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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下咽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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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难下咽的午餐
     
     
     
     

大家正笑着,我手上的一块包满酱汁的叉烧肉掉到了电脑的键盘上,连忙用纸擦了擦,还好电脑没有坏,只是回车键有一点发涩。想起来过去在公司里上班的时候经常发生这种事情,都是一位电脑技术员帮助解决的,于是决定找出这个技术员的邮址,发封电邮咨询一下。
     
     
     
     

很久没有和那些老同事联系了,自从公司倒闭以后,树倒猢狲散,原本天天见面的男男女女很快就变成了陌生人。还好我是一个懒人,好几年的电邮都没有清理掉,用搜索的方法,一下子就把那个技术员的邮址找了出来。哟,这里还有一封从来没有打开过的电邮,那时候我的情绪不好,常常好几天不去查看电邮。要是一个新的工作机会,那就耽误了呢。
     
     
     
     

我一边想着,一边用力按下回车键,没反应,再按一下,还是没反应,我有些不耐烦了,狠狠地一连串地按了下去,电邮打开了,我愣住了……
     
     
     
     

这是一封只有两行字的电邮,上面写着:“阿爸不行了,医生已经通知他没有几天了,这个周末下午三点钟,他在市中心的老兵医院等待我们,这是他最后的请求。希望你一定抽空前往…… ”
     
     
     
     

再看左上角上的日期,那已经是一年以前的事了。一年以前一个周末的下午,阿爸一个人躺在市中心的老兵医院的病床上,等待着我们,这是他最后的请求,可是我没去,留下了永远也无法弥补的愧疚。
     
     
     
     

第二天上午,丈夫和几个朋友到纽约大都会看展览去了,我说我要静一静,于是留在酒店里。我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沙发上,呆望着硕大的窗户,淅淅沥沥的秋雨正飘洒在玻璃上。我想起来第一次看到阿爸也是在一个秋天的雨日,我夹着一张刚刚拿到的文凭,到市中心的这家建筑设计公司去面试。老城多数是单行道,因为不熟悉地形,当我开着小车转来转去总算找到公司大楼的时候,已经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二十多分钟。我相信这次面试已经泡汤,只是因为礼貌,才硬着头皮走进电梯。电梯上到八楼,一个满头银发的犹太老头已经等在电梯外了,这就是这家公司的老板——阿爸。
     
     
     
     

阿爸见了我就说:“你真不错,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的时候晚了一个多小时。”他的一句话就把我紧张的心情一扫而光。当他和我交谈了四十分钟以后,突然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
     
     
     
     

我一惊,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回答:“任何时候。”不料阿爸立刻笑起来说:“好,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这以后,我便在阿爸的旗下一口气工作了十年。那时候的公司规模不大,一共只有三四十个人,多数是男性工程师。但是办公室倒是硕大的一间,又被预制板分割成一个个小方块,好像每个人都有一个隐私的空间。事实上这种办公室最不隐私了,第一个房间放一个屁,最后一间都可以闻到。
     
     
     
     

有一天午休时间,阿爸看见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面放空就说:“到外面去走一走啊,一拐弯就是那口著名的独立钟,旁边的绿地里有舒适的长椅,你可以坐在那里看看野景。你的同事们多数在那里休息。”
     
     
     
     

我开玩笑地说:“同事们在那里休息是因为想看看女人,我去看什么呢?办公室里有足够的男人,我看都看不过来了呢。”
     
     
     
     

阿爸大笑,几个星期以后,我发现办公室新来了一位女同事,这个女同事叫“李”,李的年龄比我大很多,是一个单身的老处女。第一天她就对我说:“我是一个老师,长期从事教育工作,比较有经验。”
     
     
     
     

我说:“请多多指教。”从那以后李就真的担当起指教我的角色啦。我发现有的美国人很有主人翁的精神,一旦有机会,就会摆出一副比你高一等的样子,教育教育你。反正我比她年轻,也就随她去了。
     
     
     
     

这天李吩咐我到打印房里换纸,那是要把几十磅重的一卷打印纸搬到一米多宽一米多高的机器里,阿爸正巧看到了,立刻跑过来帮我。我有些不好意思,阿爸说:“我有一个女儿,和你一般大,看到你,我就想到自己的女儿了。”从这天开始我叫他阿爸。大家都跟着叫,他也很高兴地答应了。
     
     
     
