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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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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到村里的时候已是深夜。律条村由于围墙的消失让他感到变得生疏,在月光下转悠了好大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家门。他听到院子里响着切地瓜干的“唰唰”声,不由得心潮起伏急急拍响了院门。院门打开,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大姑娘。许景行怀疑自己走错了门户,便问姑娘是谁,姑娘却避而不答反问他是谁。这时,扔下刀走到跟前的戴帽子女人一下子哭起来,接着向愣眼相对的二人指明了他俩的父女关系。
     
       许景行面对闺女惊讶万分。在部队的这些年他同家中多次通信,已知道玉莲生下一女,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一个十三虚岁的小丫头怎会长了这么个高个儿。到屋里灯下去看,见大梗长得虽不十分俊俏,却是平头正脸五官端正,比她娘强了十分。玉莲向他讲,闺女生下时就是九斤半,一周岁的时候比同龄小孩高出一截。他自小饭量就大,两岁时过年吃饺子能吃下两碗,今年过年则吃了四碗整整八十个。正月十五这天她爷爷领她去柳镇赶集,中午到一个小摊上买油条吃,摊主问明白这个大个子女人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便声称如果她能吃下二斤油条就再白送一斤。大梗一听立马说好,一屁股坐下就吃,一捆油条很快不见踪影,她则笑咪咪地提着挣来的另一捆跟着爷爷回了家。此项壮举立即在赶集人中间传开,这一带几十个村的人都知道律条村出了个大小子丫头。说到这里玉莲瞅着大梗嘟哝:“谁知道这丫头到底要长多高,要长得顶破天?”许景行也觉得闺女奇怪,嘴里却说:“长高了好呀,身大力不亏,好下地干活去!如今妇女不是解放了嘛!”说罢,便拿出从南方带来的糖蛋给大梗吃,大梗剥掉糖纸噙在嘴里甜甜地叫了一声“爹”。这一声称呼才让许景行真正有了回家的感觉,眼中也随即有一种湿而热的东西暗暗涌出。
     
       坐了片刻,许景行又掏出一包糖蛋,要到生身父母那里去。玉莲让大梗领着,父女俩便出了门。走过一条条胡同,走过当年嗣父常年在早晨站立的街口,许景行又看见了他自小便出出入入的院门。爹娘与哥嫂已经睡下,弄明白是他来了,一家人立即穿衣将他迎到了堂屋里。许景行看看爹娘在十二年间头发变得斑白,已成了真正的老头老嬷嬷,再看看哥嫂脸上多了皱纹,而他们十五岁的头生儿子大收嘴边已长出了黑黑的茸毛,不禁感慨万端。
     
       在爹娘面前坐着,许景行讲了他这十二年的经历。他说他自从当了兵一直打仗,先在东乡打,后来越打越远,就没法回家了。那一年在沂蒙山,他还让一块炮弹皮崩到胸脯上,差一点要了命,这些年来一阴天胸骨就疼得厉害……七年后打跑了日本鬼子,他心想把仇报了,可以回家安心种地了,谁知道又要跟老蒋打,这一打又是四年多。今年五月在南方打舟山岛的时候他已是个连长,大功小功立了无数次,不料还没开火他却得了一场大病,医生说是胃穿孔,只好住到宁波养病。待把病养好,他要再回部队,却听说连最南边的海南岛都已解放了,没有仗打了。他想出来当兵就是打仗的,没有仗打了还当个什么兵?于是要求解甲归田。上级见他态度坚决,就批准了他的请求,让他回来了。
     
       他讲完这些,父母哥嫂一起点头:“回来好!回来好!”
     
       这时,父亲和哥哥向许景行讲了这些年来村里的一些事情。他们说,自从那次鬼子来这村,以后又路过这里一次,因为村里人跑得早,只让他们烧掉了几间屋。民国三十年上共产党在沭河东岸站住了脚跟,庄长许正晏下台,许正春当了村长。后来土地改革大复查,穷汉油饼又掌了大权,带人把许正晏爷儿俩拉到沭河滩上砸死了。许正晏的儿媳妇一直没有生养,现已改嫁到钱家湖,这家人算是彻底完了。不过,说起来这油饼也还是善的,大复查时各村都乱砸乱杀,一条沭河都叫血染红了,可是他在这村只杀了两个,而且村里人都说杀得应该,因为许正晏当庄长的那些年坑害村民实在该死。许正琮对许景行说,油饼的善还体现在对咱家的照顾上。许景行问是怎么照顾的,许正琮说,你知道你的成分定了个下中农,其实按地亩是应该定中农的。我呢,我是中农。可是其他超过一百亩地的,哪一家也是定了富农。这都因为什么?还不都因为你大爷好!
     
