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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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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要去打扫作为律条村脸面的两条主街。
     
       说不准是谁先醒来,也说不准是谁叫的谁,反正到该起的时候两个老人就都起了。说不准他们起床的时间是几点几分,因为他家一直没有钟表。然而这个时间是恒定的又是游移的。说它恒定,那就是不管春夏秋冬,他们起床的时候离日出都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在这段时间里正好能把村中两条大街扫完。说是游移的,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里日出或早或迟,他们也要随之调整。然而也怪,不管春夏秋冬,他们起床的时间大体上都是准的,很少赶前错后,就像他们的身体里安了另外一种钟表。
     
       老两口起床后很少说话,取了扫帚出门后,就一左一右分别把住半边街,配合默契地扫了起来。唰啦,唰啦;唰啦,唰啦。男强女弱,一声一声,穿过浓重的晨雾,传到一座座农家小院,响在无数村民的梦中……。扫出自家所在的胡同,就到了横贯全村的南北大街。他们扛起扫帚,走到最南头村部大院的墙外,折回身向北扫去;扫到村北头,他们又沿着倒流河边向西走,走一段再向南,到村中那条东西大街的最西端插下扫帚,再一步步往东扫去。扫到村东公路边,日头一般是恰好从野猫山后冒出来。而这时河雾多已消散,许景行站在那里向远处瞩望片刻,然后与老伴转过身,背着旭日,踩着自己长长的身影,步履蹒跚地走回村里……
     
       这种日复一日的劳作是从二十六年前开始的。那时许景行刚刚经历了一生中最为严重的惨败。如果说他的亲生闺女毁掉了他的得意之作——无人商店的时候毁掉了他作为一村之长的自信,那么亲生闺女的自尽又毁掉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自信。他只觉得万念俱灰,在战场上受过伤的胸骨疼得他多日直不起腰来。后来稍稍好一点了,他白天像个普通社员那样下地干活从事体力劳动,而每到晚上,他又成了一个思想者,坐在床头一袋接一袋地抽烟,长时间地思来虑去。
     
       他最常考虑的问题是:我为什么失败,我是不是错了?如果错了,那么到底错在哪里?失败是不可否认的事实,然而许景行想,是我整治人心这件事像中国革命那样必然要经历许多曲折呢?还是这件事本身就做得不对?他曾多次仰望着墙上的毛主席,一遍遍地在心里问他,然而等毛主席的话响在心里,他翻来覆去找不出自己的毛病所在。“要斗私批修”,要“为人民服务”,要“毫不利已专门利人”……我就是按他老人家的话做的嘛,怎么能是错了!那些日子里,他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一天天地吃不下饭。老婆玉莲因闺女的自杀也是悲痛欲绝,吃下的饭不如哭出的泪多。两口子只瘦得像一对老猴。
     
       后来是许景谷的一番话让他找着了答案。这个新上任的村革委主任见他成了那副模样,在一天晚上到他家里进行了一次长谈。这个汉子说话虽然木讷,却一句是一句,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他说:景行哥,咱们搞斗私批修没有错,错就错在咱把标杆定高了。最不该的是办无人商店——你叫全村人个个都当君子,这怎么行?老辈人说,“天上星多月亮少,地上人多君子稀”,那君子是人人都能当的?
     
       这句话让许景行茅塞顿开。是呀,毛主席说过“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我万不该把这话给忘了,只想着把全村人都往君子行列里硬撵。叫人人都当君子,这是谁也办不到的事情,大多数人其实只能做众人,极个别的最终也只能做小人。我是怎么办的呢?我用头发拴门鼻,是把大伙放在众人的标准上。而再办起无人商店,这就把大伙放在了君子的标准上,你还不是自找难堪?你发现商店短了款,还叫哥哥作假检讨,叫许景连在墙上挖窟窿监视,这不是在培养伪君子么?
     
       想让人人都当君子,在培养君子的同时也会培养伪君子!
     
       许景行做出这一结论之后,举起巴掌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他由衷地对他的继任者说:景谷,你说的对,我错就错在想叫人人都做君子上。
     
       在以后的日子里,许景行又想,不能叫人人都做君子,但绝不是说不叫人做君子。在这世上,君子还是多一点好。君子是做人的方向,这个方向什么时候也不能变。谁在社会上管事,掌权,谁就应该想办法让君子尽可能地多起来,让大伙都跟他们学。即将有的人学不了,也要让他们把君子当镜子,明白哪些事应该做,哪些事不能做,如果做了就是小人,就会心下不安。这样的话,社会也就好办多啦……
     
       许景行想,今天我既然不管事了,既然没有权力要求别人去做君子了,可是我自己还是要去做。当然,我离一个君子的标准还差得远,可是我即使到死也做不成,我还是要努力去做!
     
