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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后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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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脱掉衣服,一件一件的,扔得满地都是。明天,女人说,你会看到更壮观更美丽的景色,现在,跟我上床。
     
       一个清晨,路边的树上鸟在鸣啭,另一株树上的几只鸟扑啦啦飞向幽蓝的天空。
     
       守卫打开铁门,教父走进监狱。
     
       脱衣服,洗澡,喷白色粉末的消毒剂,换上囚服,拍照,正面加侧面,然后跟随狱警走进他的单人监室。教父坐在床上,满意地颠了颠屁股,从枕下拿出《圣经》,一头躺倒在床上,跷起腿,以最不虔诚的姿势开始最虔诚的阅读。
     
       Oh,My God。
     
       我说过了我不信上帝,可我望着床上的教父,又一次呼喊了上帝之名。
     
       快下班时,女护士发现牙医抖如风中之叶。她扶他躺在床上,把体温表递到牙医唇边,牙医含住表,囫囵着说了谢谢。女护士打开了泪腺之闸,趴在牙医身上轰轰烈烈地哭。一边哭一边说着,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牙医嘴里含着表,无法作出回应,他伸出一只手,拍着女护士的背,如哄婴儿。
     
       好不容易不哭了,女护士抬起头,把表从牙医的口中取出,你在发高烧,女护士几乎是惊呼着说。
     
       没什么,牙医说,只是普通的着凉。你帮我打一针吧,明天就好了。
     
       还有,牙医说,帮我把器械整理好,今天晚上有个朋友预约,我要帮他镶牙。
     
       女护士说,嗯。牙医费力地撑起身,凝视着自己胸前的一片潮湿,说,你是个好女孩,这辈子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
     
       这句话把那个最好的女孩再次弄哭了。
     
       这次是一个身材臃肿的秃头男人,当他们在床上翻滚时,我的心有些疼,我的身体一动,疼得更剧烈,就像我的心房里有一根针,修补伤口用的那种弯针。我想把秃头男人两瓣丑陋的胖屁股掰开,像掰热狗那样活生生掰开。
     
       女人把大汗淋漓的秃头男人从自己的身上推下去,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躺在枕上,气息微弱地说,滚,现在就滚,滚出我的房子。
     
       秃头男人似乎被这气息奄奄的声音吓住了,女人的声音里有种睥睨众生的威严。秃头男人抱起衣服走到门口,狼狈地提上裤子穿上衬衫,他回头想跟女人说句什么,但终究没说,叹了口气,打开门走了。
     
       许久,女人蠕动着从床上爬起来,赤裸着身子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静谧的大海,和远处灯塔上的一豆红光。我看到她的背和臀上细密的汗珠,她的长发被海风轻轻吹拂有如细浪,给人一种凌波海上的错觉。
     
       又过了许久,女人转过身来,她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红光,好像是刚刚从远处的灯塔收集而来。我吓得从座椅上坠下,因为此刻她的眼睛正在屏幕上直视着我,我左右躲闪了两下,依然躲不开她目光的聚焦,那是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目光。
     
       她说话了。
     
       我知道你在看着我,不,是监视。你正在监视着一个女人的堕落,我虽然看不到你,可我能想到你心里的阴暗和内心的猥琐。
     
       我当然没法回答。她继续她的演说—
     
       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人走向死亡,而你无动于衷,你只为了要一个冰冷的、长着尸斑的实验报告。你这个阳痿的怪物、变态的杂种,你用你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盯着我,抱着肩膀看着我在深渊里挣扎,看着我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枯萎。可你永远看不懂人类的情感,在我看来你比我还可悲、可怜。
     
       你看到了,我在报复,说到这儿她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像深夜的海一样幽暗。我的确在报复,可我没有收获一点点快感,我在那些内心丑陋的男人身下扭动,让自己变得下贱无比,却没有收获哪怕一点点报复后的快感。而我将死,并永远地死去,你却收获了,收获了一组数据,一个实验结果。可你不知道,你同时也丢失了一些东西,比如人性,你的那颗科学的头颅永远不能揣度的人性。
     
       我知道你正在看着我,假如你能听到我的话,就回答我的问题,你想找回你失去的东西吗?
     
       女人再次直视着我,眼神渐渐柔和,一种毛茸茸的轻柔目光,她托起自己的双乳,她说,来吧,来我这儿收获你没有的东西。
     
       我哭了。像我的导师那样没有尊严地哭。
     
       午夜,牙医腋下夹着手术器械包回到家。他那肥胖壮硕语言能力惊人的妻子已经熟睡,此刻正打着没心没肺的呼噜。
     
       牙医脱了鞋,赤脚无声息地走进卧室,走到床前。他的妻子正张着那伶牙俐齿的嘴酣睡,牙医站在一边看着妻子,足足站了有十分钟。这一幕情景诡异,就仿佛一个活人在床边哀悼一个死去的人,我躲在遥远的房间内,望着显示器中的牙医,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活着的躯体里沉甸甸的悲哀。
     