       说到这里,许景行心中涌出对嗣父深深的怀念,禁不住低下头去暗暗流泪。
     
       过了一会儿,许景行想起自己是个党员,应该同村支部接上组织关系,便开口问谁是党支部书记,哥哥告诉他是许正春。说大复查一完油饼就不再掌大权了,村里的事还是许正春说了算,油饼现在只当了个贫农主任。
     
       说到这里,许明氏听见院里鸡叫,便让二儿子快回去睡觉,许景行看看大梗正趴在床沿上打盹,便起身与闺女走了。
     
       到家,玉莲已将那堆地瓜切完,正坐在院里等他们。待闺女去东屋睡下,许景行也跟着玉莲进了堂屋。然而进屋后玉莲没有点灯,关上门后便把男人抱住了。许景行说:“怎么不点灯呀,点上灯吧。”可是玉莲不听,大抖着身子滑跪到他的膝前,紧紧依偎着他的双腿说:“你可回来了,盼死我了……”许景行听了这话,心里一酸,遂弯腰扶起妻子,借窗棂缝里透进的几柱月光的照耀去了床边……多年没再有过的男女交合让许景行如醉如狂,他只觉得嘴里咸咸的也不知是咬破了自己的唇舌还是咬破了妻子的肩膀。妻子则紧紧抱住他,两条腿像葛藤一般将他的腿死死缠住。然而当许景行在那阵极度的痛快感过去,一边喘息着一边睁开眼睛,突然看见那个因帽子不知飞往何处从而暴露无遗的秃头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心里顿时一疼,便将脸深埋在枕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玉莲也清醒过来,急忙亡羊补牢寻到帽子重新戴上。这时窗外的月亮也不愿让这人间尴尬继续存在,迅速钻入云彩让这屋里变得一片黑暗……
     
       第二天一早,许景行帮玉莲把切好的地瓜干挑到村西的空地里摊好,接着就揣了党员介绍信、残废军人证和一大包军功章去找许正春。在街上遇见许多相识的人,人人都带着一份惊喜与他说话。得知他要找许正春,人们便让他到村公所找,因为村干部每天早晨都在那里碰头开会。问村公所在哪里,人们告诉他就是当年的家庙。他寻到家庙,只见院墙、房屋依旧,那些柏树更显高大苍老。在一棵最高的树边,还竖了一个高高的木头架子,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他走进院里,果见正中的屋里有几人围坐在桌子边。他们也看见了许景行,立即起身迎了出来。许正春张着掉了两个门牙的大嘴跑风露气地笑道:“景行侄子来家啦,想不到想不到!”油饼老汉晃荡着一只空袖子,抬起仅存的一只左胳膊搂住他的肩说:“我早猜着,革命成功了你就回来,你看真是这样吧?”
     
       这时,许景行看见还有许正雩的儿子许景霖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小媳妇站在一边。许正春向他介绍:许景霖是村文书,那女的则是妇女主任,叫刘二妮,是族老许瀚珍的四儿媳妇。她已从刘家坊嫁到这里四年,在娘家时就当识字班队长。待介绍完,刘二妮腼腆地上前叫了一声“哥”。许景行答应一声,见她头发黑亮黑亮,脑后窝着一个很大的纂,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走到屋里,许景行抬头看看当年摆在这里的祖宗牌位荡然无存,忍不住问这家庙是什么时候改作办公室的,油饼马上回答:“四四年闹减租减息的时候。区上的大老吴来抓点,说世上穷人跟财主是死对头,一族一姓也是这样,家庙模糊了阶级阵线,就下令叫把这屋腾出来办起了妇女识字班。”许景行向屋外看看,恍然记起当年这里的族人聚会,心想世道真是彻底变了。
     
       几个人坐下后,许正春看看许景行带来的那些证件和军功章,听他简要讲了一遍在外经历,晃着大手说:“好啦,区上不是叫咱成立民兵连么,这回有了连长啦!”
     
       接着,许景行问起当年与他一起参军者的下落,村干部们向他作了介绍:有两个早就开小差跑了回来,四个成了烈士,三个已经复员,还有两个在外头转业当了国家干部。许景行听说有好几人死在外头,其中包括当年给他帮忙养蚕的小泼,不禁黯然神伤。
     
       这时,村文书许景霖问:“二哥,你怎么不留在外头吃皇粮?”许景行说:“我觉得,还是回家跟兄弟爷们在一块好。”许正春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又说了一会儿话,许正春让许景行先坐着,他要向村民说件事,说罢就走到院里那个高高的木架子边,踩着上面绑着的一根根横木熟练地爬了上去。许景行这才注意到,高架的顶端还挂着一个铁皮喇叭筒。许正春到最高处站定,抓起那个铁皮喇叭筒放到嘴上,向律条村上空发出了他那独特的跑风露气的声音:
     
       “兄弟爷们都好生听着,《人民日报》又登社论啦,要坚决肃清恶霸作风!共产党跟国民党不一样,国民党的官才恶霸,共产党的官不能恶霸……”
     
       许景行从此干起了民兵连长。他组织民兵站岗巡逻,协助村长完成上级布置的各项任务,另外每年还要动员一批青年参军。
     
       这时抗美援朝已经开始,让青年当兵特别艰难。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说法,说那美国鬼子比日本鬼子厉害,更比老蒋厉害,因为他们有原子弹。要是遭了原子弹,不管你有几万、几十万人,就像入了《西游记》上金角大王的宝葫芦,一时三刻化为脓血。更有人说,不是一时三刻,是立马化为脓血。这说法让庄户人心惊胆战,有人暗地里议论毛主席怎么也犯糊涂,人家美国人打的是高丽棒子,你去插什么杠子?因此上级的征兵令发下来,小青年吓得蛋皮缩成肉球球,唯恐避之不及。许景行只好一边辟谣一边作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大讲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道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完成了区上分给的征兵指标。
     