       想到这里,一种悲壮的情绪充溢在他的胸中。
     
       “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光做好事不做坏事……”毛主席的教导又回响在他的耳边。许景行想,我去干点什么好事呢?
     
       他想到,自从许景连又恢复旧职做专职代销员,村中两条主要的大街无人打扫,便决定每天早起干这件事。
     
       村中像个大十字一样的两条街很长,许景行第一天去扫,从东天边刚拔白直干到日上三杆,差点耽误了去队里干活。第二天他又早早起身上街,老婆不声不响跟在了他的后头。他说:“你怎么也来了?”玉莲说:“看你一个人太累。”说着就挥动扫帚低头弯腰干了起来。许景行心里暗暗生出几分感动,就没再说什么。从此,每天早晨,律条村人走出家门,都能看到让许景行两口子打扫得焕然一新的两条大街。
     
       对他们的劳动,干部们过意不去,决定给他们记工分,每人每天两个。可是许景行在队里公布工分账时知道了,却坚决让会计勾销。明白了他们夫妻是做好事搞义务劳动,有些社员特别是有些男女青年曾参与进来,也早早起来帮助他们,许景行是来者不拒,谁干也欢迎。这些人当中,包括抗美与台子。但是荣荣从没参加。这个姑娘因为一张招工表伤了心,从那以后就再不干白出力的事情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早起帮忙扫街的人越来越少,两年之后只剩下了抗美与台子。再过两年,虽然抗美入了党并成了村支部委员,台子当了团支书,但因他俩先后结婚,早晨从媳妇怀里抽身困难,扫街的又只剩下许景行两口子。二十多年里,律条村经历了多少事情呀:批林批孔,批宋江,批邓小平,追悼毛主席,批“四人帮”,联产计酬,大包干,老书记许景谷病死,许合心与许合千上任……许多许多的大事都在老两口扫起的尘烟里过去,许多许多的大事又让这尘烟迎来。
     
       今天早晨,老两口在完成任务的一半时天光已经大亮。这时从右边胡同里传出一阵脚步声,接着就走出了年近七十的刘二妮。她的头发已经接近全白,在东天边桔红曙色的映衬下格外显眼。她走到许合彬的门前大声吆喝起来:“路路他奶奶!路路他奶奶!”待里边许合彬的老伴答应了,她说:“下个通知呵!今天临沂的马牧师到河西讲课,这一回的礼拜提前一天!可千万得去呀,人家马牧师著名着呢!”许合彬老伴在院里应着:“婶子你放心,俺保准去!”
     
       刘二妮转过身来,便看见了正在扫街的许景行老两口。她带着一脸的神圣表情走过来,说:“二哥,嫂子,今天不走闺女家?去吧,临沂的马牧师到小梗家讲课,人家马牧师可著名啦,是山东神学院毕业的!”
     
       尽管刘二妮十分热情,许景行却冷淡地摇摇头:“不去。”玉莲老太也摇摇头:“不去。”
     
       刘二妮又现出一脸的遗憾:“唉,什么时候能把你们说服了?信耶稣没有孬处,耶稣教人积德行善!你看你们老两口,不也是在做好事?再说,你们明明白白带了教缘:看看吧,你们扫的这两条大街一横一竖,不正是一个十字?”
     
       听刘二妮竟把这两条街说成教会的标志,许景行急忙摆手:“好啦好啦!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听你的!”
     
       刘二妮看看他,再看看玉莲老太,无奈地咂了咂牙花子,又顶着一头白发奔向了另一个教徒的家,继续高声传达着去河西听马牧师讲课的通知。
     
       玉莲老太站在那儿看一眼刘二妮的背影,向老头子一笑:“你真是傻。你要是入了教,不又整天跟她在一块了么?”
     
       听老伴话里有话,许景行把眼一瞪:“又胡说?”
     
       玉莲老太“嘿嘿”地笑起来:“胡说不胡说的,三十年前,谁拿了一绺子头发当成宝贝?”
     
       许景行不吭声了。当年与那一绺头发的故事,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的。但他并不把老伴的取笑放在心上,因为自打他们都老了之后,老伴常提起这事说笑一番,并没有什么认真追究的意思。
     
       再看一眼刘二妮远去的身影,许景行禁不住感慨万端。他想,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六十年前他还是在临沂第一次见识教会,三十年前听说临沂把教堂都拆了,想不到如今教会到处有,教徒遍地是,连这个曾是共产党员、曾想献身给他的女人,也成为律条村的教徒头头了!
     
