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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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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后不是星期天的一天,许景行正在地里干活时,抗美突然领着十几个戴红袖箍的男女同学回到家里,进门后就到西屋抬出那个柜子,将书全部倒在了院子里。这伙十五六岁的孩子简单地看一看便宣布:“四旧!这是标准的四旧!”玉莲这时正在东院与邻居女人凑在一起补衣裳,闻声后急忙抱着小梗回来,看到家中情景便问:“抗美,你要干啥呀?”孩子们第一次听到这位同学的小名,都瞅着他笑。抗美红着脸说:“谁是抗美?我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许合心!咱们家不能要四旧!”玉莲说:“你四舅怎么招惹你啦?他一年来不了咱家一趟……”见同学的母亲如此愚昧,红卫兵们笑得更加厉害。抗美又羞又恼地喊:“快烧快烧!”说着就跑到锅屋里找火柴。玉莲看到这个情景,急忙将小梗扔到院里,一个人跑到东北岭上去找丈夫。
     
       不过她刚跑到雹子树下就看见了往回跑的丈夫,丈夫身后还紧紧跟着二十多个社员。再看其他方向,也有许多社员扔下手中的活儿往村里跑。玉莲回身一看从自家院里冒起的烟柱便明白了:千百年来人们早已形成习惯,一见村里有失火迹像都要赶紧跑回来救火,今天大家一定认为是谁家遭殃了。她截住丈夫说了家中情形,许景行停住脚步,一边看着村子上空那根熊熊的烟柱,一边紧皱眉头用拳头将那棵雹子树捶得枝叶簌抖……
     
       许景行回到家中时那书已经烧完,只剩下一个灰堆青烟袅袅。灰堆四周则站满本村社员,一个个瞪着眼问抗美为何回家烧老族长的书。有人还怒气冲冲地骂抗美:“你个小王八羔子知道不知道,你爷爷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好人!你烧他的书是长了狼心狗肺!”抗美没经历过这种与族人的对抗,吓得小脸干黄干黄。倒是他的同学们勇敢,连连振臂高呼:“革命造反精神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时许景行让社员们都回地里干活,让儿子和他的同学们回柳镇,自己则拿了一把铁锨去了西墙边。那里成片的竹林已经不再:六年前挨饿时,玉莲想在院里多种一点瓜菜,他便将这片竹林差不多全部刨掉,只留了当年嗣父所筑书坟旁边的几丛。这时他到几丛竹子中间,将那座几近坍平的书坟掘开一个坑,再将院中尚在冒烟的纸灰一锨锨铲到这坑中,最后再覆上土。许景行没有再造书坟的意思,但因这里多了内容,那土堆仍像一座小坟。埋完,许景行向这土堆看一眼,喘一口长气,随后找大队书记许正春去了。
     
       许正春到柳镇开会刚回来,许景行在大队办公室说了这桩烧书事件,问他:“大叔,你说这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许正春摇摇头道:“你问我,我问谁?景行,我当干部当了二十多年,整天紧跟紧撵,生怕跟不上形势。这一回,怎么觉着再想跟也跟不上了……”两个村头相对无言,直到家里人喊他们回去吃饭。
     
       三天后,抗美又突然回家,让他娘给做一双新鞋,说要穿着去曲阜砸孔府孔庙。全家人听说这事十分震惊。许景行说:那是圣人的老家,怎么能砸?抗美说:老师讲了,那里是四旧的老窝,砸了它就等于拔了四旧的根,所以要坚决彻底地砸烂。许景行说:那是伤天理的事,让他们去,咱们不去。然而抗美非但不听爹的劝告,反说爹是一脑子旧思想。许景行气得抡起巴掌要揍他,玉莲却张臂护住儿子道:他想去就让他去吧,这世道,兴个什么就是什么,咱们谁也挡不住的。许景行想想妻子的话也对,便停止对儿子的劝阻,自己忍着气到大队办公室去了。家里,玉莲则飞针走钱通宵不眠给儿子赶做了一双新鞋。
     
       不料,儿子拿着这双鞋意气风发地走后,第二天却又满脸沮丧地回来了。玉莲问他为何回来,抗美跳着脚哭道:“还不是你叫回来的?”家里人都莫名其妙,许景行将儿子切切相问,才知道柳镇中学“曙光红卫兵”派出的“灭孔战斗队”为保证队伍的纯洁性,对每位成员的家庭出身及社会关系进行了严格审查,这一查查得抗美掉了底儿:他姥娘家是地主,所以不够灭孔资格。回到家,许合心面对地主出身的娘生出千般恨万般怨,“唔唔”哭着要跟她断绝关系。九岁的社会这时也说:“我也要当红卫兵!我也跟娘断绝关系!”玉莲听了流泪道:“当年你爹要跟俺断没断了,养大了你们,你们又要跟俺断……”大梗看不下去了,向两个弟弟喝道:“你们两块杂碎,不要咱娘你们要谁?”坐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的许景行这时说话了:“抗美、社会你们听着,你姥爷是地主,你娘不是,你娘跟咱一样是下中农!快到西屋睡觉去!”听了这话,两个小子才撅着嘴去了西屋。
     
       大梗这时也回她的屋去了,堂屋里只剩下许景行和玉莲。玉莲看丈夫一眼,低下头捂着嘴哭了一会儿,说道:“俺这一辈子,为的是什么人……”许景行看看她那因哭泣显得益发丑陋的脸,说:“你能跟孩子一般见识?”玉莲不搭腔,依旧一声声抽嗒。正哭着,她忽然将眼泪一抹惊叫:“哟,俺忘了到西屋钓虼蚤了!”说着急急跑向了门外。看着她那情急的样子,许景行心中又生出几分感动。
     
