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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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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为什么,白天从河西作礼拜回来后,她的两腿自膝盖以下便发起痒来。到晚上作完祷告去床上躺下那痒更甚,让她忍不住拿手直搔。但这种搔非但不管用,还因为把皮搔破引发了疼痛。她拉开灯看看,见自己的小腿及脚面已经改变了平时的模样,整个儿发红而且起了一些紫点子。
     
       她将这症状又当作了主对她的惩罚,立即翻身起坐,拉开电灯,面对着墙上贴的耶稣画像开始反省自己还有哪些罪过。反省来反省去,她觉得自己最大的罪过大概就是没把自己家里人一起带到耶稣面前。于是,她怀着一腔悚惧在心里对那位上帝的儿子说:是我无能,是我有罪……
     
       自从信了耶稣之后,刘二妮最大的痛苦就是没能将闺女说动一块儿入教。多年来闺女与她相依为命,闺女是她的命根子,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像世界末日到来时的情景:她飘飘悠悠去了天堂,而闺女一家却掉进了地狱。地狱是多么吓人呀,《圣经》上说得明白,那里虫是不灭的,火是不灭的,虫与火像盐一样淹着不信耶稣的人!她曾多次劝说荣荣:快信吧,快信吧,再不信就晚啦!可是荣荣从来不听,说:我一个党员,妇女主任,能信那玩意儿?刘二妮说:甭提什么党员妇女主任,你娘不也干过么?干了那么多年还有什么好处,到头来是一头迷了路的羊!而荣荣总是不听,继续去作她的迷路羊。
     
       除了闺女,刘二妮还想让赘子四龙跟孙女小菲入教。四龙是东乡吉家庄人,二十多年前因兄弟众多穷得娶不起媳妇而改姓入赘这里,对荣荣和丈母娘一直俯首贴耳,深得刘二妮喜欢;孙女小菲像她娘年轻时一样伶俐俊俏,让刘二妮啥时看了啥时心醉。她想,如果这父女俩背了十字架,那是多么叫人高兴的事情!可是刘二妮再想到他俩背了荣荣不背,日后一家人要分作两处,又让她心下不忍。唉,还是要先动员荣荣,动员成了荣荣,事就好办啦。于是,她在家里一有空就到闺女面前唠叼。然而闺女依然对娘的劝说置若罔闻,听得多了还瞪起眼来顶撞她,这让她十分痛心。
     
       家中还有一个人她没动员。这人是她的丈夫许景田。许景田是十年前退休后回到家的,但刘二妮对他的负心一直耿耿于怀。荣荣对爹更恨,因为当年县里招工没能去成,她便希望爹在济南给她找份工作。她曾专程到那里求他,可是爹却说不行,他没这个权力。她等到二十五六岁看看再无指望,才委委屈屈接纳了娘给她找的上门女婿。因此,当年届花甲的许景田回到家后,娘儿俩都不给他好脸,连话都懒得跟他说。许景田看出了妻女对他的怨恨,但并不太放在心上。他有充足的退休金揣着,每天喝上两阵酒,有空就到村里找人下象棋。对妻子入教一事,他也是不置可否从不干涉。刘二妮曾想过让许景田信教,但再想想,觉得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活该下地狱受罪,便又打消了念头。
     
       此时受着腿痒之苦的刘二妮想起此事,突然悟出这也是罪过:耶稣教人要爱你的仇敌,可是你怎么对许景田不管不问呢?眼看着身边的人要掉进地狱却不拉一把,这能是一个好信徒吗?想到这里,刘二妮便草草穿上衣裳,打开门走向了西屋。
     
       在许景田回来的头些年里,刘二妮是跟他住在一起的。许景田虽然年过花甲,但身体也还结实,隔些日子便和刘二妮过上一次夫妻生活。刘二妮虽对丈夫过去的作为生气,但对大半辈子没再做过的那事尚抱有几分兴趣,让许景田三哄两哄就遂了他的心意。可是入教后她的心思全放在了耶稣那里,每晚都是读《圣经》、祷告到很晚,让许景田不堪其扰。他提了几回意见,刘二妮说你到西屋睡去吧。许景田想想自己也是六十七八的人了,不可再做那种事情,便在西屋又安了一张床,从此一个人清清净净地睡觉。
     