       想到这里他对闺女小梗的怒气又来了。因为这个刘二妮连同律条村几十口子成为教徒,全是小梗引诱的结果。
     
       对于小梗成为耶稣信徒的原因,许景行百思不得其解。他只知道这丫头从小聪明伶俐,背老三篇背得远近闻名,后来上学也是一直拔尖。但不知怎么回事,她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按她的成绩是应该考上的,可是她却落了榜。而且落了榜也不再复习,回家后一声不吭地下地干活,过了几年就让她堂嫂孙田秀介绍了个对象,嫁到了孙家河西。她对象是个老实青年,说话慢做事也慢,结婚后的头一年里小梗常回娘家嘟哝,等生了孩子这种嘟哝才少了。想不到,三年前小梗一家三口去临沂城玩了一趟,回来就成了信耶稣的,整天抱着《圣经》啃,一到星期天就去十里外的李高官庄做礼拜。后来又被教会封为“传道员”,开始在本村和邻村发展教徒,家里每到星期天就聚满了人。许景行身为共产党员,当然不允许自己的闺女信教,他亲自登门劝阻,可是小梗不但不听劝,还唱歌给他听:“金钱不能使我满足,地位不能使我满足,亲人不能使我满足,父母不能使我满足。使我满足的只有主,只有主!”许景行气愤地问:“主到底满足了你什么?”小梗说:“主给了我一切!”许景行见她不可救药,气得又犯了一次胸骨疼的老症候。从那以后,他再也没上闺女家的门。
     
       许景行不到闺女那里去,闺女却频频来走娘家。到娘家坐上片刻,她便又去串门。许景行起初不知道闺女串门的目的,等到有一天两个孙子从柳镇中学回来过星期天,拉上爷爷去河滩上玩,他看到十多个男女村民抱着《圣经》涉水过河,才明白闺女那支队伍里有了律条村的人。他把这事说给儿子听,让他赶紧管管,许合心却说,宪法规定公民有信仰自由,谁愿信就信呗,咱管他们干啥?这话让老子不好反驳,只好回家闷闷地蹲着。
     
       想不到过了不久,他竟在过河的教徒中发现了刘二妮。许景行想这就是大事了,刘二妮是党员嘛,一九八五年整党时讲得明白,党员信教是不允许的,不退教便退党。他想到自己毕竟与刘二妮是老一班的党员干部,是有责任及时教育她挽救她的,就直接找她谈了一次,让她珍惜“政治生命”。谁知刘二妮却拿“政治生命”根本不当一回事,说:既然不能两边都在,那我就退党吧,反正我已经把自己交给主了!说完就找纸写了退党申请书,让许景行捎给他那已经当了支书的儿子。许景行见这女人如此不可救药,回家后气得胸骨又疼了三天……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有人是去井里挑水,有的则是扛着锄头下地。人们多年来见惯了二位老人的这项劳作,走过他们身边时淡淡而不失礼貌地打一声招呼,脚步一停不停,向他们要去的地方继续走去。许景行老两口也早已习惯了村民们的这种态度,依然不紧不慢的挥动着手中的扫帚。
     
       他们终于扫到了村东头。许景行拄着扫帚向东望去,发现日头正好出来,而且日出的地点正好是野猫山北坡的蛤蟆石那儿。许多年了,许景行对在这里看到的各个季节的日出地点已经烂熟于心。看着那只维妙维肖的石蛤蟆此时整个儿蹲在一轮大大的红日里,许景行想起,今天是“谷雨”,应该种莠草了。
     
       在这个时刻,“一品香”仍像往常的早晨一样,静悄悄地没有开门。其实,这个饭店里面并不平静。
     
       利索在他的这个小天地里整整闹腾了一夜。昨天晚上他回家赶罢了“集”,再回到店中却不见了大单。他问小单,小单说她不知道。他了解小单的脾性,掏出二十块钱给她,小单便讲出了大单的去向。利索没想到自己心爱的大单还会跟许合意有一手,立时火冒三丈出门去找。刚到雹子树下,就见东边影影绰绰有人走来。他悄悄躲到树下,待认清走来的正是大单,便立马走上前去赏给她一个大耳光,然后将她拉回店里审问起来。
     
       大单对她背着老板做的事情供认不讳。利索了解到干了大单的人还不只许合意一个,直气得浑身哆嗦。他要发动拳脚揍她,没想到大单却摸过一把菜刀高举着说:“你敢!你有什么资格打我?”利索说:“资格?我睡了你就是资格!你跟我睡了就不能再跟别人睡!除非是你的对象!”大单听了这话“哈哈”冷笑一阵,说:“许老板,你不说这话姑奶奶还不生气!我恨我瞎了眼,一百块钱就叫你占去了处女身!今天你还讲资格,我不跟你算总账就是便宜了你!”利索问:“算什么总账?”大单说:“知道不?如今黄花闺女的第一回,没有几千块钱休想拿下来。后来呢,哪回不得几十块上百块?”利索一听傻了眼,呆了一会儿才痛心地说:“大单,我真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快!你怎么学着一切向钱看呢?电视里说情义无价你知道不知道?”大单苦笑着摆手:“好啦好啦!原先我也认为情义无价,所以就把自己白送给你了。过去傻就傻了,可我今后不能再傻下去!”“你打算怎么着?”“谁花钱买恣,咱才叫谁恣!”
     
