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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肉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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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林日色暮
     
       樵径语人稀
     
       一雁随云度
     
       孤僧带月归
     
       天渐渐地黑了,他不敢在屋里久呆,于是他走出了这座空旷而寂寥的小屋。他刚刚走出院门,忽然听到背后有人的喘息声。他回过头来,竟然是那个算命的瞎子。瞎子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要说话,跟着我走。”他于是跟在瞎子的后面。瞎子在他的前面飞快地走着,那种行走的速度,使人无法相信他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他跟在瞎子的后面高一脚步低一脚地走在乡村的小路上。他们走过一条田埂,穿过一条村陌,他们走进了那片桦树林里。这时候,周风清已经无法左右自己,只得像影子一般跟在瞎子的后面。在这一刻,哪怕瞎子要将他带到一个死亡的绝地,他也只能毫无反抗地随他而去。
     
       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桦树林,不远处,一座农舍里亮着一线灯火。一只狗窜出来,汪汪地吠着,瞎子骂了一句什么,狗立即便安静下来。
     
       瞎子将他领到一间仓房里,回身将仓房的门拴死了。他移开一架扬谷的风扇,风扇下面是一只农家窖藏山芋的洞穴。瞎子利索地溜进洞里,不一会儿,瞎子从地窖中抱出一只被红布严严实实裹紧了的物件。瞎子将那件东西靠墙放好,然后趴在地上朝那个物件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头接足大礼。
     
       “我已经等候你多时了,我知道你会来的。”瞎子说着,像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轻松地拍了拍手,昏黄的灯光下,瞎子那两只凹陷的眼眶里滚下几滴浑浊的泪水。
     
       周风清被一种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恐惧的神情侵扰着,他本能地后退了几步。然而好奇心还是驱使他走向前去,用颤抖的双手打开那个红色的布包。让他惊讶不已的是,展现在他面前的,竟是在那场神秘的大火中消失了的木塔中的真身。那个浑身涂金的偶像端庄沉静一如大师的生前,他微闭着壑智的双目,始终如一地正视着一切向他膜拜的人们。
     
       现在,他终于知道那向人们展示了无数年的,不过是一尊被人们送上供坛的复制品,或者说是一个让无数信众为之膜拜的图腾。而赋于这尊图腾以真正不朽的,正是真如大师——一个将他的思想和智慧融注于这个民族精髓的真实的人。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要不惜制造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火,从而夺走真如大师肉身的真正意义所在了。
     
       “我知道你很失望,因为这并不是真如大师,”瞎子说,“那又怎么样?多少年来,天平山人不正是依仗它才获得内心的安宁的吗?你应该知道,天平山人不能没有它。”
     
       他回头看了看那个瞎子,他不知道瞎子是怎样从那场大火中抢出这尊复制品的。像是看出了周风清的疑问,瞎子说:“不要问它的过去,也不要问它的将来,记住这个地方,方便的时候,将他老人家带走,按照月白长老的吩咐,去做你该做的事。”瞎子说着,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七
     
       发生在当年的那场大火其实并没有从此毁了这座千年的佛寺。几年之后,在年轻的僧人释风清的努力下,一座新的木塔寺又重新矗立于天平山上。新落成的的木塔寺甚至比清康熙年间所修的木塔寺更堂皇,更雄伟。连同那座木塔,也完全按照原先的模样恢复起来。真如大师肉身的失而复得使天平山人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之中,人们将选定一个吉日,推举年轻的风清继任已故月白方丈的法座,成为这座千年古寺的又一代衣钵传人。
     
       风清的学识和修养很快征服了天平山人,人们并不因为他的年轻和资历的不足而对他有丝毫的轻慢。每天有无数的人前来向他请求开示,人们将自己的种种烦恼种种不幸向这位年轻的法师一一诉说,一般说来,风清总是能让人满意而归。然而,就像没有人能知道那尊失而复得的真身的真伪一样,没有人能知道在炫目的光环的照耀下,风清那深遂而复杂的内心有着怎样的伤痛。
     
       每天清晨,风清照例要独自来到寺庙东侧的塔林里。萧瑟清冷的塔林里,葬埋着八十多个死于那场大火的不屈的冤魂。他在每一个塔墓前点燃一枝檀香,他用手轻轻地在那些冰凉的大理石墓塔上一一抚摸着,他抚摸着那些死于非命的灵魂,仿佛抚摸着他们冰冷的头顶。每当这时,他的侍者总是以一种不安的心情悄悄地跟随在他的后面。透过风清缓缓的背影,他能够感觉到法师那清癯的脸上深沉而复杂的表情。有时候,透过风清的侧影,他看到风清的脸上爬满了一行行泪水,那些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不定的泪光,为这座孤寂的塔林更增添几分悲壮的色彩。
     