       今晚刘二妮叫开西屋门却得到了误解。许景田只穿一个大裤衩子打开门后,见妻子上身只套一个汗衫,一对老奶子晃在他的眼前,伸手就把她往床上拉。刘二妮生气地说:“你干啥呀?我过来找你说正经事!”许景田说:“什么正经事?”刘二妮说:“荣荣她爹,以前是我不对,心里恨你,不领你一块信耶稣。往后,你就跟我一块儿信吧?”许景田一听,立即往床上一躺摇头道:“我当是什么正经事呢,是信教呀!你愿信就信,我不拦你。可是想叫我信,是嘴上抹石灰,白说!”刘二妮听他这样讲,心里又生起气来。她强压住这气,耐着性子向丈夫讲信教的好处,最后还向他唱起在小梗那里学的歌来:“蝴蝶飞呀飞,飞得有高低,高的上天堂,低的下地狱。地狱里往上看,看见你的妻,妻是你的妻,不能搭救你……”许景田打断她的唱,说:“谁稀罕你搭救?等死了,你享你的福,我受我的罪!”刘二妮看他执迷不悟,只好停止劝说走出了西屋。
     
       回到自己的屋里,刘二妮的腿还是发痒,于是益发相信这是主对她的惩罚,便更加虔诚地悔过、祷告。直到天快亮时腿痒减轻,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然而黎明时分,她听到一贯勤快的四龙起来扫院子了,想起昨天与本村人约好的一件事,便又一骨碌爬了起来。
     
       他们要帮大收家种花生。大收与孙田秀两口子到老也没能生出个孩子,成了老绝户头就不说了,几年前大收又得了肺心病,一不小心就喘不开气,自家的地很难耕种。他的几个兄弟有时也给他帮忙,但帮得很不痛快,年年庄稼种得比别人晚许多。去年秋天,刘二妮动员大收两口子入教,说信了教大收的病就能好,那两口子便入了。然而大收去河西参加了几次礼拜,他的症状并没有减轻,加上每次涉水过河的艰辛,便又打了退堂鼓。昨天刘二妮听马牧师讲经回来,刚走上河这边的大堤,就看到大收老两口正一推一拉,在艰难地用车子往地里送粪。她心里一疼,便向同行的信徒们说:“《圣经》教导咱们:‘众人以为美的事要留心去做’,咱明天帮大收种花生吧?”二十多个信徒异口同声地答应着,约定明天早晨到大收家聚齐。
     
       刘二妮去的时候,大收家的院子里已经有了七八个信徒。大收老两口正从屋里往外拿种子、化肥和地膜,一见刘二妮来了,大收向他扬起一激动就憋得发紫的脸,“咝咝”地喘息着说:“四婶子,就冲你们这份好心,我也得再入耶稣!我再有三心二意,叫我不得好死!”刘二妮一听高兴地说:“不要冲着俺们,你要感谢主!永远敬事主,荣神益人吧!”
     
       这时,刘二妮发现已经八十多岁的许景言老汉正坐门槛上瞅他们,走过去向他大声说:“大哥,你也信耶稣吧!信耶稣真好哟!”不料这老汉用垒在大眼袋之上的一对黄眼珠子向她瞅上片刻,开口说道:“信了耶稣,天天能有肉吃?”刘二妮笑道:“你老人家就知道吃。信耶稣是为了吃喝吗?”众信徒便对二妮说:“你费那唇舌干啥?咱庄里谁都入了,这老头也不一定入!”刘二妮对这话信。这老汉自打五年前老伴死后没有了管他的,变得越来越不像话,整天跟儿子要钱割肉吃,弄得四个儿子都对他烦。刘二妮便走回来,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招呼大家一块儿下地。
     
       一群人走到街上,东方曙色正艳,许景行老两口也又在那里扫街。刘二妮看看自己身后的这一支队伍,只觉得一股幸福感与自豪感回荡在心中。她高声道:“咱们一块唱个《清晨歌》吧?”信徒们齐声说好。她便起了个头,带领大家响亮地唱起来:
     
       清晨起,赞美神,
     
       一夜平安蒙主恩。
     
       今日还求主保佑,
     
       叫我一天得安慰!
     
       哈利路亚,
     
       荣耀归神!
     
       ……
     
       他们的歌声吸引了街上的人,当然也吸引了许景行老两口。他们停住手直起腰,惊奇地看着刘二妮领导着的这些村民走过他们的身边。玉莲老太看见侄子侄媳也在里面,便问孙田秀这是干啥。孙田秀一脸喜悦地道:“婶子,他们这是学雷锋做好事,帮俺种地呀!”
     
       听了这话,许景行老两口将眼睛睁得更大了。
     
       到了村前大收的地里,大家分好工,有的使牛犁沟,有的施肥,有的点种,有的蒙地膜,有条不紊地干了起来。大家一边干活一边说笑,显得十分愉快。
     
       一个女信徒忽然说:“哎呀,不知怎么回事,昨天夜里俺的腿痒痒死了。”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说自己的腿也痒。有人还说,以前过河后腿也痒过,但都没有这一回厉害。刘二妮这才知道,害腿痒的不只她一个。她说:“我也痒痒。怎么回事呢?”
     
