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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河东河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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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垂降的时候,伍二先生回到他宽敞的院落里。天说热就热了,这在历年是十分罕见的气候。二先生在他院里的那棵桂花树下坐下来。除了下雨,那儿常年放着他的一把竹靠椅。
     
       长工连锁给他沏了一壶茶,他从腰里抽出他的那根九寸十三节竹杆烟袋,装上一袋烟,慢慢地吸了起来。
     
       他的身边放着一本《孟子》,这是他常年必读的一本书,而此刻,连长工连锁也看出来,二先生决没有读书的好情致。
     
       节令的提前,无疑给二先生带来许多的麻烦。长工们都请假回去了,至今仍不见一个回来。畈里的田该着手做了。油菜田昨天还是青绿的一片,今天却猛然呈现出大片大片的金黄。家里的那几座油坊还是毫无生气的样子,而在他家里干了十多年的一个榨工,却在一个晚上神秘地失踪了。
     
       榨工神秘的失踪以及节气的提前,都使二先生胸痛的毛病更加剧了一成。
     
       长工们都没有回来,偌大的一个院子自然更显得萧条冷落。伍二先生先后娶过两房太太,但都未能给他丢下一点骨血。二十多年前,他在楞严寺里看中了一个小沙弥,于是便买他回来做了儿子,接着他又为儿子娶了妻子,不料三年前当那场乡民暴动结束不久,儿子琨璋便远走他乡,从此再没有回来。
     
       不知什么时候,伍二奶奶将一盆热水端到伍二先生的面前,悄声说:“这几天乡里传闻不少,都说琨璋回来了。”
     
       这消息对伍二先生当然不是什么新闻。昨天他到镇上买黄烟时,他似乎也曾听烟店的董老三悄悄地打探过琨璋的消息。在陈家茶馆里,更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那天晚上饮马涧一带响了一夜的枪声,说那边的一个探子涉水过河到了河东。人们在说这话时,分明都将眼神瞄向伍二先生。伍二先生是明白人,怎么人不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呢?
     
       可是,琨璋人呢?
     
       “会不会躲在楞严寺里?”伍二奶奶又悄声说。
     
       “我去看过,好象不在,”伍二先生说,“水榨那边你去过了吗?”
     
       伍二奶奶说:“我问过大宝,说家里什么人也没来过。”
     
       连锁过来问晚上吃什么,伍二奶奶不知回了一句什么,连锁走了。伍二奶奶将那盆水泼到地上,正待走开,伍二先生突然说:“让连锁明天把那阁楼上的稻种都挪到场院晒晒。长工们怕回不来了。”
     
       丈夫的话更使本来就忧心忡忡的伍二奶奶增添了几分不安,她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也不明白关于琨璋回来的消息为什么会在河东一带引起那么大的震动,莫非世道真要变吗?
     
       伍二奶奶叹口气,走了。
     
       日落之后,二月的寒气便又从地底下拔了上来。空气中有一种薄如蝉翼般的雾气飘然而动,从院外扑进来一股呛人的火粪气息。门前的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连锁来说,是去年来过的一个短工又来了,问院子里今年还有没有他做的活。
     
       伍二先生说:“给他两吊脚钱,请他别处去吧,今年院里不要人了。”
     
       连锁走后不久,门口的狗又叫了起来,这一回是何大嘴斥狗的声音。
     
       何大嘴的来访,多少使伍二先生有些意外,这个昔日的长工,做了他的亲家也有十来年了,但两家之间却极少来往。何大嘴的恶习,是浦河两岸出了名的,但何大嘴有一样却很“贡气”,他手头无论多么紧,却从来不曾找过他的亲家伍二先生。
     
       “琨璋回来啦?”大嘴开门见山地问道。
     
       伍二奶奶闻声赶了出来,说:“你又在哪里听到消息了?”
     
