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刘泽摸遍所有的兜都没有发现钥匙。他轻轻地敲下门，里面并无回应。
“妈？”
依旧沉寂，整栋楼都在沉寂。人们都已经入睡了。天空散落着几粒星星。隐隐约约有狗叫的声音，但却越发寂静。
“妈！”刘泽稍稍用些力，陈旧的木门发出“嘭嘭”的声音。
刘泽转过身去，双手扶着栅栏，稍仰起头来盯着天空。他也没有看到星星，但似乎听到狗叫的声音。他叹了一口气，从兜里挑出烟来燃了一支，深深地吸上一口，他感觉头有些发晕，身子疲软极了。
忽然门开了，一堆光全倾泻出来。刘泽慌忙地将烟扔掉，带火的烟从二楼飞下去，像流星。他转身过去，一个人影叉在面前。
“我以为你没听见呢。”他没看母亲，径直朝屋里走去。
“你回来做什么？”
刘泽这才看了她的脸，有些怒色，头发乱蓬蓬的。他并不作声，倒了一杯水。
“你不在外面睡，回来干什么？”母亲继续说，声音调大了一些。
刘泽瞪了她一眼：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疯了！你看我怎么了，你希望我怎么了？”母亲的语言像山坡滚石一般泻落下来， “你希望我死是吧？”
“我说你到底怎么了？半夜三更你不睡觉出来发什么疯？”刘泽将杯子“砰”地一下丢在桌上。
“出去！”母亲扯大嗓子，像要爆炸了。 “我对你已经没义务了。你知道你自己已经有十八岁，快十九了，你早已经不再是小孩，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可你，有一点像个人的样子吗？ ——”
“我不像个人也是你生出来了，也是你养的，你教的。”刘泽打断母亲的话，他也要爆炸了， “我不像个人，我不像个人难道你很开心吗？你呢，你一个做妈的有给我做好一点榜样没有？你教过我为人处事的方法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
“我没有？”母亲的脸色显得非常难看。 “我没有教过你为人处事的方法，你怎么读高中，我一心一意供你读书，想要你考上好大学，我为的是什么？我很容易吗？我挣钱容易吗？”
“那是你自找的。我逼过你没有？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想读书，不想考什么狗屁大学。是你，你一厢情愿，把你的想法强加到我的身上，你甚至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和感受。我再郑重地告诉你一次，我不想读大学，不想再读书了，如果你非要逼我，你就别后悔。”
宁静似乎没有了，又似乎还剩一些。母亲用力地关上门，便阻隔了光的倾泻，但声音依旧。争吵的声音很快回荡在暗淡城郊的上空，若隐若现。
“那好，那好！ 那我就如你所愿，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再去读书了，你也不用再考大学。你可以自由了，我也可以自由了。你想做什么你去做！我也不再供养你了，我也不会再供养你了！有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吗？你以为我想？我愿意？”
“不想就别去做！”刘泽“嚯”一下子站起来，瞪大双眼， “我不想再过这种生活。你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对，小学我的确不知道，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今天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妨给你挑明了。”
母亲忽然萎缩了一大截，她脸上少有的光泽也顿时消散。她眼光显得有些悲伤，畏惧或者无助。她注视着眼前的这个人，眼前这个人也瞪着她。
“妈，你知道别人怎么看你和我吗？你知道吗？”刘泽继续叫道， “我没有逼着你去做什么事来供我读书。甚至我很多次告诉你我想退学，我想自己养活自己。可你呢？你听过我的话吗？你自己如果有能力，你可以让我去读书。可你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能力，但是你为了完成自己的愿望，你强迫我，强迫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并且你也强逼你自己，你 ——你 ——”刘泽哽咽了一会儿， “你让我读书纯粹就是为了完成你的心愿。从小到大，我都被你安排着。对，正如你刚才说的 ——我已经不再是小孩了，可是你为什么不给我自由？不让我做自己的事，你依然安排着我。你甚至可以决定我很小就没有了爸爸，你甚至可以决定，决定我不能见到我的爸爸。你很满意吗？你满意吗？”
母亲的眼泪渐渐涌了出来，豆大几粒，滚落下来。她的脸霎时苍白。刘泽戛然止住，望着母亲，他的眼睛也变得红润。他抢身过去，夺门而出，只留下母亲在屋内，被橘黄色的灯光包围。她呆呆的一动也不动。
刘泽摸着黑暗跌跌撞撞向前跑着，过了小巷来到大街上。街灯的光不明不暗。在它的烘托下，街道显得分外凄清。少有行人，行人或许隐藏在树叶里面。有汽车经过的声音，也是从树叶内传出来的。他漫无目的走了一遍，然后拨了钟子路的电话。
