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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肉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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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充盈着他的身心,他一边发疯般地楼上楼下地奔跑着,他想寻找一个可以与他对话的人,哪怕是那个古怪的瞎子,或者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和尚,一边大声地叫着:“藤野先生,藤野先生!”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从四山的旷野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的“藤野先生”的拉长的回音。他又扑向那个肉身,然而那个沉睡的老人微闭着双眼,永远地禅定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开始失望了,颓然地坐在那尊肉身下面。他想起月白长老曾无数次地用那枝枯槁的毛笔反复做着的一种符号,现在,在他的面前,同样摆放着无数谶语般的符号等待着他的诠释,然而他竟无法做出任何一种判断。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奔下楼去,拨开那丛荒草,开始仔细地辨认那块断残的石碑上残缺不全的文字:
     
       重修真如寺碑记
     
       佛寺之兴,多与名山胜水相表见,而畲山之真如,则其尤甚。世谓畲山之奇秀环峭,当与普陀相并峙,特以地僻江东,其迹若泯若没,淳熙十年,师于震旦航海入宋,参于天台、南岳、南泉、浮山,受传临济心印,雍熙二年欲还本国,自畲山入海,屡遭风浪,九死一生而不能。终卒于畲山三年得肉身不腐余以为属吏,方为公勒日月,镌姓名而以记事之言,而授之石也可……
     
       乾隆三十二年
     
       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位不朽的老人的真正的面目了。在佛法传承的一千多年里,正是抱着对中国佛法的无比向往,一批批日本僧人涉过千山万水,来到他们心目中的圣地中国。多少年后,他们将学成将归,于是,一批批人回到了他们的祖国,而另一批人却由于各种原因,永远地留在了这片他们为之神往的土地上。这位永远禅坐于这座朽败寺宇中的真如禅师,正是这无数未能回到自己祖国的日僧之一。不知什么时候,当地人为他建立了这座寺宇,人们用自己对这位日僧的虔敬向世人证明,佛法,原本是没有国界的啊!
     
       他忽然想起禅宗史上一句被后人说熟了的公案,当有人问青原惟信禅师参禅的体会时,惟信说:“未参禅时见山是山,既参禅后见山不是山,禅悟之后见山又是山。”现在,在这位来自异国的僧人的眼里,那大海另一面的山该又是一种样子了吧。他再次走上阁楼。阁楼上的老人正高昂着头颅,仰望着窗外的那片大海。明丽的天空下,那无垠的大海上方悬挂着一轮灿然红日,海风在轻轻地发出某种叹息,成群的海鸥在海面上盘旋嘻戏。越过那一片湛蓝的海水,在海天交汇的地方,该是日本岛了吧?
     
       在这一刻,他不再有其他的妄想。他忽然明白,人生就是一场苦难的戏剧,人在这苦难的戏剧中必将要扮演各种角色,并在这些各式各样角色的转换中去感受人生的酸甜苦辣。现在,他必须回他的木塔寺去,那儿有无数的信众在等待着他,人们将把一顶无尚的桂冠戴到他的头上,让他去扮演一个叫作方丈的角色。他也会在这些角色的转换中逐渐去认识人生的山水境界。
     
       八
     
       像世世代代天平山人一样,无论世事怎样变迁,他们对佛的信念一天也没有发生动摇。他们宁愿相信,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他们所获取的每一份安宁和自足,都来自于真如大师。因此,他们总是不失时机地利用各种佛诞日来到木塔里,将自己对佛的一片虔诚,以及对祥和人生的种种向往,一一寄托在那尊禅坐于木塔中的真如大师的身上。也像一代又一代天平山人一样,等到家中的男童即将成人,他们会选一个良辰吉日,将这个童男送到木塔寺里,让他过一段临时出家的生活。
     
       老人们记得,在天平山镇,风清接受的最后一位皈依的男童是于嫂的儿子。人们发现,风清与这个男童之间似乎有着一种天然的亲情。在很多问题上,他们之间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默契。这种默契是对世俗生活的另一种诠注,也使得人们对一种超越世间的情感有着另一种不同的理解。直到有一天,那个孩子以他童言无忌的率真说出了一句道破天机的禅语,风清这才清醒,这个名叫于亮的孩子将会对他的后半生命运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那是一次大型的佛诞日之后,敬香的信众已经散去,大殿里氤氲着一股浓浓的香烟气息。风清走下了法坛,开始整理佛具。然而他没有注意到,一个孩子正用他战战兢兢的手伸向那尊至高无尚的真身。终于,那个孩子大声说:“这是一尊复制品。”风清被那个声音吓了一跳,他扭过头惊讶地看着那个孩子,说:“你说什么?”于是,那个孩子将他的伟大的发现又说了一遍。与此同时,孩子发觉,一向沉静如水的方丈脸色顿时变了。孩子吓坏了,然而他仍然说:“我们为什么要向一尊复制品膜拜?这是不对的。”他发现,方丈结实的身子在佛龛前摇晃了一下,似乎随时会有倒地的危险。孩子走过去,他想搀扶住他尊敬的师父,然而风清却推开他,说:“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到寺里来了。”
     