       “你们还瞒我呢,满天下都知道共产党的探子伍琨璋回到河东来了。”大嘴在伍二先生身旁的一只方凳上坐下,顺手抓过伍二先生的九寸十三节烟袋吸了起来。
     
       何大嘴的大叫大嚷让伍二奶奶又惊又喜,她压低声音说:“隔墙有耳,你别嚷了吧。”
     
       伍二先生冷冷地说:“你看到琨璋啦?”
     
       何大嘴说:“我说二先生,你还真像那么回事啊!河东河西谁不知道,琨璋在外头参加了那个,前天晚上他从饮马涧涉河过来,被赵营长的一个副官发觉了,打了一夜的抢,他要你把田租地契都交出来,结果被你大骂一顿撵他出门,有这事吗?”
     
       这一下,连伍二奶奶也被弄慒了,她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伍二先生,开始相信昨夜或是前夜,在这个深邃的大院里,确曾发生了一点什么事情。
     
       “前天晚上,黄狗叫了一夜。”伍二奶奶说着,并朝她丈夫投去极难懂的一瞥。
     
       黑暗中,伍二先生坐在那里的神态像一尊菩萨。暗蓝的天空中露出几颗鬼火样闪烁不定的星星,门外的狗又不紧不慢地叫了起来。远处,有女人为孩子叫魂的声音,那声音幽惋凄凉,真正是慑人魂魄。
     
       伍二先生将下午从董老三的烟店里买回来的一包上等烟丝推到何大嘴跟前,说:“人家说是人家说,到你这里,也就住了。拜托了。”伍二先生站了起来,朝何大嘴一抱双拳,便走进屋里。
     
       回到屋里,伍二先生仍只是独坐在那里默默地吸着黄烟。伍二奶奶擎着一盏油灯在屋里屋外睃了一遍终于回到屋里。
     
       “西厢房壁上的一柄柴刀好像不见了,”伍二奶奶说。
     
       伍二先生干咳了一声,又装上一袋黄烟。
     
       伍二奶奶说:“连锁说,他想请几天假到他山里岳丈家去看看。”
     
       “让他去就是了,”伍二先生说。突然,他站起来,穿上一直披在身上的夹袄,往门外走去。
     
       “你是去水榨房?”伍二奶奶追上来说。
     
       伍二先生在门口站了片晌,接着又回到屋里坐下。这时,村子里的狗狂叫成一片。伍二先生迎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向院门走去。
     
       黑暗中,只见院子里拥来影影绰绰十来个身影,他看见一些身影的肩上背着黑黑的长枪。
     
       “二先生,打扰你了。”这是刘保长的声音。
     
       伍二奶奶虽然手里擎着一盏煤油罩子灯,但她却没能看清这一群黑夜里打上门来的人,她误以为又是土匪来绑票,忙用身体护住她的丈夫,说,“老爷,老爷,我家其实就是个空架子……”
     
       刘保长说:“二奶奶,是我,你认不出了?”
     
       伍二先生说:“是为琨璋的事来的吗?”
     
       刘保长说:“琨璋果真回来啦?”
     
       “琨璋回来的消息,我也只是听人疯说,不瞒你说,他人在哪里,我至今连影子也没看见。”伍二先生一反他平日的儒雅之气,将客人紧紧地堵在他的院门里。
     
       副官冷笑一声说:“要是我们搜出来怎么办?”
     
       “笑话,”伍二先生开始动怒了,说:“我儿子做下什么了,连累各位如此大动干戈?”
     