       年轻的侍者又怎能洞察到风清那深邃的内心中长年排解不开的隐痛。那是一个木塔寺衣钵传人对失去传寺之宝的切肤之痛。多少年来,关于对真如大师肉身之迷的无穷追索,一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牢牢地勒在风清那颗孱弱的心上。
     
       日本人终于走了,虽然北方的战乱还在继续,但是,在这个僻静的南方小镇,战争的阴云似乎并没能影响人们对于一种世代相袭的农耕生活的满足,于是,人们且在这世外桃源般的环境里以一种超然的心境打发着自己的生活。
     
       新任方丈升座的日子就要到了,寺里正在忙着打扫卫生,清除垃圾。一批批居士来到寺里,请求寺里安排住宿,好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感受佛法的蒙薰。
     
       一般说来,风清有早饭后稍事休息的习惯。侍者已经为他铺好了被褥。这时,监院师来说,南岳南台寺以及扬州高明寺前来参加庆典的客人已到,南台寺送来的贺礼是一对白金烛台和一只玛瑙如意。高明寺送来的贺礼是一尊白玉观音,此外还有绣金帐幔一幅,乾隆版大藏经一套。其他各寺庙派来的客人也将于今明两日到齐。风清让一定不要怠慢了客人,因为前来参加庆典的,差不多都是禅宗这一源头,从唐代六祖慧能那儿一花五叶而逐渐繁衍下来的,而我们的真如大师正是这承上启下的一个重要的人物。
     
       从大殿内传来什么人争吵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发展到相互的打斗。监院师连忙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监院师回来说,一位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疯和尚喝醉了,倒在大殿的供台上睡觉,打也打不醒他。睡觉便也睡吧,没想他一觉醒来,竟捋起裤子对着佛像撤起尿来。香灯师说他不该在大殿里撤尿,说这里有佛,那疯和尚却说,哪里又没有佛?香灯师气不过打了他一板子,二人就闹了起来。监院师让人把那个疯和尚拉到斋堂里兜头泼了他一桶冷水,终于醒了。
     
       风清说:“不要轻慢这个疯和尚,他说得不错,佛性无处不在,又岂止在一尊佛像上。”
     
       这时候,一个小和尚将一只密封的信件送到风清的案上,说是一个外地来的香客让亲自送到方丈的手里的。风清拆开信件只看了一行,立即将信件塞在了抽屉里。他刚想说什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监院师说:“近来你的脸色一直不好,找一个郎中来看看吧?”
     
       “不要,我一切很好。只是感到有点累罢了。”
     
       “师父夜里睡得很不踏实,”侍者慧光说,好几次,他在半夜里听到方丈在梦中的哭声。
     
       监院师说:“要不要让寺里的僧众给你念几天《大悲咒》?”
     
       “不要,”风清说,“自身的孽障,外力并无法抵消。”
     
       “法师,你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监院师试探着说。
     
       “没有,我刚才说过了,我只是有点累。”风清说,“睡一觉就会好的。”
     
       侍者忽然想起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侍者陪同风清从镇上办事回来,在一条小河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追上了他们。风清站住了,说:“孩子,你找我有事吗?”
     
       孩子用怯生生的目光盯着风清,孩子说:“他们说,你是我大……”这显然是乡间闲人的一个恶作剧式的玩笑,他们常常爱将一个来路不清的野种扯到某个和尚的头上。
     
       侍者说:“这是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不必太计较他。”
     
       但是,风清却在孩子的面前蹲了下来,说:“你是谁家的孩子。”
     
       孩子很高兴,说:“他们说,我是你的孩子。”
     
       侍者举起手来,做出要打的样子,他想吓唬孩子,让孩子走开。风清拦住侍者,继续问孩子:“我是说,你现在是谁家的孩子。”
     
       孩子说:“我阿妈在镇上烧开水,我没有大。”
     
       侍者发现,风清的脸一下子胀红起来。这一次,包括侍者,也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堪。关于风清与镇上烧老虎灶的那个苦命的女人从前的关系,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但是,风清与苇英虽有着夫妻的名份,却没有一天夫妻生活,这也是镇上人人尽知的事实。
     
       从那以后,风清一连几天神情恍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侍者对风清的神活般的尊崇开始动摇。但是此后他终于得知,那个天平镇上的女人根本没有生育,是在某一天晚上,一个不肯露面的陌生人将一个婴儿的襁袍悄悄地放在了她的门前,于是她有了一个儿子。但是让侍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个孩子的出现,为什么竟让风清如此魂不守舍呢?
     