       许老板这时只跺脚再说不出话来,只好到厨房里找出两盘晚间客人吃剩的菜,到自己睡觉的屋里去喝酒。他喝上一口,便恨恨地骂上一句:“我日她祖奶奶呀!”……
     
       大单回到自己屋里,劈头盖脸骂了小单一顿,嫌她是个贱嘴×,把她给出卖了。小单翻着白眼道:“反正钱不能都叫你挣了。”大单说:“想挣钱你也卖呀!”小单说:“我什么钱都想挣,可就不想挣卖×的钱。我得对得起人家!”小单还没定亲,大单听她说这话就笑:“你那‘人家’还不知在哪个老鼠窟窿里呢!”小单说:“不知他在哪里也得给他留着。不留算个啥事儿?”大单摇头道:“愚昧!愚昧!我不跟你说啦,我跟你没有共同语言!”二人躺下,一夜无话。
     
       等到天明,大单让利索喊了起来。大单来到老板的屋里,见他两眼红红形容憔悴,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便想不计报酬抚慰他一回。不料一只小手刚伸出去,却让他一抬胳膊拨到了一边。大单扭着身子道:“还生气呀?”利索说:“大单,我是欠了你的。”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沓子百元大钞,又说:“这是五千,那笔总账够了吧?”大单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哭着说:“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利索说:“也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拿了这些钱回家,跟你对象结婚过日子吧。”大单抬起头问:“你叫我走?为什么?”利索抚着她的头发叹口气:“我不想叫你再坏下去。”大单说:“我不坏了,我再不坏了。”利索说:“不行,你一定要回去,今天就走吧!”大单见老板的话没有余地,便猛地将他抱紧,没头没脸地亲起来,过一会儿还把他的衣服给扒了。
     
       这一回利索没用雹子树叶却坚强无比。他发疯地将姑娘翻过来掉过去,使出了他所能用的全部手段。最后的时刻,他将大串眼泪“唰唰”地洒到了姑娘的脸上和胸上。大单将他紧紧抱住哽咽着道:“我这回明白了,你的眼泪才是子弹……”
     
       日出时分,大单将五千块钱揣好,将自己的东西装在包里捆到自行车上,眼泪汪汪地看了她老板一眼,然后推起车走了。
     
       许景行老两口扛着扫帚回到家里,老太太到锅屋去做饭,老汉则动手种莠草。他抄起一柄铁锨,走到院子西北角的空地上就挖起土来。他用力将锨踏进地里,撅起一块散发着三春阳气的鲜土,“卟”地一下用锨把它敲碎,而后再将锨深深地踏进地里……
     
       “谷雨”这天种莠草是他的嗣父许正芝六十年前干过的事情。后来鬼子到这里杀人放火,许正芝含恨死去,许景行参军复仇,这院中的莠草便无人再种。等许景行复员回家,发现这块空地已是老婆玉莲的天下,她每年都在这里种些瓜菜来贴补家中伙食。许景行天天忙里忙外,当年这里的一小方莠草只是偶尔出现在他对嗣父的追忆之中。一九六八年他主动炸堤解救河西,村里的水退尽后,他却又在无意中发现了关于这莠草的一份东西。那天他回到家里,一边庆幸房屋没被水泡倒,一边细心地检查起大水对房屋的损坏。因为他家地处村子西南部,大水直浸到窗台以上,房子即便不倒,下半截房墙也可能让水泡酥留下隐患。许景行察看一番松了口气:多亏这墙全是砖的,而且用了石灰勾缝,因此没有发现异样。他走出中间的堂屋,到了儿子住的屋里看看还是没有问题,但南墙上的一处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墙洞,外面用半截青砖堵着,而在砖缝中却流出了几缕墨渍。老辈人盖房子喜欢在墙上留一些约半墙深的洞,好放一些怕火的贵重东西。嗣父留下的这座老屋也有墙洞,但许景行都曾看过,里面并没有多少好东西。而这一个在大水之后怎会淌出了墨汁?他将堵洞的砖拿掉往里看看,里边却一眼到底没有内容。再仔细去瞅,原来墨汁是从墙的右壁上流下来的。许景行伸手一摸,这才发现那壁上还有个猫耳小洞。他掏了一把,掏出两个让水泡软了的墨块;再掏一把,又掏出一个墨盒。这墨盒为长方形,外面包了一层深蓝绫子,一手即可把握。打开看看,里边却是一个油纸包,几层油纸之内,则是一张绉巴巴的宣纸,上面是些蝇头小楷。许景行立即认出这是嗣父写的,内容则是:
     
