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神鱼(1)
悦通江上像满子这样的渡船总有好几十吧。
满子也像其他那些使船耍桨的汉子一样，水田里的事照例是兼顾着做的。一条渡船横在江边，过客只要在江堤上吆喝一声，便会有一个黄脸汉子在水田里洗一把手脚，扛一把大桨哼着小曲走过来。
这是一条支流江，全长百十华里，绕山过滩，直奔大江。
满子幼失怙持，年轻时又逢天下大乱，等到天下太平，满子早已过了一个好汉子的黄金岁月。孤船单桨，习惯了倒也没有什么。他的船原是一条渔船，这些年江水污染，鱼虾出奇地金贵，眼看着水里面再弄不出什么花花肠子了，他这才将渔船改作了渡船。
平日里他有渡摆渡，无渡则隔三岔五地弄弄责任田，再没事就坐在船头看天上浮云遮日，看对岸大矶滩上一群群水牛抵角爬骚，三、四十岁的汉子，难免会有一丝心上的躁动，于是便扯开喉咙干嚎几声，虽不成曲，却泄心火。嚎完了，仰在船板上睡一觉，一直到过客前来吆喝，他便一骨碌爬起来，撒泡尿水，打个哈欠，替人摆渡。
一般说来，上他渡船的也没什么稀客，大都是附近到对岸大矶滩上割草扳笋的乡下人，或来来往往赶集的村民。客人上船，难免要说些闲话，譬如某处仙姑附体，包治百病，某处雷公又劈死一个磨婆欺公的媳妇等等。碰到一对新人，满子更要拿人戏耍戏耍。知道他并无恶意，便由着他拿弄，落得个满船欢喜。讨到一点便宜去，满子说不出的满足，一天的快活也都有了。
日子如这混沌的江水，日日地流，日日地淌，从无断线的时候。
到五月端阳，悦通江人照例要狂欢一番。赛龙船，裹香粽，祭这江里的神鱼。老人们说，若遇上夜里狂风呼啸，暴雨倾盆，或许会看到峨冠博带，修髯银发的屈夫子骑在那条神鱼背上呼然而过。人们便于岸上船上、屋里场上焚香设案，祈求屈夫子给悦通江带来风调雨顺，求屈大夫佑国安民。
赛龙船，满子年轻时是把好手，上了岁数，年轻人不屑带他，但他情愿将自己的船修饰一新，供人做彩船，演“白蛇传”，演“七仙女”，人家不小心碰损了他的船，他也决不见怪。
二
时光如白驹过隙，满子也日复一日地打发着过往的时光。直到有一天里，对岸大矶滩上忽然漂来一只两头翘尖的渔船，满子平空里想到，他的生活里，怕会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就要出现。
那是一条侉子的渔船。这侉子三十好几，生得牛大马壮，赤脚踩在船板上，噼啪作响。那渔家女生得娇小玲珑，却常常是敞胸露怀，那一对嫩笋样的小脚无遮无拦，露出半截莲藕样粉嫩的小腿，叫视者没法不动一点儿邪心杂念。
满子陡然觉得，从此不能由着他尽情看水牛抵角爬骚了，不能由着他扯着喉咙干嚎了，好象一张睡熟了的床上生生又横过一条凶蛮的汉子来，从此睡不安生。
终于有一天，那侉子于晴天丽日下坐在船头收拾渔具，满子借故把渡船弯了过去。
“船老板发财！”
一只黄毛狗呼啦一下蹿到满子的船头，凶狠地吠着。大黄狗的后面，跟着一群毛色油亮的小狗仔。
侉子喝住了那狗，回头朝满子：“啥？！”
“船老板哪里发财来？”
渔家女朝舱外探一探头，认出那是摆渡的满子，于是朝满子莞然一笑，扔出一只草蒲团来。侉子终于也放下渔具，扔给来客一支带嘴的香烟。
“船老板哪里发财来？”满子又把那话重复了一遍。
“山东。”
“关东？嗬，那可是远地方。我祖父手里闯过关东。”
渔家女给满子泡杯茶来，打着手语让满子坐这边来。满子也终于知道，她是一个哑子。
满子朝侉子抱一抱拳，盘膝在自已的船头坐下，说：“这年头，鱼比娘老子还精贵。难得你还不改初衷。”
“碰吧。”
“那是，碰上好渔汛，满船载金泛银，碰不好……”他忽然觉得不该给人家扫兴。你摇桨，他下钩，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替人家唐人担忧？
