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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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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子里夫妻要分开睡,许景言自己睡在隔壁,小椹那里由岳母陪着。夜里听着墙那边一阵阵响起的婴儿涕哭和母女俩的忙活声,他心想多亏有丈母娘在这里,免了自己的许多辛劳,于是安心愉快地睡觉。不料自己睡了几夜,渐渐觉得孤独难熬。这天到媳妇床前,瞅瞅丈母娘正在外头洗刷,便提出晚上他到这边睡。小椹立即生气道:“月子里同房,你想叫我死呀?真是驴性!”许景言碰了钉子回去,但两天后那种念头更为强烈。他这次却不找媳妇商量,趁丈母娘正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过去了。他假惺惺地说,娘你天天夜里忙得睡不好,实在太辛苦,是不是由我来替替班。纪氏对小女婿的不良用心当然是一眼看穿,立即说不用替班你还是在那屋里歇着吧。但她没想到小女婿会当面向她提出这一要求,于是一阵羞意涌上来,脸变得通红通红。这纪氏是十六岁出嫁当年就生了小椹,如今虽已做了姥娘其实只有三十六岁,三十六岁的女人脸红起来还是蛮动人的。这种动人让许景言看见了,突然觉得丈母娘与她闺女差不了许多,甚至比她闺女还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好处。便大着胆子说:“一个人睡时间长了,难受。”纪氏红着脸冲小婿一瞪眼:“难受也不行!”说着就急急走到院子整理褯子以掩饰自己的慌乱。许景言看着她那仍显姣好的背影,禁不住一阵暗暗激动。
     
       纪氏每天都早早起来做小椹的早饭,许景行娶妻的这天早晨,许正琮与许明氏两口子早早去了许正芝家,纪氏也早早起来去了厨房。不料,她正在灶前烧水准备打鸡蛋,小女婿突然轻手轻脚走了进来。纪氏意识到事情不好,问道:“你来干啥?”许景言羞羞地笑道:“难受得不行。”纪氏刚要说话,发现水已开了,她便急忙起身去拿鸡蛋。谁知一手一个鸡蛋没来得及磕打,小婿却从后边将她抱住了。她心下气恼但不敢高声地道:“你你你,你干啥?”许景言大喘着说:“干啥你不明白?干啥你不明白?”说着就伸手解了她的裤带扯下她的棉裤来。纪氏觉得自己一下子软弱无力,只好用两手去撑着锅台。两个鸡蛋在她掌下同时碎裂,蛋黄与蛋清流成两朵妖艳的花儿。纪氏正顾惜鸡蛋考虑自己该怎么办,小女婿已坚锐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她想站直身体挣脱,可她的身体不但不听她的吩咐,反而为小女婿做了种种配合。很快,小女婿离开了她,她慌乱地提上棉裤,顺着灶台蹲下,将沾满蛋黄蛋清的两手捂上自己的脸呻吟道:“成畜牲了,成畜牲了……”
     
       这天早饭后纪氏回了樊家官庄。她向闺女讲她要回去办年,做过年吃的煎饼。小椹不明真相极力挽留,说家里还有两个妹妹怕啥,可是娘却说她不放心,坚决要走。小椹想让丈夫拦阻,但这时却不知丈夫到哪里去了。纪氏走后,小孩用过的褯子很快积攒许多臭气熏天,许景言只洗过两件就甩甩冻红的手叫来了他娘。他娘洗过一茬也觉得滋味不好受,便让儿子去叫回丈母娘,小椹也是这个主意。许景言说:“好,我去,这可是你们叫我去的呵!”当天就去了樊家官庄。到那里说明来意,纪氏不吭声,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立即让她快去。纪氏看着他道:“这可是你叫我去的呵!”跟了小女婿便走。
     
       路上,二人先是前后相跟着不说话。等翻过一道大岭,到了一道山沟,许景言忽然一回身将他丈母娘抱住。丈母娘慌乱地四处去瞅:“别让人看着,别让人看着。”得了这默许,许景言一下子将丈母娘抱起来,去了一个他认为隐蔽的沟汊。
     
       这一次两人干得酣畅淋漓。做了一回意犹未尽,许景言又再接再厉,让丈母娘终于开口夸奖:“唉,比那死老头子强上十分又十分!”
     
       然而他们只顾取乐,没料到让一个拾草的妇人在山坡上瞅见了。这妇人回村后悄悄传开这事,传来传去也传到了律条村。律条村的人一是不大相信,二是碍于这事涉及族长的亲侄,说也只是在背地里说,村内一些头面人物都不晓得。
     
       许景言与纪氏有了这一回疯狂,到家后一有机会就来上一次。有时候是在厨房,有时候是早晨纪氏到许景言睡觉的屋里。那小椹全部心思都在儿子的身上,平常时候多是搂着儿子在被窝里,对丈夫跟娘做的勾当丝毫没有察觉。
     
       祀罢灶就快过年了,过年纪氏不能不回去。她回去过到正月初四,便急急火火地又来到闺女家。
     
       这对男女也太心急,活该败露:纪氏上午到的,中午做饭时二人就在厨房里干上了。而就在这时,已快满月身体复原了的小椹惦记她娘劳累,想到厨房帮她,结果猛地撞见了那个场面,她“嗷”地一声便扭头跑了回去……
     
       这一次纪氏立即逃之夭夭,连去瞅一眼闺女都没有。她走后,许景言镇定片刻去了媳妇的屋,见她正坐在那里大瞪着两眼发愣,说你怎么啦?你看见什么啦?你别是让黄老鼠精蒙了眼,把没事看成有事吧?
     
       这么说了老大一会儿,小椹终于开口了。她说:“我是什么也没看着。”许景言说:“没看着就好。没看着就好。”他见媳妇不再说什么,且将孩子抱起喂奶,便放心地到街上去了。
     
       是他娘许明氏发现了后来的严重事件。先是儿媳过来找盐卤,她问找了干啥,儿媳说想吃豆腐,说完就抱起卤坛子走了。许明氏想想不对劲,便起身到里院里看,此时小椹正躺在那里泪流满面,而卤坛子已被她摔得粉碎。许明氏立即大呼小叫,引得四邻纷纷跑来。
     
       多亏许正琮在家抢救及时。他记得一个偏方,人喝了卤用鹅血灌便可解救。时值隆冬正巧鹅都在家,他摸过一只提到儿媳面前,重操几个月前的旧办法剁下鹅头,捏住其断颈,让两个邻居汉子强行扒开小椹的牙关,然后将鹅颈对准她的嘴松了手。那鹅血直灌小椹口中,且洒了她满脸。小椹“哇”地一声就吐,直吐得床前翻江倒海。那地上的一滩鹅血遇了小椹吐出的,很快凝结成块作豆腐脑状。看到这情景,来人都说好了好了,你看卤水都出来啦!小椹吐完,果然没见昏迷,在由婆婆擦干净脸后哀哀地哭:“你们救我干啥呀?你们不知道哇,我活着不如死呀……”
     