       历年莠高纪录
     
       民国三年元月自县城匡廪生处学得一法,种莠草以测世道人心。每年谷雨种下,不施水肥,任其自然,待小满量其苗高。低,该年人欲收敛;高,则该年人欲嚣张。田禾分良莠,人心分好歹,此法有理也。正芝记。
     
       三年 三寸一分五
     
       四年 三寸一分
     
       五年 三寸二分
     
       六年 三寸一分
     
       七年 三寸一分五
     
       ……
     
       下边每年都有纪录,一直到民国二十七年。睹物思人,这张纸勾起了许景行对嗣父的深切怀念,但纸上的内容并没引起他的重视,甚至还被他认作封建迷信的产物。他不相信用那狗尾巴草能够测出世道人心。他本想把它撕碎扔掉,但出于对嗣父的敬重,便又将那纸再次叠起包好,放进墨盒塞回墙洞。
     
       在许景行下台后的头十来年里,律条村与全国农村一样,还是集体劳动加集体贫困。但社员们穷归穷,却都没有多少非份之想,村里平平稳稳没出大的乱子。掌权的许景谷曾多次在不同场合讲,这都是他的前任大搞斗私批修的结果。村中的平稳与接班者的这番话,也多多少少让许景行感到了安慰。后来一搞“大包干”,形势就完全变了。在许景行的眼里,“公”字荡然无存,“私”字得了天下。集体的东西全分光了,一家一户地种地,收多收少都是自己的。头一年秋后,庄户人作梦也没想到家中会存下那么多粮食,就连许景行也在心底里承认“大包干”真神。但他也看到,吃饱穿暖了的庄户人并没有满足,他们还想打更多的粮食挣更多的钱。为了这个目的,他们轻易地扔掉了人民公社在几十年中给他们灌输的思想观念,许多人变得自私自利贪婪无比。
     
       那年给许景行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争种村西的社林地。由于新社会医疗条件的改善,村中小孩的早夭现象越来越少,社林里三五年中见不到一座新坟,而过去的坟堆因为无人去管变得越来越矮,于是这里渐成一块荒地。无数个年头埋进这里的无数人尸让土壤肥得流油,催发得各种野草格外茂盛。村里分地把所有的地都分光了,但这里却没分,因为在大部分人的意识中这里并不是耕地。想不到那年麦收后的一天,人们忽然发现许合昌老汉与几个儿孙在这里刨出了一片地,并且培成垄沟正栽地瓜。庄户人对土地的热情此时刚刚复苏烧得正旺,看到这片浸透人油的土地让人开发了当然眼红,许多人立即向许景谷报告。许景谷得知情况后去制止,合昌老汉却振振有辞地说,他没开别人的地,他开的是他三弟的坟堆。许景谷也记得当年许合昌有个叫蚂蚱的兄弟,因为做坏事让族人踩死后埋在了这里。但眼前这家人开的决不是一个坟堆所占的卧牛之地,而是有三四分之阔了。这时许景谷也像大包干后许多农村干部那样怀有严重的失落感,不愿再多管事儿,只对合昌老汉开出的地打量了两眼,一声不吭就回去了。看到书记不管,许多人就说,上查几辈,谁家没有在这里埋的孩子呀,许合昌能开,咱为什么不能开?纷纷回家拿来镢头铁锨,选个地盘干了起来。随着新土的翻起,脚下人骨狼籍,但人们却表现出罕见的大无畏气概,面不改色心不跳,踩着它们继续开拓。来开地的越来越多,最后有人竟然为争地盘打了起来。许景堂还对许三黑动了铁锨,把这位昔日的队长铲破了头,让他血流满面……许景行蹲在村边一直看着,直看到八亩社林地全被人翻起。他想,这大包干好处是能叫人吃饱饭,可坏处呢,就是解下了人心上套的笼头,一下子让它野了起来。人心野起来怎么得了?人心不治怎么得了?
     
       许景行又想起了嗣父当年对他说的那些。同时,他也想起了嗣父测人心的方法。他突然想,那个老办法到底准不准?我也试试怎样?
     