“不瞒大哥说，我自小也是个搞鱼的，前两年才改了渡船。”
“看得出。”
“好眼力，你大哥，不瞒你说，这条江里哪条湾，哪块滩没我布的丝网下的挂钩？那时节，不费功夫的舱就满了，可那时鱼虾偏偏是屁钱不值。”
“不想发财，将就着过吧。鱼，哪里就会绝了？”
“那是，我们这悦通江，本来鱼才多呢。”
谈起渔事，满子劲头大增。三月鲫、四月鲤、五月鲥鱼十月鳊。两人的话渐兴起来，满子越发兴奋，他给侉子吹这条江，吹这条江里的屈大夫和屈大夫的坐骑白神鱼，末了，他给侉子唱这条江上人人会唱的江歌：“屈夫子，骑白马，踏歌呼，过大江……”
侉子的眼里闪出一道逼人的光，他又扔给满子一支烟，并邀请满子过船来坐。满子不再客气，一步跳了过来，坐在那哑子扔给他的草蒲团上。
“你说的神鱼，是不是叫白鳍豚的？”
“反正我们这里是叫白神鱼，雪白的身，通体灵光。”
“身如纺槌，尾似新月？”
“对，就是那样。”
“你亲眼看见了，这江里真有白鳍豚？”
“亲眼？当然，不过，那时……”
“那时是什么时？现在，这两年，你看见过吗？”
“那当然……”他忽然愤愤，莫非这江里的神鱼也同那些小鱼小虾一样从此灭迹了？
“他妈的现时的人是自作自受，吃这江喝这江，到头来又在江边开什么鸡巴工厂，臭气废水一年到头尽往这江里流，你想这江里的鱼还有几条不灭？”
侉子说：“你是说，白鳍豚，也没了？”
“没了？谁说的？去年省里一邦专家专门开条小火轮巡视了一遍，听说还拍了照片，登在了报上。国宝，比大熊猫还要金贵，报上说的，这会有假？”
“有人……”侉子说，“有人捕捞过吗？”
“谁有那胆？听说外国人想出高价买我们这神鱼，谁肯捉给他？那不是拿老祖宗卖钱？也来过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打听神鱼的事，谁肯告诉他？这是你，你又不是外人……”
满子忽然觉得自己一张嘴就说了那么多，他忘了他父母早些时告诉他的关于言多有失的教训了，他赶紧把话打住。
“既然鱼虾都活不下来，神鱼又能特别？”
“都是你说的，什么叫神鱼？神鱼是……屈夫子的白马坐骑，两千八百年了，每年端阳，屈夫子到悦通江来。你要是碰见了，算你有好运。好了，神鱼的事莫多谈，谈多了舌头生疮。”
有人在江那边吆喝，满子回到自己的船上，忽又回过头说：“侉子，我劝你千万莫要在这江里用心思，鱼虾的财，早被我们祖上发尽了。不如学我，种两亩责任田，摆几趟渡，过过太平日子。”
侉子望着江水发愣，那哑子忽然呜里哇啦，摔锅砸碗，冲他的男人吼叫着什么。
“滚，”侉子一声断喝，“女人家，你懂个屁！”
满子知道都是为自己的那番话，于是心里好没自在了半天。
三
冬天到了。
侉子把木柴劈得短短的，在滩上码成一个个“井”字形，哑子松开那些拴住了腿脚的鹅鸭，那只黄毛狗在滩上懒洋洋地打着呼噜，忽然惊跳起来，惊得那些鹅鸭呱呱乱飞。大矶滩上热闹起来。
侉子把他的锚深扎在岸上的沙土地里。看得出，侉子要在这里长住下去了。
日子并无什么改变，满子仍是摆他的渡，闲时仍是在船板上睡觉，想他随处想到的心思。倒是那些油光毛色的小狗们，同满子做了朋友，总爱往满子的渡船上跳，总爱围在满子的四周，陪满子睡觉，看满子喝酒，就像满子的一群温顺的儿女。
满子总主动去同侉子套近乎。为尽地主之谊，四时蔬菜，六月新米，满子少不得时常送到滩上去，好让那对外地来的侉子夫妻尝新。侉子也够朋友，过没几日，必回送几条鲜活水牲给满子下酒。两人虽各有戒备，却总还算是相安无事地做了水上邻居。
冬去春来，汛水正慢慢地爬上大矶滩，侉子开始为一年一度的渔汛忙碌。他锉挂钩，织丝网，又从山上砍来几十根竹杆，一根根插在滩上扎屏围鱼。哑子也整日手不住脚不停地帮她的男人作渔汛前的种种准备。
满子却日日地闲了。