       从山门口传来沸沸盈盈的梵贝声,又一批外地的朝山进香团来到木塔寺里。侍者仍沉浸在刚才的回忆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个名叫于亮的孩子的面庞那么生切地活跃在侍者的脑海里,他惊讶地发现,那个名叫于亮的孩子的相貌竟那样酷似年轻的风清方丈。他开始怀疑,刚才的那封神密的信件,也许正与那个于亮有关。
     
       外面的吵闹声又起,而且已经到了丈室的门外。监院师连忙跑了出去,然而监院师也无法阻止那个疯和尚的胡闹。疯和尚眼看着就来到了方丈寮前。
     
       风清走出了丈室,那个疯和尚一见到风清,疯劲越发上来,他将一只半生不熟的鸡腿朝风清递了过来,见风清不接鸡腿,便扔掉鸡腿,突然唱了起来:“世人皆笑我痴,我痴唯有山知。”
     
       风清的脸色顿时变了,他觉得那疯和尚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地方。他朝那疯和尚双手合一合十,说:“大师要为拙衲指点迷津吗?”
     
       疯和尚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说:“大师?真正的大师谁又见过?又只好弄个假的,把一场戏真真切切地唱下去。得、得、光……”
     
       风清大惊失色,他朝那个疯和尚耳语般地说:“师父有什么见教,请到丈室去吧。”
     
       那个疯疯癫癫的和尚突然发出一声大笑,继续高唱着那句不成调的山歌:“世人皆笑我痴,我痴唯有山知……”接着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方丈的屋子。
     
       人们发现,直到午后,那个疯疯癫癫的和尚才从方丈的屋里走了出来。
     
       外地的进香团为即将升座的风清方丈送来特意为他定制的大红绣金袈裟和镶金的方丈冠冕,热情的信士们定要请风清方丈当场试穿试戴。风清朝那些物件扫了一眼,随即说:“我要出一趟远门。”
     
       监院师说:“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
     
       风清的反常决定,让在场所有的人全都怔住了。监院师说:“后天就是您的升座大典,该来的客人全都来了……”
     
       “替我向客人道歉。”风清说着,开始收拾案桌上的文书和法谍。
     
       侍者说:“要不要我陪您一起?”
     
       “不要。”风清说,“好了,你们都请回吧,现在,我想好好地睡一觉。”
     
       八
     
       拂晓时分,风清换上一套便装走出了山门。
     
       在一个长江边的口岸,风清爬上一艘正要开动的小火轮。小火轮沿着江水在长江里走走停停,第四天的傍晚,小火轮停在了一个江边小镇。按照疯和尚的指点,风清来到一个荒芜的海边半岛。
     
       半岛的山顶上飘忽不定的雾岚中,隐约可见一片粉白的房屋,却不像是有人烟的所在。再要往前行,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了。他沿着一个荒草掩映的小路朝那个山顶小屋走去。
     
       这是一个废圯的寺庙,在断墙残垣的山门上,隐约可见“真如寺”三个大字的门额,然而却没有立额的年月。寺荒废已久了,院子里积满了瓦砾和累累荒草。荒草丛中,有一块断残的石碑。风清的到来,惊动了一对正在交配的山鸡,山鸡抖动着翅膀,扑啦啦飞出了院子,又惊动了院外的树林中无数乌鸦,乌鸦们惊叫着,惊慌地四处飞去,遮没了半个天空。风清全身的汗毛孔都竖起来了,他再也没有走进那个废圯寺庙的勇气。同时他感到奇怪,为什么那个疯和尚要将自己指引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他站在那山门前,不知所退,也不知所进。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一趟远行的意义。他回身再朝那个破败的山寺看了一眼,终于向山下走去。就在他动身下山的时候,那块被荒草掩映的断碑再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拨开野草,见那碑上影影绰绰地刻着《重修真如寺碑记》几个字。忽然,他的耳边又飘来疯和尚的歌声:“世人莫笑我痴,痴人唯有山知。”他稍作犹豫,踏着荒草,再次大步走进这座废圯的山寺。
     
       在他的眼前,一幅他早就熟悉的书法正赫然地悬挂在形将坍塌的墙壁上:
     
       秋林日色暮
     
       樵径语人稀
     
       一雁随云度
     
       孤僧带月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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