       男信徒许合三说:“我猜着,那河水里可能有毒。你看那水的颜色,看泡沫,早就不对头了。”
     
       他这么一说,许多人都说大概是这个原因。刘二妮恍然大悟:对,是河水有毒。你看我愚不愚,还认为是主的惩罚呢!
     
       接着,大家便说起这些年沭河两岸越来越多的工厂,说起沭河的由清变浑。一边说一边感叹:一条河成了这个样子,你说这世界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有的说变好了,有的说变坏了,争来争去争不出个结果。
     
       但最后大家的话题落到一个对于他们非常实际的问题上:河水有毒,他们怎么过河去做礼拜。刘二妮听出个别人话音中的动摇,大声道:“路上有险阻,正是主对咱们的考验!水再毒,腿再痒,也不能挡住咱们奔天堂的路!”她这么一鼓动,大家便齐声说:对,挡不住!挡不住!
     
       刘二妮按照教会的统一安排,每个礼拜除了带领本村信徒去河西聚会一次,另外还在她的家里搞两次小聚会,时间为礼拜二和礼拜五。这种聚会的内容一般是唱歌、祷告、学习《圣经》、交流心得体会。帮大收种花生的第三天晚上又是他们聚会的时间,刘二妮做好饭让全家人早早吃下,然后收拾好堂屋等候着。过了一会儿,便陆续有人来到,床上、地上渐渐坐满。
     
       刘二妮看看人到了不少,便领着他们开始唱歌。每逢去河西做礼拜时小梗都教他们唱歌,他们学会了便在小聚会的时候齐声大唱。小梗会简谱,临沂教会给了她好几本子,她拿过来哼过几遍就可以教给信徒们。她教的歌都很好学,大多是用信徒们熟悉的曲子重新填词。譬如说,沂、沭两河一带自古流传的民间小调《小五更》、《姐儿调》,老百姓耳熟能详的柳琴戏、吕剧,建国以来流行的新老歌曲,全让教会将调瓤儿抠掉,换上了传播教义的内容。这次做礼拜,小梗教的一首歌叫作《天国路》,曲调套了中老年人在三、四十年前就听熟了的《歌唱二郎山》,今天晚上刘二妮带领众人复习起来:
     
       天呀么天国路,高呀么高万丈,
     
       人心诡诈难以上,魔鬼要张狂。
     
       世俗缠绕无方向,
     
       圣灵交通,被它挡呀么被它挡!
     
       天呀么天国路,哪怕你高万丈,
     
       我们敬主、要虔诚,
     
       信心、坚如钢,
     
       背起那十字架呀,吃苦做榜样!
     
       ……
     
       他们开始唱得还有些生涩,后来渐渐熟了,加上人到得越来越多,他们的歌唱便十分响亮整齐。刘二妮因为一遍遍领唱,直累得气喘嘘嘘嗓子发哑。这时,她心中又冒出了不知想过多少遍的想法:唉,荣荣嗓子那么亮,要是她能来领唱该有多好哇!
     
       唱完第五遍的间隙,一个迟到的信徒进门后说:“你们看景田叔弄来了什么?”借着院中亮着的电灯光,大家看见许景田手里提了只碗口大的鳖正在水缸边转悠,看来是想找个地方放下它。近年来鳖越来越少见,许多信徒觉得稀罕,就停止歌唱跑出去看。刘二妮想起丈夫晚上没回家吃饭,这会儿却提了个鳖回来,也觉得好奇,就走出去问他从哪里弄的。许景田喜孜孜地说,他下午去造纸厂找看门的景从老汉下棋,正下着,只听旁边水桶里响,过去一看,原来里头有三只鳖。他问来历,景从老汉说是在河里逮的。他们下棋下到傍晚,景从老汉说景田弟你别走了,咱们煮团鱼吃,说罢就找了一只放在锅里煮好,二人就着它喝下了一斤白酒。景从老汉喝得高兴,等他走时又让他提了一只。
     
       听他说罢,刘二妮立即说:“快别作孽了,你把它放回河里吧!”
     
       许景田说:“放回去?人家景从哥好不容易逮了给我的,放回去干嘛?”
     
       刘二妮说:“我就不准你吃!你没听老辈人说,鳖是有灵性的?你快把它放生!”
     