       听了这话,人们当然想弄明白这年轻女人寻死的原因。有人说,她娘呢,她娘不是在这里么?有人就说,刚才看见她慌慌张张地走了。这时,有人已将许景言从街上找来,许正琮声厉俱厉地问他媳妇是怎么回事,许景言看着屋里的狼籍和媳妇的行状,一张脸干黄干黄什么话也说不出。许正琮气坏了,脱下鞋就去追打儿子。而邻人将他们拉开之后,也相互挤挤眼走离了这里。
     
       村人一时议论汹汹,议来论去,都认为小椹自尽证实了前些天一些人的传言。许正琮两口子到下午才知道了他家发生的丑事。这是荠菜听了别人议论,她又去告诉许明氏的。许正琮一听暴跳如雷,非要杀了儿子不可。吓得许明氏赶紧让儿子外出躲着,她则力劝丈夫压住火气甭再张扬。
     
       许景行从县城回来,闻讯急忙来问出了什么事,然而爹只喘粗气不吭声。是娘将他拉到厢房里说了事情缘由。许景行如五雷轰顶感到极度的羞耻,咬牙切齿骂了句“衣冠禽兽”。她娘哭了片刻,忽然想起大儿子的安危,忙叫景行去找找哥去。许景行跺脚道:“我不去找,他死就死!”可是禁不住生母一再哀求,只好出门去了村外。
     
       他估计哥哥会在沭河那里,去河滩寻了一会儿,果然在一丛枯黄的芦苇后边找见了他。看见他那抱膀低头蹲在那里的样子,许景行真想窜上去拳脚交加狠揍一顿。但他又终于忍住,站在那里故意狠狠地清了清嗓子。
     
       哥哥抬起头看见了他,但又很快低下头去。
     
       许景行走过去,咬着牙说:“你真是个畜生!”
     
       许景言不答腔,也不抬头。
     
       许景行又说:“你把咱家的人都丢尽了!”
     
       许景言抬头看看弟弟那张愤怒的脸,接着转脸看着已还覆着一层厚冰的河水,说:“还有什么丢人的。”
     
       “你说啥?”这话让许景行觉得不可思议。
     
       许景言扯动左嘴角笑了笑:“谁不干那事?”
     
       许景行一跺脚:“可你是跟谁呀?”
     
       许景言不吭声了。他半仰起脸,久久地望着天上积得很厚的阴云,然后又开口说:“跟谁还不是那么回事。公公母母,在一块觉得恣就行。没听人家说吗,人生三件好:吃吃喝喝日个X!”
     
       哥哥这种人生观让许景行大为吃惊,他想哥哥有如此想法,真是与禽兽无异了!他再也忍耐不住,扑上去就对哥哥动了拳脚。哪知哥哥不许他打,将他抱住后摁倒在沙滩上。一个想挣脱,一个抱住不放,兄弟二人就在沙滩上滚来滚去,最后滚到水边滚到了冰面上。
     
       就在这时,村里忽然传来了锣声,一听就是召唤族人进家庙的那种。许景行气喘嘘嘘地说:“听着了么?还不快到家庙里去,看大伙怎么收拾你!”许景言发疯一般喊道:“我不去!我不去!”他放开弟弟,腾地跳起身,踏着冰面就朝河西跑去。许景行爬起身追,但追了几步心想别让他到家庙里丢丑了,于是就收住了双脚。此时,哥哥已经连跑带滑到了西岸。只见他回头看了一眼,接着越过河堤不见了。
     
       许景言这一走,过了将近两年才回来。
     
       许景行回村后径直去了家庙。那里已有几十条汉子却不见嗣父与生父。他不知道,此时那老弟兄俩还在许正芝的家里争执。许正芝等不来嗣子,便让小叹去叫老婆。老婆来了把这事一讲,他立即捶胸顿足把几颗老牙差一点咬掉。他一遍遍地说着:“奸母乱伦,禽兽不如呀!”他去吩咐二算盘子快敲锣集合族人,接着回到家就点他的手炉。荠菜和小叹上前欲夺,均被他喝退。荠菜说:“那个臊驴他不是人,合该狠狠治他,你怎么要折磨自己!”许正芝说:“他该治不该治是另一回事,族内出了这等丑闻,当族长的理应自罚。”小叹索性哭着跪下了,说:“爹,你要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然而许正芝视若无睹。
     
       这时许正琮风风火火地来了。他一进门就说:“哥,你快别让族人聚会!这事太丑了,可不能张扬!等这杂种来家,看我把他往死里打!”许正芝却蹙着一双长眉道:“胸襟坦白真君子。这等恶事,你隐是能隐住的?更何况这事出在本家,已不正,焉能正人?”许正琮急得抓耳挠腮,反复申明利害,然而哥哥就是不听。当他看到正燃着木炭的手炉也是吃惊,急忙劝阻说你这样是何苦来着。可是争执了半天,许正芝还是提着手炉坚定地走出门去。他的身后,荠菜抱住仍跪在那里的小叹双双痛哭。
     
       一个时辰后,许正芝带着额头左边的一块新伤回来。他的手炉,还是由身后的嗣子许景行提着。爷儿俩帽子上、袄上都覆了一层白,原来外面已经下雪了。荠菜与小叹母女看一眼老头子的脸,四行泪一起流下来。许正芝却将眉头一皱说:“女人家,就知道流泪。又不是我死了,快别哭啦!”母女俩不敢再哭,抽抽嗒嗒地去擦眼泪。这时,许正芝转身出去了。
     
       许景行认为嗣父是去解手,可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便走到院子看他去了哪里。此时那雪已经下得大了,地上白莹莹的积了一层。许景行到院角茅房看看没有,到南屋看看也没有,正疑惑着,忽听竹林深处传来嗣父的一声咳嗽。这个时候了,他到那里面干啥?许景行便顺着贴墙的通道钻了进去。
     
       竹林里的夜色更浓。许景行靠近了才看清,嗣父正披一身雪花坐在书坟对面,一动不动像个石头人。许景行蹲在他身边问:“爹,你在这里干啥呢?”许正芝还是一动不动,他缓缓地说:“心里有些事想不明白,就到这里想想。”
     
       许景行问:“什么事想不明白?”
     