     

阿爸那天还对我说:“不要对李不开心,她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没有家庭没有亲人,常常连一顿正正规规的饭也吃不上。大家在一起工作,休息的时候多和她讲讲话。”一个老板能够如此关心员工,在美国也是少见的。
     
     
     
     

有一天我发现,李的中午饭竟然是中国城里最便宜的韩国方便面,她用一块海边捡来的石头把速食面砸碎,塞进一只小塑料杯,到厨房的咖啡机器里加一点热水就算是一顿饭了。我原本想对她说,方便面里的防腐剂和高盐对身体不好,可是她翻着眼皮对我说:“我不喜欢油水,这样比较健康。我看你也可以试试。”
     
     
     
     

第二天我带了几个自制的包子给李,包子是猪肉馅的,油水很大。我看到李一拿到手,就一下子吃了三四个,心里有些为她难过。在美国,如果没有家庭没有亲人,最后的结局就会这么凄凉。
     
     
     
     

这一天,正在李一个接着一个啃肉包子的时候,美国发生了“9·11事件”,同事们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盯着电脑里的新闻视频,这次事件好像是自“珍珠港事件”以后,美国本土第二次遭受来自空中的袭击,当时大家都不能相信视频里的事实,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阿爸带着严肃的表情走到办公室中间,站到一张高凳上对大家说:“大家停止工作,把电脑关好,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回去,和你的家人待在一起。上帝保佑美国!”

大家纷纷把电脑关上了,然后迅速离开了办公室。一会儿,嘈杂的办公室变得悄然无声。李这时候才把脑袋从肉包子里抬起来,一脸天真地问阿爸:“今天有没有工资?”
     
     
     
     

阿爸想了想说:“如果还有明天的话,当然有工资。”一听到这句话,李跳将起来,抺了抺手上的猪油,转眼就不见了。
     
     
     
     

我帮阿爸关好电灯,锁好大门,一起走出了办公大楼。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断地挤来挤去,食品店门口排起了长龙,阿爸看了看说:“你看,我们这些美国人,一旦灾难发生,第一件事就去抢购面粉、牛奶和鸡蛋。好像在世界末日里,只要有这三样东西就安全了。”
     
     
     
     

我说:“很有道理,有了这三样东西就有饭吃了,饿不死啦。你要不要也去买一点?”
     
     
     
     

阿爸说:“我的太太大概已经把镇上的食品店都搬回家了呢,每次遇到灾害她都会第一个奔出去抢购,我就不用操心了,倒是你可以带一点回去。”
     
     
     
     

我说:“我们家的冰箱和食品柜,无论有没有灾难都会填得扑扑满,每次想到家里有这么多的吃食,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阿爸说:“那就赶快回去,和你的家人在一起好好吃饭。”
     
     
     
     

我说:“谢谢,我要去赶地铁了,明天见。”
     
     
     
     

“希望明天见。”阿爸朝着我挥了挥手又说,“这次美国是遭大难了,假如国家需要的话,我明天就会去上战场的,我是一个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老兵。”
     
     
     
     

我想说:“阿爸,你有一点过分了,等到需要你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上战场的时候,国家大概也差不多灭了。”但是看着阿爸一脸悲壮的样子,我把我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好好保重。”
     
     
     
     

在我们这个公司里,凡是上了一点年纪又坐在紧要位置上的人,不是打过朝鲜战争就是打过越战的老兵,有的甚至还是从一条战壕里爬出来的,因此这里会有一种特殊的融融乐乐的家庭气氛。
     
     
     
     

我们的公司没有食堂,但是有一个硕大的厨房,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就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一起吃午饭。总统大选期间,厨房间就更加热闹了。那些美国同事们为了坚持自己的观点,常常争执得面红耳赤,好像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起来当年在中国,我也参加过选举的投票,那是等额选举,我以为有些滑稽,一个个排着队,举着同样的选票走一个形式,于是说:“选不选都是一样的,最后结果也不是按照小老百姓的投票来决定的…… ”
     
     
     
     

不料,我的话语简直就是引火焚身,话音未落大家就群起而攻之,特别是当他们发现我还不知道要投谁的票的时候,立刻对我展开了另一番攻势。这天下午,我的小方格子里一分钟也没有安静过,一会儿是为共和党拉票的,一会儿是为民主党拉票的。他们倒不是强迫性的,只是没完没了地游说,一直把我弄到要崩溃的地步。
     
     
     
     

在那个大选的非常时期,办公室里的同事们,无论平时关系多么好,甚至是当年情同手足生死共存亡的战友,此时此刻只要不是一个党派的,就会一直争吵到面红耳赤。有意思的是我们的秘书和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个电脑技术员,竟然是对立派的,在厨房里你一句我一句争执的声音,比任何人都响。这怎么有一点像当年“文化大革命”里的两派斗争?
     