       许景田醉醺醺地摆手道:“好好好,要放你去放吧,反正我已经吃过啦!”说完这话,他将手里的鳖往水桶里一扔,打着哈欠去了自己的屋里。
     
       刘二妮见他这样,就对信徒们说:“走,咱们去把它放了!”众信徒同声响应。一个中年汉子率先提起水桶,有手电筒的人在头前照着路,大家一起出门走向了村后的倒流河。
     
       一股臭气扑面而来,河边到了。刘二妮在水边接过水桶,向里面那位生灵说道:“感谢主吧,是主给你了生路。”说着将桶一倾,让那鳖落到了水里。
     
       不料,那鳖刚一入水,却倒头就向岸上急急爬来。大收老汉说:“你走呀,叫你走你怎么不走?”捡起它又放回水里。然而那鳖还是回头往岸上爬。
     
       众人便诧异了,都说这是怎么回事?刘二妮这时却将手一拍:“明白了!这水已经不行了呀!”
     
       大伙抽嗒抽嗒鼻子,进一步体会着这里的臭味,再用手电照照那像酱油一般颜色的水,都说:“这可怎么办?咱把它往哪里放?”
     
       一边议论着一边再瞅那鳖,他们发现这小生灵已经沿着水边向上游爬去。有人说:“咱们别管,看它往哪里爬。”于是一群人就跟着它慢慢走了起来。
     
       这鳖沿着水边一直爬,爬。它爬过雹子树下,爬过公路桥底,还是向上游继续爬去。
     
       许合意的造纸厂到了,一根粗大的水泥管从墙跟伸出来,“哗哗”地向河里吐着污水。那鳖面对滑溜溜的水泥管并没停止脚步,而是毫不犹豫地向上登攀。然而爬上一点便滑下来;再爬上一点又滑下来。跟着它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哎哟,它到底要上哪呀?
     
       这时,在造纸厂看门的许景从老汉已经听见动静走了过来。看清了鳖攀水泥管的情景,他说:“你们放心,它早晚会爬过来的。我已经看过许多回了。”
     
       有人问老汉:“它到底要上哪里去?”
     
       景从老汉说:“到上边找清水呗!”
     
       人们一听便明白了。再看看那鳖,在经历了多次失败之后已经成功地越过了水泥管。它沿着水边再爬几步,便急匆匆钻到水里。它来到水的深处,一下子扎到底,搅起一团浑水将自己隐蔽起来。
     
       刘二妮站在那里看看上下两段泾渭分明的河水,低下头,连连在胸口划着十字。
     
       第二天,倒流河上游有鳖的消息在村中迅速传播开来,同时有许多人涌到那里开始下水捉拿。当然,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基督徒。捉鳖的人们赤着脚在极浅的水里踹着沙行走,每个人都将身子扭来扭去姿势特怪。有人踹着踹着,脚下便感觉到一个圆而硬的东西。用脚尖扎底一挑,一个王八或王八羔子立即原形毕露,引发起人们的一阵欢呼。半晌午过去,大约有二十多只先后被捉起。这成果鼓舞了更多的人,来捉鳖的渐渐塞满了河道。可惜,这时沙中隐藏的已经很少,待七八只再逮上来,人们无论怎么用心用力也一无所获了。
     
       而在此时,许景从老汉也忍不住道出了让他保守了许多天的一部分秘密,告诉人们这里的鳖群已经出现多天,已有五六只进了他的肚子。但他还没把鳖群差点吓死一位采购员的事情说出,他明白自己必须对此守口如瓶,以保住他每月能够挣到三百六十钱的差事。但人们听了景从老汉透露的部分秘密也表示出愤慨,都说这老汉心真黑:看着这么一群鲜玩意儿就是不说,是想一个人吃独食儿呀?景从老汉听到这种谴责后十分后悔,急忙回到造纸厂的门房里,抬起巴掌连连抽打自己的嘴巴。
     
       人们再没发现水中还有漏掉的鳖,捉鳖的兴奋被冷静的思考所取代,就走上河堤议论起来。他们说,鳖都跑到这里来,说明下边的水已经彻底变坏了,用电视里的话说就是被“污染”了。这时,住在倒流河边的一位村民突然大叫起来:“怪不得我那井水有味儿了呢,敢情是脏水渗了进去,污染了呀!”听他这么一说,另外一些人也说自己家的井水变得不好喝了。一个中年人说:“这还了得?那水鳖都不喝,人还能喝?”这时,人们都转过身去用仇恨的目光看着“金河造纸厂”,说:“办这祸害人的厂子干啥呀?趁早把它砸了!”
     