       过了两个月,红卫兵在律条村也出现了。红卫兵头头叫许合印,是油饼的二儿子。这位四十二岁的中年汉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忽然领着一帮年轻人贴出大字报,宣布成立律条大队“革命造反”红卫兵。这个组织十分厉害,声称除了“金镶边”即绝对纯粹的贫雇农一概不要,连下中农也排斥在外。他们在本村发展了五十来名成员,到柳镇同抗美曾经参加过的“曙光”红卫兵挂上勾,然后再回到村里问大队干部支持不支持。许正春让他搞得猝不及防,心想你这个东西不跟我商量就成立红卫兵,还把我放在眼里不?就不咸不淡地让许合印问他爹去。因为许正春听油饼老汉说过,儿子成立红卫兵的事连他爹这个贫协主任也不知道。许合印去问他爹,老油饼劈头盖脸训了他一通,说他不知天高地厚目无尊长。不料许合印向他道:“好啦,你说我目无尊长我就目无尊长,从今往后你就不是我爹,是革命的绊脚石了!”以后,这位红卫兵领袖就再不把村干部们放在眼里,按照自己的意志说干啥就干啥。
     
       这时外村的红卫兵已开始破“四旧”,许合印便也学着做。挨家挨户翻箱倒柜,搜走了许许多多他们认为是“四旧”的东西,能烧的烧掉,不能烧的便拿到红卫兵司令部保存。红卫兵司令部就设在许合印家,有人看到,让他拿回去的东西包括几十块银元和一大包妇女首饰。
     
       这是许合印的第一个战役。第二个战役是改变妇女们的旧习惯,要求四十五岁以下的女性谁也不准再在脑后窝纂,要剪成短发。他提出的口号是“不要孔老二的牛屎饼子,要革命的哈散毛子”。当地人把头发不加任何束缚称之为“哈散着”,那么具备革命特征的齐耳短发便叫“哈散毛子”。许合印让刘二妮召开妇女大会贯彻这一决定,刘二妮却称病不出。许合印便改变方式,将部下聚集到街口,从家中拉出自己的老婆,抬手一剪子,老婆脑后的“牛屎饼子”便坠落在地。许合印紧接着向围观社员讲:凡是革命的三天之内自己铰,三天后自己不铰的由红卫兵上门收拾。一声令下,大多数中青年妇女都依照这一要求,自己动手或相互帮助,剪掉了脑后那团属于孔老二的东西,连妇女主任刘二妮也没敢抵挡革命潮流。由于妇女们的面貌大变,满街的“哈散毛子”让人们对这些女性感到陌生可疑,好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大队书记许正春回家看见年届四十的儿媳妇和三个孙女统统剪了崭新发型,吃饭时眼前是一桌“哈散毛子”,觉得十分别扭,在办公室里向大队长许景行嘟哝:“这么老少不分,算个啥事儿!”而许景行对红卫兵的这一行动也持不欢迎态度,其原因有两点:第一,因为刘二妮那罕见的长发将不复存在,让他万分顾惜;第二,因为目睹村里女人头上发生的巨变,回家看看老婆那颗无需革新以不变应万变的脑袋,心中积存了多年的委屈再次沉渣泛起,让他非常难受。
     
       三天之后许合印检查妇女们对他命令的贯彻情况,走遍全村只发现了一个拒不执行的。这人是许景一的二儿媳妇汪兰芝。
     
       汪兰芝二十年前就是这村的著名人物。那时根据地里在办妇女识字班的同时也掀起了放脚运动,各级干部立下誓言:国民党办不成的事,共产党一定要办成,坚决扫除封建小脚!由于这一次声势浩大,凡是四十五岁以下的妇女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放了。不过此时对这种解除了束缚的东西已经不称“三民主义脚”而称“解放脚”。当越来越多的“解放脚”在律条村中“咯噔咯噔”行走的时候,这里差点出了一件命案:那个汪兰芝因为从小裹就一双姣小无比的三寸金莲,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解放,让村干部逼急了,竟自挂房梁以示抗议,幸亏让人发现得早才没有死成。你想这女人死都不怕,谁还能奈之何?于是汪兰芝就扭着她的三寸金莲踏入了新社会,直至今天。
     
       而今汪兰芝又用脑后的发纂与时代潮流相对抗了,她向人讲:还是那个办法,叫我铰纂我就死。然而她是错估了今日的对手,许合印听说了这话针锋相对道:死?死也得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就是暴烈行动!别人劝道:这女人已经四十三了,只差两岁,算了吧!许合印却不同意,当天他就亲自带人去了她家。这时汪兰芝的公公许景一早已死去十来年,他二儿子许合算去柳镇赶集也不在家。汪兰芝一听红卫兵来了赶紧将门闩死,许合印他们叫了半天没叫开,只好采取革命行动破门而入。到堂屋里发现,这女人已经在房梁上完成了她二十多年前未竟的壮举。许合印先是慌乱了片刻,但等别人将死者解下来之后,他咬咬牙道:“我说了,死也得铰!”说着就上前动手,亲自剪除了女人脑后的“牛屎饼子”。律条村最后一位旧式妇女汪兰芝,此时只好顶着一头“哈散毛子”去了阴曹地府。她男人赶集回来当然要找许合印拼命,吓得这位红卫兵领袖躲到外村三四天没敢回家。后来还是许正春用村里的钱为汪兰芝做了口棺材安葬了,并反复劝说许合算为孩子着想不要鲁莽行事,许合算这才答应不再追究,让许合印回村继续领导文化大革命。
     
       一九六六年的冬天到来,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愈燃愈烈,上边传下来的口号声震耳欲聋。先是喊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庄稼人还没弄明白赫鲁晓夫是哪方人氏,接着就被明确告知中国的赫鲁晓夫就是刘少奇邓小平。他们还听说这二人是“走资派”,这个新名词一度引起很大歧义:沭河两岸庄稼汉子说到“走仔”就是指阄猪没阄好,致使那畜牲还残存了雄性。一九六五年农村刚刚推行男性结扎手术,人们便往这方面联想,认为刘邓也是没做好结扎手术还能让老婆怀孩子。正研究着这个问题,想不到从省到地区到县再到公社,所有的头号和二号大官都“走仔”了。有些结扎成功的男人便愤愤不平:看来上级动刀子光跟咱动真的呀?日他姥姥,不造他们的反造谁的……
     