大矶滩上泛出绿色，蹩了一个冬天的水牛成群结队地涌到大矶潍上，它们在广袤的大矶滩上温悦的阳光下踏青作爱，满子的身上像有使不完的精力等待发泄。
常常是半夜里，从侉子的船上传来那哑子痛苦的叫喊声，那令人心颤的叫喊声使满子难以入睡。满子不清楚那侉子在怎样作贱着那娇小可爱的女人。第二天清晨，满子便看到那女人满眼肿胀地爬出船舱做她的事情。满子的心里忽然就对哑子多了一丝痛惜。满子想，我若是得了那样女人，必是日日将她捧在手心里，只怕呵口气都怕烫着她呢。
江水终于悄无声息地爬到侉子的网屏里。忽一天夜里，满子听到那只大黄狗悲惨而绝望的哭号，那叫声让人撕肝裂胆，搅得人越发觉得那夜的狰狞。第二日，满子的周围便少了那一群肥壮的狗仔们，只有那老黄狗蹲在矶石上对着网屏一声声悲鸣。
满子明白了，那些狗仔们已被侉子一只只弄死，丢在网屏里烂了诱鱼。满子打了寒颤，无端地落下泪来，终于又扯起嗓子唱了起来：“屈夫子，过大江……”看到哑子提只小篮坐在船头剥毛豆，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总有一天，哑子会被侉子弄死，扔到大江里喂鱼。
四
汛水在滩上凶蛮地闹了一阵，这回又无声无息地向江里退去，侉子不失时机地扎上他的屏口，终于有了一个肥硕的鱼季。侉子没忘记满子的好处，没几日又总往满子渡船上送几条鱼，满子不好回绝，但侉子刚一转身，那些鱼就被满子扔进江里。他忘不了那些活生生的狗们，那些鱼呀虾的，总有一股狗的气息。于是他明白了，为什么侉子一来他就不安，现在算找到答案了。
侉子夫妇在大矶滩上安营扎寨一年多了，那哑子仍是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子。夜里，隔着江水传到满子船上那哑子的叫声也越发让满子难以入睡。有好几次，他总想跳起来，同那个男人拼个你死我活。但他知道这毫无道理，他也决不是那侉子的对手。
那年冬天，侉子忽然来到满子的船上，说他老家那里有桩烦人的官司要去料理一下，丢下渔船和哑子，方便时请满子代为照应。满子知道侉子是对他十二分的不放心，满子说：“你只管放心，我可不是那种乱尝荤腥的猫。再说呢，该照应的我自会照应。”
侉子一去多时不归，雨雪日日地锁笼悦通江。夜里，满子缩在热被窝里，听着对岸那只老黄狗一声声嘶号，想到那哑子不知有无越冬的柴米，有无过冬的炭火。江边的风咬得人满脸生痛，一个单身女人，像只狗一样被侉子丢在这野外荒滩上，他不能不去照应一下。
满子掏半缸咸菜，装一筐木炭，把渡船摇到对岸的大矶滩上。
渔船的竹簟紧闭，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他怕那女人还在睡觉，便坐在船头等她醒来。终于从竹簟的缝隙中飘出一股檀香的气息，听到哑子呀呀地哼语。满子想，看不出这哑子，还那么迷信。
他把船朝小渔船轻轻一碰，哑子终于掀开竹簟门，探出个惺忪的脑袋来。先是吃惊，继又拍手跺脚呀呀地叫着，招呼满子进她的船舱。
满子不敢久留，他把带来的东西交把哑子，便要离去。哑子死死地拉着他，要给他烧茶。他说他不喝茶，坐坐就走，于是就坐下来了。他闻着舱里这女人特有的气息，头晕晕的，他也不能不在这里坐坐了。
那尊白瓷观音前的檀香尽了，哑子又续上一根，回头朝满子笑笑，露出一脸的羞涩动人。
满子说你信佛吗？
哑子说，看到了吧，这是一尊送子观音。
满子说你心好，菩萨会有照应的。
哑子耸耸鼻子摇摇头，说没用没用，我那口子心不好，菩萨不会照应的。
哑子拿他当兄弟，把女人家不宜张扬的事情都同他兜底了，他安慰她说，端阳节就要到了，屈夫子就要来了，这江里有神鱼，神鱼显灵，国泰民安，到时候她会有好日子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