       许正芝沉默片刻说道:“景行,你说这世道人心是怎么啦?圣人已经出了几千年,治心的学问代代相因,可是人心非但不见长进,反倒比古人更差了。别的暂不说,怎么就连那孔门也有非礼之事?说实话,昨天我听匡廪生讲过之后,似有塌天之感,心一直在疼着。昨天住在匡廪生家里,你也知道,我一夜没有睡着,是翻来覆去思来想去。想到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心想那圣人后辈也并非个个是圣人,更何况已历经七十多世,出那么个把小人也不足为奇。然而又想,那孔府可不是寻常地方,那是礼之源、教之本呀!你这里都不干净,那天下如何干净?想到这里我万念俱灰,心想算了,咱也别做那逆水行舟之人了。可是再一想又不甘心。如果人人都不去做那灭人欲的事情,天下还不是欲海涛涛!普天下都是小人了,这世界还成什么世界……”
     
       说到这里,许正芝说不下去了。在他与嗣子的面前,是无数飘飘而落的雪花,是盖了一层雪花的书坟。
     
       过了一会儿,许正芝又说:“今天回来,正遇上你哥的事。这事真是丑不堪言呐!更何况做恶者是你的亲哥、我的亲侄!我也有过一丝念头:罢罢罢,连孔府都出那种烂脏事,咱家里出的咱也不管了,睁只眼合只眼算了。可是不行,它不答应。”说着,许正芝伸手一指面前的书坟。“如果那样,我这几十年的圣贤书岂不是白读了?”
     
       接着,他长叹一口气:“唉,可是要实践圣贤主张真是难呵!这难,吕子也看见了,他说:三皇是道德世界,五帝是仁义世界,三王是礼义世界,春秋是威力世界,战国是智巧世界,汉以后是势利世界。吕子是明朝,从他以后至今,大约还是一个势利世界。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世界为何一个劲地往回退呢?!我想不明白,真地想不明白……”
     
       十九岁的许景行对嗣父的这些话不能全懂,但他觉出了嗣父话语间流露出的焦虑与痛苦。他安慰老人道:“爹,想不明白就先不要想了,回屋歇着去吧。”
     
       老人摇摇头:“不,我还要再想想。景行你不知道,吕子的那本书虽然没有了,可是我觉得坟在书在,书在人在。遇上想不明白的事,到这地方坐坐,吕子的许多话就都想起来了,许多想不明白的事也就想明白了。你先回去吧,我再在这里坐一会儿。走吧,啊?”
     
       许景行只好一个人走出了竹林。
     
       这时,雪在院子里已经积得更厚了,仰脸试试,雪花仍然不紧不慢地落着。再看那片竹林,梢端早浮了一簇簇的白,听一听,是满耳的飒飒声响。而在这个雪夜,在这片竹林里,一位老人正静静地坐在那里,与他崇拜的一位先儒的灵魂在用心交谈……一股热泪从许景行眼里涌出,从他脸颊上悄悄滑落,无声地跌到他脚边的积雪上……
     
       整个喜月里,许景行一直没跟媳妇同房。白天二人分别帮老的干这干那,可是到了晚上回房后依旧不说话,各自上床分作两头睡而且在两个被窝里。如果他们还算有话,那就是临睡前媳妇问的一句“吹灯吧?”和许景行的一声“嗯”。冬夜漫漫,二人躺下后都睡不着,连对方喘气的声音也清晰可闻,然而他们却是咫尺天涯。许景行也曾意识到身边躺着的是个姑娘,自己的身体也曾暗暗激动,但一想那个秃头便败了火气。及至哥的丑事发生,他听畜生哥哥讲了那“人生三件好”,便认定那种事是畜生才有的行为,索性连一点对于女性的欲望也没有了。当然,有时候身体自行其是,夜里还是梦见过临沂教会的那个姑娘,而且每次都让他跑马,但他依然认为这不是好事,是自己骨子里太坏。
     
       觉得出来,媳妇玉莲在晚间并不平静。她每夜都在灯下坐得很久很久,直至许景行躺下好大一会儿了,她才叹口气钻进被窝。许景行注意到,玉莲在睡觉时也不忘记戴帽子,而且必须按了又按唯恐不牢。吹灭灯之后,那声声呼吸都是长长的重重的。有一回,许景行感觉到她有意往他身边贴紧,有一只手还揭开被子伸过来放在他的膝盖上。那手汗津津的且有点抖。他想这玉莲真不要脸,一个女人家怎能这么做呢?就动一动腿让那手退缩了。许景行有心要羞羞她,就开口道:“我出个谜你猜怎么样?”玉莲立即欢快地道:“行,你出吧!”许景行在黑暗中做一个诡谲的笑,将那谜语说了:
     
       弟兄十个上高山,
     
       八个忙来两个闲。
     
       山后好像下大雪,
     
       山前好像驴笑天。
     
       这谜语的底是秃子搔头:秃子头痒难捺用手去搔,直搔得脑后秃疮痂痂飘飞如雪,而秃子因为痛苦将嘴前突,恰似驴在喝完水的一个动作。玉莲显然是懂,立即抽嗒着鼻子哭起来了。听着这哭,许景行也觉得自己太过分,心想以后再不取笑她了。但不取笑归不取笑,男女的事还是没有兴趣去做。
     
       满了喜月,玉莲回她娘家了。她走后许景行一个人睡得十分安静十分熨贴。但想想三五天后她还会再回来,他又感到心里打怵头皮发麻。
     
       在媳妇回来的前一天,庄丁许正轩来告诉许景行,说是又轮到他值夜了。还是在三十年前,律条村为防土匪袭击建起了围墙,同时也在每天晚上派青壮年到四个围门站岗,大约每人一月轮上三四次。许景行想:既然我在家里睡难受,干脆每天晚上都去值夜算了,到那里两人一班是累不着的,值上半夜就到东门内的公屋里歇着,那里人也多,说说笑笑地十分热闹。他把自己的打算向许正轩讲了,这个大脑壳庄丁像不认识一样愣愣地瞅着他说:“人都说谢花藕、窜苔韭、新合房的小两口是三大鲜,吃不够尝不够,二侄你这是怎么啦?”许景行红着脸道:“三叔你别胡说八道,我就是想值夜咋的?”许正轩摇头道:“不行,这得族长同意。怎么样,我去问问族长?”许景行知道这样不但办不成事,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便急忙制止了他。
     
       这一图谋失败,第二天玉莲从娘家回来,许景行只好再与她一夜夜别扭下去。
     
       这时时令已出了“九九”,艳阳高照,村外的田野里响遍了庄户汉子吆牛耕地高唱的“喝溜”声。许正芝家的地卖掉五十亩后,剩下的七十来亩地由五家佃户种,许景行挨户察看了一遍,发现他们都已动犁,不用东家再费什么心。这样许景行便没有多少事干,还是闲居在家。他想干点活也没有多少,因为玉莲已经把挑水、扫院子等事情包下了。许景行渐渐觉得这么情吃坐穿不行,得找点事干干。干啥呢?他这天到地里转悠,看见岭上有人在整理簸椤行,知道那是为养柞蚕作准备,他想眼下柞蚕丝挺值钱的,东北岭上自家那二十多亩簸椤年年只当柴烧,为什么不可以养蚕?
     
       这个念头一旦萌生,他便立即跑到东北岭上查看了一番。那里,一丛丛几寸高的簸椤楂子上已经凸出了密密的芽苞,而旁边的空地上,一些野草野菜也在冒绿。他想,有这么一片簸椤,我今年有事干啦!
     