       许多人获得对“走资派”含义的崭新理解还是在十一月初五的柳镇集上。那天来自沭河两岸的几万赶集人都观看了一个展览。那展览是县城红卫兵来办的,他们用地排车拉着县委会议室的两套沙发和两个电扇,辛辛苦苦地挨个区转,这天从双庙区驻地出发走了整整三个小时,才终于把县委书记享乐腐化的罪证展示在这一带庄稼人面前。听到讲解员说这沙发是从上海专程买来的,一套花一千多块钱,是全县开天辟地头一份儿;那两个圆圆的铁家伙是电扇,一个值一百多,有了它就不用摇扇子了,庄稼人真正地发怒了:操他浪娘,县委书记跟县长也真会享福呀!这么“走资”也太他娘的恣啦!打倒,坚决打倒!庄稼汉子的吼声在沭河岸边闷雷般地滚动,经久不息……
     
       许景行那天也去了柳镇。他赶集的目的是为辍学在家的大儿子买一把镢头以便让他到队里干活。当把镢头买到手他才看到了那个展览。他不光看,还像许多庄稼人一样,到沙发上亲自坐一坐来体会这种坐具给人带来的舒服。沙发将他一弹,弹起他身体的同时也弹起了他的怒气——他们坐沙发,老百姓坐的是啥?这些人享的这份福,过去许正晏那样的地主也没有哇!
     
       回到村里,他决定先去大队部,把自己在集上的见闻告诉许正春。想不到他刚走近那里,忽见大队部院墙上贴了好几张大字报,并且有大堆人围在那里。见他走来,许多人脸上还现出很不自然的表情。他心里纳闷,便走上前去看。谁知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第一张大字报的题目竟是《揪出律条村的赫鲁晓夫许正春!》。再看内容,竟然列出许正春的“八大罪状”,又是充当刘小奇邓小平的爪牙啦,又是阶级路线不清啦,空空洞洞地光拿大帽子扣。到后边才有了具体的,其中一条是打骂贫下中农。许景行对这一条有点认可。因为许正春在村里不光是一村之长,还是辈份最高者,有时候遇上不听指挥调皮捣蛋的晚辈后生往往骂上几句,特别生气的时候还会抡上一掌踹上一脚。许合印年轻时就曾领教过多次。许景行记得在成立高级社之后,有一回许正春到地里检查社员们的干活质量,看见许合印锄掉了不少庄稼苗,用锄杠揍得他哭着求饶。许景行想起这些心下明白:现在,身为红卫兵头头的许合印要报仇了……再往下看,说的是许正春多吃多占。许景行想,这就是血口喷人了,许正春当干部以来在这一条上最是注意,我跟他共事这么多年还没发现他多吃多占什么。再看,大字报写出这条罪状的依据有两点:第一,这些年经常有干部来住,村里管饭,每顿饭肯定有剩的,这些剩饭装到了哪个驴肚子里。第二,村里订的报纸,一年能攒一大摞,最后都干了什么?大字报严正指出:“许正春你要对此彻底交代。交代不清楚决不饶你!”看到这里许景行真感到哭笑不得,他没想到还有人要从这两条中认定许正春多吃多占。村里有干部来时是要管饭,一般都由许景霖做给他们吃。但许正春从来不陪干部吃饭,对剩饭也从来不沾,即使有剩的也让许景霖吃了,怎么能说许正春多吃呢?至于报纸的事倒有点影子:许正春自己不识字,却又想听到上级的声音,常常将报拿回家中让孙子念给他听,念完了也就放到家里了。可没想到红卫兵竟拿这点小事向许正春问罪!许景行摇摇头心想:这些人,到底要干啥呀?
     
       后边的那张大字报,也是揭发许正春的,内容与第一张大同小异。他没再细看,又将目光投向了第三张。万万想不到,那张上只有大大的三行字:
     
       许景行、刘二妮,
     
       快快交代你们是啥关系!
     
       提示:刘二妮破四旧剪下的头发送给谁了?为什么?
     
       许景行看了,先是倒抽一口凉气,接着眼前一阵发黑像太阳突然熄灭了一般。与此同时,胸骨那儿生出一阵锥心的疼痛……
     
       许景行也不知道自己和刘二妮到底算啥关系。这种关系的萌芽发生在一九五一年的冬天。那段时间上级又下达了征兵任务,而这时朝鲜战场上正打得难解难分,因而开完动员会后很少有人报名。还有一些青年白天跑到野猫山里躲着,不到半夜不回家。许景行心里着急,想起刘二妮去年送夫参军,如果让她出面是会有说服力的,便向许正春提议让刘二妮帮忙。许正春同意后,刘二妮便满腔热情地做他的帮手,每天早早起来将那些征兵对象堵在家里作思想工作。这年轻女人口齿伶俐,讲一通保家卫国大道理,再现身说法讲自己丈夫到部队如何飞快进步,现在已经升到排长了。并说好男人就是要当兵,想有出息还是去部队。说得一个个小青年和他们的父母心动,遂点头答应参军。在完成征兵指标的那天早晨,二人回到大队办公室,刘二妮摸摸脑袋说:“哎呀,今天早晨俺忙得连头还没梳呢!”说着就从大襟底下的暗兜里掏出一把木梳咬在嘴上,随后就解下了脑后的纂网。
     
       许景行至死都忘不了在那一刻所受到的震撼:只见那女人的头发脱离纂网时就像倾倒了一桶黑漆,转眼间泻满她的整个脊背直至臀下。许景行活了三十多岁,不管在本村在外地,还从来没见过女人有这么黑这么密这么长的头发!“破开了青丝发散开乌云”,眼前的情景才真正是这句唱词所说的样子啊!面对这一奇景,许景行想起了肥力充足的庄稼,想起了夏天饱饮雨水的树林……刘二妮这时一手托着鬓边,一手拿下嘴上的梳子梳理起头发来。由于侧向而立,她那么曲肘向后,胸脯便显得格外高尖。许景行看着看着耳热心跳,想到自己身为大伯哥,是不能这个样子看弟媳的。然而他只将头低了一下,却又忍不住抬起眼向她看去。这一回他看到了一个更加迷人的图景:此时已经日上三杆,许景行坐在一边看去,那日头就在刘二妮的长发里隐隐现现……而这会儿,刘二妮也发现了许景行的痴呆模样,顿时脸腮泛红,急忙三下两下将头梳完,又与许景行研究怎样往公社送兵的事情。
     
