会进入那个试验室。他向一些要好的朋友讲了自己的想法,朋友却都摇头发笑,说你去美国是可能的,但是进入那个试验室是万万不可能的。石健这样回答他们:事在人为,我命在我不在天!
     
       他向美国几所大学发出申请,很快收到了爱荷华大学的通知书,他被录取为生物工程专业的研究生。此时,翁师父已经羽化,师兄应高虚成为琼顶山简寥观住持。他去山上辞行,师兄叹一口气说:“咱师兄弟虽然一个在家一个出家,可是每年总能见上几面,现在你漂洋过海去美国,见面就难啦。”石高静说:“等我到那边安定下来,请师兄过去看看。”师兄说:“好吧,等到合适的时候我去看你。”临走的时候,师兄送他一把去深山采得的“仙草”——琼顶山特产铁皮石斛,让他带到美国食用。可惜,在美国下了飞机过关的时候,这把仙草却被海关检查人员给没收了,理由是禁止外来植物进入美国。石高静虽然有些气恼,但看看自己护照上“GAOJING SHI”这串字母,心想,你老美不让外来植物进入,我却在出国前改了名字,作为一个携带外来文化的高级智慧动物进来啦,哈哈。
     
       他到爱荷华大学之后,才知道他的导师韦斯科特正在搞着亨廷顿舞蹈症的基因研究。这种病在西方很常见,病人情绪异常,言语含糊,智力衰减,最明显的标志是无法控制四肢,手舞足蹈。当时,有好几个国家的科研机构都在试图攻克这个难题。韦斯科特带领他的学生像大海捞针一样,在DNA的海洋里寻找着那个肇事的部分。然而六年过去,他们却没有发现目标所在。石高静去后,跟着他们又干了两年,眼看着韦斯科特那本来就十分稀疏的头发一天天变得更少,目标依然没有发现。这时突然传来消息:马萨诸塞州大众医院的詹姆斯?P?哥塞勒博士把那个基因找到了,它就处在第4号染色体上部,包含CAG三核甘酸的重复序列。石高静清楚地记得,这个消息传到他所在的试验室之后,所有的人都停下工作,呆呆地坐在那里。一位老兄捶胸顿足说:上帝呵,我们白干了八年呵!石高静说:是呵,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中国,也只是八年。韦斯科特却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笑了起来:亲爱的同事们,不管上帝向谁张开了那只紧攥着秘密的手,我们都应该庆贺,来,开香槟!于是,香槟的泡沫和着失意者的泪水在试验室里纷纷洒落……
     
       就在这时,人类基因组计划在美国正式启动。石高静十分欣喜,立即建议韦斯科特也申请参加这个简称HGP的宏大工程。韦斯科特却摇头道:不,HGP让别人做去吧,我要做糖尿病基因研究。石高静说:如果把HGP完成,人类的整个基因图谱一目了然了,寻找具体疾病的基因就会容易得多。韦斯科特说:你说的这个道理我明白。可是,我想亲手把夺走我健康的那个元凶找出来。石高静知道,韦斯科特是个“老糖”,每天必须往肚皮上打胰岛素才能坚持工作。想到戕害自己家族的那个元凶,他理解了韦斯科特的决定。他知道,在美国还有几个试验室正在做着冠心病的基因研究,就考虑是不是转到那里工作。但他又想,为了查找自己的病因跳槽,也太功利太狭隘了吧。想到小时候背诵过的毛主席语录:“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他偷偷笑了:好,我也解放全人类去!他向韦斯科特讲了自己的愿望,问他能不能把自己介绍到HGP研究机构去。韦斯科特说,能源部有三个人类基因研究中心,但很难进去,国立卫生研究院这边新成立了一个,要在下面建十到二十个试验室,我可以介绍你去。过了一段时间,韦斯科特在给他戴上硕士帽的当天,说,我的老同学,迈阿密大学的托兰德教授,他的试验室已经获准参与HGP,你到他那里去吧。石高静欣喜若狂,对韦斯科特千恩万谢之后,立即收拾行李去了迈阿密。来到这个研究中心,看到高高竖立的DNA模型,他热泪盈眶,扑上去亲吻几下,喃喃连声:我命在我不在天,我命在我不在天……
     