       回家将打算向嗣父讲了,嗣父赞赏不已,连声说好,并说在发家之道上景行你比我强。然而他又担心地问:“养柞蚕是要吃大苦的,你能行?”许景行答:“怎么不行?人家能干咱就能干!”嗣父点点头:“好好好,你就干吧,要多少本钱你跟我说一声。”
     
       许景行受了鼓励,接着就开始了养柞蚕的多方面准备。他先到老养蚕户去问怎么个养法,待打听清楚了,便一条一条认真去做。这时天气转暖,他刚买来茧种没两天,蛾便出了。放进一个个糊着纸的荆条筐里,这些蛾子立即扑扑楞楞雄雌相配,忙着做那传宗接代的事情。也有个别不愿交配的,孤独地趴在一边形影相吊,许景行便按照别人教给的办法,将一雄一雌放在一起,吐点唾沫到它们身上,它们便改变态度开始与对方相爱。许景行由眼前的蚕蛾想起自己与玉莲,心想说不定有一天也有人向他俩身上吐上那么一口唾沫,让他们真地成为夫妻。想到这里他觉得又可怕又可笑。
     
       在等待出蚕的这段时间里,他则去整理蚕场。到东北岭上自家那块簸椤地里,先用几天工夫将一丛丛酸枣剌铲除,免得以后放蚕时挡路。接着又开始在蚕场周围挖沟。蚕是世上最柔弱的生灵之一,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许多东西都可以欺负它。为防癞蛤蟆、长虫、剌猬之类,要绕着蚕场掘一道深沟。这好比古人挖的护城河,作用是非常大的。然而这道沟的开掘谈何容易!在许多段落,挖开表土便是石头,许景行只好抡着铁锹一点一点慢慢地刨。两天下去,他的手上布满了血泡,双臂也酸疼不堪。回到家,全家人都疼惜他劝他不要干了,但许景行却强笑着说没事。玉莲提出要上山帮他,可是他不答应。五六天后,许景行手上的血泡全部变为厚茧,胳膊的酸痛感也消失了,他知道自己已经顺过劲来,将活儿干得更加坚定。一个月下去,蚕场终于整理好了,他松一口气,在家歇着,静等谷雨前后出蚕的时令到来。
     
       在那个时代的一些男人眼里,女人的肚子纯属妖孽之物。它引你痴迷,它诱你亲近,你糊里糊涂亲近了,它便给你个颜色瞧瞧:它气吹一般地长呵,长呵,长到一定程度,就让一个小肉虫子钻出来向你要吃要喝,给你脖子上再套上一根绳索。
     
       穷汉油饼就有这样的感慨。老婆为他生下俩小子又生下一丫头的时候,他曾信誓旦旦地道:“收兵,操他娘的收兵!”可是这兵却总也收不住。几年中,老婆肚里又接连钻出三条肉虫子,而且还是清一色的丫头片子。看看面前的六张口,想想填塞这六个肉窟窿的艰难,油饼不寒而栗。他咬咬牙,找到钱家湖会劁猪的钱老五说:“五哥,你给俺来上一刀吧!”钱老五笑道:“皇上的龙墩早已倒了,也不能当太监爷了,来一刀有什么用处?”油饼皱着眉头道:“闲屁少放,快行好吧!”钱老五见他苦苦哀求,掏出家伙便准备动手。可是当他把油饼的那物件抓在手中掂掂,额上的汗竟瓢浇一般,转眼间那手也颤了起来。他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俺劁猪半辈子,罪孽本来就重,如今再劁人,日后阎王爷还不得叫俺爬热鏊子?”说完卷了刀包便走。油饼提上裤子,望着钱老五的背影不胜惆怅。
     
       刚回家,儿女“嗷”地一声围上,绕其膝哭哭闹闹,油饼不堪其扰。刚要发动拳脚揍他娘的,脑瓜儿却忽悠一颤,一条良策想了出来。他正色对儿女道:你爹我得了个毛病,每每半夜间发疯,要掐死你娘。从今夜起,你们六个小孩都在你娘身边睡,一见俺犯病尽管揍俺!儿女齐声答:是!从此,女人便睡在孩子们的保卫圈之中,油饼则去锅屋里的草堆上铺一蓑衣卧着。某一夜,油饼按捺不住又去堂屋,刚刚摸到床前,却把两个大小子摸醒。俩小子山呼海叫又抓又挠,立马将油饼击退。打那以后油饼便立地成佛,再也不近老婆的身了。
     
       老婆的肚子不再凸起,但以往历次凸起的后果难以收拾。油饼寸地皆无,全靠租种别人的地过日子。每年待庄稼登场,收获的一半被东家拿走后,剩下的只够一家人半年吃的。缺吃的半年里,女人只好带了孩子出门要饭,白天一串夜晚一堆。见日子实在太累,油饼对老婆说:“送一个两个的给人家吧,死活由她。”老婆说:“那咱对得起孩子?”油饼道:“咱不想生她们,是她们自己投胎来的,这怨不得咱。”老婆说:“也是。”打听到邻村有愿收童养媳的,遂将最大的丫头送掉了。
     
       送掉一个还有五个,这五张口还是让油饼整天犯愁。去年好容易熬过了夏天,眼看庄稼快登场,可是一场蚂蚱市让他颗粒无收,让一家人继续饿得眼睛发蓝。那一天发大水逮了个大鳖,本想弄回家打打馋虫的,想不到鳖没吃上却丢了一截指头。他本来很生族长的气,可是后来拿到族长给的二十块银钱,去集上籴来粮食,他又从心眼里对许正芝感恩戴德。
     
       但这些粮食终归有限,节着省着把个年过去,那囤就见底了。他想再找族长借点钱,可想想族长已将卖地钱发给了几十户穷汉,而且为过继的儿子办了喜事,便又将这念头按捺下去。然而家中眼看断顿,他又忍不住打族长的主意。他暗暗给算了算,族长卖地的钱虽然还了庄长二百块,虽然向穷汉发放了一轮,虽然办了一场喜事,但九百块钱还是不会光的。他想再去借,但又实在开不了口。不去借吧,家无半升存粮,这个长长的春脖子如何熬得过去呢!一连许多天,油饼就这么算计这么思忖,最后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正月底的一天早晨,在族长又按老习惯去街口站着的时候,他率领老婆孩子拉着要饭棍抱着要饭瓢,走出家门走过族长面前。
     
       许正芝当然看见了这支乞丐队伍,开口问道:“油饼,家里又没吃的啦?”
     
       油饼及时地抽嗒着鼻子回答:“大叔,俺断顿三天了……”
     
       许正芝将一双寿眉紧蹙着道:“断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你叫那娘儿们几个回家,你跟我来。”
     
       油饼便压住心中的欢喜,挥挥手让老婆孩子回家,他跟着老族长走了。
     
       他再回家的时候,腰里揣了六块银元。他欢天喜地地掏出给老婆看,老婆脸上短暂地露了露喜色却垂下泪来,说:“族长割自己身上的肉给咱吃,咱还真忍心吃呀?”
     
       这话说得油饼低了头。他眨了一会儿眼抬头说:“就这一回,往后再也不啦!”
     