       自此,刘二妮的那头黑发便时时在许景行的心中拂动。白天在一起干工作他不敢再向这个女人多瞅,一瞅她脑后的大纂便是“散开了乌云”的形象,让他的心忽忽悠悠荡在半空。晚上临睡前还想,这时则伴随了一个男性最根本的欲望,他便常在黑暗中以瓜代枣聊解饥渴。每次每次,许景行都忘记到底是在与谁缱绻,他只牢牢抓住那乌云蔽日的记忆,让自己身轻如燕凌空飞翔,直至升上九霄之外与那片乌云融化在一起……而每当这么做过,许景行的心中便有一股深重的罪恶感。他想我身为干部怎么能够这样?我身为大伯哥怎么能对弟媳妇生出恶念?尤其是想起当年嗣父向他讲过的关于天理与人欲的道理,便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伪君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一天天下去,许景行越来越觉得自己思想肮脏,不配当干部不配在村民面前指手划脚。有几次他在会上讲话,讲着讲着忽然看见刘二妮,仿佛自己的罪恶内心已经让人瞧了个透亮,一时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差点讲不下去。他不止一次地想,我不配当干部,干脆就别当了,我辞职吧!
     
       然而就在要辞职的念头再一次涌动的时候,乡长孙大胡子的一席话让他得到了解脱。
     
       这位孙大胡子叫孙克功,从抗战胜利前就在柳镇公社工作,当过好几个乡的乡长。这人有个怪僻:到哪里工作都是特别爱好组织妇女搞活动。当年根据地办妇女识字班,他所在的前湾乡办的最为红火,他指导的一支识字班秧歌队,成员个个脸蛋儿俊俏,身段儿苗条,不管扭到哪里都把人的眼神给扭直了。每年到动员青年参军时,孙大胡子便拉出这支秧歌队,去青年门口扭上几个来回,再呼喊一阵口号:“好青年参加主力!”“要到前线当英雄,不蹲在家里当孬熊!”使得该青年很快走出家门以英雄模样出现在妇女们面前。土改的时候孙大胡子在王岭乡,他又组织了一支“妇女挖根队”,专挖蒋介石扎在各村的根子也就是“蒋根”,发现一个斗一个,斗完了就从肉体上消灭之。一场土改大复查下来,被这支挖根队消灭的地主富农不下一百人。其中一个最漂亮的闺女才十八岁,她亲手杀死的正好十八,这在沭河两岸传为佳话。以后新中国成立,孙大胡子调到这里的钱家湖乡,又成立了一支妇女演唱队,专门宣传上级的各项方针政策,也是惹人注目。一九五三年春天苏联人的领袖斯大林逝世,上级发下通知让中国人学习、悼念,孙大胡子亲自编了唱词,套上沭河流域人们喜爱的柳琴戏曲调,让他手下的女演员们在全乡干部会上悲切切地唱起来:“斯大林,斯大林,他是咱们的大恩人,帮助咱们搞工业化,还给咱作家发奖金,哎咳,哎咳,咳哟——”这次因为是哭着唱的,演员们个个活赛带雨梨花,更惹得人们百般爱怜。看完演唱到了中午,有胆大的村干部在吃饭时向孙大胡子打趣:“乡长,这些年来你好抓妇女工作,大腿上的情况摸熟了吧?”孙大胡子正色道:“胡说八道!那些大腿是能摸的?看看人就够啦!”接着他就讲:“你们别看我老孙爱弄些妇女玩,可是凭天地良心说话,咱是荤腥没沾一点。好色不淫真君子,咱老孙就是真君子。你们不信就去调查,如果查出一个叫老孙沾过的,我老老实实让你们毙了并且不放一个屁!”听他这样说,众人都信了,个个脸上挂了尊敬。钱家湖的村长钱四杠最能胡闹,这时他又嘻皮笑脸地道:“乡长,你说你没那个事俺信,可你说说,你有没有那个心吧?”孙大胡子摸着大胡子暧昧地笑了。笑过片刻他说:“这个问题嘛,我念一幅对联你们就明白了——‘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世上少孝子;万恶淫作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孙大胡子用通俗语言向这些村干部讲了一番这对联的意思,然后问:“明白了吗?”村干部都把头点得像鸡啄米:“明白啦!明白啦!想是可以,干是不行呵!”
     
       许景行在一边听了乡长的这番宏论,便懂得了心与迹的区别。他想,我对刘二妮有那么一份心,如果不去实施,大概就不能算是罪过。不是罪过的话,我也就不必介意了。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与刘二妮一起工作的时候,装出一本正经的神态,可是到想她的时候,便放纵心猿意马任其恣情驰骋。就是靠了这么一份记忆与想像,许景行的夫妻生活才得以维持下去。在抗美生出之后,一九五四年出生后三个月便夭折的一个女孩,一九五六出生的社会,全是这种意境中的产物。
     
       到了一九五七年冬天,刘二妮却突然不愿再帮许景行做征兵工作。许景行不明白,到刘二妮家中去问,发现他正搂着八岁的闺女掉泪,脑后的大纂也因缺乏梳理变得歪斜蓬乱。许景行问她出了什么事,刘二妮让闺女到街上去玩,然后擦擦眼泪说了哭泣的缘由。原来她听人说,志愿军在朝鲜打败了美国鬼子,快要回国了,不过回来的时候一人带一个朝鲜女人当老婆。这是金日成赏给他们的,一是感谢他们援朝立功;二是因为朝鲜的男人这几年死了大半,他们国家的女人剩余太多。刘二妮哭道:“景行哥你说,他带回那朝鲜女人,俺怎么办?”许景行听了十分诧异:“能有这样的事?”刘二妮道:“俺开始也不信,可是这些天越传越真,志愿军家属都在害怕。”许景行安慰她:“不可能,绝不可能。”刘二妮这才慢慢收住眼泪。
     
       临过年时,刘二妮的丈夫许景田回来了,他只带回许多勋章,并没带回朝鲜女人。许景田一边向乡亲们敬烟分糖一边讲他的战斗经历。他说他总共受了四次伤,伤一次提拔一次,撤兵时已经是营长。他们这一批兵都已转业,他一过年就到济南化工厂上班。那几天里刘二妮容光焕发,在组织妇女拥军优属时格外有劲头。许景行有一次瞅瞅别人不在旁边,笑着问她:“二妮,景田怎么没带朝鲜女人?”刘二妮把脸一仰“咯咯”笑道:“景田讲了,那边金主席说过这话,咱们毛主席不同意!”说完她又神色黯淡地说:“唉,那些朝鲜女人呀,也是苦命!”
     