       在三楼的一间办公室里,石高静见到了托兰德教授。这个六十多岁、长着红鼻子的著名生物学家告诉他:迈阿密研究中心分到的任务是,为人类第七条染色体的上半部测序,占人类DNA总量的百分之一点八。石高静问:要多长时间完成?托兰德问:你今年多大年龄?石高静答:三十七岁。托兰德说:等你五十一岁那年,咱们把它打开!说着,他往旁边橱子上一指。原来,那儿高高地放着一瓶法国名牌香槟“巴黎之花”。石高静心想:哇,十四年呵,超过八年抗战呵!
     
       与在爱荷华大学做的基因探寻相比,这儿的工作基本上没有悬念,就是日复一日的检测、检测。石高静被分配的工作,是做遗传图谱。他以一种叫做“限制性内切酶”的分子为“剪刀”,每天剪下一段又一段的DNA链条,交给其他的人去做物理图谱和序列图谱。
     
       一天一天下去,石高静对这份工作产生了厌倦,觉得十四年真是过于漫长。他想,我们家族的男人都活不过五十,我能等到“巴黎之花”盛开的那一天吗?
     
       他想来想去,要把这十四年坚持下来,还是要依靠修行。紫阳真人说过,要“以事炼心”。我应该把这日复一日的工作当作修行,为人类做功德,同时也磨炼自己的心性;同时,我要毫不松懈地修习丹功,以葆身体康健。于是,他上班时兢兢业业,下班后勤奋修炼,把二者结合得圆融无碍。
     
       有一个周末,他到迈阿密海滩上练站桩,练完之后发现,有一位长着苹果脸的白种男人站在后边在模仿他。经攀谈得知,这人叫麦高,是个中学教员,特别喜欢东方文化,尤其是老子的《道德经》,他百读不厌,光是英文版的《道德经》就收藏了三十多种。石高静感到吃惊,问他为何这么喜欢《道德经》,麦高说:老子的理论非常独特。你们中国的另一位思想家孔子也讲道德,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他们也讲道德,都差不多,可是老子讲的这一套在西方没有人讲过,让人感到很新鲜,很神秘。石高静来美国了解到,很多美国人是喜欢老子的,老子讲的“道”,已经被一些人用来阐释政治之道、军事之道、科学之道、艺术之道、卫生之道、两性之道等等,甚至还有供儿童阅读的普及性的图画书。麦高问石高静,他刚才为什么站在那里做着奇怪的动作,石高静说:我在练站桩。这也是老子传下来的。麦高瞪大眼睛问:是吗?《道德经》里的哪一章哪一句是讲站桩的?石高静哈哈一笑,说麦高先生,《道德经》是道教的基本经典,是指导人们修道的基本理论,道教徒不一定从中找到具体的方法,找到理论依据就足够了。像我这样站桩,应该把《道德经》第三章讲的“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当作要领。麦高向石高静提出,能不能教他修炼。石高静说,可以。于是,他一边说一边做着示范。旁边有人看到了,也跟着他学。
     
       就在这几个人面向大海开始练习时,石高静突然想:我在这里办一家道院,作为琼顶山南宗祖庭的下院,工作之余收徒传道,让西方人了解中国的道教文化,享受道家养生术的润泽,不是一件大好事吗?道院的名称呢,就借用师父的法名,叫作“崇玄道院”吧。他向麦高讲了这个设想,麦高兴奋地说:太好了,我当你的第一个弟子吧。另外,我还要劝说一些朋友过来学道。
     
       当天晚上,石高静打电话给师兄应高虚,说了这件事情。师兄说,很好,你能在美国办道院,太上会护持你的,历代祖师都会护持你的。石高静问:等道院成立的时候,你过来挂牌好不好?师兄说:对不起,阿暖太小,我脱不开身,过几年再去看你的道院吧。
     