       秋天里,社林里的地瓜收了。许景行去看了看,那地瓜个个都长得奇大,酷似一颗颗小孩脑壳。收获者想把它们切成片儿去晒,无奈家家的推刀槽都太窄,人们只好用镢头先劈成几瓣。于是,那白白的地瓜汗四溅又酷似小孩的脑浆……许景行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到院子西北角,去那些自生自枯的莠草上撸下一些种子,藏到一个葫芦头里。待第二年“谷雨”这天,便将当年嗣父用的老地方挖起两步见方的一小块,把种子撒下了。
     
       到“小满”这天,许景行怀着新奇而紧张的心情去量这草的高度。他仿照嗣父当年的做法,在那里均匀地间下十棵,再用尺子去量每一棵从根结到最长叶梢的长度。量一棵,记一棵,都量完了,再算出它们的平均数儿。
     
       这一年莠草平均高三寸五分五。许景行拿来嗣父的纪录看看,一九一四至一九三八这二十四年中,草高一般在三寸一到三寸二之间,最高的一年也只是三寸二分五。如今怎会这么高?他想他播下的种子肯定是当年的莠草一茬茬留下的;种它们的方法和嗣父那样,也是“不施水肥任其自然”;再看看莠草生长的环境也和当年没什么不同:南边那片竹林也又长起来了,北边还是院墙,东边还是屋子。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它们在同样长的一个月内长高了许多呢?难道这真地预示了如今已无法收拢的人心?
     
       许景行不敢轻易下这个结论,他决定往后年年种了看。结果第二年的草又高了一点;第三年上,那草便是三寸六了。许景行再找出嗣父的纪录看,发现那二十多年里草高也有增长,但最后五年的平均数只是比二十年前多一分左右。为何现在三年间那草就高了半分呢?!
     
       后来,许景行每年都试,那草除了遭春旱的年份,还是一年比一年高。十年后的“小满”这天,那草竟高达三寸八分五了!
     
       目睹莠草疯长的同时,许景行也目睹了人心的疯长。如今的人怎么变得这么贪呀!有吃的有穿的有住的还不行,样样还要多了再多、好了再好。拿吃来说,过去连地瓜也不能天天吃,可是如今常年吃白面还不满足,还要整天吃肉,村里已经有许多家庭买了电冰箱,里边的肉随吃随取。拿穿来说,过去庄户人的衣裳哪件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可是如今稍年轻一点的,身上竟不能要一个补丁啦。尤其是那些小媳妇大闺女,衣裳不等穿旧,如果不撵时髦就坚决不穿啦。再看住的,这十多年来,草房换成了水泥瓦的,水泥瓦的再换成缸瓦的,后来有些人家竟然连瓦房也不愿住,盖起楼来了!还有那些娱乐人的东西,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放像机……这些东西最可怕,它让人看到了更多更多的好东西,剌激得人心更加不知满足更加疯狂。
     
       至此,许景行真有点相信莠草的测验效能了。
     
       他经常想,人心疯长起来有没有好处呢?他从内心里承认是有的。你看,为了那些个好东西,为了那些个不满足,如今的人是多么能拼命呵!拼命地干这,拼命地干那,干得钱也来了,物也来了,整个社会也富裕起来了。这就是人心疯长的结果。如果再像当年那样一个劲地斗私批修,把人心捂得死死的,大伙也只能一天天穷下去。
     
       可是,人心疯长的坏处也太多太多。每个人都想让自己过得好了再好,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用正当的方式。过去老辈人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今的人还管你什么道不道,只要能让东西到自己的手,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毛主席当年提倡“毫不利已专门利人”,现在一些人恰好倒过来,毫不利人专门利已。看看吧,就是这一个律条村,如今天天要出多少乱子呀!争争吵吵,打打闹闹,哪一件不是因为有人侵害了别人的利益!更严重的是,偷偷摸摸的现象也一年比一年多。别的不说就说两件:头一件,多少年来家家户户的地瓜窖子都在村外,没听说过谁家有丢地瓜的。可是从五年前开始就不行了,夜间常常遭偷。后来有人在窖门口加了锁也挡不住,索性就在自家院子另刨一个。如今去倒流河边看看,往日的地瓜窖子全都大口朝天空空如也。再一件,老祖宗们养猪多是把猪圈建在院子外头,为的是出粪方便并远离秽气,可是近几年出过多次这样的事情:有人早晨起来一看,自己的猪不知动向,而且到处找也找不到。于是,大伙又纷纷把猪圈挪到了院里……
     
       对村里出现的这些事情,许景行一直想管但又一直没管。当年整治人心的惨败,尤其自己家中还出了盗贼这一事实,让他觉得无颜再在村民面前指手划脚说三道四。儿子当了支书后,他也曾提醒他注意管管人心,可是儿子虽是答应着,却是天天忙着“抓经济”,从不在这方面下大力气。说了几次都没用,许景行也就不再说了。多年来他所能做的,只是强压住自己的那根舌头,每天默默地扫街,默默地注视着人心的变化,每年“谷雨”这天,默默地种下一小片用以测量人心的莠草……
     
       当今天早晨许景行把地挖好,整平,突然听见老伴在院子东南角惊叫了一声:“哎哟,这小扁扁嘴是怎么回事?”
     