       当然,作为民兵连长所担负的工作并不能占去他的全部时间,他在履行了职责之后便是到自己的土地上干活。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他家因为是“抗属”,土地一直由村里派人帮助耕种。许景行回来后,自家那经过土改只剩下的十多亩土地上的耕种锄割,全由他带领老婆闺女干。尽管干上一天之后,他那受过重伤的胸骨疼得厉害,但还是一天天咬牙干下去。他家的几块地里,整天晃动着一家三口的身影。
     
       不过这种景象并没能持续多久。转过年玉莲大了肚子,秋天生下一个小子,地里只剩下了父女俩。再过一个年到了春天,庄户人家就不是一家一户种地了,而是几家组成一个互助组,庄户人再干农活时成群结队。两年后又办农业生产合作社,先初级,后高级,庄户人干活时的队伍一天比一天壮大。到了一九五八年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呼啦啦办起人民公社,庄户人干活便是“大兵团作战”、人山人海了。
     
       这七八年里,许景行家中也发生着让人万分吃惊的一个变化。那变化在闺女大梗的身上。许景行回家时她已长得和爹一般高,大家都认为他是早长,等长足了个儿就不再长了。岂不知,这丫头并没有打住的意思,而是一个劲地往上窜,到十五岁时竟比爹高出一个头,连本村最高的男人许合理也撵不上了。许景行抬头看看闺女的个头,心想这还了得,当年我怎么在秃头老婆身上埋下了一棵树种儿呀?许正琮老两口看到孙女的疯长也是惊慌万分,到处打听让孩子停止生长的偏方。可是找来找去,连柳镇上最有名的医生也开不出这种药方。许明氏没办法,又转而求菩萨。这时野猫山的观音寺早已在一次八路军与日本鬼子的作战中成为废墟,两个和尚也回老家还俗,许明氏还是到那里向着断壁残垣虔诚祷告,哀求观音菩萨快发慈悲让她孙女休长了。可是一年中去祷告了无数次,纸钱烧了好几捆,孙女照长不误。许明氏愁肠百结,嘟哝道:“咳,大梗要是棵树就好了,是树的话把头给掰去。”然而孙女毕竟不是树,是有血有肉的人,许明氏只好和家人一起呆呆地看着孙女一天比一天更高。
     
       十五六岁的大梗也为自己的个头感到了害羞。她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与众不同。小时她还不在乎这点,甚至为自己比同龄人高出一截感到得意。等以后她发现自己出门时有许多人向她指指戳戳,羞耻心便渐渐萌发并且越来越重。她渐渐形成了一种习惯:不管是否在人面前,都弓腰含胸作萎缩状。可是这种姿态根本阻挡不了她蒸蒸日上的长势。此时她睡的床已经嫌短,她爹回来发现了之后要给她另做一张,她坚决不肯,想利用这床限制生长势头,可是尽管头让墙顶得越来越疼,效果一点儿也没有,只好让爹给换了一张。
     
       用外力的限制不起作用,大梗便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减少自己的饮食。本来一顿要吃六个煎饼,那么她就只吃三个甚至两个。但这样一来她就饿得受不了,时常脑壳发晕眼前金花乱冒。有好几回她在地里或家里饿得突然栽倒,那情形真像倒下了一座小山。许景行两口子吓坏了,赶紧劝闺女再不要委屈自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爹娘的劝说与饥饿的威逼,让大梗不得不将进食恢复正常。可是这么放开量地吃,身体一如既往,其劲头恰似雨后春笋。许多个漫漫长夜,大梗躺在那张特大号的床上一直睡不着觉,拿一双大手上上下下抚摸着自己奇伟的身体,心想: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鬼机关,怎能让我老长老长呢?她想起村里近几年添了两样庄户人从没见过的东西:一是民兵站岗用的闹钟;一是会像人那样唱戏的留声机。明白人说,这两样东西都靠里头的“弦”,如果不上弦或把上足的弦破了它们就不再动弹。大梗想自己身体里头是不是也有这么一根“弦”,也让谁给拧紧了。她幻想着能找到这弦,把这机关给破了,让她立马停止疯长恢复正常。可是她找不着,把上上下下摸遍也找不着,只好一夜夜耿耿难眠,一夜夜流泪叹气。就这么长到十八岁,爹拿刚刚兴起的“公尺”给她量量,连这个身经百战的荣誉军人也忍不住沮丧地低下了头——大梗的个头已经过了两个大数了。
     