       人群中有个村民小组长,他的头脑比较冷静,这时站出来说先不要着急,咱们还是找村干部说说,让他们处理这事。大家听他讲得有理,便提鳖的提鳖,空手的空手,一起回到村里去了村部。
     
       然而这时办公室里锁着门。看到另一间屋里开着门,领头的几个汉子就猛地闯过去,撩起里边挂的一道布帘就往里瞅。没想到里边床上躺着一个光腚的小媳妇,正让镇计划生育办公室的放环员往身体里面安放重要物件。小媳妇见有男人来,吓得“嗷”地一声欠起身去捂下体。站在旁边的妇女主任荣荣急忙喝斥冒失汉子:“也不长个死眼!快出去快出去!”领头的汉子退出去,向后来者叉一叉双腿表明里头正在干啥,而后才大声问妇女主任,两位村头去了哪里。荣荣出来告诉他们许合心与许合千在村办石材厂,一群人又呼呼噜噜去了村子东南方向。
     
       村办石材厂今天来了一位重要客户,要订购大批磨光石板却把价格压得很低。厂长许三黑不敢作主,便把二位村头叫来了。三个人正与客户激烈地讨价还价,没想到大批村民突然站了半个院子,引得正在干活的工人也跑过来问出了什么事情。许合心听清楚他们讲的,头皮一麻,马上意识到一件棘手的事情摆在了面前。他咬着嘴唇思忖片刻,大声向众人说:“大伙放心,如果纸厂真是造成了污染,该咋办咋办!不过,现在首先要把情况查清,拿出证据来。是不是这样:下午,凡是怀疑自家水井被污染的,都装一小瓶水,贴个标签,明天合千主任带着到县里化验去,怎么样?”
     
       听村支书这么说,来反映情况的人都点头答应着,随即离开这里回家去了。
     
       律条村民过去吃水靠两口井,村前一口,村后一口。大约从十年前开始,人们开始在院里打压水井。因为靠河,水层很浅,或打上七八米,或打上五六米,水就旺得让一家人吃不败。而现在他们听说这水可能让造纸厂污染了,家家都笼罩起紧张气氛,急忙找瓶子取了水样往村部送。下午,二位村头送走客户回到村部,只见各式各样的瓶子摆了半院子。许合千说:“这么多,得找辆拖拉机了!”许合心说:“还用那样?你到卫生室里找一些小瓶,选一些有代表性的装上。”许合千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这法子?”
     
       第二天,许合千用一个挎包装了三十来瓶水样,到公路上搭车去了县城。下午回来他将化验单放在许合心面前,许合心看看,村后靠近倒流河的一些户水质为三级,其余的是二级、一级,结论是都能食用。他抬头看看村主任,说:“真是还没造成危害?村后边的井水我怎么闻着真是不对劲儿?”许合千向他挤挤眼道:“相信县环保局的化验吧。”许合心问:“合千你跟我挤眼干啥?”许合千只笑不答。
     
       许合心看了他这个神情越发生疑,就加劲追问。许合千让他追急了,换上认真的表情道:“实话告诉你吧,人家把化验单给我后,我也是不信——那水我能连个香臭都闻不出来?”许合心说:“是怎么回事?”许合千说:“你去问问合意吧。”许合心想,难道是合意昨天晚上去县里做了手脚?便说:“我是得问问。”他摸过电话就打造纸厂。厂里人说他回家了,他便直接去了村前二弟家里。
     
       一进门,见弟弟弟媳正在吃饭,许合心开口就问:“他二叔,昨晚上你去县城啦?”
     
       听他这么说,许合意眼里掠过一丝慌乱。他仅仅是片刻,他又镇定自若地说:“上县城?晚上我上县城干嘛?”
     
       许合心说:“合千不是今天去化验水么?”
     
       许合意急忙问:“什么结果?”
     
       许合心冷笑一下道:“什么结果,你想要的结果呗。”
     
       这时,杨书兰看看丈夫,又羞羞地看大伯哥一眼,接着放下饭碗低下头,很久没再抬起来。
     
       看到弟媳的神情,许合心中有数儿了。因为他了解弟媳的脾性。这些年来许合心常常想,他二弟的婚姻也真是奇怪:合意生来心硬得很,她媳妇却是心软得出奇。前些年合意搞养殖业,有些做法在别人眼里没有什么,可是在她那里就是接受不了。譬如说,那年合意养填鸭,要频繁地强行给鸭子填食。捉住一个,把它的嘴掰开套在填料机的管口上,一拧摇把,将它的嗉子甚至食道都填得鼓鼓囊囊,被扔到一边后半天站不起来。还不等消化完,再捉来填起。杨书兰看了直说这法子太狠,她从不忍心动手,气得许合意打她她也不改。后来他家又养长毛兔,许合意从外边学了一门新技术:在给母长毛兔交配时,也让一个肉食兔一块儿交配。等两个母兔同时产崽,却把肉食兔崽扔掉,让母肉食兔帮长毛兔喂奶,这样有利于长毛兔快长。然而每当许合意将一些还没睁眼的兔崽子扔到猪圈里让猪开荤时,杨书兰都是哭求丈夫住手。丈夫不听她的,她索性跑到堂屋里放声大哭。这事情在村中一些人中间传为笑谈,但多数人还是说她心眼儿好。
     