       “那么,他是在这里了?”副官又逼上来说。
     
       刘保长怕事闹僵了,连忙俯身过来说:“二先生,前天晚上饮马涧哨兵发现有人涉水过了河……”
     
       “那人就是琨璋吗?”伍二先生声色俱厉地说。
     
       “这话要从别人口里说出来,怕也未必可信,可这话是从琨璋女人素姑嘴里说出来的,怕不会有假吧。”刘保长小心翼翼地说。
     
       那边一邦丘八耐不住了,于是便院里院外,楼上楼下,坛坛罐罐地翻了起来,弄得一整座伍家大院鸡飞狗跳沸反盈天。伍二先生坐在那里,看来静如止水,实际上心里并不平静。他知道天真的要变了,要不然不会一个说不清来由的人夜半涉水过河便使得这帮人如此杯弓蛇影。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三年前的那场乡民暴动,他好像又看到他的成堆的田契在火光中化为灰烬,他的心开始一阵阵绞痛。
     
       伍二奶奶手里的那盏煤油罩子不知什么时候早灭了,不过这正好掩盖了她索索发抖的身子。她开始相信她的儿子琨璋的确藏在家里,要么是那只地窖,要么是那个阁楼。她后悔为什么不早去那几个地方看看。她在心里念着观世音菩萨,她请菩萨保佑,让她的这个开始衰退的家庭能顺利躲过这一场劫难。
     
       院里院外都翻了一遍,结果是什么也没翻出来。
     
       “刘保长,你刚才说琨璋回来的消息是素姑亲口说的,有这事吗?”伍二先生说。
     
       “的确不假,”刘保长说,“下午赵营长的人已经在水榨房搜过,据素姑说,琨璋的确是回来了,她说琨璋在外面讨了一房姨太太,所以一回来就住到二先生家里来了。素姑说这话时,伤心得哭了。”
     
       伍二奶奶逼向她的丈夫,说:“原来你们一家抱成一团,就瞒了我这条老狗?”
     
       伍二先生瞪了她一眼,说:“闹戏,简直是一场闹戏!”
     
       副官说:“二先生怎么解释这件事呢?二先生该知道,窝藏共匪,与共匪同罪哟!”
     
       伍二先生说:“容我去面见贱媳行吗?”
     
       副官用手一挥,不一会儿,素姑被人带到院里。素姑一见到二先生和二奶奶,便呜呜地哭出声来。
     
       伍二奶奶急不可耐地摇着素姑说:“你把我儿子弄到哪里去了,你这个贱人。”
     
       伍二先生说:“你实话告诉我吧,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素姑抬起一对泪眼,恨恨地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
     
       伍二奶奶怒不可遏,劈手给了素姑一个巴掌,骂道:“你这个贱人,你大白天拴着门干什么?你心中没鬼,你到楞严寺烧香做什么?”
     
       素姑的脸刷地白了,白得如一张未经漂染的老布。在这一刹那间,一连串的信号在她的脑间一闪而过,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纷纷滚落下来,终于,她低下头说:“琨璋回来过,在水榨房住了一天一夜……”
     
       7
     
       鸡叫头遍,素姑把大宝哄睡了,自己带着几刀黄纸出门去了。
     
       月牙儿冰冷地悬在那片天上,远处的山,近处的河以及附近的村落都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夜气之中。她沿着那条黄土路,很快便走到老娘的坟前。她磕了头,烧了纸,看着空中飘飘舞舞的纸灰,她的魂灵仿佛也随着那飘舞的纸灰飞到一个她全无所知的世界中去。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老娘是她最可亲的人了,可是,老娘撇下她去了,一去没再回头。如今,伴随着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无穷无尽的害怕和无穷无尽的欺侮,一想起老娘,她就禁不住一阵刻骨铭心的伤痛。素姑怕惊动别人,她不敢大声痛哭,她只能让泪水一点一点地往心里淌去。
     
       “别哭了,死人不能复活。”
     
       起初,她认为是在梦里,那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就像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天国。
     
       “别哭了,跟我走吧。”
     
       那声音就响在她的耳边,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坟地上站着一个陌生的汉子,月光下,她终于辨清那是附近畈田里的养蜂人。
     
       素姑惊出一身汗来,她跳过坟头,让老娘的石碑作她的掩护,说:“你是什么人,怎么总是跟着我?”
     