       石高静向当地政府递交了建立道院的申请书和二百美元申请费,官方对他审查了一番,很快下达了批文。在麦高等几位道友的帮助下,石高静把他租住的房子改造了一番,贴上老子画像,设置了供桌,在一个周末举行了道院成立仪式和收徒仪式。有八位白人和黑人向老子叩拜,向石高静叩拜,正式成为太上弟子。而后,石高静用中文向徒弟们庄重诵读《道德经》,用英语一句一句为他们讲解: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第二年的秋天,三位中国人忽然来迈阿密大学人类基因研究中心参观考察,为首者是中国科学院的一位院士。见到国内同行,石高静特别高兴,约他们晚上一起吃饭。在饭桌上,院士向石高静讲,国际HGP 研究的飞速发展和日趋激烈的基因抢夺战引起了中国政府和科学界的高度重视,国家已决定组建北京、上海两个人类基因组研究中心。石高静说:咱们国家重视这件事情太对了,问题是HGP的任务已经分配完毕,美、英、法、德、日五国各领了一块蛋糕,咱们抢不到了呀。院士说:抢不到也要抢,反正中国不能在这个重大领域缺席。这一次来美国,一方面是考察HGP进展情况,同时也想从美国人手里抢一块。经过多次商谈,他们已经同意,从贝勒中心分出一点给我们,大约占HGP总任务的百分之一。石高静听了,立即拍手叫好。院士这时问:石先生,你愿不愿意回国干呀?愿意的话我们举双手欢迎!石高静想了想,说:感谢院士先生对我的器重,但我只是迈阿密研究中心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国内的HGP不差我这样的,没有我照样会做得很成功。我打算继续留在这里,一边工作一边把博士读完。院士说:我们理解你的选择,HGP是全人类共同的事业,在哪里干也一样做贡献,祝你早日拿到博士学位。
     
       三年后,石高静如愿以偿,戴上了生物学博士的帽子。他的工作因为效率高,差错率低,经常得到托兰德教授的表扬。他的传道事业也一帆风顺,弟子有了上百个。他这时有了一些积蓄,就交上十二万美元首付款,用按揭贷款买了一座别墅,把里面的大厅改造成太清殿,把道院搬到了这里。从搬来的第一天起,他就在门口挂出红布条幅,上面写着:老子天下第一!
     
       这句话,也招来了越来越多对道教感兴趣的人。尽管有的人不具道缘,来看了看就走了;有的人虽然拜了师入了道,却因为不能持之以恒又中途退出,但道心坚定的人总体上是有增无减。尤其是麦高,他一直保持着高度热情,在组织活动、讲经传道等许多方面,都成为石高静的得力助手。在道院成立五周年庆祝活动上,石高静任命麦高为道院副院长。这样一来,麦高的积极性更加高涨。
     
       石高静的个人炼养也一直进行着,虚心实腹,性命双修。一年年下去,他身内有太和之气氲氤,心胸仿佛虚空一般,丹田部位则有气团生成,时时活泼跃动。让他最感欣慰的是,虽然他年过不惑,一年年向五十逼近,而他的心脏并没出现任何的不适感觉。他想,照这样下去,我是能够等到“巴黎之花”开启的那一天的。
     
       然而,师兄的突然羽化和临终嘱托,中止了石高静对那一天的憧憬。
     
       他跪在师兄的遗体旁边,满怀惊惧,也想不明白:师兄修炼多年,刚过半百,怎么会突然不行了呢?
     
       他看到供桌上那支龙头簪子,回想一下师兄从海滩归来后的言行,幡然醒悟:师兄是为了让我回国,坐脱立亡。
     
       尽管猜出了这个原因,但他还是依照美国的法律规定报了警。几位警察很快过来,勘察一番现场,把一死一活两个中国人带到警察局。应高虚被送到一个地方做遗体检验,石高静则接受一位胖警长的审问。他用“坐脱立亡”来说明应道长的死因,那个胖警长却听不明白。石高静就向他解释:坐脱立亡是修行者达到较高境界时的一种现象,如果他不愿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就通过施加意念,让自己的精神走掉,前往超自然世界,只留下一具没有生命的肉身。道教,把这种现象称为羽化,意思是长了翅膀飞向仙界。
     
       胖警长听罢,抱着膀子说道:“石先生,你肯定知道人民圣殿教的案子,希望你用充分的事实来证明你和琼斯完全不同,而不是用一些宗教术语来为自己开脱责任。”
     
