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谁愿意闹事
原先的公司倒闭后，我就由一个部门经理变成了一个闲人。以前说我年纪轻轻就是领导，将来会大有前途的那些人都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我。我受不了这种刺激，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成了我的当务之急。我有什么关系呢？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有一个远房的舅舅在外面做官，虽然没有多少往来，但是有老妈这层关系，估计也不会太让我为难。
于是就来的了城里，找到了远房的舅舅，舅舅年纪大了，权势已经大不如从前。当我说明了来意。舅舅对我拿去的两条上好的香烟很是不屑，说你这孩子怎么也学这个啊。我挠着头皮说很久没见孝敬一下您。舅舅先是说了当前的很多困难，然后迟疑了一会儿，就给我写了个条，告诉我该去找谁。我对舅舅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从舅舅那里出来，我握着这个千金难换的纸条找到了那个人。那个人看了纸条先是皱了皱眉头，接着问了我电话号码，然后让我回家去等。我壮着胆子说我已经在家里快闲了半年了，实在不想再等了。本想那人会生气，我已经想好了万一他生气我会怎样答复的话。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的身板，问道：“没有什么疾病吧？”我把胸脯一拍说：“练过散打，身体能对抗铁块子。”他说：“那好吧，我们安排你到一个特殊的部门。要是愿意，你明天就可以上班。”我问什么部门。他跟我解释说这个部门暂时还叫不上名来，因为正在申报。“但是，”他说，“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期后你就可以转为事业单位的正式职工。”这让我大喜过望，做梦我都想有一个铁饭碗，于是我点头连连应允。
我把这事告诉了正跟我不冷不热的女朋友，听后，她一改往日的多云间晴，抱着我一连亲了好几下，并问我单位分不分福利房。我说都什么年月了，还有福利房。但是为了稳住她，我说：“只要工作有了，收入稳定了，买房子还是什么难事啊。”
二
我第二天就去报到了。一块来的还有另外五个人，都是很强壮的哥们。我们相互点点头，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很有成就的自豪感，接待我们的是一个比较瘦小的中年人，我们都叫他严主任。或许在我们面前他很没有优势感，所以他一直是坐着的，就连跟我们握手，也是那样伸出手来，但是他很热情。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还招呼人给我们倒水。
我们都期待着严主任赶快给我们分配任务。他倒是一个很爽快利落的人。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这是个保稳部门。”怕我们听不明白，他又做了很多解释。说实话，要不是他解释，我们还真的不明白，都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你们的任务就是在关键场合对付那些不守法，胡乱上访的人。”虽然我们先是面面相觑，但是当严主任告诉了我们这是形式的需要时，我们很快就调整了坐姿，等着他做进一步的指示。他说：“你们要注意分寸，轻重结合，既要达到目的，又要不弄出事来。”然后用手一指我，宣布道：“张君军，你担任副组长。”我愣了好久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同伙捣了我一下，我这才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严主任继续说：“正组长是一个经验比较丰富的同志，他因为出差，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经过了几天的封闭训练后我们就正式上岗了。训练我们的是一个很瘦削的教官，他对我讲得最多就是对待无理取闹的人，要不留情面，让他们不能抱有任何幻想。
我们的组长也归队了。他比我们还要强壮，而且很精明能干。
我们主要是在一些重要部门执勤。乍一看我们跟平常人没有区别，夏天的时候是穿得很随便的那种T恤。我们碰到的第一个的目标是一个来上访的男子。当然我们不会叫他是上访的，我们说是来捣蛋的。队长让我们把这个人弄到屋里，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暴揍。一会儿就被揍得东倒西歪了，先是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然后就倒下了。过了好大会儿，在他刚睁开眼的时候，组长叫来一辆车，把他拉走了，让我和另一个人把他送到了郊区。因为要再返回城里就很困难了。中午，组长请我们吃饭，对我们今天的表现进行了点评。
过了几天，又来了一群妇女，看得出他们群情激昂，一个个摩拳擦掌。组长对我们一挥手说声“上！”我们就冲了上去，将她们一个个踹倒在地，然后就是一阵猛踢。她们在地上哭爹叫娘，我们如法炮制，把她们拉到郊区。
