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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河东河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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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赌客们也帮着求情,王麻子说:“大嘴,那是你女儿吗?”
     
       大嘴浑身抽搐了一下,他仿佛又回到那个春寒料峭的季节,他在鸡公岭上放了一张弓,结果,那张弓不仅没张到任何猎物,却将一支竹箭射到一个寡妇的屁股上。何大嘴将那个女人背下山,背回他的茅草棚里,年底,那女人嫁到何大嘴家,并且带来了她十一岁的女儿素姑。
     
       那时候,大嘴在伍二先生的家里帮工,伍二先生倒也没怎么苛刻他。后来,大嘴将妻子和女儿都带到了二先生的家里。伍二先生看上了素姑的忠厚踏实,一心想让素姑嫁给自己买来的儿子琨璋作妻,于是便越发厚待何大嘴的一家。没想到何大嘴不久便染上了赌,除了赌,他几乎再也不能做其他的事情。一年的工钱,几天就被他赌光了。伍二先生说,我给你二斗五升田,你带着一家老小到一边过去吧。
     
       田,很快就被他赌掉了,妻子气不过,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了。没了管束,何大嘴越发没日没夜地泡在赌场了。他不知被人吊打了多少回,然而一落下地来,当听到那骰子在碗里叮当作响的声音,便又止不住诱惑而钻进了人堆。
     
       素姑长大了,出落成一个标标致致的大姑娘,伍二先生许了一笔厚礼,将素姑迎进门来做了琨璋的妻子。素姑的娘得了一笔厚礼,本当安安稳稳地过她的日子,却又架不住何大嘴的软磨硬逼。终于又两家做了一处。何大嘴也的确收敛了一阵了,等到将那一笔聘金哄到手,却又旧病复发,一发而不可收了。那女人走投无路,后悔不迭,一根绳子悬上梁,结束了自己悲苦的一生。大嘴此时才追悔莫及,但他已做不成任何一件事情,只有一个字了却他的终生,那便是个“赌”字。
     
       “怎么样,那是你女儿吗?”王麻子又大叫了一声。
     
       “我试试看吧。”
     
       “试试?别理她,吊死他个狗入的?不要让他狗入的坏了爷们的规矩。”王麻子的人叫着,于是,何大嘴又往高处升了几尺。
     
       他叫着:“我保证,明天还不出钱,我不是娘养的。”
     
       何大嘴一走出那间屋子,便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王麻子,老子总有一天活剥了你。”
     
       4
     
       天气热得是有些奇特,尤其是那田畈里的油菜花,竟薰得让人睁不开眼来。浦河里的水又浑又急,若在往年,早有人在上游放排下来,但今天的浦河上下,竟然连一只木排的影子也难见到。
     
       有人在麦田里浇粪,那人见到何大嘴,老远就说:“大嘴今天气色不错,昨晚一定是好手气。”
     
       “马马虎虎吧,不算好,也不算太坏。”
     
       “那就好,那就好,”那人见四下无人,便爬上田头悄声说:“听到昨晚饮马涧的枪声了吗?听说那边的一个探子到河东来了。”
     
       “探子?”何大嘴显然对昨晚的事一无所知,他说:“探子过河了?我怎么不知道?”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次乡民暴动,在那次暴动中,他一共砸了五个老财家的祖宗牌,在大路上强拉着十多个妇女放了小脚,甚至烧伍二先生家的场院的那场大火,也是他第一个将火把伸到房檐下的。后来,当他听说那次暴动是由共产党牵头的,那个在伍家祠堂振臂一呼带头冲进老财们大院的私塾先生据说就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时,他着实吓掉了半个魂。可是今天,当他又听说那边派探子过来时他竟然半点不知,顿时又有了许多的失落。
     
       “大嘴,你说天真会变吗?”
     
       “变了好,”何大嘴愤愤地说,“这狗入的天不变,日子真叫人没法过了。”
     
       河岸上不时有背着长枪的乡丁走过,何大嘴说:“你说人家怎么胆子就那么大?”
     
       “共产党嘛。”
     
       “刘保长呢,刘保长狗入的还那么精神吗?”
     
       “才不呢,为这事赵营长把刘保长熊哭了。”
     
       何大嘴拉开裤子长长地撒了泡尿,他忽然无端地快活起来,全然忘却昨夜的受辱及王麻子的赌债。他很想对着太阳唱一首曲子,可一时却又唱不成任何一支曲子。
     
       这时候,他看见楞严寺里的和尚应机迎面走来,何大嘴迎上去说:“应机师父,一大早从哪儿来呀?”
     
       “阿弥陀佛,老衲从镇上给刘保长治腰伤回来。”
     
       “镇上有什么新闻?”大嘴拦住了应机和尚,他是想找这和尚借一笔钱去还王麻子的赌债。
     
       “阿弥陀佛,老衲闻而未闻,见而不见。”
     
       大嘴不解应机和尚的禅语,却又找不到机会将借钱的事说出口来,于是又说:“应机师父,这一向寺里的香火可好?”
     