       伤心的孩子不明白他在突然中是怎样得罪方丈的,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对这一发现的契而不舍的研究。就在大学毕业的最后一年,于亮终于在一个重要的学术刊物上将他对真如大师的研究成果公布于世。而这时在中国的大地上正爆发着一场惊世骇俗的运动,于是,狂热的人们开始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个古老的寺宇中来。
     
       这是一个寒冷的二月,在天平山果园的一间库房里,疲惫不堪的僧人风清正一遍又一遍地写关于当年木塔寺大火的材料。这使他不得不再一次回忆起当时他冲出洞房的一刹那目睹到的木塔寺的那团大火。他写着写着,不知怎么竟写到六邑城里的那场大屠杀上去了。库房的外面是一派热闹非凡的世界,而在他的面前,那浑黄的江水里有无数的人头在浮动,无数的冤魂在发出凄惨的哭泣。时隔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声音依然那样清淅地在他的耳边轰响着,让他一天也难能平静。
     
       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是专案组的一名成员。一个月前当他第一次走进这间库房的时候,风清立即就认出了他。
     
       年轻的专案组成员于亮给风清带来几颗烤山芋,此外还有一些报纸。
     
       “你冷吧,用这个焐焐手。”年轻人将烤山芋递到风清的手里,说:“这间屋子太破了,他们应该给你重换一间房子。”刮起一阵寒风,空气中掠过一阵尖锐的哨叫。风从墙上的破洞里灌进来,带下一些土粒,哗哗地洒在床单上。年轻人说:“这地方怎么能住人?真是瞎胡闹。”年轻人说着,团起一迭报纸,塞在那个破洞里。
     
       “你这样关心我,但愿不要给你添什么麻烦。”风清擤了擤不意间流出来的清鼻涕说。
     
       于亮赶紧递给他一块手帕,声音哑哑地说:“我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真是对不住您。”
     
       “你真不应该这样,”风清说,“我知道,这原不是你的本意。”风清打开报纸,随意地浏览了一下,说:“镇上的人好吧,我已经好久没到镇上去了。”
     
       “今天早上,一个老头在家里自杀了,”于亮说,“在此之前,他一直说当年木塔寺大火是他们游击队员的一次成功的袭击。”
     
       风清笑了笑说:“船沉了,什么样的鱼都会游来。”
     
       “这好象是真如大师的一句著名的禅话。”于亮猛力地搓着一双冻红了的手说,“禅师们都是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人物。”
     
       “烤山芋真香。”风清像是有意岔开话题说。
     
       “你把它吃了吧。”
     
       “我们俩吃吧,”于是,他把那截烤山芋一分为二,两个人在屋子里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小屋里布满了一股甜香的气息。
     
       烤山芋吃完了,风清擦擦手,说:“我的问题还要调查多久?”
     
       年轻人说:“我很想帮助你,你知道他们怎样将你和释月白,和那场大屠杀,甚至和那场大火联系在一起吗?”停了停,他又说:“还有那日本人一家。”
     
       “你应该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僧人,僧人的所想,远没有你们在家人复杂。”
     
       “这不是你的真话,”年轻人说,“几十年了,你一次次走进木塔寺旁的塔林里,面对着八十多个屈死的灵魂,你痛苦的眼神告诉人们,你是多么迫切地要弄清那个千古冤案。”
     
       风清微闭上双眼,陷入一股习惯的沉思之中。
     
       “听说你一直在寻找一尊失落的肉身,有什么进展吗?”
     
       “方便的时候,需要你和我一起去做这件事。”
     
       “我恐怕……”
     
       屋后的公路上,一辆大货车鸣着喇叭风驰电掣而过,震得库房的窗户发出吱吱的响声。这时候,风清突然感到肝区有一种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他用手捂住腹部。说:“你给我倒杯开水……”
     
       “是刚才烤山芋吃的吗?”年轻人给他倒了一杯开水,“你的脸色很不好,要不要到卫生院去看看。”
     
       “不要,”风清说,“出家人,生和死都是一种过程。”
     
       “那么,什么是终结呢?”
     