       正月里许景田去了济南,刘二妮一如既往地忙她的工作。那年春天上级布置下一个“讲科学、破迷信”运动,公社组织人带了宣传画,在各村巡回展出并讲解。那宣传画有几十幅,每一幅讲一个问题,例如“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神?”、“天上并没有老天爷”、“打雷击死人是怎么回事”、“因果报应是骗人的说法”……等等。这展览转到律条村,律条村的人们深受教育。许多人恍然大悟,大有上当受骗之感,说:“没有老天爷还有什么天理?咱以前办这事怕伤天理,办那事怕伤天理,日他姥姥今后不用怕啦!”也有些老人将展览视若洪水猛兽,拦住子女不让其出门观看,说那是共产党哄人的——老天爷怎能没有?假如没有老天爷,天地之内的是非曲直谁给判?阴晴四季谁来掌管?而他们的子女如果有点文化,便会与他们的长辈展开说理,惹得老人愈发忧心忡忡。总之,律条村在这时发生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激烈交锋。
     
       大家都没想到,在这场交锋中妇女主任刘二妮会在思想和行动上与党不保持一致。那天前来办展览的公社干部有三个,到中午还没走应该由村里管饭,许正春见许景霖一个人忙不过来,便让刘二妮给他帮忙,可是刘二妮却鼓突着嘴不干。许景行问她是什么原因,她说:“俺就是不想办!”说完将屁股一拍回家了。许正春看着她的背影,说:“其实,上级真不该办这个展览。”许景行问为什么,许正春只是摇头不语。等他再开口,是让许景行另找一个妇女前来做饭。
     
       这次破除迷信运动在青年中产生了极大影响。当天晚上,就有油饼的儿子许合印约了三个小伙子去村西社林里蹲着,因为他们已被告知,世界上并没有鬼,人死如灯灭。至于那些鬼火,其实是一种叫作磷的物质在黑暗中发出的光。这天夜间阴云当空,社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大大小小的坟堆绊这几个人的脚。然而这些无神论信奉者无畏无惧,在坟堆边蹲下静观其变。蹲到半夜,终于从一座坟丘背后闪出一簇蓝莹莹的光亮。许合印小声叫道:“磷来啦!磷来啦!”说话间,远远近近又新出现了七八朵鬼火。一个胆小的青年吓得拔腿就跑,许合印却大喊:“谁跑谁是孬熊!看我的!”说着就勇猛地走向鬼火。走到近前,有几朵迅速退后,有一朵在地上不动。许合印抬脚向它一踹,突然“哇”地叫了一声。众人见那朵火消失,跑过去划火柴看看,原来是一根棺材上烂掉的铁钉扎透了许合印的鞋底并伤到了他的皮肉。许合印一瘸一拐地走回村里,当天夜间脚就肿成了大馒头。三天后那钉眼儿烂成一个洞,让他过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走路。这消息让那些有神论信奉者得了理,他们逢人便讲:怎么样?到底还是有鬼!
     
       许景行对刘二妮的态度感到莫名其妙,在展览从律条村撤走之后,便找她问了个究竟。刘二妮说:“我为啥不愿意?因为破除了迷信有人就没怕头了!想伤天理就伤天理了!”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许景行见她哭得蹊跷,便问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刘二妮这才一把鼻子一把泪地讲了她的遭遇。原来,许景田到济南上班才两个月,就来信要跟她离婚。说是厂里有一群大姑娘早就想嫁个战斗英雄,一得知他是便围了上来,他费尽力气也撵不退,所以决定满足她们当中的一位。许景行急忙问:“你同意啦?”刘二妮说:“我同意?除非我死了!我已经写了回信,说他如果跟别人结婚,就派人来家收我的尸!”说完这些又哭,哭诉她这些年在家上养老下养小,没想到寒窑苦盼却盼来个狠心贼。这个狠心贼起了这份贼心,也不怕伤天理,叫雷劈死……可是,如今破迷信破得,人家不怕了呀!哎呀俺那皇天呀,这可怎么办呢……刘二妮直哭得浑身抽搐成一团。
     
       至此,许景行才明白了刘二妮反对破除迷信的出发点。这时他也想,迷信是该破的,可是破除迷信之后让人怕什么呢?人总是要有点怕头的,有怕头才能让不好的言行有所收敛。过去古人讲:“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还说,“君子不欺暗室”,现在没有天可怕了,没有神可怕了,那些不自觉的人不就张狂啦?对了,咱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是不能信鬼神的,可是这世界上的人并不都是党员。党员讲党性讲自觉,那些不是党员的人怎么办呢?按说应该让他们懂得凡事应讲良心。可是这良心也要有报答才行。过去讲“人行好事,莫问前程”,可是现在讲因果报应是骗人的说法,那么谁还去讲良心行好事……许景行想来想去,直想得脑壳发晕也没理出个头绪,最后只好不再想了,转过脸又去劝慰仍在哭泣的妇女主任,说许景田不会真地离婚。
     
       过了几天,刘二妮忽然又在广庭大众之下笑逐颜开。她告诉许景行,她丈夫回信说他不打算离了,让她安心生产工作。许景行也为她高兴,说:“我说不会离吧?你看怎么样?”
     