       那人笑了笑,说:“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人,可你偏要问。不过,我不会害你,现在,你随我到一处去吧。”
     
       也许是那人温厚的声音像溪水一样抚慰着她的心,她不再害怕,于是便顺从地走出坟地。
     
       她只是跟在他后面走着,他不说去哪儿,她也不问。素姑想,今夜就是去鬼门关,也只有赴汤蹈火的份了。
     
       黑如闷罐的山道上见不到一个人影,路旁的野地里不时窜出一只野兔或是一只山鸡,死一般寂静的夜空里的一阵泼啦啦的锐响,随即便一切归于平静。
     
       他们转过一个山嘴,爬上一道山梁,远处,楞严寺幽暗的灯火像鬼魂一样召唤着他们。应机和尚笑迷迷地接待了他们,老和尚把她带到一个僻静的禅房,说:“女菩萨,你认识这个人吗?”
     
       素姑大吃一惊,坐在那禅床上吃饭的,原来正是离开她三年的男人伍琨璋。她哭起来,扑过去,用一种要与之拼命的架式打着、骂着说:“你个没良心的,我好不容易给你生下一个儿子,你却一狠心撇下我们娘俩跑了……”伍琨璋推开碗躲闪着,笑着,说:“素姑,我没有离开你,我一直住在楞严寺里,只是你看不见我。”
     
       素姑说:“你骗人,你在楞严寺里我会看不见你?你既就在楞严寺为什么一直不进家门。”
     
       伍琨璋又嘻嘻一笑,说:“我真是骗你玩的。我是前天晚上回来的。”
     
       “你是从饮马涧过河的吗?”
     
       “是的,多亏应机和尚救了我。”
     
       “你没挨到枪皮儿吗?”
     
       “没有,”伍琨璋开始搂抱她,她躲开了。琨璋说:“我跑得比兔子还快,谁也逮不住我。”
     
       “你还走吗?”
     
       “难讲,”伍琨璋说,“得看情况。”
     
       伍琨璋又来亲她,这一回她没再躲闪。
     
       “听说伍士杰欺负了你?”
     
       她的心跳了一下,说:“说欺负也没欺负上。”
     
       “不要紧,”伍琨璋说,“我在外面打熬不住,也会找个把女人。”说着,一双男人的手便向她的一处抓过来。她一惊,醒了,原来她是在老娘的坟上。
     
       她想起刚才的梦真真切切,一切都象真的一样,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荒山野地里她会涌出那样一个梦来。
     
       下午,在乡公所里,一帮丘八围着她,一双双狼样的眼睛盯着她,那一双双眼睛直盯到她的皮肉里,那些人巴不得立刻就扒掉她的衣服。那个副官甚至当众在她的乳房上不怀好意地捏了一下,骂了一句她在乡间从未听过的粗话。后来,刘保长来了,刘保长说:“素姑,到底琨璋回来没有,你一五一十对我讲吧,免得在这里受这帮丘八的皮肉之苦。”
     
       她不说话。她说什么好呢?
     
       她说她怎样让伍士杰上了她的床吗?她说她怎样造出那个谎言,以瞒过那个逼上门来的何大嘴吗?
     
       在那个恶梦般的早上,伍士杰将她抱到楼上的花雕床上。他并没有立即动手,他站在她的面前,细细地端详着她,他的嘴里像吹着一块烫手的红薯,丝丝地吐着气,接着便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他一件一件地脱,脱得从容不迫。这反而让她有一种急不可耐的感觉。最后,他将自己脱得光赤条条,却仍不忙下手,他斜坐到花雕床沿上,说:“嫂子,你看我好吗?”她不敢看他,然而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潮自她的脚下向上涌起,她局促地喘着粗气,却无端地哭了起来,伍士杰偎过来,说:“好嫂子,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呢?”她再也不能自制,一双手向他伸了过去。恰在这时,楼下的门环催人命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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