       这时牙医动了,他的手里多了一个注射器,针尖在暗夜中闪了一下就消失了,随之床上的人陡然坐起,牙医适时地用枕头堵住了妻子的嘴,把那声惊呼压回女人的咽喉。两分钟后,女人不动了,口角流涎,四肢松软。牙医打开地灯,把器械包放在床头柜上打开,金属器械在灯下如流淌的水银。
     
       牙医拿起撑口器,把妻子的上下唇分开,此时女人的牙齿和牙龈暴露在灯光下,仿佛正在冲她的丈夫做一个极度夸张的鬼脸。
     
       牙医手里多了两把牙钳,他的手微微地抖,不过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很快停止了抖动,开始进行在他一生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一颗牙、两颗牙、三颗牙,每拔下一颗,他就把牙齿轻柔地、妥善地安放到一边的豌豆状不锈钢托盘里。当他把最后一颗牙齿摆放在托盘中时,那些脱离母体的牙依然是它们在女人口腔里的阵列,并呈现紧紧咬合的姿态。
     
       那两排带血的牙齿让我周身发冷,仿佛不知何时,它们就会跳起来,咬向屏幕外面的我。我的身体在那一瞬间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僵硬如石,我只得任那牙齿扑过来肆虐撕咬,全无躲避之力。
     
       牙医端起托盘看了看,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一把夹着弯针的钳子,针尖穿过上唇,又穿过下唇,一针一针,把女人的嘴缝合起来。当他缝完最后一针,女人的嘴就像一个女巫的嘴那样抿着,恐怖而诡谲,仿佛一旦张开嘴就会有一股毒水喷出来。
     
       可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喷出来了,包括那些没完没了的脏话。
     
       牙医俯下身子,亲了亲女人的脸,走出卧室,轻轻带上房门。
     
       他从器械包里拿出手术刀,安装好刀片。又打开房门,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抬起左手越过前胸,摸了摸右侧的颈,好像在探知动脉的方位,随后,牙医像指挥家那样,右手迅疾一挥,鲜血像喷泉一样冲到屋檐,又如雨般落下。
     
       在我关闭显示器之前,牙医的双手搭在扶手上,藤椅载着他不停地摇晃,就像一个悠闲的老人。
     
       另一屏显示器上,教父在床上沉睡,长而浓密上卷的睫毛微微颤动,正做着一个不知其内容的、跌宕悠长的梦。
     
       女人刚洗完澡,她把头用毛巾裹上,披上洁白浴衣,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扬起两个肥大的衣袖,像天使那样扇动翅膀。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一只鸟在鼓励另一只鸟起飞。
     
       我关掉了所有的显示器,走出实验室。夜空是钢蓝色的,月光皎洁如水,空气清新得像是刚刚被掺了薄荷叶的水洗涤过。我发动车,加油,向大海的方向疾驰。
     
       我和乔的试验失败了。我没有提及的两个试验对象死于他们既定的死期,教父依然活着,在监狱里读着《圣经》,虔诚地活着,以后再没有人预知他的死期。牙医死了,死于自杀,比我和乔计算出的死期提前了二十四天。怨妇还活着,我和她住在那间可以随时看到大海的房间里,我们在那张大床上做爱、聊天、看肥皂剧,我陪着她,安静地等待死神在未来的某天不期而至。
     
       乔的B组有四个人准时死去,剩下的那个人仍然活着,甚至可以说是生机勃勃地活着。
     
       乔疯了,在约翰、杰克和汤普森以及玛格丽特等人惊诧的目光下,我的导师把实验室砸了个稀巴烂。随后,他被送往精神病院,他将在那里了此残生。
     
       昨天我收到了来自那家精神病院的信,我的导师写来的。
     
       我最最想念的、亲爱的杰弗瑞:
     
       请原谅我隐瞒了一个事实: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我计算出了我一生中最后的日子,我将于明天(九月二十四日)死去,我将用我的死证明这个试验的正确。人体“倒计时器”的发现和运算方法,依然是我这一生中最伟大的发明。
     
       你的,忠实的乔
     
       我和美狄亚驱车赶往医院,作为他最喜欢的学生,我将送他最后一程。美狄亚是我的女友,那个曾经的弃妇和怨妇。
     
       我们赶到之后就去见乔的主治医生,医生说,阁下的导师已于昨晚离世,对此我们深表遗憾,还请节哀、珍重。
     
       乔死于给我写信的那天晚上十一点,距离他计算出的死期只有一个小时。
     
       作为他的领域唯一的继承人,我接手了实验室的工作。我和约翰、杰克、汤普森以及玛格丽特等人打得火热,我们一起去泡吧,去参加同事的生日派对,我带着美狄亚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在黑黢黢的电影院里把爆米花不停地塞进嘴里—
     