后来，又来了一个上访的。这个人很特殊，是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连走路都很艰难。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下手。我们都看着组长，他真不愧是一个很有经验的人。他让我们先把她拦下，然后一个电话把车叫来，我们就不分青红皂白把她拉到车上，组长嘴里说：“我们带你去找人。”并且他也上了车，这次他没有让司机在郊区停下，而是继续开，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下了。在我们疑惑的目光下，组长把那个孕妇拉了下来。孕妇喊道：“你们把我们弄到这里来干什么？我要回家！”但是组长已经上了车，我们绝尘而去。孕妇的声音听不见了，我回头看，她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小圆点，我不知道她何时才能回到家里。
回到我的家里，我没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父母。以前那些事我有的讲给他们听，爸爸就说我没良心，妈妈骂我是魔鬼。魔鬼就魔鬼吧，一个月两千多块钱的工资能按时打到我的折上才是最重要的。那些邻居们又都高看我一眼了，说我都成吃皇粮的人了。我决定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女朋友，因为我们虽然还没有结婚，但是闲暇的时候经常谈论要孩子的事。女朋友捂着嘴巴睁大惊恐的眼睛。我感觉她样子有些夸张，但是一会她就朝我身上挠了起来，说我恐怖加残忍。我躲闪着，嘴里说着你镇静，镇静，她竟然流泪了。我知道她是真的难过了，我是第一次见她这么伤心。其实这段时间，她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想房子，看房子上了，事后我说要不我辞职吧，其实我是在试探她，我可舍不得这难得的工作。听后，她也表示坚决反对，她说没有工作你喝西北风啊。
三
没过多久，我们就过了试用期，上边对我们很满意。说我们作风优良，纪律严明，该出手就出手，智勇双全。于是很快就兑现了原先的承诺，将我们全部转正了，工资也一下子涨了好几百，这让我们很高兴，每人拿出来一百块多钱在一个高档的饭店里好好庆贺了一下。
我们的日子就是在这种既紧张又不乏轻松的环境里度过着。可是不久就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天是星期一，这是我们必须高度警惕的时候，刚弄走了一拨人，又来了两个妇女。尽管穿戴打扮很光鲜，但是也掩盖不了她们是来办事的，这从她们慌乱的步伐和紧张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但是为了保险期间，我们还是很客气地拦住了她们，问找谁，她们看着像防盗门一样的我们，说要找某某人，我们就心中有数了。某某人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找的。这次组长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忍耐性，往里面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后，组长的脸就变青了。先是呵斥了她们一顿，她们就扯起脖子跟我们争论。我们都知道接下来该用什么解决了。因为我们私下里都对我们这一行做了一个精辟的总结：道理就在拳头所及之处。
没有等组长下命令。我们就动手了，各有两个人把她们抓住。然后把她们的胳膊加起来，其余的就开始捶打脚踢，这个姿势用脚踢最得劲了。我们贼亮的皮鞋在她们的腿上或者身上什么位置猛烈地撞击着。还有不知道谁往她们了脸上猛搧。她们都撕心裂肺地叫喊着，这种声音引来了很多围观的人。他们有劝阻的，有看着热闹起哄的，有骂我们的。我们都习惯了。一会儿，她们就没有了刚才的理直气壮，只剩下无力的呻吟。她们遍体鳞伤，一个勉强扶着墙站着，另一个年轻些的已经躺在了地上。这次组长没有叫车，因为外面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估计车也开不进来。组长让我们把她们拉进屋里。然后破天荒地允许她们喝了点水，又带电话让她们家里人来领，这才知道她们是姐妹两人。
没有想到，我们打人的情景正好被路过的两个省报记者给拍下来了，他们还要到屋里来进行采访和拍照。这是我们绝对不能允许的，就去抢他们的摄像机，用一个比较时尚的话说就是双方发生了肢体冲突。不过还是有一个人逃脱了，那家伙拿着摄像机飞快地钻进了人群里。我们没有追上，因为那些人有意地把我们拦住了。我真佩服他们两个的协作精神，另一个掩护他跑的甘愿留下挨揍。不过组长很快制止了我们，他知道再打他也是无济于事，打伤记者后果可是很严重的。以前我们遇到过这种情况，对付记者可以采取收买的方式，或者让上边出面，十有八九能摆平。