       就打这时起,大梗每被人说起,都说她是“山人”。
     
       “山人”就是长得奇伟高大像山一样的人。相传几百年前沭河西岸芝麻滩曾出过一个,那是个男的,长得又高又粗,吃得多,劲头也大。他曾经和一头壮硕犍牛比赛拉犁,结果是与牛齐头并进不分伯仲。据说他不光长得高大,还会好多法术。人们生活当中的一些难题,经他一作法,那就迎刃而解了。譬如说,有人想生儿子生不出来,他向当事人秘密传授一种办法,那人便很快生出来了;有人去赴宴,想千杯不醉,先喝下他写的一道符咒,那么即使喝光东道主的所有存酒也清醒如初。这位山人最爱做的是弄法搞恶作剧。譬如说,有一个人得罪了他,他便让这人鬼迷心窍去扒儿媳妇的灰,结果让别人发现出尽了丑;他曾跟嫂子开玩笑,向她念了一番咒语,致使嫂子突然认为自己是绝代美女,整天搔首弄姿出尽洋相;他还会让别人口袋里的钱不翼而飞,会让两条无生命的板凳像牛羊一样突然顶起架来。不过,这山人最后也是死在搞恶作剧这一条上。有一天傍晚时分他和一些人正坐在村头闲聊,看见村外大路上远远来了一位年轻女子,山人一时兴起,就说能让这女子自己脱了衣裳走过来。别人皆说不信,他果真作起法来。这边作罢,那女子真地宽衣解带,赤裸裸地向他们走来。走得近了人们认出,那年轻女子不是别人,恰是山人已经出嫁的闺女,这天是回来看望父母的。山人自知是多行不义遭了天谴,当天夜间作法自毙。不料,这山人成鬼后还是积习不改,常常捉弄夜间从他墓边经过的人。有人走到这里遇到金钱绊脚,欣喜若狂地捡回去,到家一看却是臭狗屎在怀;有人在此碰见美女拦道求欢,忍不住展臂笑纳,这时会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抱了根死人骨头。直到若干年后,人们同仇敌忾,扒了他的坟用几十斤雄黄镇压之,他才从此停止作祟。
     
       不过今天律条村的女山人没有那么多本事,她只会吃饭、干活、睡觉。
     
       睡觉是她一个人睡的。既然十八九了,也不能让她老是一个人睡,得给她找个婆家。想不到,与大梗同龄者一个个有了主儿,许景行的院门却没有一个媒人踏入。许明氏与玉莲婆媳俩见等不来,便主动找媒人提这事,有的媒人面有难色,说能与大梗相配的青年真是难找。有的媒人满口答应,并且真地去物色人选,然而等与人选见了面,青年都是很差,不是有这缺陷就是有那毛病,许景行两口子又觉得实在不能点头。玉莲悄悄问媒人为什么是这样,媒人说这事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人家怕养不起你家这个能吃能穿的山人!这种回答让玉莲伤心至极,回到家暗暗哭了好几场。大梗看到长辈们为她做的努力没有结果并明白了其中缘故,这一天向娘哭着说:俺不是人,俺不该活着,俺去死!这话把玉莲吓坏了,赶紧跟丈夫说了。许景行掩饰住沉重的心情去劝闺女:大梗你放心,还是缘份不到,缘份到了就会有合适的主儿!
     
       这时候大梗的身体终于停止了增长,到十九岁这年再量,还是十八岁时的两米二。可是这两米二已经够吓人的了,甭说六岁的弟弟抗美和一岁的弟弟社会都不过其膝,就连爹娘到她跟前也成了孩子。她到大庭广众之下更显独特,有一回农业社开大会,她到家庙大院的人丛里一站,就像踩了高跷平空冒出一大截,惹得全村男女老少光看她不看干部。她是非常喜欢赶集的,可是只要在集上一亮个儿,身前身后转眼间就是人山人海,有人还粗门大嗓地叫:快看山人!快看山人!更让人生气地是一些半大孩子嘻笑着喊:“山人高,山人长,一对馍馍像粉坊;山人长,山人高,一对大眼像飞刀!”她气得一跺脚一瞪眼:“你奶奶像粉坊!你奶奶像飞刀!”见她开口骂人,人们越觉得好玩,哄笑声在她四周响成一片。经历过这么几次,大梗再也不敢赶集,除了下地干活便是在家呆着,足不出村。
     
       转过年,人民公社成立,“大跃进”也同时开始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柳镇人民公社与临河管理区整天开会,动员广大干部提高觉悟快放“卫星”。苏联老大哥能把卫星放上天,咱们中国也不能落后。咱们的卫星是什么?就是史无前例的高额产量。快收地瓜时,临河管理区九个村头你报亩产四千斤,我报亩产五千斤;你报五千,我报六千。经管理区主任孙大胡子极力鼓动,最高的卫星也只是九千斤。孙大胡子刚要把这卫星报给公社看,忽然送报的来了,上面讲河南一个公社地瓜亩产达到八十万斤。孙大胡子怀疑报纸印错了,不料等到第二天再看报,可不得了,上面有篇著名作家写的通讯,说人家山西一个地方的地瓜已经是一百二十万斤了。孙大胡子无法想像一百二十万斤地瓜长在一亩地里会是什么样子,但他皱着眉头一夜抽掉半斤烟末之后,天明立即召集干部开会再放卫星。鉴于地瓜卫星已经让外地放得够高了,孙大胡子决定改放花生卫星。他亲自设计高度,把卫星发射地定在小王庄,让他们的花生亩产达到了八千斤。孙大胡子心想这一回差不多了,亲自写了稿子报到公社。不料三天后他看报纸又泄了气——等于为中央发言的《人民日报》发社论说,花生亩产一万多斤的高产卫星已经从福建省南安县胜利乡的田野上腾空而起……
     
       一边放着粮食卫星,一边又开始了钢铁卫星的发射。野猫山上有一种颜色发黑的石头,开天辟地以来无人赏识,在这个秋天忽然被上级来人鉴定为铁矿石。于是这里立即成为沂东县的钢铁基地。山下一座座小高炉像树林,山上的树林被迅速砍光烧成木炭,充当了这些小高炉的燃料。大堆大堆的黑石头烧成液体再流出炉外还原成黑石头。然而此时的黑石头已不叫石头叫作钢铁,成为领导放卫星的基本素材。
     