       然而奇怪的是,这个许景田虽说不离婚,却是长期不再回家。刘二妮盼到夏天没盼来,盼到秋天还是没盼来。到了冬天实在盼急了,她让别人暂时领导着她手下的那支“穆桂英小队”,领着闺女去了济南。五天后,她带了一副愁眉苦脸回来,躺在家里不愿再去领导“穆桂英小队”。她私下里告诉许景行,她丈夫在那边“还有人”,她亲眼见到的,是个老姑娘,看来还在等着他们离婚。刘二妮说到这里流泪道:“让她等吧,反正俺是不离。”许景行看看她那一头黑发,心想景田这个东西也太不知足了。要是我有这么个老婆,即使怎样也不会有外心的……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念头可耻,脸上一阵阵发烧,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急忙离开了刘二妮的家。
     
       不过刘二妮并没有长期消沉,过了几天她又出现在“穆桂英小队”的前列,照样吆三喝五地领着妇女们干活。她对许景行说:“俺就不信,离了男人就不能活!”
     
       也就是从这以后,刘二妮心里有什么事总爱跟许景行说,说公家的事,也说自家的事。在与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将一双好看的眼睛定定地瞅着他,直瞅得许景行心跳加快。但每次每次,二人也只是到此为止,再不往男女那层里说,也不往那层里做。
     
       熬过三年大饥荒,在一九六四年初夏的一天,许景行与刘二妮经历了二人关系史上最为深刻的一次。那天柳镇公社在甄家滩召开节约用粮现场会,让各村大队长和妇女主任参加,他们二人便去了。会上学习了毛主席关于“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指示,并亲眼目睹了甄家滩妇女怎样将饭做好而又少用粮食,以便把粮食献给国家。散会时日头已经不高,他俩一边沿着沭河大堤往律条村走,一边说着节约用粮的事情。说了半天刘二妮道:“其实不用教,把前两年挨饿时的那些办法再用起来就行啦。”许景行道:“可别提前两年了,一提我嗓子眼儿里就冒酸水。”刘二妮便“咯咯”发笑。
     
       正说着,突然一声闷雷在天上响起,他俩一看,齐北边来了一片黑云,看样子要下雨。他俩立即加快脚步,但那雨脚很快就撵上了他们。这场雨是带了雹子的,“噼里啪啦”砸得他们只好往树底下躲。虽然只一刹那就云过雨霁,可是他们身上都被淋湿。刘二妮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真真切切勾画出了她的轮廓。许景行向她看一眼,不禁心旌摇动。刘二妮低头看看,也是两腮飞红。她转身看看这时的沭河滩上空无一人,只有被夕阳映红的河水在无声地流淌,便像自言自语似地道:“这会儿真好。”然后,她转身向着许景行嫣然一笑:“哥,我知道你这会儿想干啥。”这话让许景行猝不及防,脑壳顿时晕乎乎的。他按捺住激动说道:“你说我想干啥?”刘二妮羞羞地笑:“你自己说。”许景行此时真想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他想把眼前这个盼望了多年的女人抱在怀里,让多年来重复过无数次的幻想成为实事。可是,他突然记起他的大伯哥身份,记起了多年前孙大胡子关于“心”与“迹”的言论。于是,他违心地开口说了这么一句:“我想你的头发里尽是水,应该梳梳。”刘二妮神色一黯,但片刻后却又向他一笑:“好,我梳给你看。”说着就从衣兜里摸出了梳子。
     
       这一次真正是刘二妮故意梳给她看的。她把纂网放开,将头发中的存水拧干,然后就曲肘向后一下下梳理起来。她的背后,是那轮红红的夕阳。她的头发把夕阳染黑,夕阳又把她的头发染红。这红与黑的交错与融合,让许景行神思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他看着看着,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让他只好低下头去用两手紧紧捂住……之后,忽然有两只小手慢慢伸过来,分别握住他的两个手腕,慢慢地将其拽离脸面。这时,她透过蒙蒙的泪水,便看见了已经贴近了他的那两只高高的乳房。他浑身一震,刚要举起双臂抱紧胸前的女人,可是最后的动作却突然变成猛力的一推!
     
       被他差点推倒的刘二妮站定后,大惑不解地问:“你不想?”
     
       许景行低着头好半天没有说话。待刘二妮又追问一句:“你到底怎么啦?”他才长吁一口气道:“二妮,咱们不能那样……有你这份心,我就,我就知足啦!”
     
       刘二妮转过身,看着那红红的日头一点一点坠入沭河西岸的树林里,眼里涌满了盈盈的泪水。
     
       过了好久,她突然笑了一声:“是呀,我也是太贪心啦。咱们是不能。”
     
       二人复又相对而立,都含泪向对方看了一眼,这一眼里包含了万分复杂的内容。
     
       此后,他们再没有越过雷池一步,连深入的交谈也不再有。
     
       但是,二人的心却是紧密相通的,在一起时虽然不能在话语眼神上有所表示,但他们却将对方的所思所想领会得明明白白。与刘二妮的这种关系,让许景行感到了莫大的满足与欣慰,让他觉出了日子的美好与充实。
     
       在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年,刘二妮的婚姻出现了一次转机:多年没回家的丈夫突然回来了。他吞吞吐吐地向刘二妮坦白:他犯了错误。因为离婚不成,那个爱慕战斗英雄的老姑娘终于等得不耐烦嫁了人,但嫁人后还是与他藕断丝连,她丈夫便瞅机会将他捉住,赤条条地送到了厂领导面前。厂领导大怒,立即报告局里。局里对这种事处理从来很严厉,放在别人头上不是开除就是撤职,但念及他是抗美援朝功臣,只给了个警告处分,还让他继续当车间主任。刘二妮听完了他的,说道:“开除回家才好哩。”许景田一听恼了,瞪眼道:“你就这么不想我好呀?”刘二妮说:“是你自己不想好的,还说我不想你好!”许景田说:“你这么不体谅我,我还是要跟你离婚!”刘二妮发狠道:“你想得美,除非我死了!”两口子别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许景田又回了济南。刘二妮把这事说给许景行听,许景行说她不该再把丈夫气跑,刘二妮说:“我就是要气他!我的心已经叫他伤透了!”许景行说:“他以后再不回来怎么办?”刘二妮笑笑:“不回来就不回来。他有他的,我不是也有我的么?”说着就不错眼珠地去瞅许景行。许景行让她瞅得心里发慌,急忙说:“可别这样,可别这样。”赶紧离开了她。
     