       “阿弥陀佛,”应机和尚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寺里哪里还会有什么香火?我这不是刚从镇上化缘回来?不瞒施主说,老衲和几个徒儿,只怕过几日连菜粥也喝不上了呢?”
     
       大嘴有些恼火,他想这和尚也太精明了,自己刚一张口,他便知道是要找他借钱。不借钱倒也罢了,又何至于说了这一通咸话,叫了这一番干苦。
     
       “师父果真没听说什么吗?听说那边的一个探子昨夜过河来了。”何大嘴逼近和尚说,“听说共产党一来,你们和尚可就要……”何大嘴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
     
       应机和尚盯着何大嘴的脸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说:“施主还是自我多保重为好,倘不在意,杀身之祸便在眼前。”
     
       何大嘴发一阵怵,但他很快便又忘了。他这人天生的好处是好忘事,今天的阳光很好,他的心情也很好,只要眼前很好,他便什么也不在意。
     
       越过一片苦柳树林,在山嘴的转角处,素姑的那方水榨房孤零零地座落在那里。还不到榨油的季节,榨房里还听不到那轰然作响的水榨声,也看不到一个换油的人。一只老鸦在那棵泛出淡青色树冠的老树上呀呀地叫着,他突然感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他仿佛感到有什么危险正威胁着他,于是他加快步子,很快走到素姑的门口。
     
       那两扇门紧紧地拴死了,怎么也推不开它。他回头看了看,那个换鸡毛鸭毛的汉子远远地盯着他。他越发用力地拍打那门上的铁环,终于听到楼板上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这声音引起了他的怀疑,他想,莫非这小娼妇在楼上偷男人不成?但素姑的好名声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虽然男人一去三年不回,河东一带,却从没听说过水榨房里的什么风言风语。
     
       他的确听到什么可疑的声音,于是,一股奇特的感觉从他的腿上蔓延上来,他开始想那一对苟合的男女此刻正慌忙穿衣,呼呼喘气,慌不择路的景象,这更激起他发死劲拍打那金属的门环。终于,那扇门开了。
     
       素姑果然是神色慌张,且脸上是虚红一片。何大嘴闪身进去,四下睃巡着,说:“怎么大白天把个门拴得死紧?”
     
       “我病了,在床上歪着呢。”
     
       “怕不是一个人歪着吧。”
     
       “你要是人,你就不该讲出这种混帐的话来。”素姑说:“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我没你这个老子吗?”
     
       “老子就是老子,赖是赖不掉的,”何大嘴一屁股坐下来,“你忘了你几岁进我何家门的了,人不能不讲良心。”
     
       “你要是有良心,我娘就不该死。”
     
       “你老子饿了,你弄点吃的来。”何大嘴摇了摇桌上的空茶壶说。
     
       “锅里有麦粑,是留给我儿子的。”
     
       “那就给你儿子留着吧,”何大嘴说,“我最近手头紧些,我想找你借几个,过了清明我就还你。”
     
       素姑说:“冬至说清明,清明说冬至,你以为我这里是开钱庄呢。八成是昨夜又被人吊上梁了吧。”
     
       何大嘴被激怒了,再也没有软磨硬缠的耐性,他一拍桌子,说:“我养了你的小,你总要养我的老吧,莫非一个老子连半个野男人也不值?”
     
       素姑说:“你少血口喷人,捉贼捉脏,拿奸拿双,我有野男人你都看见了?”
     
       “我会拿到双的。”何大嘴瞅准了那个小楼,瞅准了素姑强硬尽管强硬,却一步不挪地守在那个楼梯口上,说:“你大白天关着门在屋里干什么?你说你有病能这样高腔大调地顶撞你老子?”
     
       素姑的气势有所减弱,但她仍不甘示弱,说:“我姓我的伍,你姓你的何,我有没野男人,也轮不上你来问罪。”
     
       何大嘴一不做二不休地抢上前去,说:“好吧,我今天且拿个野男人给伍二先生看去,我要让二先生看看他的一方水榨是怎样给他儿子戴绿帽子的。”说着拔开素姑,一步爬上了楼梯。
     
       他的腿突然被素姑抱住了,回过身来,却正碰上素姑那一双乞怜的眼睛。他一只脚蹬在楼梯上,一直到素姑将手上一只血红的镯子抹了下来,接着又抹下颈脖里的一只银项圈,他这才慢慢地下了楼梯。
     
       他走到门口,素姑突然追上来,说:“大,你别声张,是琨璋回来了……”
     
       何大嘴像是不信素姑的这句话,他又朝木楼梯上看看,说:“琨璋回来是好事嘛,又何必遮遮掩掩?”
     