       第二天钱家湖逢集,油饼拿两块银元买来些糁子,每日做两顿糊粥吃。那粥稀得不能再稀,盛在碗里能清清楚楚地照见一张张瘦猴子脸。即使这么个做法,粮食也下得飞快,油饼与老婆算一算,是无论如何也熬不过去春天的。看看两个儿子一个十四一个十二,吃起饭来如狼似虎,便决心将他们精简出去。油饼在周围几个村里将每家富户都跑了个遍,问有没有找孩子当“牛橛”的。牛橛是砸进地里用来栓牛的木楔,当牛橛的意思就是给人放牛。油饼的条件很低:不要工钱,只要管孩子饭吃。不料想当牛橛的穷孩子太多,所提条件不谋而合,油饼便屡屡碰壁。好不容易问到十里外的石家河子,有户人家才答应了他。
     
       送走两个小子,油饼松了一口气。可是再仔细算算,家中钱粮还是熬不过去春荒,便让老婆往人食里掺猪食。哪知几个臭丫头吃猪食便有了猪的饭量,顿顿难以装足,任爹娘又打又骂,抱起碗来就不放手。油饼瞧着眼前几尊肚子,愁苦半天忽然来了灵感,一条妙计悄悄产生。
     
       下一顿饭时间到,三个丫头齐聚桌边。正互听肠鸣举碗待饲时,油饼却拿来几根细麻绳儿,将她们的肚子各自捆了一道。这麻绳儿是纳鞋底用的,眼下却捆上腰间,丫头们便觉得有趣,互相打量一番,咯咯笑上一番,才又呼呼噜噜喝起粥来。刚喝两碗,忽觉肚皮不是滋味,忍住疼再喝半碗却受不了了,只好擦擦小嘴暂停。至此,丫头们才明白了爹的居心。二丫头脑瓜儿灵活,想动手解放自己,耳边却有爹的巴掌扇来:“敢解,揍死你!”这丫头识趣,说:“俺不吃了还不行?”就离开饭桌远远地站着。两个小的见这情景,也学了二姐的样子。油饼去她们腰上一一解下绳来,严肃地道:“俺是为你们好,撑大了肚子,长大不像黄花闺女,看谁家要你!”
     
       从此,小姐妹们每逢吃饭便束着麻绳儿。放了碗解下,腰间都有鲜明的一条赤道,个多时辰才褪去颜色。
     
       即使清简人口并束缚现有肚子,两个月下去,油饼家的存粮还是所剩无几。油饼想,说啥也要留一点给自己,以便生出点力气把春茬庄稼种上。这样,老婆孩子的果腹之物只能到别处寻。他又让老婆带着几个丫头登上了要饭的路途。
     
       不过,母女几个乞丐这一回出村,却选在了天不亮的时候。那时族长许正芝还没站到街口。
     
       日头一天比一天高,南风也一天比一天猛烈。东北岭上的簸椤渐次发出嫩绿如绸的新叶,许景行家中的蚕籽也在一两天内爬出了黑黑小小的蚕蚁。许景行从岭上剪来新鲜的簸椤枝放进筐里,让那蚕蚁吃起来。看着这些黑黑小小的东西在簸椤叶上蠕蠕爬动并吃出一个个的叶孔,许景行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
     
       为保证蚕蚁有新鲜的吃食,簸椤叶要一天一换,许景行便每天到岭上去剪一次。这天他又剪了一筐挎着回来,看见嗣父正在堂屋西头,“吭哧吭哧”地拿铁锨翻挖那块种莠草的方寸之地。许景行虽然觉得嗣父的举动有些可笑,但给蚕放好新叶后还是过去接过了那把铁锨。他一边用力挖地一边问:“爹,种这草真能测人心?”
     
       许正芝看一眼嗣子的脸:“哦,你已经知道啦?这办法是我十多年前听匡廪生讲的,但他讲归讲,自己并没试过。我回来打算试试。不过种了十多年,量了十多年,这莠草长到‘小满’,其高数儿并没看出有多大变化。我想,大概要等更长时间才能看得出来,所以我就年年种下去,每年的高数儿我都记着。等我不在世上了,望你再接着种下去量下去。”
     
       因对这做法持怀疑态度,许景行这时没有点头也没吭声。
     
       地挖好了,许正芝从一个小布袋里抓出一把种子,放到眼前看看,向嗣子道:“景行,《诗经》里道:‘无田甫田,其莠骄骄’,是说不要耕那大块田地,因为那里的莠草太多太盛。《孟子》里也道:‘恶莠,恐其乱苗也’。这你懂不懂?”
     
       许景行对孟子的这一句懂。他想起往年与父兄锄谷苗时,那与谷苗相似的莠草间杂在垅间给人造成的困难,便将头点了一点。
     
       许正芝又接着说:“谷中之恶为莠,人中之恶亦为莠,故有‘良莠不齐’之谓。因而,以莠草测人欲之高是有道理的。”
     
       说着,他就将手中的草种撒到地里。一把一把,直至袋中罄尽。看见那些落地待发的恶之种籽,许景行心内也生出一股厌恶。他抄起铁耙,一下一下将它们都搂进了土里。
     
       帮嗣父干完这事,许景行又把心思全放到了蚕事上。蚕蚁七日一眠,再七日二眠,那个头渐渐变大,他便准备着让其上山。这时,他已经征得嗣父同意,找了佃户许景文十六岁的儿子小泼做帮手,讲妥秋后给他五块工钱。许景行让小叹在家照顾着幼蚕,他与小泼去东北岭上搭了一架窝棚,随后就将蚕筐挎到岭上,将蚕分散到一丛丛簸椤上。干完这活,许景行望着将由自己主管的这一方天地,心情十分激动,从窝棚里取出早已买就准备吓唬飞鸟的猎枪,装上火药,“嗵”地朝天放了一家伙。小泼更是兴奋,连声叫着:“大叔大叔,也叫我放一下洋炮!”许景行便再装上药让这少年放了一响。小泼放完后说:“这洋炮好是好,可是要用药。大叔,往后你不用多放,来了鹞鹰黑老鸹你看我的!”说着,他也不用弯腰,只用脚趾头夹住一块半斤来重的石头,“嗖”地扔出去一二百步远。许景行对他这绝招称奇,问他怎么会这一脚,小泼说是给财主家放羊练的。再看他的脚底,已是铁壳一般刀枪不入了。许景行问他几年没穿鞋了,他说从小就不知道穿鞋是什么滋味,这话让许景行唏嘘不已。
     
       这天下午,许正芝也到了岭上。他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会儿蚕在簸椤叶上大吃大嚼的情景,站起身对嗣子说:“古人道,饥寒乱之本,饱暖治之源;衣食足而礼仪兴。景行,你不避辛劳,亲事农桑,此举甚善!”
     