       这以后,许景田果然再没来家。然而许景行还是与刘二妮只保持有心无迹的关系,从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今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在许合印命令中青年妇女一律铰纂的那天晚上,许景行又照例到大队办公室找报纸看。他这段时间天天要看报,想看看上级发动这场运动到底是什么目的。但看了再看总是不甚明白。这晚上到了十点多钟别人都回家了,他仍心情烦乱地坐在那里,没料想刘二妮却突然来了。这时的刘二妮已改了发式,不过这种“哈散毛子”配上她的脸还是蛮好看的。刘二妮到屋里站下,瞅着他说:“你不是爱看我的长头发么?就留给你看吧。”说着从衣兜里扯出粗粗的一绺黑发,伸手递给了他。
     
       许景行接过一看,心里顿时酸酸的:这头发在剪下之前是精心梳理过的,条分缕析一丝不苟,根部则用一段红布条紧紧地扎住,那剪刀茬儿齐刷刷的,像一截美好生命的惨然中断。而且,他这时还感到了头发在他手中的重量。他活到快五十岁,还是第一次知道女人的头发是有重量的……他两手托起这头发百感交集,刚要说句什么,忽听后窗那里有轻微的响动。刘二妮说:“快放起来!”许景行便急忙将其放到被桌子挡住的腿上。这时,刘二妮说一声“我走了”,匆匆离开了这里。
     
       许景行又坐了一会儿,听听屋后再没动静,便考虑把这头发藏在什么地方。他知道藏在家里是不合适的,那么就得在这办公室里找地方。他想起当作民兵连部的西厢房里有专放弹药的木箱,而自己因为兼任民兵连长掌管着这木箱的钥匙,便起身去那里打开门,划根火柴照着开了箱子的锁,将头发塞到了里面。
     
       以后的日子里,他经常一个人瞅机会到那屋里,打开箱子,去看在几十枚手榴弹和二百多发子弹上面放着的那绺黑黑长长的头发。他柔情万端地拿手抚上几下,便赶忙将箱子锁好,带着一腔无人知晓的情愫离开那里……
     
       许景行万万没有料到,红卫兵会在大字报上将这件事情揭了出来。显而易见,刘二妮那天晚上给他头发,一定是让人偷偷瞧见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许景行感到了后悔。但让他心中坦然的是,他毕竟还没越过那条界线。没越过那条界线就不算是罪过。
     
       可是,这张大字报所造成的后果如何消除呢?
     
       他低头耷脑往家中走去,刚走到门外,忽听院里大儿子抗美在嚷嚷:“俺真是没脸见人!”二儿子社会也随着哥说:“俺也没脸见人!”大梗带着哭音说:“娘,俺爹真跟二妮婶子有事?”许景行心里一抖:看来儿女都已知道这事了。他正不知自己进门后怎么面对孩子,只听妻子玉莲说话了。她厉声道:“你们别信他们画的那些蚂蚁爪子!我知道,你爹跟你二妮婶子清清白白,什么事也没有!头发?头发给你爹有用!没看过电影?那《地雷战》是怎么演的?地雷弦拿什么做的?甭忘了你爹是民兵连长!”
     
       听了妻子的话,许景行眼窝立马发热变湿。他说啥也没想到,妻子会在这时面对儿女为他开脱,并且说出那样一个理由。对呀,上级一直要求搞好战备,一旦敌人来了就再发动人民战争,打地雷战、地道战、麻雀战。女人头发可作地雷拉弦,这在前几天公社来放的电影里演得明明白白。妇女主任把剪下的头发交给民兵连长,不正是体现了战备观念么?
     
       这时,他一步踏进院里大声嚷道:“真是血口喷人呀!我留着头发搞战备,竟说我胡搞。我要写大字报反击!”说着径直走向西屋,找出嗣父当年用的文房四宝,一边磨墨,一边让儿子到代销店里买来大张白纸。然后他写出一张义正辞严的大字报,在天黑前贴到了大队办公室门口。
     
       吃完饭,油饼老汉骂骂咧咧地来了。起初不知他骂谁,坐下后才听清他是骂儿子许合印。他挥着独臂向许景行讲,他真要叫他那狗日的儿子气死了,五八年就是看他饿得吱吱叫,自己才从食堂里往家带饼子,结果犯了严重错误带了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污点。没想到把这块熊养大了,他现在倒成了疯狗,见谁咬谁。老汉激昂地道:合印这么伤害正春叔,伤害你跟二妮,我这张老脸没处搁了,也坚决不能再忍受了,我也要造反!许景行问他造谁的反,老汉说造儿子的反。他也要成立红卫兵组织,专门跟许合印对着干!说到这里,油饼老汉跳着脚道:“他是金镶边的贫雇农?他老子更是!甭忘了他是我甩出来的!要知道他如今这么不着调,当年我干脆把他甩到南墙上喂苍蝇,不叫他投胎为人了!”
     