       “没有终结,一切都是过程。”
     
       “……法师,我可能帮不了你。我就要结束这专案组的工作,另调他处了。您多保重。”于亮说这句话时,喉头硬硬的,他赶紧走出这间屋子。走没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发现风清那一双红肿的眼睛正怔怔地看着他。他赶紧转身回来,脱下身上的军大衣,轻轻地披到风清的身上。
     
       九
     
       又是一个寒冷的雨季,任性的春雨毫无节制地泼洒到天平果园里来,门前的道路一片泥泞。果园里的梨树久久不肯挂果,风清羁押的库房里充满了一股难闻的霉烂的气味。
     
       现在,所有被审查的人要么被押到更为严密的地方,要么已经“解放”了,专案组唯独对风清的问题不能定性。于是,他只得在这间充满霉烂气息的小土屋里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无休止的审查和批斗折磨着他多病的身躯,他感到自己就像一片破纸,随时都有被风刮走的可能。
     
       那个叫于亮的年轻人果然好久没有来了,这使他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证明,于亮似乎出了一点什么问题,他已经回到他接受再教育的军垦农场去了。这更让风清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内疚。他开始觉得,是自己连累了那个年轻人。
     
       雨越下越大,屋顶上到处都是看不见的窟隆,冰冷的雨水从那些窟隆中不断地淋下来,淋在他的床上,淋在他的身上。他只得裹着那件于亮给他的军大衣,不断地在屋子里躲避着雨水的攻击。
     
       农场里的人们正在为泡在水中的大片的梨树而忧心忡忡,已经抽调出大批劳力冒雨为果园疏导积水,没有人注意到病倒在土屋里的风清。从头天晚上开始,风清浑身发烧,他的肝区像有人用一只钳子死死地夹住并往外拉扯着。他依偎在床里边,他的眼前是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他没入那片大火之中,他也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他在大火中挣扎,呼喊着,但是,没有人能理睬他,于是,他绝望了。他已经被大火烧得快成一块焦炭了,然而他仍然清醒,他在想,我这一生,注定要同大火结下不解之缘了吗?他又想,我要死了吗?那么,就让我去见月白方丈吧。他这么想着,忽然就看见在那片火海中如盘石般坐着那位坚毅的老人。他的眼一酸,说,你为什么要将我带到这个鬼地方来,你害得我还不够苦吗?老人突然就跳起来,举起那根禅杖,直朝他打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小土屋里的门被人打开,天平镇上的于嫂站在他的面前。
     
       大约是在十年多前,风清乘渡船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渡船上所有的人都朝他双手合十表示致敬。他微笑着,一一向那些他的崇拜者合十还礼。在他的不远处,他分明觉察到有一双深含怨怒的眼睛在刺向他。在那一刹那间,他所有的威严都消失了,他只得别过头去,故意去看岸上的风景。几十年来,随着他对世俗生活的逐渐冷漠,他对镇上那个祖父赐给他而被他冷落了几十年的女人也逐渐淡忘。他并不知道,这个天平镇上的女人早已成为人们教育年轻女人的典型。好多年以前,镇上的老人甚至商议要为她树一座德行的牌坊。
     
       在这一刻,冲天的鞭炮在他的耳边炸响开来,一股刺人的芭兰花的香气再次向他扑来。
     
       “你……怎么来了?”风清的声音小得连他自己也难以听清。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女人俯下身子,在他的额头摸了一下。“造孽哟,怎么烧成这样?”她说着,一把将轻得不能再轻的风清双手托起,向门外走去。
     
       风清挣扎着,说:“不要这样,会让人看见的”
     
       “看见又怎么着,你不是我的男人?”女人吵架似地叫着。
     
       门外停着一辆板车,雨还在下着,女人将风清放到板车上,又将一块雨披盖在风清的身上,然后拉着风清一步步走出了天平果园。
     
       风清已经不再挣扎,他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板车颠簸着,在泥泞中艰难地滚动着。他躺在板车上,感觉苇英不时被泥泞的土路滑倒在地,她爬起来,又再吃力地往前走着。雨越下越大,雨水打在雨披上,发出细密的响声。周围的一切在这种细密的声响中渐渐模糊起来……
     
       在总场医院里,医生对风清的身体作了一次较为彻底的检查,诊断的结果是:肝癌中期。医生说,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别再难为他了。
     
       “小病从医,大病从死。快送我回去吧。”风清催促着呆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苇英说。
     
       苇英像是猛然清醒过来,她将这个名义上的男人一把抱起,放到那辆平板车上。她不顾风清的再三请求,将他一直拉到自己的家里。风清从板车上挣扎着滚下来,他无论如何不肯进那道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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