       到了傍晚,小叹提了糊粥罐子与煎饼包袱来送饭。吃了饭许景行与小泼绕着蚕场转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动静,到窝棚里睡了。不料第二天一早,嗣父便又上得岭来,问许景行为何夜里不回去睡觉。许景行心想我就是为了躲开那个秃头玉莲才到岭上养蚕的,但他又不能这么说,只说夜里要在这里守蚕。许正芝说不是还有小泼么,许景行说一个人不行。许正芝说那就再找一个跟小泼作伴,许景行却坚决不同意,说再找多少他也要在蚕场睡。许正芝蹙着眉头向他道:“你呀,你怎置人伦大道于不顾呢?”说罢,摇着头回去了。
     
       待日头升高,该吃早饭了,许景行发现一个女人挎着罐子向这岭上走来。他认出那是玉莲,心里便生出腻味。当玉莲来到蚕场窝棚前边,解开煎饼包袱并盛好两碗糊粥,许景行让小泼去吃,他却远远地坐着不动。小泼不解地问:“大叔,你怎么不吃呀?”许景行道:“你小姑送来我才吃。”听见这话,玉莲眼睛立即湿湿的,转过身去低头坐着,等小泼吃完,她收拾好餐具一声不吭地下了岭。小泼望望她的背影问许景行:“大叔,你怎么不吃婶子送的饭?”许景行阴沉着脸说:“我不稀罕!”
     
       到了中午,果然还是小叹来送饭。小叹看着哥哥吃得猴急,“卟哧”一声笑道:“我生了气就不来送,活活饿死你!”许景行把眼一瞪吓唬她:“你敢不来送,回家揍扁了你!”小叹捂着嘴笑个不止。
     
       以后,玉莲再不见露面,一天三顿都是小叹送来。
     
       一天天下去,蚕越来越大,许景行与小泼也越来越忙。让他们忙的,一是养二是护。蚕在簸椤棵上是不平均的,他们要时时巡视,看哪一棵上的叶子吃完了,就要在早晨趁晨露未干,急速摘蚕于筐,将其移到叶繁之处。蚕容易生病,一见有黄烂、黎犍、黑皮、水眠、脱肛、放花等症状者,必速速将其择除远弃,免得让其传染了大群。最操心最艰难的还是护。柞蚕的天敌也实在太多,简直是防不胜防。白天里为轰走飞鸟,小泼用脚频频甩石头都将脚腕甩肿了,只好放弃使用这一绝技改为奔走呼号。鸟儿们发现这是虚张声势变得肆无忌惮,许景行只好冲它们开枪射击,一大包火药在十天内损失殆尽,急忙又让人从柳镇买来。地上最可怕的是癞蛤蟆,这丑家伙本事太大,一旦越过外围壕沟进来,去簸椤棵下蹲着,不知怎么弄的就见柞蚕纷纷坠入其口。因此,许景行与小泼要在蚕场内一遍遍地清剿扫荡。而在这种劳作时,他们的腿与胳膊一不小心,又会被簸椤叶上的八角虫蜇得肿疼难忍……
     
       许景行夜里不回去睡觉,白天也是很少回家,家中与村里的消息多由小叹送饭时带来。她向哥哥讲,爹又有两次去竹林里书坟前坐着,娘说他傻,却让他骂得狗血喷头。她告诉哥,玉莲嫂子在家还是那么勤快,什么活儿都抢着做,爹娘经常当面夸奖她。说这事时许景行装作听不见,起身去一丛簸椤那里鼓捣蚕,气得小叹冲他的背影直瞪眼。
     
       这天小叹再来送饭,忽然把小脚一抬说道:“哥,俺这脚也快三民主义啦!”许景行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训斥她不该在人前亮脚。小叹道:“真的!庄长已经在村口贴出官府告示,女人都要放脚。人家都说,脚放了不再裹就叫三民主义脚。哥你说,为啥叫个三民主义脚呢?”许景行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小叹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三寸金莲,说:“咳,女人也真该不再受这罪啦!”许景行忽然想起,在临沂看到的那个教会姑娘似乎就是个大脚,便道:“对,还是大脚好!”
     
       然而第二天早晨小叹再来送饭,却说脚成不了三民主义了,因为她爹不让。许景行急忙问:“你跟爹说你要放脚啦?”小叹道:“哪里呀!是爹今天早晨在街口看见了告示,便让人把许正晏叫到家里训了一通。”接着小叹就学着爹与庄长说话的样子绘形绘色向哥讲述。她说爹口口声声讲祖宗之制不可改,不改父道才是孝,不让庄长在律条村提倡放脚。还说女人那脚怎么能放?古书里讲得明白,为什么要给女人裹脚?就为了不让她们乱走乱去越规逾矩,你一放她们还不张狂啦?庄长听了这话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区上催得紧急,还定下数额,让咱这样的中等村至少要放一百双脚。爹就说,官府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我不信他们真能下来数女人臭脚!庄长只好连连点头:好好好,大哥我听你的……许景行听小叹说罢,摇摇头道:“在这件事上咱爹不对。”小叹也道:“是不对。你想想,女人裹脚有什么好处?路难走,活难干。最受罪的是刚裹的那阵子,咱娘说是疼俺,非要给俺裹出个小瘦尖弯的‘红菱金莲’来不可,狠心地给俺往死里缠,疼得俺夜夜睡不着觉,跪在床上一个劲地拍着墙哭……如今裹成了又怎样?世道变了,人家又不喜欢小脚了,这罪受得实在是屈!”说完,她将眼角的泪水抹抹,将哥与小泼吃剩的收拾好,扭着一双极标准的小脚回村了。
     
       五六天之后的一个上午,许景行正在岭上捉那些与蚕作对的螳螂,忽听那边正奔跑着赶鸟的小泼喊道:“大叔,你看那是干啥的?”
     
       许景行直起腰一看,但见村后的大路上走来一队人,大约有二十几个,而且女的居多。走到律条村,到雹子树下停了停,为首的几个男人竟敲起锣鼓家伙,领着这些女人从北门进村了。许景行好生奇怪,让小泼在蚕场里守着,自己急匆匆跑回到村里。
     
       从东门进村,那队人刚好从北街走到村中央。村里人已经纷纷走出家门围观。只见在锣鼓家伙的后面,走着几个城里人打扮的青年,他们手里都打了小纸旗,旗上写着“破除陋习”、“放足光荣”等字。后边则是二十多个年轻妇女分作两行,忽左忽右甩着手踩着节拍歌唱:
     
       小脚苦呀小脚苦,
     
       一步挪不了三寸五。
     
       土匪来了不能跑,
     
       扒去裤子扒去袄。
     
       小脚贱呀小脚贱,
     
       故意惹给奸人看,
     
       败名招祸此为媒,
     
       自杀杀人赛刀剑
     
       唐妖娘,作娇态,
     
       留下小脚害裙钗,
     
       恶习留传千余年,
     
       速改天足乐开怀!
     