     
     
     

离投票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公司里一个最不起眼的小职员还去义务劳动,上街助选。我中午出去买饭的时候,看到他正大汗淋漓地在演讲中心维持秩序,我问他:“哎,什么人让你这么做的?老板发给你工资吗?”
     
     
     
     

“什么?这是我的义务啊!一个公民履行义务还要什么工资?”他很自豪地挥动了一下手里的小旗子,俨然一副很有权力的指挥官模样。我心里想:什么稀奇,充其量不过像上海马路上的退休老伯伯,叫大家穿穿人行道罢了。再一想这也是美国人心理平衡自我调节的方式,一个平时在办公室里的底层工作人员,终日唯唯诺诺任人差使,终于发现了一个机会,可以堂而皇之地在公众的眼前指挥别人,实在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压抑的宣泄!更何况参加义务劳动的义工们来自社会的各个地方、不同的层次,无论职位的高低、钱财的多少,到了义务劳动的队伍里,他们都变成了平起平坐的义工。
     
     
     
     

我看见我们办公室里的小职员拍了拍他的义工同党的肩膀,这个义工同党是我们隔壁一家大公司的老板,他们就好像是难兄难弟一样站在街口交谈。这种感觉真好,下次我也要争取去当一名义工!
     
     
     
     

终于——投票的日子到了,这天早上我发现,那些平时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同事们突然整洁起来,好像过节一般,一个个西装革履的样子。
     
     
     
     

我捧着自己的茶杯到厨房里泡茶,看见桌子上摆着一份当日的报纸,头版头条有关竞选消息的大标题下面,分别有两个竞选人的大幅照片。不知道什么人竟然在民主党的候选人脸上画了个大叉,下面写了一句骂人的话,我想一定是那些小青年的作为。这时候阿爸走进来,一看就来火了,他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墨水笔,狠狠地在共和党候选人的脸上也画了一个大叉,用力过度,还把报纸戳了两个洞。看看不解气,效仿前者,加上一句更加恶毒的骂人话。
     
     
     
     

阿爸在做完这些以后满意地笑了,他随即问我有没有去投票,说话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点了点民主党候选人的照片,我为了少惹是非立刻说:“去了,去了。”阿爸也没有问我选的是谁,大概想当然和他一样,所以赞许地说:“好,好。”就回他自己的办公室了。

“9·11”以后,美国经济急剧衰退,公司开始大幅度地裁减人员。我们的公司原本已经发展到近百人了,这下子又缩了回去,甚至比我刚进去的时候缩得更加小,大家忧心忡忡。这一天午饭之前,阿爸走到我的背后,我浑身汗毛都竖立起来了,我想这下子要轮到我了。
     
     
     
     

阿爸苦笑了一下对我说:“放心,还没有轮到你,哪天轮到你了,也就是轮到我了。我来找你是因为知道你常常出去买午餐,希望有可能的话,去K 百货买,他们好像要破产了。”
     
     
     
     

“K 百货是你家亲戚开的吗?”我问。
     
     
     
     

“那倒不是,只是这家是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廉价百货商店,就好像是美国的经济发展的象征,它和我们一起长大,真不希望看到K 百货破产。
     
     
     
     

我知道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可是起码让大家知道,这是美国人的愿望。”阿爸说。
     
     
     
     

“可是我们家附近没有K 百货,我都不知道哪里有啊。”我寻找理由推托。
     
     
     
     

“我知道,这里附近就有一家,如果可以的话我再约一些同事,一起去吃午饭。”阿爸起劲起来。
     
     
     
     

“好吧。”我有一点勉强,心想自己的公司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要去帮助别人,这就是天真的美国老百姓啊。
     
     
     
     

我原本并不知道K 百货还卖午餐,不料我们这一群人刚到了那里,就看到已经有人排起了长队,走到近处阿爸不断地和他的熟人打招呼:“嗨,你离这里那么远也来啦?”
     