       许景行让老汉的骂惹得忍不住笑,同时也从内心感激这位老贫协主任对几位大队干部的情份。但他怕老汉这么拉起队伍反而招来麻烦,便说运动起来了,受受冲击也不要紧,这对自己也是考验,你不要为了我们干部费心。然而老汉不听劝,执意要成立组织。吵吵了一会儿便匆匆走了,说要去找他的部下——贫下中农们去串连。许景行只好由着他去了。
     
       睡觉时,许景行面对妻子,觉得心中涌上一股深深的羞愧,坐在被窝里说:“大梗她娘,今天多亏你对孩子那么讲。”听了这话,玉莲的眼泪“唰”流了下来。许景行见状心里慌了,急忙说:“你放心,我跟二妮真是没事。”玉莲说:“没事俺信。可俺也知道,你心里装的是她……”对这一事实许景行无法否认,只好低头不语。玉莲抽嗒了一会儿说:“她爹,你想有事就有吧,俺不管你。谁叫俺长得配不上你呢?”说着又哭。许景行连忙说:“不能那样不能那样。那样不成了畜牲啦?”玉莲此时不答话只是哭。这时许景行也觉得妻子可怜,有意取悦一下她,便吹灭灯把她放倒,摸索着给她脱去了衣裳。可是在妻子躺平之后,他却缺乏应有的姿态,只好又将二妮黑发飘飘的形象在脑子里重演,这样才使自己真正抖擞起来,让怀中的女人得到些许抚慰……
     
       这天夜间下了一场雪。早晨,许景行照往常的做法,招呼基干民兵和共青团员扫除村街上的积雪。刘二妮十七岁的闺女荣荣也参加了,在扫完街各自往回走时,荣荣走到许景行身边说:“大爷,你看你身上沾了这么多雪。”说着就伸手给她拍打。拍到腰间,许景行清楚地感觉到这丫头向他兜里装了什么。等荣荣走远身边又无人,他伸手一摸,原来是个小纸蛋蛋。扒开看看,上面是他熟悉的刘二妮的字迹:
     
       你真有点子,想出了造地雷。
     
       我就是个地雷。弦在你手里,你叫我啥时炸,
     
       我就啥时炸。
     
       许景行长叹一声,将纸条又揉作一团,填到嘴里慢慢地嚼碎,慢慢地咽到了肚里。他觉得,此时的心中,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油饼老汉果然也扯旗造反了。他缔造的组织名称为“律条大队贫下中农造反红卫兵”,自任司令。这样一来,律条村就有了两支矛头相对然而是父子俩分别领导的文革力量。人们为了叫起来方便,把许合印早拉起的队伍简称“革造”,把他老子后拉起的队伍简称“贫造”。“革造”的司令部在许合印家中,一杆高高的大旗整天插在磨眼里。“贫造”的司令部在当年的家庙现在的大队部里,一杆大旗绑在最高的老柏树梢端。油饼老汉拉起队伍之后,不顾年迈伤残之躯天天爬上大队部院中那高高的“喊话台”,用仅存的一只手端着干部们用了多年的铁皮喇叭向全村喊话。他明确宣布许正春、许景行、刘二妮等大队干部都是革命的,是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并把他们多年来为律条村做的贡献一一做了回顾。老汉动着感情讲:“人不能不讲良心呀!把好人当成坏人,往好人身上抹屎泼尿,就是丧了良心呀!伤天害理呀……”人们想想老汉讲得也对,这群干部还真是没做多少坏事,说来说去都是好人。于是大伙都认为是油饼老汉是讲良心的,遂对他五八年当食堂主任不讲良心的事情原谅了。一时间许多贫下中农都聚集于他的麾下,有许多还是从“革造”那边倒戈的,大家众口一辞要坚决跟他干革命。干部子弟也大多积极加入“贫造”,许正春的儿子许景谷担任了油饼司令的保镖,时刻不离其左右。刘二妮的闺女荣荣每当开会就领呼口号,一副银铃样的嗓子声遏行云。但是,许景行的大儿子抗美没加入“贫造”。他说他以高度的革命警惕性觉察出“贫造”的大方向是错误的,因此他要去加入“革造”。然而“革造”对他信不过,认为是“贫造”派来个干部羔子要当奸细。结果抗美的革命积极性遭受了严重挫折,便带着一肚子苦恼蹲在家里。
     
       对“贫造”的所作所为,以许合印为首的“革造”当然不会容忍。他们也搭起喊话台,一针见血地指明“贫造”是“保皇派”,是舔大队干部腚门的。喊话还觉得不够有力,他们画出了一幅幅漫画贴上大街。其中一幅画得最为形象:两男一女三个大队干部高高撅起光屁股,身上写着“贫造”的独臂老汉则伸出了奇长的舌头并流着涎滴。独臂司令被激怒了,向部下讲了许合印小时一些鲜为人知的劣迹,将他偷东西、骂爹娘甚至摸他小表妹裤裆等等丑事一一揭露,让具有美术才能的成员也画成漫画贴出去。看见这些漫画,“革造”司令许合印的道德形象立即直线下降,他的队伍军心动摇阵脚不稳。许合印一见大事不好,急忙跑到柳镇向他挂勾的原曙光红卫兵现已改名为“柳镇公社革命造反总指挥部”的上级求救,“总指”头头一听勃然大怒,当天就集合五百名部下火速开往律条村,当众宣布该村“贫造”是“保皇派”,是一群追随刘少奇邓小平的“小爬虫”,撕碎了他们的大旗,责令其立即解散。尽管油饼司令挥着独臂不断地高呼革命口号,但最后却让人家捅了几拳倒在地上不能再出声。
     
       “总指”撤走后,许合印把受伤的老爹弄回去交给他娘,再度神气地徜徉于律条村他的一统天下。第二年春天,全国上下红卫兵掀起夺权大风潮,柳镇公社“总指”也在机关大院连续作战三天三夜,罢了公社书记马眼镜和社长孙大胡子的官,夺得了大权。受各级红卫兵行动的鼓舞,许合印也罢了许正春等大队干部的官,从他们手中夺取了党政两颗大印,自己当上了律条大队文化革命委员会主任。
     
       原大队一把手许正春对此再也承受不了,决定离开律条村到二十里外的沈庄去住。那里有当年被他卖掉的二儿子,如今儿子的养父早已死去,儿子让落难的亲爹到他那里住去。许景行与刘二妮听说了,一起赶到他家劝他别走,许正春老泪纵横地道:“我都是快七十的人了,想走吗?可是我为兄弟爷们出力卖命二三十年,到头来让一个晚辈给罢了官夺了权,我这老脸往哪里搁!你说我不走咋办?蹲在这里等着气死?”这话说得许景行和刘二妮无言以对,他们只能流泪叹息着,把这位一生正直的老书记送出了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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