       许景行忙放下铁锨去看。这些年他家年年都养几只鸭子,昨天老伴又从街上买了六只小的。这鸭子八块钱一对,比正常价格贵两块。为什么贵,老伴说这是南乡人来卖的新品种,叫作“巴拿马鸭子”,一年能下三百多个蛋而且多是双黄。看看这小鸭真是和本地不一样,个个带了枣红色眼圈。可是许景行现在到鸭栏边看看,每个小鸭的眼圈都比昨天粗大得多并且边缘模糊。老伴捉一只在手,仔细端详一下说:“咳,这眼圈是染的呀!”许景行看看的确是颜料染的,只好站在那里摇头苦笑,说:“再叫你崇洋媚外?”玉莲老太气得将手中小鸭一扔,说:“这人呀,怎么越来越坏!”
     
       许景行想想,这些年来小鸡小鸭买卖中的变化,也恰恰是人心变坏的一个证据。过去,卖小鸡小鸭的来了,因为春上庄户人家缺钱,一般都是赊给。妇女们挑中几个兜在怀里,只向卖者说出丈夫的名字即可。卖者即使是几十里外的外乡人,也对买者的信用程度不抱丝毫怀疑,在小本本上记下女人报的那个名字再不多说。到秋天他来收账,按小本本记的名字一户户地找,找到谁的门上谁就拿钱,没有现钱就立马去借。敢赖账的基本上没有,因为如果这家人落下个坏名,日后会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也真是奇怪,千百年来人们缺钱,但一般不会赖账;大包干之后人们有了钱却学会赖账了。七年前的那年秋后许景行亲眼见到,河西王家屯一个卖小鸡的汉子到这村收账,走到这家,这家说没买过他的小鸡;走到那家,那家也说没买他的小鸡,直急得汗流满面。最后他看看没指望了,就走出村西,站在倒流河边破口大骂了一通,才脚步沉重地趟过沭河回村。现在,也许是报复,也许纯粹是为了多赚钱,卖方也开始坑买方了。总之,人们相互之间的真诚与信任一步一步地被破坏了,而且很难修复了……
     
       想到这里,许景行的心情更加沉重。他长叹一口气,走回竹林北边挖好的那一小块地边,从葫芦头里抓出一把莠草种子,撒到了一九九五年的新土上……
     
       种完莠草,玉莲老太已经将早饭办好。老两口正吃着,只听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转脸看时,见许景谷的老婆正弓着腰端着一个瓢站在那里。玉莲老太说:“这老嬷嬷跟个要饭的似的,干啥呀?”急忙起身迎了出去。到门口一看,许景谷老婆手里端的是几片半生不熟的地瓜干和半瓢浑水。她奇怪地问:“她婶子,你这是干啥呀?”许景谷老婆一下子哭出声来:“俺来叫俺大哥看看,俺大儿媳妇把俺当成猪了……”
     
       把这老女人扶到屋里坐下,许景行也看清了瓢里的东西:那里盛的,在二十年前说是人饭人们还会相信,可是如今人人都能看出,那只是将煮给猪吃的地瓜干子又加了一点水。他登时气得脸色铁青,向许景谷老婆问:“合学家的就给你送这?”许景谷老婆点点头,然后向许景行老两口哭诉:两个儿子轮流送饭给她吃,一轮到大儿子,这一个月她就掉进火坑去了。她大儿合学老实巴交,媳妇整天骂他,嫌他不如他弟弟合习会挣钱,眼看儿子十五六了也没能挣下个家底子。这女人对男人憎嫌,对婆婆也憎嫌,经常当面向她说,老二家那么富,养一百个娘也养得起,为什么还要跟他家平摊。于是,每轮到她送饭,或是干巴巴地送一个煎饼,连一根咸菜也不卷;或是送一碗糊粥,让她闲着半截肠子。今天是这个月大儿家送饭吃的第十七天,没想到她连人饭也吃不上了……
     
       听到这里,玉莲老太恨恨地骂了起来:“天下还有这号女人呀?合习富得能养一百个娘,你家合学就不是娘生的啦?合学也真是个窝囊废,要是旁人,早就把她揍扁了……”
     
       许景行对老伴的话也随声附合:“这女人是欠揍!”
     
       他停了停,又问许景谷老婆:“合习家的还行?”
     
       许景谷老婆点点头:“他家还行。一轮到他家,顿顿是好饭好菜,比村里哪一个老嬷嬷吃得都好。如今咱村好多人都知道,我吃大儿家的瘦下去,到吃二儿家的时候再胖起来;刚刚胖起来,再立马瘦下去。一年中,有六胖六瘦!”
     
       这话,让许景行老两口忍不住摇头苦笑。
     
       许景谷老婆又叹口气:“唉,我也是不知足。二儿家送的好是好,我也觉得不合适……”
     
       玉莲老太问:“怎么不合适?”
     