       ……
     
       领头的几位妇女也不知是哪里的,看起来个个是天足,此时她们故意显示天足的优越,将一双大花鞋踢踏得尘土飞扬。后边的大多数显然是刚解放了的,走起来歪歪扭扭不够扎实。有人就指点着她们笑:“三民主义脚!三民主义脚!”而这些三民主义脚的主人不愠不恼,依然甩手踏脚伊呀歌唱。
     
       这时庄长许正晏出现了,他高声喊道:“这是县里来的放足鼓动队!大伙欢迎啦!”喊罢带头拍起巴掌,但村民们响应者廖廖。待鼓动队停止歌唱,一个三十来岁的白脸男人站到了街中央。他咳嗽一声刚要说什么,人群中一位老太太忽然高喊:“了不得,要扒裹脚布子啦!”这一喊叫不要紧,前来围观的妇女姑娘们“嗷”地一声四散逃跑,转眼间村里响起一片闩门声。那白脸男人皱着眉头问身边的黑脸汉子:“马区长,这是怎么回事?”马区长又黑着脸问许正晏:“许庄长,这是怎么回事?”许正晏咧咧嘴干笑道:“咳咳,村野娘们没见过世面,请长官们原谅吧。”马区长正色道:“原谅?我原谅了你,上峰的指示还办不办?你们这熊地方的人也真是劈不开的榆木疙瘩,青天白日旗打了二十多年了,一条臭裹脚布子还舍不得扔!许庄长你说吧,你律条村的一百双小脚什么时候放完?”许正晏擦擦额上的汗道:“区长你放心,十天之内一定完成!”听见这话,马区长与白脸男人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他们让鼓动队员歇一会儿,一人喝了一碗许正晏让人送来的茶水,又一路唱着走出东门,沿着大路向南边走去。
     
       有许多男人跟着去看。看见鼓动队在大路上走了一会儿,后边的那些妇女都东倒西歪,接着就一屁股坐到路边歇起来了。有些男人相互挤挤眼笑道:“这些三民主义脚,也真是够X呛!”
     
       在这个过程中,族长许正芝始终没出家门,虽然他早已接到了老婆的报告。
     
       从当天下午开始,许正晏便让庄丁许正轩挨户收旧裹脚布。有些穷人家不愿给,许正轩便以加收抗匪捐相威胁。人们算算加的捐款比一条裹脚布子值钱,便让老婆或闺女老老实实献出。这样,位于前街的村公所里便渐渐垛起了一大堆臭气熏天的破布绺子。到第十天上,庄丁捂着鼻子数数,已经过百,许正晏便让他用驴驮着交到了区上。至此,律条村算是提前完成了放足任务,获得区里的表彰。在临河区庄长大会上,许正晏郑重地从区长手上接过了一块写有“放足运动模范村”的木匾。
     
       整整一个四月,沭河两岸没有下雨。望着趴在地里苟延残喘的庄稼苗,人们对雨水的渴盼与日俱增。律条村中有人望着村东北角的雹子树说:只要是能下雨,哪怕是雹子老爷来一趟也好呀!有的人立即道:不行,能让庄稼旱死,也不能让雹子砸死。前者又反驳:如果来了雨,庄稼砸死了还能翻种,可是旱死了连补种也不能呀……两种思想两条路线在律条村开始激烈交锋。但这交锋持续了一天又一天,天上始终万里无云。渐渐地,亲雹派便占了上风,有的老太太还去雹子树下祷告,让这树速速招引雹子老爷前来。不过老太太们特别嘱咐,雹子老爷来归来,可千万要多带雨水少带雹子。
     
       进入五月,地里的旱像一天比一天严重,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急切地盼望雹子老爷。盼到五月十一这天中午,西北方向有了大片云彩,而且带着隐隐的雷声很快地向这边移动。庄稼人无不兴高采烈,小孩子们还手舞足蹈地歌唱:“风来啦,雨来啦,老爷背着鼓来啦!”天上的那位老爷听到这歌唱,将鼓敲得一阵比一阵响亮。而就在那云临近时,人们突然发现了它颜色的异常,随即惊呼起来:“雹子老爷穿黄袍,是他来啦!啊呀啊呀真是他来啦……”
     
       来的果然是雹子老爷。只见那一大片浊黄色的云急速飞上头顶,随着几下闪电几声炸雷,那雨就夹着白花花的雹子砸下来了。尚未回家的人感到了脑袋上所受的敲打,立刻抱头鼠窜。看看跑回家已来不及,靠近树的躲向树下,离树远的有人将筐戴到头上,有人用铁锨遮着,有人则抱头拱地,形态各异。
     
       在东北岭上的许景行虽已跑进窝棚,但还惦记着他的蚕能否经受住雹子的袭击,就站在窝棚门口焦急地看着外面的簸椤。他看见雹子将簸椤枝上的蚕打得晃晃悠悠,他的心也晃晃悠悠。
     
       好在雹子只下了撒一泡尿的工夫便停了,后来天上下的只是清一色的雨水。许景行一边在心里庆幸着雹子的短暂,一边抬头向岭下望去。突然,透过蒙蒙的雨雾,他看见了正歪歪扭扭向岭上急走着的小叹。这丫头,下着大雨还送啥饭?见她连蓑衣也没穿,便知道她是没作防备在半道上遭了雨。许景行急忙穿上自己的蓑衣,又抱起小泼的,冲出窝棚就向岭下跑去。
     
       不料,还没等他跑出蚕场,眼前忽然“腾”地一片火光,耳边“咣”地一声巨响,他只觉得浑身一麻随即摔倒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想看看小叹到了哪里,可是岭坡小路上却不见了她的身影。他跑出蚕场,跑到那条小路上找,却发现小叹正躺在路边的沟里,胳膊上还跨着煎饼包袱。许景行脑袋“轰”地一炸,急忙将她抱了上来。只见小叹双目紧闭,面色青紫,已经是不喘气儿了,他立即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他便抱起小叹向村里走去。这时雨已经小了许多,走到村边,一些人纷纷跑过来看。许景行将小叹放到地上说了她的死因,又大哭不止。人们吃惊之余,都说快叫族长去,有个小伙子便飞跑回村。
     
       这时,站在一边的许景一说:“咱庄从来没听说有叫雷劈死的,小叹这是为啥呢?”这句话引起了人们的思索:“是呀,这是为啥呢?”接着许景一便讲起来,凡是叫雷劈死的,都是伤了天理。怎样伤的天理,老天爷还会在死人身上写明白。他还说老辈人讲过,那年东乡一个庄里有个小放牛的不学好,放牛到了山上常常拿鞭子抽打荞麦;有一回他生一个长工的气,还偷偷到厨房里冲长工们喝的糊粥放了一个屁。于是这小放牛的有一天就叫雷劈死了。有人看他身上,红红的现出两行字:鞭打荞麦十八亩,屁呲糊粥一大盆。许景一把这个故事说完,许多人就将目光去看小叹,然而小叹穿了长褂长裤,身体没法看到。许景行听了这些,气得骂道:“你们放屁,俺妹妹没有伤天理!”
     