       一听这话,石高静急了。他当然知道人民圣殿教。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邪教。它1953年成立于美国印第安纳州,1977年,教主琼斯为了躲避警方的调查,把一千多名信徒带到南美洲圭亚那,第二年胁迫追随者与他一起自杀,命令他的信众饮下掺有氰化物的果汁,抗拒命令的人则被射杀、勒死或被注射氰化物。这次集体自杀事件共有914人死亡,其中包括276个儿童,震惊了整个世界。石高静将桌子一拍,高门大嗓地说:“警长先生,请你不要随便怀疑我的道院好吗?中国道教是一种温文尔雅、重视生命、富有博爱精神的宗教。那些全真派道士,连动物的肉都不忍心吃,还能去杀人?再说,如果是我把应道长杀了,我会打电话向你报警?”
     
       胖警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石先生,你的这些推理对于我们是没有用的,我们只相信鉴定结论。”
     
       他问应高虚女士在中国的履历。石高静说:“警长先生,我告诉你吧,如果时间退后三十六年,你如果和应女士比赛枪法,不一定能比得过她。”胖警长很吃惊,拍着腰间挂着的手枪说:“她的枪法比我厉害?她年轻的时候干什么?”石高静:“准备和你们打仗。”胖警长说:“我知道了,她要去朝鲜帮助金日成。”石高静笑道:“警长先生的记忆力这么差呀?板门店停战协定是1953年签订的,已经过去将近五十年了。”胖警长尴尬地一笑:“那么,要去攻打台湾?”石高静说:“这回猜得差不多。那时候中国内地和台湾的关系非常紧张,美国第七舰队在太平洋上耀武扬威,中国就实行‘全民皆兵’的政策,在每一个乡村都组织起了民兵队伍,应玉兰就是其中的一员。虽然只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女,但她天资聪明,枪法练得特别准,百发百中。那时候,中国组织了专职军人和民兵的大比武,应女士参加了华东大区的比赛,夺得了女民兵步枪射击第一名。警长你要知道,华东五省一市,那时候有两亿多人口,比你们美国都多。”胖警长连连点头:“应女士真是很杰出。她得了射击冠军以后呢?有没有被中共选作狙击手,到台湾去射杀蒋先生?”石高静说:“她哪里去做狙击手,她受到了道教徒的点化,很快就不玩枪了。”
     
       石高静讲起了应道长的入道因缘:应玉兰获奖之后,在家乡的名气很大,地方武装部门经常让她参加军事演习或者做射击表演。有一天,她在四明山上参加演习,恰巧天上有一队大雁飞过,就端起枪来,一枪打下了一个,让在场的人佩服不已。演习结束,那只死雁让武装部长提回去做下酒菜了,她则高高兴兴地回村。路上,一个老道姑却拦下了她。那道姑怀中还有一只大雁,在一声声哀鸣。应玉兰问:你这大雁是从哪里来的?老道姑说:是让你打下来的。应玉兰惊讶地说:我就打下来一只呀。老道姑说:你打下来的是只公雁,你们走后,这只雁从雁群中离开,飞到山上,来来回回找你打下的那一只。应玉兰急忙问:它找那一只干什么?老道姑说:这是只母雁,跟你打下的公雁是一对呀。大雁非常重感情,一旦失偶,就会终生独居,不再婚配。应玉兰十分吃惊,急忙打量那只母雁,只见她眼神凄凉,叫声悲惨。应玉兰流下泪水,抚摸着那只母雁说:对不起,对不起。她向老道姑提出,让她把这雁抱回去,由她喂养。老道姑摇头道:那就违反自然了。雁是野生的,哪能在家里养着,还是让我抱回山上,它想留就留,想走就走。说罢就抱着雁去了山上。从那以后,应玉兰深深懊悔,再也不想摸枪,每当上级举行武装演练她都托病不去,隔一段时间就去山上的道观里看望那只落单的母雁。她发现,那母雁不愿进食,越来越瘦,半年后竟然死掉了。让应玉兰想不到的是,那个老道姑,也就是在道观当家的费道长,竟然带领几个女道士为这只雁做了一场隆重的法事,超度它的亡魂。应玉兰深受感动,加上每次来山上都听老道姑讲道教教义,就向老道姑说,她也想出家。费道长已知道她有未婚夫,说:你出了家,你那对象不也落单?你还是先尽人道、后尽仙道吧。应玉兰听了这话,就暂时打消了出家的念头,结婚生子。然而,儿子长到十岁,却忽然得病死了,她更感觉人生无常,出家的念头又强烈起来。于是,三十岁这年她辞别丈夫,成了四明山上的一位女道士。她在四明山住了一年,有一位道友告诉她,南宗丹法特别奇妙,练好了能够长寿,她就离开那里,到南宗祖庭琼顶山拜翁道长为师,开始修炼南宗丹法。后来翁道长羽化,应道长接任琼顶山道观主持,直到现在。没想到,她来美国参加崇玄道院成立十周年庆典,却突然走了。
     