果不其然，在上面的运作下，省报只发了一个简短的文字新闻，说这里发生了一起工作人员与百姓的殴斗事件。正当我们暗自高兴的时候。更大的事情发生了。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挨打的两个女人竟然是一个离休老干部的女儿，那天她们是因为房产的事情来找人解决的，德高望重的老干部气得把电话打到了更高的部门。于是麻烦来了，因为之前已经有好事的网友把那天的情景用手机拍下来发到了网上。很多人跟帖表示愤慨，这样一闹，省报的那两个记者又跳了出来，到我们的上级那里和当时围观的人那里采访。并发了更加详细的报道。更多的媒体竞相爆料，尤其是网上，这些内容以光的速度在传播着。这下可炸锅了，我们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往日的威风一扫而光。我们被要求停止一切活动，事情已经不是我们所驾驭得了。只得由我们的上级和上级的上级来解决了，先是把她们送到了市里最好的医院，再去赔着笑脸说了很多好话。
这次处理得很快。上级召开了面向全国媒体的新闻发布会，宣布组长调离岗位，副组长，也就是我，被开除职务，组员有两个被拘留。这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我想顶多就是把我的副组长给撸了。我想申诉，但在这个当口上，谁愿意接见我啊！他们多发给了我两个月的工资，我一下子又成了无业游民。
四
过了一个多月。我想事情不能就这样完了。因为女朋友已经向我发出了最后通牒，要是再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买到房子的话，就要跟我掰了，她说她对我的做人已经失去了信心，她甚至怀疑婚后我是不是会习惯性地虐待她。我求她了，让她再给我些时间，我只好厚着脸皮去找远房舅舅。可是到了那儿，工作人员说他老人家已经退休了，我心凉了半截。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终于做出了一个让我也吓一跳的决定：我要上访！我想生活真是捉弄人，一个专治上访的人，最后竟然也开始上访了。
我到了省城，我早就知道，这儿布有我们那里的抓访人员。我就迂回着进了信访办，在里面没有找到人。当我刚一出来，就被抓了个正着，那是四个比我还要强壮的大汉，有一个还穿着制服。对付他们，我有些吃力，但也不至于被他们生擒。但是很快就过来几个保安，他们合起伙来把我的胳膊给拧住了，然后给我戴上了手铐，这下我再有本事也没用了。我被他们塞进汽车里，然后不知道是谁在我的腰部捅了两拳，生疼，我可是好久没有挨打了，于是恼羞成怒，但是我根本没有办法还手，只能愤愤地瞪着他们，然后被拉了回来，第一次就这样以狼狈告终。
我知道要把事情办成，就得胜不骄败不馁，于是化妆再去，但是还没有出城就被一群人抓了回来。这次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地方，很严肃地对我进行了训斥，说我没有原则，没有纪律。我说要是没有工作，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不求恢复原职，只要能让我工作。我又补充了一句要是你们不给解决，我绝不罢休。他们说好吧，我们把你的情况研究研究，你先回家去等着。临走的时候又对我进行了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让我认清形势，别做傻事。我感到有希望，就同意写了一份保证书。
在家里等了一个星期，他们就打电话让我过去一趟，告诉我还在原单位上班，问是否我愿意。我问还有其他选择么？他们说了一个效益很差的单位，我想了想说好吧，于是就去了原单位。不过我们的工作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变化不行啊，很多人，包括媒体都在盯着呢。
没过几天，我在值班，看着两个女人远远地走了过来，我们严阵以待。等她们走近了，才看清，竟然还是老干部的那两个女儿，她们看上去很憔悴，脸上的伤痕还没有完全消下去，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妹妹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其实通过那次事件她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那为何还要来呢？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拦还是不拦？我们的新组长赶紧打电话请示，这时，她们已经走到了我们跟前，组长向我们挥了挥手，让我们放行。然后他把我叫到一边，小声说道：“她们来上访的原因你知道吗？”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说：“是因为你。”“因为我？”我大吃一惊。“是啊，你又回到了原单位，她们表示抗议。”
看着她们踉踉跄跄的背影，我不该如何去做。第二天，又见到她们时。我向她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说道：“你们不用再费劲地往上找了。”然后我到了上级那里，递上了辞职报告，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中，我从容地离开了。
我还没来得及把辞职的事情告诉女朋友，她却对我说：“我也要上访。”我差点惊掉嘴巴，她继续幽幽地说：“我要到你的父母那里去上访，不给买房子就别想让我们结婚。”
盯着她，我淡淡地回答：“你随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