       许景谷老婆说:“人家两口子忙,送饭都是叫厂里的伙夫送。上个月吃他家的,合学总共才去过我那里一回,唉……”
     
       玉莲老太点点头:“嗯,也真是不合适。就是再忙,也得常去看看你呀,老的难道光是图吃图喝?”
     
       这话,又让许景谷老婆擦眼抹泪。
     
       许景行端着烟袋思忖片刻,开口说道:“他婶子你甭哭了,我抽空到那两家说说!”
     
       谁知许景谷老婆急忙摆手:“你可别去说,千万别去!哎哟哟,俺真是该死了!俺怎么出来败坏儿女呢?俺走哇,俺走哇……”说着,这老女人爬起身来慌慌张张地向院门外走去,连盛饭的瓢也忘了拿。玉莲老太急忙把里面的地瓜干子倒进自己家的猪食缸,拿了几张麦子煎饼追上去给了她。
     
       玉莲老太再回到院里,许景行坐在那里恨恨地叩着烟袋说:“这些年来我不愿多管闲事,今天这事非管管不可!景谷兄弟早早死了,我不能眼看着他老婆饿死!我这就去找合学家的!”说着就往外头走。
     
       玉莲老太急忙拦住他道:“你不能去找合学家的,你去了真是帮倒忙。那女人可不是好惹的,她如果知道是婆婆告了状,还不得把她骂死!”
     
       许景行拧着眉头说:“都不管,就忍心叫老嬷嬷还那么受罪?”
     
       玉莲老太说:“不就是吃不好吃不饱吗?这事好办:我隔三差五给她送一点去,贴补贴补。”
     
       许景行觉得这办法也可以,心想,那就再忍一忍吧。他以赞许的目光看了老伴一眼,重又坐下身去端起了烟袋。
     
       到了晚上,玉莲老太煎了一盘小干鱼,留下一半让许景行就着喝酒,说另一半她要送给许景谷老婆。许景行说:中,快送去吧。老伴便用一块煎饼包好拿着走了。在她走后,许景行便摸过酒瓶斟满了盅子。他从十年前听从儿子的劝告,每天晚上都喝两盅酒以舒筋活血。可是今晚慢悠悠地喝完两盅后,一等再等却等不来老伴,最后索性自己一个先吃起饭来。然而等他吃饱了,老伴还是没露面。他正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老伴却兴冲冲地回来了。奇怪的是,她一进屋就拍着手说:“哎呀呀,倒流河倒流不奇怪,谁能想大河也倒流了!”
     
       许景行忙问她出了什么事,老伴向他讲,她到了许景谷老婆那里,想不到老嬷嬷面前正放着一盘炒鸡蛋两个白面馍馍。问是哪里来的,老嬷嬷说是大儿媳妇刚送来的。她惊奇这女人怎么会变了,老嬷嬷说,她也觉得像作梦,儿媳走后,她老是瞅着那饭菜发愣。玉莲老太也纳闷。这时候刘二妮来了,一来就说看看老嬷嬷今晚上吃了什么。等看清那饭菜,刘二妮便让许景谷老婆赶快感谢主,因为主让合学媳妇改错了。许景谷老婆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刘二妮便告诉了她缘由。原来,今天早晨合学媳妇端着地瓜干子给婆婆送,走到街上正让刘二妮碰见了,她想这女人罪孽深重,应该赶紧拯救她。等合学媳妇回家,她也跟着去了。到了那里就说:侄媳妇,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就是说谁也免不了死,你知不知道?合学媳妇说知道。刘二妮说,人死了,有上天堂的,有下地狱的,你知不知道?合学媳妇说不知道。刘二妮说你可怜可怜真可怜,连这事都不知道还算个人么?我问你,想上天堂呢还是想下地狱?合学媳妇听了发愣,说下什么地狱?刘二妮说:一片火海把人烧焦的地狱。合学媳妇说那俺可不去!刘二妮说:你不想下,就快跟我走!接着,拉拉扯扯就把合学媳妇弄到了河西。到那里听了一天马牧师讲的课,这女人只是低着头发呆。今天晚上,刘二妮到她婆婆这里,就是要看看合学媳妇改了没改。一看,还真是改了。
     
       听到有这么个结果,许景行感到十分高兴。他想虽然是刘二妮让合学媳妇入了教,但能让这女人改正错误孝敬婆婆,便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吐出一口烟点头道:“嗯,二妮还真有两下子。”
     
       玉莲老太把嘴一咧:“看呀,又表扬相好的啦!”
     
       许景行已经习惯了老伴的这种打趣,冲她瞪了一眼,鼻子里哼上一声,接着提了一个小板凳,到竹林旁边坐着抽起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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