       胖警长听罢,抬手摸着他的三重下巴说:“这么说来,道教徒很有爱心呵,这位应女士的经历也非常奇特。可是,你说她通过意念让自己的生命结束,让精神生出翅膀飞走,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石高静说:“她想让我回国接替她,振兴全真道南宗祖庭。”胖警长问,什么是全真道,什么是南宗,石高静就向他讲:中国的道教,是一千八百年前由张道陵创立的,奉老子为道祖,以他的著作《道德经》为最重要的经典。一千年过去,就像一棵大树形成两大枝干一样,分为正一道和全真道。正一道不出家,可以结婚,多从事符箓斋蘸,祈福禳灾。全真道呢,是一个叫作王重阳的道士在十二世纪创立的,他的信徒出家,独身,专注于打坐修炼,主要在中国的北方活动。那时,一个叫做张伯端的著名道士已经在南方创立了紫阳派。到了十四世纪,这一派也归于全真,被称为南宗,而王重阳一派,被称为北宗……胖警长听到这里,抱着脑袋连连摇动:“哦,天哪,比一个最复杂的案情还要复杂得多!”
     
       一个戴口罩的法医走进来,递给警长一张纸,说结论有了,这位从中国来的应女士死于缺血性脑卒中。胖警长看看那张纸,又看着石高静说:“缺血性脑卒中,原因很简单嘛。可你为什么要说得那么复杂,又是坐脱立亡,又是南宗北宗!嗯哼?”石高静说:“我认为我的判断没有错误。她就是坐脱立亡。在你们看来,脑卒中是因,死亡是果。其实,脑卒中是果,师兄要走的念头是因。”胖警长把死亡鉴定书递给石高静,摆着手道:“好了好了,我不想再听你的辩解,你赶快处理尸体吧。”
     
       石高静打电话叫来了麦高和任由。二人得知这件事十分震惊,唏嘘不已。三个人找车把应道长的遗体运走,送到殡仪馆的冰棺里临时寄存。做完这事,石高静开车去了海滩,独自坐到夜深。
     
       虽然迈阿密是美国本土最温暖的城市,但3月中旬的夜间还是有些寒冷。石高静打了几个寒噤,将衣服裹紧,掏出师兄留下的龙头簪子轻轻抚摸着。他耳听涛声,眼看着一钩上弦月慢慢西沉。
     
       有一只海鸥在月光和灯光下翩翩而飞,叫声凄凉。它几次落在水边,走路时却一歪一倒的,看样子是有一条腿受了伤。它可能不愿体会腿上的伤势,一次次努力飞到空中,想用翅膀展示它的健壮与尊严。它飞来飞去,它时高时低。
     
       一首七律诗,在石高静心中悄然酿成:
     
       悔作师兄气脉谋,
     
       曲平试罢场难收。
     
       大西洋畔波融泪,
     
       琼顶山巅云载愁。
     
       弱志虚心习妙道,
     
       坐脱立亡为仙游。
     
       龙簪虽细千钧重,
     
       居士彷徨似病鸥!
     