       “琨璋是偷着回来的,”素姑用几乎连自己也难以听清的话语说,“他在外面参加了那个。”
     
       “怪不得了,”何大嘴恍然大悟,“昨夜,饮马涧响了一夜的枪声……让琨璋躲好,赵营长和刘保长他们在河东撒下了天罗地网,要抓琨璋去邀功请赏呢。”
     
       5
     
       楞严寺的大雄宝殿里,果然是久无香火的样子,空旷的殿堂里,弥漫着一股霉烂的气息,仿佛这是一个一百年也没有人光顾的所在。佛头上的梁上有几只燕子在忙着垒泥造巢,巨大的佛头上结满了一层厚厚的蛛网。
     
       从方砖地上透出来的一股阴湿之气令素姑从脚脖凉到了心上,她颤颤微微地点燃了三柱檀香,一袅袅青烟便在潮湿的空气中氤氲开来,便有一股奇特的香气将人带到一个幽远而缥缈的世界中去。
     
       连日来,素姑夜夜都做着恶梦,甚至梦见与蛇的交配。梦中的大叫,让他10岁的儿子大宝惊恐万状大哭不止。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于是她终于来到楞严寺里,终于虔诚地跪倒在那布满霉斑的拜凳上面。
     
       一声引磬,将素姑从沉沉的昏魇中惊醒过来,抬头处,应机和尚正站在她的面前,他双手合十,道一个长长的“阿弥陀佛”,说:“女菩萨,难得你于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仍记惦着我佛的恩典,你有什么心事要告诉老衲吗?”
     
       素姑再次扑倒在拜凳上,用几乎哭泣的声音说:“师父,我现在为佛烧香,能管用吗?”
     
       应机和尚低着头,沉沉地说:“现在的因,必是将来的果;现在的果,必是过去的因。”
     
       素姑听不懂应机和尚的禅语,仍只是跪在那里祈求道:“师父,我没做过坏事,佛能饶恕我吗?”
     
       “阿弥陀佛,”应机说,“佛的慧眼洞达八万四千大千世界,微毫尘中,粒粒分明,女菩萨如真是乐善好施,广种福田,我佛会加被于你,女菩萨请起。”
     
       素姑的心里仍不踏实,仍只是长跪不起,说:“师父,如果我有一时的过错,那实在不是因为我,我是……”
     
       应机和尚打断了她的表白,他手执佛槌,在那硕大的引磬上一记重扣,说:“女菩萨,那实在不能怪你。一切的孽缘,皆是众生的累劫造作,一切,都不是现时的过错。你请起吧,老僧要做功课了。”
     
       素姑只得爬起来,将一只银元“当郎”一声扔进那只功德箱中。走到门口,她又回过身来,说:“师父,可有什么化解的法子?”
     
       老和尚已经在拜凳上跪下,便又顿了一顿,说:“遇到皮,你要迎,遇到毛,你要躲。”说完这句话,老和尚不再理她,他敲起手中的木鱼,将一段经文念得缠缠绵绵,韵味无穷。
     
       素姑走出楞严寺,劈面同一个人差一点撞上。那人朝她看了一眼,便到寺里去了。那个人素姑在哪里见过,仔细在头脑里过了一遍,终想起那是早上路过她的门口换鸡毛鸭毛的汉子。她突然生了疑心,收鸡毛鸭毛的人到楞严寺来干什么,莫非和尚是个吃荤的?猛然又想起应机和尚说的“遇到皮你要迎,遇到毛你要躲”的话,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头盖脑向她打来,她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迈开步子急急忙忙向畈田走去。
     
       她觉得来自背上的一道道寒气,回过头来瞥了一眼,果见一个陌生的汉子远远地跟在她后面,她走快,那人也走快,她走慢,那人便站在那里。她踅到河岸边一丛苦柳树林里,那人便不见了。她蹲下来撒一泡尿,拨开一根树枝,却又见那汉子也站在路边解开裤子撒起尿来,她吓得将半泡尿又缩了回去。
     
       浦河的堤埂上传来小铜锣的声音,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牵着一个瞎子慢慢地走来。终于见到了人,素姑的胆子稍稍大些,她站起来系上裤子,发觉内衫已经精湿,她几乎迈不动脚步了。她决定请那个瞎子给她上一卦。
     
       那瞎子的样子委实怕人,瞎子的一只眼球塌了下去,而另一只眼里却只有深黑的洞穴。也找瞎子卜卦的念头顿时也全消了。回头看看,那个盯着他的身影果然已不见了,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上,她想我怕什么呢,我又不是那个共产党。
     
       她忽然寄希望于那个传闻了,说不定她的男人真回来了,此刻,他正懒懒地躺在床上等着她回去给他做饭。或许,这一刻她的男人正在屋后的菜地逗她的儿子玩呢,大宝还认识他的亲爸吗?
     
       她怀着浓汁一样粘稠的希望奔到她的水榨房前,突然,那树上的老鸦“哇”的一声长叫将她从适才的兴奋中惊醒过来,回过头来,果然又看到那个一直不即不离的跟着她的身影。她想这一刻我不能进屋去,那些人张开天罗地网正要捉拿我的男人,我必须把那个“鬼”引到别处去,而这一刻,琨璋知道危险的存在吗?
     
       素姑决定还是先进屋去,进屋去就将男人严严实实地藏起来,藏到一个任什么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去,然后她就去捶他,她就去打他,她要将三年来所积聚的所有的爱所有的恨都发泄到她那个负心的男人身上。
     
       然而不等她走进屋里,几支黑洞洞的枪口突然对准了她。她想哭叫,有人将早准备好的一团抹布严严地堵到她的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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