       许合心用温柔的目光看看弟媳,然后对二弟说:“去了就是去了,还瞒什么?你没想想,村里那么多户吃不上干净水了,怎么办?”
     
       但许合意还是耿着脖子说:“我就是没去呀,就是没去呀!”
     
       杨书兰这时抬头向丈夫说:“你看你,跟咱哥还不说实话?你不是带了三千块钱去,到半夜才回来?”
     
       许合意听老婆端出老底,向她咬牙切齿吼道:“我揍死你个贱嘴骡子!”
     
       杨书兰吓得小脸焦黄,急忙用求援的眼光瞅大伯哥。许合心向二弟厉声喝道:“他婶子不就是说了实话么?你看你那熊样,跟要吃人似的!”
     
       许合意低头搓弄了一阵双手,说:“哥,你说怎么办吧。反正这厂子得办下去!办不下去的话我只有一条路:上吊!”
     
       听丈夫这么说,杨书兰的心又软得没办法,立即眼泪汪汪地望着她的大伯哥说:“是呀,欠的那么多债咋还?”
     
       弟媳这么一说,许合心也低头沉吟起来。
     
       许合意忽然说:“哎,村里不是早就要搞自来水吗?那就快搞呀!”
     
       许合心说:“我也想到这个办法。可是,村里早不搞晚不搞,偏偏那水叫我兄弟污染了再搞,怎么跟大伙讲?”
     
       许合意说:“不是化验了么?水还能吃呀,等把自来水建成,谁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许合心觉得这办法可行,便说:“我跟合千他们商量商量再说吧。”说罢这话就起身走了。
     
       回到村部,见几位村民正围着许合千喳喳,他便站在了门外。许合千这时向面前的几个人晃着手里的化验单,说:“没污染就是没污染,这化验单还能假啦?”村民们还是喳喳,说那水明明是臭的,怎么还没污染呢?许合千又说:“要相信科学!快到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不相信科学呢?回去吧,都回去吧!”村民们这才一个跟一个走了。
     
       看一眼村民们的背影,许合心胸中生出一丝不安。他走进屋里,向许合千点点头说:“合意真是去了。”许合千一笑:“去就去吧。他也有他的难处。”许合心看着他说:“你说这事怎么办?重新取样化验?”
     
       不料许合千却摇着头说:“费那个鸡巴劲儿干啥?要真是化验出污染,合意的厂子怎么办?”
     
       这时许合心看出,在对这件事的态度上不只他有私心,许合千也有私心:他是想到了在纸厂看门的老爹。许合心想,年初纸厂还没建成时,合意就找到景从老汉让他当看门人,现在果然见出了这个做法的作用。合意这家伙是多么狡猾呵!
     
       他正考虑该怎么办,许合千又开口了:“哎,我看不如这样:我放弃我年前的观点,先不建村部小楼,依你的意见赶快搞自来水。这样,矛盾暴露不了,吃水问题也解决了,皆大欢喜。”
     
       原来村主任也想到了自来水。这想这位搭档虽然有时跟他也争也吵,但今天却与他不谋而合。但这种不谋而合却都是出于私心。想到这里,许合心感到心里十分别扭。
     
       许合千看出了支书的犹豫,就大着嗓门说:“你看你,还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快点搞上自来水,什么问题也都解决了!咱们今天晚上就开村‘两委’会,把化验结果讲讲,把自来水工程商量商量!怎么样?”
     