     
     
     

“看到报上的消息就专门赶到这里来吃午饭了,你呢?”
     
     
     
     

“记得我们读书的时候常常来的,以后一定要多来。”
     
     
     
     

只要看到这些老头子一个个笔笔挺的样子,就可以知道他们多数是阿爸的战友,现在都是相当有身份的了,我不得不被他们的精神感动。可是K 百货的午餐实在不敢恭维。我要了一份美式鸡胸脯,结果又贵又没有味道,那块鸡肉简直就是一块柴爿;第二天的午饭,我要了一片比萨,那梆梆硬的面饼差一点把我的牙齿别断。
     
     
     
     

到了第三天,我勉勉强强地跟在阿爸及同事们后面,刚刚走出办公室,就闻到隔壁一幢很现代化的大楼里飘出来阵阵香气,一定是牛肉汤。我问:“这是什么地方啊?看上去很高级,我们为什么不搬到这里面去呢?这样就可以天天有热乎乎的牛肉汤啦!”
     
     
     
     

阿爸连忙说:“这里面是不能去的,进去了就出不来啦,那是监狱,模范监狱。” 我大吃一惊说:“什么?监狱吃得这么好?” “最近发生了一件很特别的事情,你可以到网上去看看。”阿爸说。
     
     
     
     

这天我买了两只热狗,对着大家说了声:“嗨,你们慢用,我先回办公室啦。”就一个人回到我的小方格子里了。我一边上网,一边啃着那橡皮一样的热狗,一下子就查到了有关监狱的新闻。原来是一家中餐馆老板和检查违章停车的工作人员打架,结果被罚到里面去烧饭啦。
     
     
     
     

这家中餐馆已经不能算是中餐馆了,它的菜肴都是法式的,加上洋派的布置和精美的餐具,早就被认为是这里最佳餐馆之一,甚至还选定为“厨师的菜谱”活动的定点餐馆。
     
     
     
     

“厨师的菜谱”是美国东部一些城市一年一度最热闹的餐饮活动,都是由最成功的、已经著书立传的厨师,亲自议定菜单并主厨。要想品尝他们的手艺,那是要老早就预订座位的,有一次我们订晚了,竟然把我们安排到晚上十点以后才能用餐。那天尽管我们在前厅里等得饥肠辘辘,但是一坐到餐桌上,一道道精致的小菜端上来,立刻把刚才的怨气全部丢到了脑后,回想起来那里的美味,仍旧口齿留香。
     
     
     
     

现在这个老板兼主厨因为打架,把一个墨西哥女人打得流产,于是被罚到隔壁的监狱里煮两个月的饭,难怪每到吃饭时间,隔壁就会飘过来阵阵香气。我在网上一看这条消息就馋得恨不得立刻抛弃K 百货的午餐,钻进隔壁监狱里去吃饭了。这天下午,我看到阿爸在办公室里喝牛肉汤,不敢问他是不是从隔壁端过来的。
     
     
     
     

美国的经济越来越糟糕。阿爸的脸上就好像刮了一层糨糊一样。平时不要说和他一起出去吃饭,就是面对面地看到他,也最好躲开。因为不知道可以和他说什么。
     
     
     
     

这天早上,我去中国城寻找装修队,联系安装抽油烟机的事宜,早了十几分钟到达办公室。推开大门一看,阿爸已经站在门厅里了,只见他心事重重面对着一张张巨幅的工程图照片。听到我开门的声音,他转过身体毫无表情地对着我点了点头,然后就离开了。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朋友会计小姐听,会计小姐偷偷告诉我说:“我们的公司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进账了,但是几十个人的工资、日常开销却是天天要出去的,阿爸压力非常大,他的压力一大就站在这里看照片,据说这些照片都是公司创业的时候留下来的。”
     
     
     
     

“上半年我们不是完成了好几个工程吗?”我问。
     
     
     
     

会计小姐看看周围没有人,放低了声音又说:“阿爸被他朝鲜战争时的战友骗啦!”
     