       这些奇迹的创造者当然是人。世界上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出来。庄稼人开天辟地没离开故土,此时却成为准军人,上级让干必须干,上级让歇才能歇。那年沭河两岸的庄稼长得特别好,可是在这个秋天里肥硕的地瓜、花生却等不到收获者,多数让大雪埋在地里同滋养过它们的泥土融化在一起。那些该收获庄稼的庄稼汉眼含泪水看着这一切,可是他们仍被驱赶到高炉边日日夜夜锻烧黑石。这种大规模的劳作还被涂上浓浓的诗意,除了在大喇叭里在小报上在许多人口中咏吟“大跃进民歌”,人群还被大写意地分成好几支队伍:老头组成“黄忠队”;青年组成“赵云队”;妇女则组成“穆桂英队”。既然成为戏中人,那么行头还是要有一点的。“黄忠队”的老头有现成的胡子还不够,还要带上用苘丝或麻丝做成的假而长的,于是大群老汉聚集到野猫山上白须飘飘坎坎伐檀。“赵云队”的青年们如果开始劳动,要在脑后领子上插上四面小红旗,以便充分显示其凛凛威风。“穆桂英队”应该在头上插雉鸡翎的,可惜这种又长又美丽的鸟毛实在不易弄,聪明的领导者指示可以用鸡毛代替。于是家家都捉了公鸡拔它们翅膀上最长最漂亮的大翎,结果是这一带的公鸡在一九五八年的秋冬没有一个能够飞起……玉莲因为丈夫是村干部,要带头当“穆桂英”,但她没有头发,两根鸡毛插在长年戴的帽子上格外引人注目。本村人见多不怪,外村人好奇地打听那女人为何要戴帽子。等弄清原因,便时时有人唱“小秃子要戴花,头上没毛哪里插”的歌谣。玉莲听了心中气恼又不好公开发作,只好憋着一肚子气猛干活。结果抬矿石扭了腰,把自己上身已三个月的孩子弄掉了,这样,她借流产休息的几天,才暂时摆脱了那些讥笑与谩骂……
     
       大会战的成果不能久放此地,城市工业建设需要钢铁,而运输工具极其有限。沂东县委经过彻夜不眠的讨论研究,决定将县城通往全县五十二个钢铁基地的道路全都建成“轱辘马车道”。这种车道有统一轨道,有许多的“轱辘马”车斗,煤矿上多用这种设备。建这种车道的材料是钢铁,可是五十二个钢铁基地上的丰硕成果并不能够利用,县领导还是采用放卫星的思路大胆设计,决定路轨和车斗全用木头。不过这时山上的树林大部伐光,剩下一些没伐的再伐也来不及,领导便把目光投向了千千万万的庄户人家。你看,家家的床呀门呀柜呀橱呀甚至为老年人预备的棺材呀,不都是木头么?领导一声令下,让各村各户速将木头献出。谁自觉谁就自己抬出来,谁不自觉就让“赵云”们上门帮着去抬。有长着榆木疙瘩头脑的人想不通,质问干部:门摘走了怎么防贼?床抬走了怎么睡觉?干部的回答义正辞严:如今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谁还做贼?夜不闭户的理想已经实现,你还要门做什么?睡觉?睡觉怎么样不能睡?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啥时候见过床?嗯?好好想想吧,你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这样,家家户户只得门户大开,一家人卧在草铺上叹息:唉,没日子过了,没日子过了……
     
       还是有想不通的人。许正琮就是一个。这天他正在山上砍着树,手中的剁刀渐渐举得一下比一下更慢。终于,他将剁刀一扔,气喘嘘嘘地跑回家去。他说害肚子疼,让老婆到村卫生室给他买药去,等老婆一出门,他扑到六年前就为自己置下而现在还没让“赵云”们抬走的“房子”(当地人对棺材的称呼)上,流着眼泪将其拍得“空空”作响,跺脚咬牙道:“看你们快还是我快!”转身就找来绳子搭上了房梁。等许明氏拿着药包进门,首先看见的是老头子颏下挂的那嘟噜假胡子——许正琮戴这老黄忠的行头已经成了习惯,连了结自己的时候都已忘记摘下……
     
       那口棺材当然是占下了。受他的启发,后来的几天里周围几个村发生了十多起老头老太太为占棺材而自杀的事件。这些行为激怒了干部,他们火速开会宣布:大跃进的步伐是不能阻挡的,从今往后谁愿自杀就自杀,棺材却不能占用。这么一来,有这种不轨思想的老头老太太再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一边看着自己的“房子”让人抬走并改成路轨,一边戴着行头长嘘短叹地干活。
     
       为爹出了殡,许景行越想越觉得眼前的事情不对头,便摘下孝帽找到许正春,说:“大叔,我看这么下去是胡闹。”许正春抽着烟很久没说话,而后叩叩烟袋说:“胡闹不胡闹的,咱当干部就得听上级的。这叫忠。忠你知道不?好比你在部队的时候,那叫什么来着?”
     