       许合意迟疑片刻,但还是点了头:“中,你下通知吧。”
     
       许合千立即起身走到窗前,打开了连通着院子上空大喇叭的麦克风。
     
       晚上村党支部、村委联席会议开得比较顺利。许合心先传达了白天他去镇上开的“小康会议”精神,接着由许合千讲关于水的事。他说大家都知道,搞自来水是村两委早有过的计划,只是没得及去办。现在“金河造纸厂”建起来,虽然还没对村民用水造成污染,但我们要防止今后发生这种情况。另外,上级部门早就要求农村也吃自来水,看看周围,有一半以上的村子已经搞了。所以,咱们村也应该抓紧搞起来。如果大家同意的话,明天晚上就召开全村村民大会把这事讲下去。他讲完,许合心补充了几句,便问到会的七八位村干部还有什么意见。住在村子中部前部的几个人都说没意见,但住在后部的两名村委委员表现出踌蹰。许合心看出这二人有异议,说你们有话就讲,然而这二人又说没意见。这样,议题基本通过,许合心便宣布散会。
     
       许合心回到家里,电视正开着,老婆文红香却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整了一天花生畦子,一定是累极了。许合心想到自己白天到镇上开会,两个孩子都在外面上学,没有一个人帮妻子干活,心中不禁涌上愧疚来,便将她轻轻拍醒让她到床上睡。不料文红香一醒来,急忙睁大眼睛去瞅电视屏幕,嘴里说:“怎么样啦?离婚了没有?”原来她还惦记着电视剧。许合心看到她这个样子哭笑不得。
     
       文红香稍微清醒一下,便告诉丈夫:刚才公公来过了,他已听说了合意的工厂污染的事,问村里是怎么处理的。
     
       许合心听了将手一摆:“他那么大年纪了,就知道操闲心。什么污染?没有的事!”
     
       第二天晚上,村部大院灯光明亮,村民们陆续来到了这里的会场。与以前历次村民会不同的是,今天在大院的西北角却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台电视机,一个小名叫绵羊的青年正拿着话筒高声唱歌,引得大家围在那里观看。绵羊唱完一支歌,拿着几张纸大声吆喝:“哎,卡拉OK!卡拉OK!VCD的卡拉OK!一支歌才一块钱,谁唱快点啦!”大家一听,才明白绵羊今天是到这个场合挣钱的。有人说:“唱歌还得花钱?真是天下奇闻!”绵羊说:“说这话的是老土,你仔细看看,这是新兴起的影碟机,爱多VCD,画面高级,声音高级!现代化的新享受啦!”这话说完,有些年轻人就靠近了去看机子,接着就拿去歌单翻看。有的勇敢者还点一首自己会唱的歌,学电视上歌星的架式晃着脑袋唱起来。开会的村民来后,都挤在那里伸长脖子看。
     
       妇女主任荣荣来得晚一些,看到这个场景觉得新奇,也挤在那里看。看着,听着,自己的嗓子便痒痒起来。她早从电视里知晓这是“卡拉OK”,也想唱上一唱,无奈自己不会唱如今的流行歌曲。正站在那里难受,又一支歌开始,电视画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位只蒙住三个地方的光身子女人。立时,青年们兴奋地嗷叫,姑娘媳妇们嘻嘻低笑,中年和老年人则一边往人圈外撤退,一边发出“呃!呃!”的声音表示鄙夷。荣荣也看不下去,高声喝道:“快关上快关上,这放的是啥呀?太不文明了!”绵羊说:“大姑你不懂,这是欣赏人体美!”荣荣说:“欣赏人体美回家看你娘的!你不关我给拔电源啦!”绵羊见妇女主任态度强硬,急忙中止了此歌。
     
       这时有人想起荣荣年轻时唱歌好听,便让她也唱一个。荣荣不无骄傲地一摆手说:“我唱得唱健康的,歌颂毛主席的!你有片子?”绵羊马上说:“有,《万岁万岁毛主席》行不行?”荣荣说行,走上前去就接过话筒等着。然而等画面出来她开始唱了,却越唱越觉得别扭:电视上是应该出现毛主席的,可是毛主席一直没见,光是一些花里胡哨的鱼在海底下乱游。第一段刚唱完,她就气得把话筒一扔不唱了。不料她正转身要走,绵羊却拉住她的袖子说:“大姑,你这歌唱了一半,我就收你五毛吧?”荣荣说:“要钱?我先问你:你这电是用了村部的吧?你交钱啦?”绵羊说:“交了呀,我跟会计讲好了,一晚上两块。”荣荣没话可说了,只好气鼓鼓地掏出五毛钱搡给他:“你这光认钱不认人的小鳖羔子,要是毛主席活着的那时候,还不把你批得死死的!”待荣荣走进办公室向支书村长说这事的时候,那边的歌声又响了起来:“人生短短几个秋呀,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呀,西边黄河流!来呀来喝酒呀,不醉不罢休,愁怀烦绪别放心头……”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村干部们便走出办公室,喝令绵羊关了机子,招呼大伙坐好。会议第一阶段,由许合心传达昨天镇上开的“小康”会议精神。他说上级讲了,到本世纪末农村都要实现“小康”。“小康”的指标有十二项,核心的指标是经济收入和物质生活,其中人均纯收入要达到两千元以上。现在沭东县有十分之一的村成了“小康村”,柳镇五十六个村中有了八个。我们律条村还不是,咱们要奋斗两年,到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的时候坚决成为“小康村”。要实现“小康”,关键在于增加收入,咱们要大力破除旧的传统观念,进一步解放思想,在抓好粮食生产的同时,继续发展村办企业和个体企业,大搞产业化经营。讲到这里,他还将本村在各业生产中收入较高的户逐一表扬了一番。不过细心的人们发现,支书表扬的名单中没有他的弟弟许合意。再看看会场上,也没见这位“金河造纸厂”老板的影子。
     