       可我依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可触碰的,那不是人类应该获知的秘密。
     
       石头记
     
       那时你藏在衣橱里,黑咕隆咚的,这让你觉得自己是个瞎子。可能是因为什么也看不见的缘故,你的嗅觉和思维变得异常灵敏,钻入你鼻腔的,是干燥的原木气息和衣物散发出的香气。前者令你想打喷嚏,后者让你回忆起刚才还在你怀里呻吟的温暖肉体。
     
       这时打喷嚏无疑是最危险的动作,因此你只好强忍着,你轻轻抬手拨开贴在你鼻尖的某个袖子一样的东西,又顺手把食指伸进鼻孔,把那些正在颤动的鼻毛狠狠地捻了捻,好让它们安分下来,避免引发一个剧烈的喷嚏。可那喷嚏如同一只躁动的小兽,你能感觉到它在你的鼻腔深处跃跃欲试。你不得不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鼻孔,憋了一口长气—总算起了点儿作用,你把那个喷嚏暂时压制在洞穴的远端,不过,你的呼吸也因此变得急促起来。
     
       衣橱里的氧气实在有限。
     
       你已经感到大脑缺氧了,你觉得眼前发黑,虽然眼前本来就是浓墨一样的黑,可最初时只是单纯的黑,现在却有些零散的金星儿在你眼前蹦来蹦去。胸腔也发闷,就像是两个肺叶里被塞进了棉花团,那种滋味难以形容。因此你不得不继压制了喷嚏之后又奋力压制破橱而出的欲望,那欲望像另一头不安分的小兽,巧舌如簧的小兽,不停地试图说服你从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冲出去。
     
       它说去他妈的,挨揍就挨揍吧,羞辱就羞辱吧,尊严诚可贵,氧气不能少,出去吧出去吧!
     
       它比喷嚏兽更难对付,这个家伙甚至向你大肆渲染了氧气的美好,为此它还专程钻入了你的头颅,在那些脑沟和脑回组成的脑幕上描绘了一大片绿得滴翠的森林,那儿的氧分子多得不可思议,每一个都肥胖饱满充满活力,每一个都冲你伸出小手,用电视购物的口气跟你说,你还等什么,你还在犹豫吗?来吧来吧,快把我吸进肺里。
     
       于是你终于忍不住了,你把衣橱推开一条小缝,把鼻子凑过去,狠吸了一口,你被自己这个动作搞得有些忧伤,你的脑袋里出现了瘾君子的形象,那是一种无药可救的人生,就如同你此时的处境,自救绝无可能,只能等着一个奇迹发生。
     
       这时有些声音从那条缝隙里挤了进来,那是个男性的声音,又低又沉又重,每个字都像是来自地壳,你甚至能感觉到那声音里的热度,似乎那些字词都是裹挟在岩浆里灌进你的耳朵。
     
       此时那个男人已结束了声讨和抱怨,开始了痛苦的回忆。他说她当初是多么地爱他,为她又付出了多少。他几乎走遍了整个地球,选了一块世上最好的石胚,又花了无数个日夜和难以估量的心血为她塑像,当她看到自己的塑像时脸上是怎样的震惊,又是如何扑在他怀里,哭出了整整一个大洋的眼泪。
     
       那时,她对他的爱是多么的纯洁,那种爱就像一块完美的玉石,找不到一点点瑕疵,而她总算止住泪后,还说了一句让他感动得要死的话,这句话不光是表达了她对他的爱,还同时高度肯定了他的艺术造诣—你还记得吗?男人说,你说你都有种把雕塑砸掉的冲动了,因为它太完美了,完美得你都怕它会夺走我对你的爱。
     
       男人絮絮叨叨地说,你在衣橱里听,当他提到那座雕像时,你险些笑出声来,因为事态的发展真的被女人猜中了,雕塑家爱上了雕像,整日钻在地下工作室,对着雕像发呆,这样你才有了可乘之机。那个男人在你心里就是个变态的恋物癖,放着好好的、活色生香的肉体不爱,却爱上了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所以你在衣橱里,用只有你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他妈的,你不戴绿帽子谁戴绿帽子。
     
       你在心里得意着,那种瞬间爆发出的得意甚至连衣橱都关不住了。
     
       可你始终没有听到女人的声音,从衣橱的缝隙你也无法看到她,因此这一幕情形显得诡异,好像房间里只有那个男人独自怨叹,却并无一个有形体的听众存在。
     
       这令你不安,你希望女人在场,希望女人能和她的丈夫大吵一架,最好是撕扯起来,再砸掉个花瓶,弄出巨大的声响,这样你会觉得真实,其次才是有趁乱逃脱的可能。而此刻的情形,女人仿佛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仿佛暴雨将至前天空铅灰色的沉重云层,那种正在酝酿的东西令人恐惧。你无法揣测到下一步将要发生什么,眼下唯一能做的,只是躲在衣橱里忍受着黑暗和缺氧,对于何时才能摆脱困境,你无从得知,也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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