       许景行说:“叫服从命令。”
     
       许正春说:“对,就是服从命令。别的甭说,咱只管跟着干吧。”
     
       许景行点点头,又去炼铁工地忙了起来。
     
       被没见过铁道的庄户人形容为长梯子的“轱辘马车道”终于建起来了。它从野猫山通往律条村的雹子树下,又一直向北铺向县城,十分壮观。木质车斗也建造了一批,这天装了“铁块”试运,哪知先是沉沉涩涩推不动,好容易调来许多人推动了,走一段,车轨就散架一段。散了再修,可是修好后再散,首辆“轱辘马”车莫说到县城,就连律条村头也没能到达。
     
       这项重大工程宣告失败,几十里长的车轨在那里空躺了半个月之后,渐渐出现了间断。那间断一个早晨比一个早晨多,占多数的老实人便明白了自己过于老实,于是在一天夜间与不老实的人并肩出动,去将车轨拆卸成断,弄回家去或做门或做床。奇怪的是,对这条车道的突然消失,干部们竟然没作追查,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还是在野猫山的小高炉一起冒烟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烟囱就不再冒烟了。因为村村都办起公共食堂,实现了共产主义,除了媳妇暂时是自己的,别的一切都是公的了。社里新收的粮食不再分,各家各户的存粮也统统上交集体。谁若不交,一旦查出来就拔谁的白旗,将一杆纸做的小白旗插到这家门口,标明这家是“三面红旗”的对立面。庄户人满耳听到的都是公共食堂的优越性。让他们印象最深的是一首顺口溜:“往日收工我回来,先挑水来后拿柴。眼看太阳偏西坡,我还在家出不来。如今吃饭不用忙,收工过后进食堂。只要出工钟声响,无牵无挂把工上。”……庄户人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被彻底改变了。不过大家在惶惑的同时也感到了快乐:日他姥姥,进了食堂可以敞开肚皮吃,这样的日子哪里找?食堂好!食堂万岁万万岁!许多庄户汉子每逢吃罢饭,便摸着滚圆的肚皮喊出如此心声。
     
       就在这段难得的日子里,大梗找到了婆家。亲事是妇女主任刘二妮给介绍的,小伙子是他娘家的远房兄弟,叫刘大有,个子有一米九,与大梗勉强般配。刘二妮让男女两家见了见,许景行两口子说俺们没意见,你问大梗吧。问到大梗,大梗羞红着脸点点头。刘二妮随即又回娘家问男方,男方说,就是个子太大,怪吓人的。不过,如今办食堂吃大伙了,也不怕她大肚量。这样,一对青年的婚事便由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促成了。那些日子大梗脸上整天挂着笑容,经常哼唱从工地大喇叭里学到的流行歌曲《公社是棵长青藤》。有一天晚上,大梗还羞羞答答向娘要布,说是要给那个刘大有做烟荷包。玉莲听了便高高兴兴地找给她一块,并给画了个金龙戏珠的图案,指导着闺女绣起来。大梗虽然粗手大脚,但做起这件活来格外地细心,一旦有地方没绣好就拆了另来。经过十来个晚上的努力,一件漂漂亮亮的烟荷包绣成。玉莲让刘二妮回娘家时捎给刘大有,刘二妮回来时告诉大梗:她对象见了烟荷包高兴得不得了,立马拴在烟袋杆上,装了烟叶用了起来。大梗听了兴奋地涨红了脸,嘴里却说:“那个私孩子,也不怕人笑话!”
     
       不料这种共产主义可惜只共了一个村庄的产。律条村设在家庙里的食堂办了一个月之后,食堂主任油饼到仓库里一看,说不行,这样放开肚皮吃,吃光了以后怎么办?他去问许正春,吃光了以后上级会不会往下拨。许正春摇摇头:我看够呛。油饼搔着头说:那就赶紧变法子,可不能养孩子养到半路上,没数儿啦!从此,食堂的饭改为按人头分,并且按大人小孩分出等级。
     
       饭既然分到各家各户,那就没有必要再像羊群一样聚在家庙里吃,于是快到开饭时,各家便派出一到两个代表去领,领了拿回家吃。这么一来,许景行家中饭桌上出现了紧张气氛。原先玉莲做饭,是将大梗的饭量考虑进去的,可是现在从食堂领到的大梗的那份却与普通人同样多。领来第一顿时大梗照往常的架式吃,等把饭吃光,弟弟抗美却嚷嚷着不饱,再看看爹娘,也是端着空碗向瓦盆里瞅。大梗意识到自己多吃多占,心下十分羞愧。好在下一顿再去打饭,正好许正春在场,他看一眼大梗的大个子,对油饼说:“给她多打半份。”这样,许景行家打来的饭还勉强够吃。
     