       井水化验结果与建自来水的事情仍由村主任许合千讲。他讲时,村民都高高地竖起耳朵听。讲完,他转身问其他村干部还有什么要讲的,不料会场上却站起一个青年大声说:“我也说几句行不?”
     
       众人一看,原来是朱安兰的儿子。这青年的大名是她娘给起的,叫作许永革,然而近两年村民们却给他起了个绰号“小蝎子”,因为他养蝎子发了财并且守财如命谁借也借不出来。“小蝎子”向许合千说:“村长,你那化验结果大概不准。”许合千没料到这青年会打横炮,就带着几分火气说:“你凭什么说它不准?”“小蝎子”说:“有人在你那水样里加了酒。”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向村民们晃着说:“昨天晚上我收集了一些户的水样,今天去临沂化验了,结果是,后半截村子的井水都达不到三级,不能吃!”
     
       这一下子会场上乱了营。有人起身去看“小蝎子”手里的化验单,有人则哇啦哇啦地发表议论。有人说村里怎能用假化验单欺骗村民;有的说趁早把造纸厂关了;还有人提出:搞自来水是好事,可是污染是造纸厂造成的,这钱就不能都用大伙的,应该叫造纸厂拿一部分……
     
       这意想不到的局面让许合心难堪万分。此时他才明白,他同意许合千的建议并主持村两委会议形成决议,实际上体现了自己袒护弟弟的严重私心。这私心今天被“小蝎子”当众戳穿,他感到羞愧莫名。他当村支书已经十年了,还从来还没遇到过这种与大多数村民对峙的场面!
     
       他面红耳赤,猛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大伙别说话了,我来讲几句!说实话,合千从县里拿回来的化验单,我也是不大相信。但我想即使真地有污染,如果把自来水建起来也就没事了。但我现在承认,我兄弟办的造纸厂的的确确给大伙的吃水造成了污染,村里建自来水也完全应该让他出一部分钱!在这件事上,我是有私心的,我现在郑重地向兄弟爷们检讨!”
     
       听支书这么说,会场上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接着,许合心让村民们稍等,接着招呼村两委成员到屋里开会。
     
       许合千已经将“小蝎子”的化验单拿到手,他进屋后在灯下看看,上面十来份水样果然有六份判明不合格。他咧着嘴道:“背着村干部私自取样化验,这是什么事嘛?现在的人真是了不得!”他瞅瞅住在村后部的两个村委委员说:“是不是你们支持的?”不等那两人做出回答,许合心立即说:“就是支持了也完全应该!唉,我对这事后悔死了,咱们快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接着,他痛痛快快说出了几条处理意见:第一,立即让造纸厂停工,自来水不建好不准再开;第二,建自来水的投资,造纸厂要出一半;第三,自来水工程现在就着手进行,由许合千具体负责。对这三条,多数村干部都表示同意。有的干部却说,让造纸厂出一半钱建自来水也太多了,出三分之一吧。许合千说,不管几分之一,就叫他拿四万吧。对这个数目大家都表示同意。许合千又说,纸厂最好不要停工,因为一停工损失太大。许合心皱着眉头向他说:“就得停!不然向群众交代不过去!”
     
       说完他走到院里,向还在乱哄哄议论的村民们宣布了这三条决议。村民们听了,纷纷鼓掌叫好。
     
       散会后许合心没回家,接着打电话找许合意。打到厂里打到了他,然而把村里的决定一说,他弟弟却在那边拍起了桌子:“县里的化验结果不信,就信小蝎子的?你们当干部的耳朵就这么软乎?我不停工,也不拿钱!看谁能把我怎么着!”
     
       许合心听他说话这么硬也火了,说:“我跟你把话说到家:你不给我面子我也不给你面子!我限你两天,两天后还不停工拿钱,我就采取强硬措施!”
     
       许合意说:“好,你有办法你就使吧!反正我不干!”说完就摔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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