     
     
     

“怎么会?”我吃惊地问。
     
     
     
     

“阿爸朝鲜战争时的战友的公司一直是我们的合作伙伴,去年我们几乎全部都绑在一起完成了好几个大的工程,可是今年收钱的时候那个战友携巨款而逃,好像是逃出国到古巴去了呢。”会计小姐说。
     
     
     
     

“啊哟,我们的公司不就要死了吗?”我问。
     
     
     
     

“是啊,本来还接到好几个大工程,后来因为经济萧条,都一一撤销了,阿爸不得不动用了大家的共同基金…… ”说到这儿,会计小姐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刻把食指竖在嘴唇的中间,示意我不可外传。我倒是吓了一大跳,这好像是违法的呢!
     
     
     
     

公司倒闭前的几个月,简直就是度日如年。这一天阿爸从K 百货订购了一大堆的食品,有沙拉、火腿、火鸡、甜品和一大堆的啤酒,放在厨房的餐桌上,大家心里发毛,也不敢多问,只是一个个捧了个纸盘子,排着队到餐桌上拿食物。阿爸站在餐桌旁,不断地对大家说:“多拿一点啊!”
     
     
     
     

大家拿好食物便离开了厨房,回到自己的小方格子里去了。阿爸看着桌上一大堆剩余的食物触目伤怀地说:“真是今非昔比,当年公司兴旺的时候,再多的食物也都会一扫而光,现在只动了三分之一还不到。只要看看大家的吃饭,就可以知道一个公司的状况了。”
     
     
     
     

接着阿爸叹了口气又说:“这个公司还是我的老岳父创办的,那还是在‘二战’结束以后,我刚刚从大学毕业。老岳父和我还有我的妻子,就在汽车间里开始了这家公司,那时候的条件真是艰苦,后来经过种种艰难困苦,终于一步步熬了过来。还记得老岳父临终的时候,亲手把他一生当中最宝贵的两件东西交到我的手里,一件是这家公司,另一件就是他的独生女儿。他要我保证一辈子看护好这两件东西,结果我都没有看护好,我的妻子十年前因病去世了,这家公司也要倒闭在我的手里…… ”
     
     
     
     

这是阿爸第一次当着员工的面说出了“倒闭”二字,在场者不由面面相觑,无不深感痛心。这实在是一顿最难下咽的午餐。这天下午,大批员工下岗,我的名字也在其中,阿爸在读到我的名字的时候,简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痛苦万分的样子,让我不得不反过来安慰他。他终于走到我的面前说:“权当休息三个月,三个月以后我一定要把你要回来,相信我!”
     
     
     
     

三个月以后,阿爸给我写了三个字:“我无能…… ”我知道这天阿爸也被专门处理倒闭公司的官员宣布了“下岗”,公司倒闭了。听说阿爸离开的时候是空着手走的,他的女儿在第二天过来把那些原本挂在门厅里,后来被丢弃在地板上的照片捡了起来,搬回家里……又听说阿爸最后把自己的积蓄统统赔了出来,填补共同基金的亏损……
     
     
     
     

很久以后有一天,丈夫早上醒来拉开窗帘,看着花园里面对卧房的一棵大树说:“我要请人过来把这棵树拔了。”
     
     
     
     

“这么大的一棵树,两个人都抱不拢,要花大价钱的。”我说。
     
     
     
     

“我不管,我每天早上起床,第一眼就看到它,真不舒服,我是一定要拔掉它的。”丈夫说着就爬起来打电话寻找绿化公司。最后确定了一家最便宜的绿化公司,价钱要比别家便宜了一半多。第二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他们就来了。我从楼上往下看,哦哟,怎么都是这样年轻的啦?好像比我的儿子还小。我有些心疼,于是下楼搬些可口可乐之类的易拉罐出来,又起了个油锅,炸了几个薯饼,拿出去给他们当早餐。
     
     
     
     

我把薯饼分发到这些孩子的手里时说:“这是我最喜欢的美式早餐,因为它很像中国上海的一种早点叫—— ”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其中一个瘦小的黄头发男孩接下去说:“粢饭。” 我惊乍了一下,一看,哟,这不是阿爸女儿的小儿子吗?当年他曾经到我们办公室来过,那天我正把自制的上海早点粢饭放在厨房的餐桌上,让大家分享,这个老板的外孙也来品尝。只是他不认识我,我认识他罢了。
     
     
     
     

这一天阿爸的外孙和他的伙伴们,在我家院子里工作了一整天,累得像一条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一样,终于把那棵几丈高的大树拔走了。现在算起来,阿爸的外孙沦为苦力工人的时候,阿爸已经在市中心的老兵医院,干等了我一个下午,最后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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