“半夜三更干什么？”钟子路说。
刘泽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声音很低沉：
“你一个人住吗？”
“废话，我不一个人住我跟谁住啊？”
“我来凑合一晚行不？”
“怎么了？”钟子路也放低声音， “家里？”
“三言两语说不清，我 ——”
“那好，你来吧，我女朋友没在这儿。”钟子路说。
刘泽来到钟子路小楼边。大门是锁着的，从旁边围墙可以爬到屋顶，再从屋顶走道通向钟子路的房间，这他是知道的。他进到钟子路的屋子内，里面的灯是亮着的。钟子路在床上抽烟，被子盖着下半身。钟子路扔一支烟过去，他没接住，便弯下腰去捡，然后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点燃了烟。
“怎么了？”钟子路开口。
“跟妈吵了。”
“以前我看你们也没少吵，都没见你被赶出家门过。”
刘泽猛吸一口烟：
“这回不同了。”他停顿了一会儿， “子路，我真的不想读书了。”他看着钟子路的脸。
“你说废话，那我还早就不想读了呢。再不想读，也得把高中读完，万一还可以考个好大学呢？不是有我们的害虫社团吗，怕什么？”
“子路，”刘泽望着他的双眼， “你嫌弃过我吗？”
钟子路认真地看着他，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你说什么呢？”他抿一下嘴， “你不是真的喝多了吧？我看你真的喝多了，我们是兄弟嘛 ——哎，别说这些无谓的笑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快，上来睡觉，困了吧？”
“子路，”刘泽盯着被盖上的花纹， “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家的事你也最清楚。但是你也知道我过的有多痛苦，我整天笑着脸面对别人，可我心里知道，有很多的人，他们是看不起我的！”
“刘泽！”钟子路脸色变得凝重，他打断了刘泽的话。
“你听我说！”刘泽叫道，他用力地看着钟子路，豆大的泪水涌动起来，只在一刹那， “你听我说，不要说别人，就连我自己有时候都看不起我自己。我感觉我的生活太假，太不真实。我想要改变这种状态，我想要改变别人对我妈的看法，可是……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是个混蛋，我不能坚持我的原则。我不停地堕落，我真的很浑。”
“刘泽！”钟子路叫了起来， “如果你这样骂自己，那你顺便把我也骂了，我也浑，我甚至比你更浑，因为我们是一路的。好了好了，你赶紧上来睡觉，我看你今晚真的喝多了。来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变好的，别多想了。”
烟火烧到了刘泽的手指，他赶紧扔掉，然后盯着地面，滚着泪水，他用手胡乱抹了一把，鼻涕掉落到嘴角，他没有觉察。钟子路踢过被子，只穿了一条内裤，他下床倒了半盆温水，将毛巾扔进去，端到刘泽面前：
“来，快别哭了，大男人家的，像什么样子。”
然后转过身去倒了一杯热水。刘泽依旧发着愣，并不停地抽泣。
“哎，你倒是快洗啊，洗完喝点水睡觉。”他又回到床上，盖好下身，燃起一支烟。屋内变得很静，一只飞虫在灯泡周围扑打。夜色变得凝重，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寂静。
“我们做不回那种人的，刘泽。”钟子路说， “只有我们自己最了解自己。但我们并不坏……或者说，也许我们真的很坏，可也只是在这个阶段。真的，相信我，我们的生活会变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可能一直这样子下去。可能会有东西改变你，跟我，只是还没有遇到。
“还有你……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的，你的家庭 ——你得自己先看得起你自己。你别怪你妈，她再怎么样，最起码对你是没错的。这个你也不用怀疑。我们……有的东西它根本就是注定的，是没法改变的，无论我们怎么看待它，无论我们是否喜欢它。
“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去。”钟子路停顿了一会儿，“我爸妈他们现在根本就不相信我了，根本就不相信我！无论我说什么，无论是真还是假。是啊，我骗他们太多了，他们还能信我吗？以前，我在亲人好友或者邻居的眼里一直是个上进的好学生，诚实的好孩子。以前在那里曾被当作榜样，爸妈也以我为荣。可是，可是高中这几年，我都干了些什么？除了我自己知道。一方面我不能阻止自己，一方面我又必须维护自己的形象。就这样，我活在自己设置的矛盾中。三年来，我没有向家里人汇报过一次我的成绩。每当他们问及，我无不是敷衍过去。我总说还可以，还行。可到底如何，只有我自己知道。每次回到家里，我都想把自己藏起来，不想同任何一个熟人交谈。一方面，我根本就不像个学生，而另一方面，我又不愿意放弃自己学生这个身份。
“可是，我们又能怨谁呢？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