       他抚摸着木簪,看着那高昂的龙头、那被二十几代道士的头油浸染出的乌黑龙身,明白了一个事实:琼顶山的八百年道统,此刻就在他的掌心之中。他无法放弃,更不能推却。他的选择只有一条:遵照师兄的遗愿,立即回国。
     
       第二天,他去研究中心向托兰德教授递交了辞呈。托兰德看后十分吃惊,拍着橱子里已经放了整整十年的那一大瓶香槟说:石,你不想和我一起庆祝HGP的最终完成吗?你要明白,那一天是我们这个星球大放异彩的时候!石高静说:我当然想在这里工作到那一天,可是,师兄的遗愿我不能违背。到那一天,我会在中国的琼顶山为你和全世界无数同行的丰功伟绩欢呼的。托兰德教授无奈地摇摇头:看来,科学的感召力还是比不了宗教。好的,你回中国吧。祝你事事顺利,成为一个著名的宗教家!
     
       石高静向托兰德提出一个请求:在研究中心留下自己的DNA检体,请教授等到方便的时候,给他做个检测,看他身体里到底还有没有那个捣乱的魔鬼。托兰德立即让一个女研究员过来,用一个棉签在他的口腔里抹了一下,放在检体盒中收走。
     
       当天晚上,石高静把麦高和任由叫到道院,讲了自己的决定。麦高立即大叫起来:“不,不,你不能走!”任由也说:“院长走了,这个道院怎么办?”石高静说:“不是还有你们俩吗?麦高你学道多年,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有了较高的水准,讲经、传法,都难不住你。再说,遇到什么疑点难点,咱们可以在电话里交流嘛。任由你懂医学,可以将中医和道医好好研究一番,把二者结合起来,在治病和养生这两个方面成为道院的招牌。对了,你也担任道院的副院长,协助麦高好好干吧。”二人见他去意已决,只好答应下来。
     
       此后几天,石高静忙着为师兄办理遗体运输手续。这件事情十分复杂,要经过美国、中国的许多部门,而且还需死者亲属申请,由中国殡葬协会国际运尸网络服务中心与印州殡仪馆承办。为此,石高静不知打了多少电话,发了多少次传真,跑了多少部门。
     
       石高静还去找华人裁缝做了两身道服,一套是平时穿的大褂,一套是在上殿等正式场合穿着、在道内称作“得罗”的道袍。到了周六道友们集合修习的日子,石高静一大早沐浴净身,穿上“得罗”,然后对着镜子,学全真道士的样子把自己的长发束于头顶,用一字巾扎牢。
     
       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用手指点着说:“石高静,从今天起,你已经是个出家道士,道貌岸然了。你千万记住:别给师父丢脸,别让南宗蒙羞!”说罢,他去太清殿向祖师爷万分虔诚地礼拜一番,跪在那里庄严地将龙头簪子贯穿于发髻。
     
       道友们陆续来了,比以往任何一次聚会的人数都多,太清殿里装不下,后来者就在院中草坪上坐着。还有一些不是道友的也来了,口口声声要看中国女道士的表演。
     
       九点钟,石高静让麦高把人招呼到门外草坪上,他走到那里向大家深施一揖:“各位道友,现在我向你们报告一个消息:我的师兄,应道长,在星期一已经羽化,也就是去世了……”在场的人立即发出一片惊叫。石高静示意大家安静,从头上拔下那根簪子,向大家讲它的来历,讲应道长的遗愿,最后又讲了自己的回国决定。
     
       听说他要回中国,道友们立即做出强烈反应,纷纷站起来,围过来,嚷嚷着不让他走。露西还扑过来抱着石高静呜呜大哭,说师父你不能走,我要跟着你学道!石高静将她推开,向众人说:“对不起,我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不然,我今天就不会把这龙头簪子插在头顶。请各位放心,我虽然回中国了,可是这个崇玄道院依然是琼顶山道观在美国的下院,我还是你们的院长,以后会经常回来的。我不在的时候,由麦高和任由两位副院长带领你们继续学道修道。”他让麦高和任由先后讲话表态。二人都说,要不辜负院长的重托,继续把道院办好。
     
       一个长着鹰嘴鼻子、名字叫布鲁克的男道友举手大喊:“师父!师父!我有个问题请你解答!”
     