       可是,随着仓库中存粮的锐减,各家领到的干粮越来越少,糊粥越来越稀。有一天大梗再去打饭,挨了半天号轮到她,油饼发给了她家正常的,刚要再加那半份,后面打饭的队伍里忽然有人喊:“一口就是一口,不能多给!”接着一些人也随声附合:“对,一口就是一口!”大梗听明白了,没等油饼的犹豫结束,她就提着粥罐急急走了。回到家里,她钻到自己的屋里,趴到床上一个劲地哭。任爹娘好说歹说,一直到下一顿才吃了一点点。玉莲看见闺女的小心样子,叹道:“唉,要是家里还有粮食就好了。”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在这段时间,许景行身为村干部每天晚上都开会,很晚才能回来。而他有好几次回到家,却只见大梗坐在堂屋里看她两岁的弟弟社会,却不见了老婆。他问闺女,闺女说她娘在西屋里钓虼蚤。许景行奇怪地问:“钓虼蚤,虼蚤怎么钓?钓那玩意儿干啥?”大梗说:“俺娘怕虼蚤咬抗美。”还是在前些天老婆流产后,许景行想到她需要安静歇息,再看看抗美也已八九岁,便让儿子到西屋分床睡觉,但分床后他很少在晚上过去看望。这时候他起身走到西屋门口,见里头没有点灯黑乎乎的。走进去站了片刻,才借窗户照进的月光看见,儿子在床上睡得正香,而老婆却赤着双脚挽着裤腿,弯腰垂手站在床前像个木头人一样。这么持续了一会儿,只见女人将左手慢慢移向小腿,猛地按下去,接着一边揉弄手中一边欢快地道:“看你精还是我精!”许景行知道夏秋季节家家户户虼蚤嚣张,咬得人睡不好,然而想不到老婆竟然用自己当诱饵来钓它!他便开口道:“虼蚤那么多,你能钓还钓几个?”玉莲说:“总比不钓强。钓一个,就少一个咬咱儿的。他本来肚子里缺饭,再叫虼蚤喝了血,还了得?”听他这样说,许景行心中感动,便也甩掉鞋说:“我也钓一阵子!”于是屏息凝神专等那虼蚤往腿上跳。等了一会儿没觉着,便说:“怎么没有哇?”玉莲说:“头几天可多了,一晚上我能钓几十个呢!这些日子少多了。”钓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玉莲说:“没有就是没有了,走吧。”她给儿子掖掖被子,然后与丈夫走了出去。
     
       以后,玉莲每天晚上还是到儿子屋里钓虼蚤,直到冬天来临虼蚤下蜇。
     
       食堂撑到第二年的三月突然爆出一件丑闻。一些有心人发现,这时候村里几乎人人减膘,唯独油饼一家没看出瘦来。这天晚上几个汉子守在油饼的家门口,等他从食堂回来时窜上去抱住,接着就从他怀里搜出三个煎饼来。人赃俱获,岂能轻饶了他?几个汉子切齿痛骂拳脚交加将他折腾了一番,然后扭送到许正春那里。许正春当天晚上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处理这事。社员们半年来吃食堂吃得个个眼珠子奇大,此时家庙大院里像亮起一片蓝莹莹的鬼火,众口一声要像油饼当年砸死许正晏那样将他拉到沭河滩上砸死。许正春费了大半夜唇舌,反复讲油饼出身好苦大仇深,揣几个煎饼够不上死罪,社委会决定撤销他的食堂主任职务,才将众人的怒气稍稍平息。
     
       可是撤了主任堵住漏洞,食堂却再也办不下去了。许正春听说外村已经有撤销食堂的,与几个村干部商量一下,决定将所剩无几的存粮平均分到各户,停办本村食堂。从这时起家家户户的烟囱又开始冒烟,但这烟冒得异常艰难。好容易将这个春天熬过去,从大麦成熟开始,饿极的人们接下什么吃什么,将当年收获的粮食很快吃光。当一九六〇年的春天来临,一场自古以来十分罕见的大饥荒便爆发了。
     
       不只是律条村,不只是沭河两岸,那年春天全国人民的思路全集中到了一点:怎样才能找来吃的。好吃的全都找来吃了,接着就找那些不好吃的。就连中共中央也发布了《关于立即开展大规模采集和制造代食品运动的紧急通知》。通知说,我国人民历来就有采集、制造和食用代食品的习惯和丰富经验。最近经过科学研究部门的研究实验,又鉴定、改进和新提供了若干代食品的制造方法,如:玉米根粉,小麦根粉,玉米杆曲粉……等等。通知后还附了中国科学院党组关于大办粮食代用品的建议,其中提供了食用这些东西的科学依据:玉米根粉含蛋白质百分之七点二九,脂肪百分之零点五八,碳水化合物百分之五十一点四六。写到这里用括号注明:一般面粉才含蛋白质百分之十点八,脂肪百分之二点一八,碳水化合物百分之七十点六六。所以“过去连杆带根作柴烧,或废弃在地里任其腐烂,甚为可惜”。其实不用科学家们讲这玉米根接不接近面粉,这些东西早就被老百姓吃光了。
     
       熬到春夏之交,这天晚上许景行两口子再像往常一样空着肚子躺下,玉莲忽然艰难地一笑说:“大梗她爹,俺这回再不用一月一受罪了。”许景行问:“怎么回事?”玉莲说:“那营生不来了。”许景行正让饥饿折磨得如万箭攒心,便有气无力地说:“唉,已经四十多了,不来不来罢。”哪知又过了半个月,玉莲忽然慌慌地告诉丈夫:大梗的也不来了。许景行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哭起来,说:“这还了得?她才二十出头呀……”
     
       许景行擦擦眼泪,去找许正春说了这事,许正春急得在腿上拍了一掌,结果将他那条浮肿的腿像拍发面馍馍一样拍下去一个手印子。他告诉许景行:不光你家的女人,村里多半青壮年妇女都已闭了经。许正春说到这里叹一口长气:“唉,我要是能像当年正芝哥那样,卖上一些地就好啦……”
     