       这时许正芝跑来了,他身后还跟了老婆、儿媳玉莲以及许多村民。到了跟前,荠菜和玉莲一下子扑上去大哭,许正芝站在一边也是老泪纵横。流了一会儿泪,他让众人都到远处站着,身边只留下老婆与儿媳。他显然知道遭雷击者身上会有字的说法,便让老婆将小叹背上的衣服提起。他看了看,闺女的身上是有一条条红色花纹,但它不像字只像一挂树枝。他让老婆将闺女的身子翻过来,再揭开前襟看,小叹的胸前也是一挂红树枝。看完,许正芝紧蹙着一双长眉思忖片刻,挥手对许景行道:“把你妹妹抱回家去吧。”
     
       将小叹抱回家,除许正芝之外一家人又是哭作一团。族人们涌满了屋子与院子,女人们陪着掉泪,男人们则去安慰族长,而族长只是呆呆地坐在书房里一声不吭。
     
       到了午后,许正芝忽然开口向二弟许正琮说:“他叔,你领着他们到社林里把小叹埋了吧。”许正琮惊讶地道:“这就埋?怎么说也得叫她在家过一夜吧?”许正芝摇摇头:“她这么个死法,不配在家过夜的。快去吧。”许正琮说:“再怎么着也得给她弄口棺材呀!”许正芝说:“把我那口给他。”许正琮没话说了,便指挥一些人去南屋抬棺材。那口棺材是许正芝六十岁上置下的,六寸厚,属于上等的。因为一年涂一次桐油,新崭崭亮光光。一群壮汉把它抬到院里,荠菜在屋里看见了,叫一声“别把俺闺女抬走”,就背过气去。众人把她喊醒,劝说她一番,她才起身为闺女找衣裳。死者换好衣裳,就让人放到棺中抬出了院子。许景行恸哭着扶棺而行,玉莲则与另外几个女人扶着婆婆在后头跟着。到了村西社林,许正琮选了一个稍显平展的地方,用锨铲除草丛里的几块白骨,就领众人挖坑。挖好后将棺材放进去,又四处取土,堆起了一个大大的坟堆。这时,早已有人将大抱纸锭送来,点着后,烟缕与哭声在这座新坟上萦绕不已。
     
       众人回去,一进许正芝的院子,忽见一些人拍着书房的门喊叫。问他们怎么回事,回答说族长把自己关在了里面。荠菜急忙扑上前去叫:“他爹,你在里头干啥呀?你快开门!”许景行也叫着爹让他出来。只有许正琮将嘴一撇道:“等着看吧,他又办傻事了。”说完转身走了。这时,书房的门开了,许正芝出现在门口,大伙一看,他额上又添了块新伤!
     
       荠菜立即捶腿大哭:“他爹,你怎能这样做呢!咱闺女有什么错?”许景行也气坏了,跺着脚说:“你这是毁俺妹妹的名声呀!”众人七嘴八舌也都说族长不该。
     
       许正芝低头看看老婆,抬头看看面前的人群,再仰脸看着雨后的晴空,一字一句缓缓地说:“‘日月星辰皆天之文章,风雷雨露皆天之政令’,‘君子畏天不畏人’。吕子早已讲得明白。今日老天对我女亲动刑罚,我不知耻谁知耻?”
     
       荠菜上前晃着他的肩膀说:“咱的闺女清清白白,什么罪也没有!这你知道的!”
     
       许正芝摇摇头:“你怎断定她没有罪过?她的丝毫举动你都见啦?”
     
       荠菜说:“就是没有!小叹是个好闺女!”
     
       许正芝还是摇头:“不,闺女可疑,天不可疑!天若可疑,何以畏人?”
     
       荠菜再度恸哭失声:“你,你说你怎是这样子?你是往咱闺女身上泼脏水呀……”
     
       听了这话,许正芝两眼一闭,身体摇摇欲倒。许景行与大家急忙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过了一会儿,许正芝嘘一口长气,向众人挥挥手:“你们先出去,让我自己呆一阵。”众人便听从这话,一个跟着一个走出了书房。
     
       太阳西斜时分,许正芝忽然走出书房,向街上走去。许景行有些担心,急忙追上他问:“爹,你到哪里去?”许正芝说到外头走走。许景行还是跟着,跟到村中央的街口,许正芝把脸一沉:“我死不了!”许景行便不敢再跟。待嗣父走出东门,他便跑到东门内许景目的院子里,踩着一架木梯在围墙上面向外窥望。
     
       他看见,嗣父是先向北走,走过雹子树,接着拐上了通往野猫山的小路。许景行猜想,嗣父可能要去那里的打了寺。他记得嗣父曾经向他说过,人事问孔孟吕子,鬼神事则问观音菩萨。他今天遭遇大祸心怀郁闷,一定是到寺里问个究竟去了。
     
       到掌灯时分,嗣父才又回到家里。然而他不吃儿媳做好的饭,不理睬嗣子问询的目光,一个人去西屋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开始看。夜一点一点深了,许景行几次去看,最后是去劝,嗣父还是坐在书桌前不动,他只好老老实实坐在堂屋里陪嗣母。坐到后来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亮,去书房看看,那里已不见了嗣父。许景行知道,他又一如既往地去街上站着了。
     
       嗣父看的书还在桌上摊着。许景行翻过书皮看看,见是一本《果报见闻灵》。而正摊着的那面,是一篇《雷击孝子》,他便弯下腰去读了起来:
     
       广州市北门外有一位孝子,是个哑巴。事母至孝,每日背负其母乞食,凡乞得之食物,必拣送味美质良者奉母,粗糙者自食。如果乞讨得少,即先供母食,自己则忍饥挨饿。其母足有残疾,双足如同鸡爪往后翻,除了睡觉外,一年四季不能离其子,总在背上驮着。人人知其为孝子,所到之处,都乐施之。母子相依,足有四十余载。这一年他母亲忽然死了,孝子除了葬母尽哀外,日间则乞食,夜则伴母坟而眠。这年夏天,忽闻霹雳一声,将哑子击死。这时广州有一位学士杨先生,他新从外国游学回来,对因果鬼神善恶报应之事,认为完全虚渺,哑孝子被击死时,他正赶上看到,就在哑孝子的手心里写了“天爷无眼”四个字。后来事隔十多年,这位杨学士奉命为中国驻俄公使。到了莫斯科,在一次宴会上见到俄太子,右手不能伸直,怪而问之。俄太子令杨公使看,其手指屈曲,手心隐约有文字。于是用力一扳,太子手指突然伸直,手心文字也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天爷无眼”四个字,正是当年杨君写的。从此杨公使才知因果报应之准,返华逢故旧便提这事。据有惠目人言,哑子之前孽,本应当一世哑巴,一世被天雷打死,因其能省悟,故两世苦根一世了清,卒转生于帝王之家。
     
       这段文字的末尾空白处,是嗣父写的几个字:“但愿吾女如此”。字的旁边,泪渍斑斑。
     
       看着这些,许景行的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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