       石高静说:“好,请讲。”
     
       布鲁克抬手捏了两下他的鹰嘴鼻子,说:“我们都看见了,上个周末在海滩上,应道长做了一次非常神奇的表演,但是很遗憾,她只成功了一次。师父对我们说,这个周末让她再作表演。想不到,今天我们过来看到的是,应道长已经去世,你又准备回国,你让我们怎样向别人解释,中国道士的功夫是真实的而不是骗人的呢?”
     
       石高静听出了这话的分量。他抿着嘴唇沉默片刻,用真挚的目光盯着布鲁克说:“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两点:第一,应道长的表演绝对是真实的;第二,等我在中国修炼成功,会回来代替应道长给大家表演的。”
     
       布鲁克和道友们听了这话都热烈鼓掌,说盼望师父早日回来,让奇迹再次出现。
     
       剩下的时间里,石高静给道友们上了最后一课。他讲,他的师父一生只收了四个徒弟:应高虚、卢高极、石高静、祁高笃。这些名字都是师父给起的,最后四个字是“虚、极、静、笃”。为什么要用这四个字?因为老子有一句名言:“致虚极,守静笃。”道教内丹修炼,讲究性命双修,北宗是先修性后修命,南宗是先修命后修性。但无论从哪里入手,都离不开虚极、静笃这四个字,要让你的心境达到极度空明宁静的状态。他勉励道友们尊道崇德,性命双修,让身体健康,让心性圆明,把有限的生命溶入无限的宇宙运化之中,去实现和体会生命的长在。最后他拱手祝愿道友“无量寿福”,道友们也站立还礼,将“无量寿福”再三呼喊。
     
       晚上,他给母亲打电话,说了自己要回国出家的事情。母亲听了立即反对,说:“儿子呀,你在美国多好呵,有六万美元的年薪,有那么宽敞的别墅,一边工作一边教外国人修道,那就是神仙了,何苦要回国当道士呢?你师兄去世了,她那个小庙谁愿住谁住,咱不红眼!”石高静说:“妈,我已经决定了,你就别再阻拦我了。回国后我把师兄的丧事处理完,就到重庆看你去。”母亲长叹一声:“唉,你这个牛脾气,到老也改不了了。好吧,你回国也不错,我还能见见你。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哪一天就要烧成灰啦……”听母亲这么说,再想到自己出国十三年,中间只回去看望过她一次,石高静满心愧疚,几欲落泪。
     
       第二天,他把汽车卖掉,给母亲寄去一万美元,算是尽一份孝心。他留下五千多美元带在身上,将余钱连同积蓄一共一万五千美元交给任由,让任由代他归还房贷,说用完了这些,请任由先垫付上,以后他会如数归还。任由答应下来,却又提出,能不能把他的药店搬到崇玄道院。石高静想,这样也好,道院有了看门的,也提升了人气,就爽快地同意了。
     
       石高静拿到师兄遗体的运输手续后,立即买了机票。临行这天,麦高、任由等十几位道友一起去迈阿密机场为他送行。
     
       托运了师兄的遗体,石高静与道友们在安检门外依依告别。石高静注意到,露西没来送他。他到候机厅里坐下,想起这姑娘学道中的许多趣事,为在回国时没能见她一面而遗憾。他想,难道露西又遭到利迪的纠缠不能脱身?
     
       眼看登机时间快要到了,他决定给露西打个电话。拨通后,却听露西气喘吁吁说:“师父,我来了!”石高静说:“露西你来晚了,我已经过了安检了。”露西说:“我也过了!”石高静心下诧异:这姑娘,她没有机票怎么能过安检呢?
     
       正要再问,露西却挂断了电话。与此同时,只见露西拖着箱子大踏步走进了候机厅,披肩金发随着她的脚步优雅地甩动着。石高静吃惊地站起身,露西扔掉箱子扑了上来。石高静与她拥抱片刻,问她要去哪里,露西满脸兴奋,飞快地眨动着蓝眼睛说:“我跟着师父去中国当坤道,好吧?”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返回顶部
本站推荐
007系列小说:砍断魔爪
男巫
费城风云
青春遗梦
爱心设计
冯冀才散文
最容易离婚的女人,你绝对想不到是她们!
人体奥秘
猪和蝴蝶
谁拿走了孩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