       再过一段,严重的不再是妇女闭经的问题,而是开始死人了。也怪,这年头死的人都是尸口大张,亲属想让其合也合不上。有的老人就说,饿死鬼就是这么个死相。许正春便拄着拐棍,挨户问谁家还有存的麦子。问了十几户,终于在许正轩家找到了五斤,许正轩说是留着喂孙子的。许正春拿走其中的三斤,找人磨成面,他亲自保管着,一旦有人死了,就去给死尸口里揞上一把,说是让他们临走带一口吃食。
     
       吃这种面的第十六位是许景行的生母许明氏。自从两年前丈夫为占棺材自尽后,她整天啼哭,落得骨瘦如柴,到这饥荒坎儿上就过不去了。看到娘含上了那口白面,许景行与哥哥都是几次哭昏过去。更让人心碎的是,等把娘裹了秫秫笆子去埋,找了四个年轻汉子抬,结果这四条汉子歇了七八次才将这位老太太抬到祖林……
     
       老太太死后过了七八天,刘家坊村大梗的婆家突然派人来报丧,说大梗的对象因为饿得受不了,到山上找东西吃,他想摘蝼蜂窝吃蜂虫,结果让蜂子给蜇死了。玉莲搂着她娘又是一场大哭。哭罢,在爹娘的指使下穿着重孝去了婆家,送她只见了两面还从没有过肌肤之亲的未婚夫入土。三天后她晃荡着大个子回来,往床上一躺,只是用手捻弄着一样东西流泪。玉莲过去看看,原来那是前年大梗绣的烟荷包。那烟荷包已经让那个刘大有用旧,此刻还散发着浓浓的烟叶味儿。她流着泪劝闺女别哭了,大梗泪眼向娘哀哀地道:“这回你真得养俺一辈子了……”玉莲猛一下抱紧闺女:“大梗,快别胡说了……”
     
       终于熬到秋天,地瓜长起来了,人们这才有了救命之物。短短一个月,这种脂肪含量很低的食品竟让庄稼人普遍长了一层膘,闭经的妇女也又重新见红。
     
       然而,到第二年春天粮食吃尽,人们的膘又落了下去,许多妇女天癸又竭。
     
       一九六二年的春节过后,柳镇公社召开大会,传达中央“七千人大会”精神,说这几年工作中出现了问题,有些事情做得不对,下步要好好抓生产了。三月里,又开会说再不以公社为核算单位了,改为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律条村成立了大队管理委员会,许正春只当党支部书记,让许景行当大队长。两个头头连同其他几位村干部经过几天几夜的商量,决定将全村划分为四个生产队,人口、土地、牲畜都是一样多,同时任命了队长。然后召开大会向社员们讲:从今往后就看各个队的了,你挣多就吃多,挣少就吃少,死活怨不得别人!
     
       那一年庄稼人又像庄稼人了。连年的饥饿让他们没法不好好伺弄土地。一个队一百多口人、几十个男女劳力成了一家人,队长说啥大伙听啥,种得及时收得利索。许正春与许景行等几个村干部除了到上边开会,有空就到自己所在的队里干活,大队的事务都是放到晚上义务处理不计报酬。那年沭河没发大水,雹子树也没发芽,庄稼长得可人心意。秋后交上公粮,家家都分到了充足的粮食。粗略地估一下,都舒一口气道:“来年不用挨饿啦!”
     
       这年冬天,玉莲一直停止的月信再次出现。玉莲悲喜交并地跟丈夫说:“你说俺都四十七了,它又来干啥呀……”许景行也觉得稀罕,在妻子干净后,心情愉快地与她做了两回那件事情。
     
       没料到,妻子的月信竟是她一生中最后的一次。一月后没来,两月后还是没来,第三月上她觉得肚内有东西动弹,遂明白是又有了。她对丈夫说:“快五十了还养孩子,丢死啦丢死啦!”许景行没想到会有这一结果,只好说:“他来了咱还能不要么?”
     
       到第二年的八月里,一个小丫头呱呱坠地。许景行把这个闺女叫作小梗。
     
       玉莲这次坐月子依然由大梗伺候。看着那个大个子在床前晃来晃去,想想这几年来还是无人给闺女说媒,玉莲心中难受,每每暗地里流泪。她想今年无论如何也得让闺女找个婆家,等一满月她就四处找媒人。然而媒人给她的答复是,大梗已经二十五六,再说个子又那么大,想找小青年是没门儿了,只能找光棍汉或是给死老婆的人当填房。大梗听了这话,向娘发狠说:“不找了,这一辈子就这样吧!”而后再有提亲者一概不见。许景行两口子劝她她不听,劝得多了大梗就说:“想叫俺走?俺没吃您挣的,俺不是天天挣工分?”见闺女这样,许景行夫妻俩无可奈何,只好眼巴巴地瞅着闺女的大个子继续在家里晃荡。
     
       让夫妻俩感到欣慰的是大儿子抗美。这孩子自幼聪明,上学之后一直是拔尖的学生。在本村上完小学,又顺顺利利考上了柳镇中学。上中学是住在学校的,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每当儿子回家,玉莲都不舍得让他干活,叫他在家里老老实实学习。玉莲说:“抗美你好好念书,念好了去上大学!”抗美答应着,回到家便钻到西屋里读写不辍。
     
       可是,就在抗美上到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天回到家里却不再读自己的书,而是打开墙角的破柜子,将他爷爷的书翻看起来。许景行从外面回来发现了儿子的举动,问他看这些书干什么,儿子瞪着眼说:“爹,这都是‘四旧’,我要把它们全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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