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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后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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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躺在浴缸里。浴缸水面漂满了玫瑰花瓣。女人把两片绯红的花瓣放在眼皮上,像什么呢?像个目光深邃悠远的骷髅,也许是世界上最美艳的骷髅。女人躺在浴缸里,哼着我从未听过的歌。女人把双乳藏在水下,花瓣如轻舟飘荡,两粒小葡萄一样的乳头若隐若现。
     
       女人洗了个漫长的澡,长得我脖子都疼了,我换了个姿势,望着屏幕上的她从浴缸中伸出一条修长的、象牙色的腿,然后是另一条。再然后,我看到她平坦小腹下鹅黄色的毛发。
     
       该吃药了,乔配了一种药,这种药可以减慢我们的心率,进而减少能量消耗,另一个重要功能是阻断睡眠中枢,让我们在漫长的监控期内远离睡眠。
     
       可我发现这种药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它使我勃起了。我觉得那是药的副作用。
     
       两个黑衣壮汉干净利落地放倒了另外两个黑衣壮汉,然后掏出枪对准躺在地上的黑衣人的头,“噗噗”,那声音就像垂死的人放的最后一个屁。黑衣壮汉把枪插进腋下,整了整西装,向不远处的教父走去。
     
       果岭上,教父和一个戴着白色鸭舌帽的男人相对而坐,中间是一张白色圆桌,桌上摆放着一瓶波尔多红酒,一只胖乎乎的玻璃杯,一个水晶果盘里盛着提子和切开的香橙以及其他我叫不上名的果品。白色鸭舌帽男人的右手边,一个跷着腿的、穿白色低胸晚礼服的女人坐在那儿,胸前的项链坠闪着钻石特有的光,她的脸隐藏在一个巨大的宽檐凉帽下,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两片鲜红的唇。
     
       这时两个黑衣壮汉已双手交叉站在了教父身后,白鸭舌帽抬头望了望黑衣壮汉,手中的酒杯微微抖动。
     
       你的人已经处理了,教父抬手打了个榧子,他身后左侧的黑衣人像军人一样上前一步,拿起餐巾裹着波尔多酒瓶,把血红的酒倒进杯子。教父狠吸了一口雪茄,冲白色鸭舌帽喷过去,灰白的烟雾仿佛一只迅猛袭至的拳头。说吧,我们的账怎么算。教父端起酒杯说。
     
       好像我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了,烟雾散去后,白鸭舌帽一仰脖把杯里的残酒干了,他说,没错,当初是我把你的行踪卖给警方的,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活着出来,看来我错了。
     
       “砰”的一声,波尔多酒瓶在教父油光可鉴的头上炸开,戴宽檐凉帽的女人手中攥着酒瓶残破的颈,她似乎愣了一愣,随即向教父的咽喉刺来。
     
       教父的头没动,女人的手已经在教父的手里,教父只攥了一下,酒瓶的残端就掉在桌上,女人的嘴唇血色尽失。教父冲女人笑了,笑容里似乎有那么点儿赞赏的味道。教父扬手把女人旋转了一圈,像水兵舞的动作,此时女人那只杀人的手已经压在身下,像个情人似的躺在教父怀里。
     
       慌乱的女护士正在给牙医的后脑消毒,趴在牙科诊疗椅上的牙医低垂着头,像是睡熟了一样。消完毒,女护士让牙医抬起头,好为他缠绷带。
     
       你可以告她的。女护士说。
     
       告她什么呢?牙医问。
     
       告她??女护士说,告她家庭暴力。
     
       牙医摸了摸缠好绷带的头,转过身冲女护士咧了咧嘴角。这可真是个好理由。牙医说。
     
       女护士收拾消毒盘,把刚才用来缝合的器具用纱布抹净。
     
       你应该跟她离婚,女护士说,这样下去会毁了你。
     
       快了。牙医说。
     
       抱歉,你说什么?
     
       我说快了,牙医说,快结束了。
     
       酒吧里群魔乱舞,重金属音乐把监视器前的我震得心怦怦跳,鼓膜隐隐作痛。
     
       女人趴在吧台上,酒保给了她一杯血腥玛丽。我第一次知道这种酒,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一种有着如此恐怖名字的酒。
     
       教父伸手把宽帽檐女人脚上的鞋扒下来,拿在手里把玩,还凑到鼻下嗅了嗅。这只鞋通体红棕,鞋的外侧镶嵌着星状钻石,鞋跟儿据我目测,接近二十厘米,末端尖锐如锥。
     
       教父抱着女人站起身,背心一耸,把女人向右后方的黑衣壮汉抛过去。黑衣壮汉接住,向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向一片树林走去。女人一只有鞋一只没鞋的脚踢腾着,却没听到任何叫骂或者呼救的声音。
     
       别杀她。教父看着对面的男人,声音冲着黑衣壮汉的背影飘去。
     
       教父说,我从不杀女人。
     
       白鸭舌帽的手微微动了动,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
     
       这只鞋一定很贵,教父说,值很多钱。
     
       你说什么?白鸭舌帽问。
     
       很美的鞋子。教父说。
     
       教父绕过桌子,站在白鸭舌帽身后,空着的那只手绕前,捏住白鸭舌帽的喉结,然后举起拿着高跟鞋的右手,朝白鸭舌帽的脸砸下去,砸下去。
     
       教父捏起餐巾仔细擦拭了手上的血,微笑着对白鸭舌帽说,我是说,这只鞋很贵,配得上你的身份。
     
       白鸭舌帽躺在地上,嘴里吐着血沫,那只镶钻的高跟鞋挂在脸上,鞋跟儿没入眼眶。
     
       女护士关上灯,轻手轻脚地出门,又把门无声地掩上。在外屋透过来的残光下,可以看到牙医躺在诊断床上,面色惨白,下巴上的胡碴发出钨丝一样的光,那种快要短路的钨丝。
     
       一个穿白色短袖T恤的年轻人一屁股坐在女人身边,手里端着一大杯尿液般金黄的啤酒,歪着头瞅着女人,你一定睡眠不好。他说。
     
       你说对了,女人说,我是个失眠症患者。
     
       我无意打探你的隐私,年轻人说,不过我很乐意分担你的??你的??不快。
     
       你错了,我很快乐,快乐得想大声喊出来。
     
       别掩饰了,年轻人喝了一大口啤酒,说,只要是带着眼睛来的人都能看出你很忧郁,极度忧郁。不过,年轻人停顿了一下,不过我可以把肩膀借给你。
     
       女人笑了笑,鼻翼间泛起一道细纹,这道纹并未为她增加成熟女人的味道,反而流露出孩子似的悲伤。她真的把头靠在了年轻人的肩膀上,她说:你是个体贴的人,你有张甜甜的嘴,你是如此英俊,现在你就是我失眠的全部原因,你要是再让我失眠我就把你睡了。女人说。
     
       女人歪着头望着白T恤年轻人,秋波荡漾,媚眼如丝。
     
       一个圆形池子,水汩汩地涌向水面,像是正在沸腾。教父泡在池子里惬意地闭着眼睛,他的睫毛长而浓密上卷,像个西班牙人。教父身前的水面上漂着一个橙色浮板,上面立着一个倒圆锥形的杯子,盛着半杯果绿色的饮料。池子里的另一个人跟他长相酷似,有着同样的深眼窝,同样突兀的颧骨,同样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和同样长而浓密上卷的黑色睫毛,只是稍微年轻了些。
     
       你确定要退休吗?年轻版的教父说。
     
       确定。教父回答。
     
       作为你的兄弟,年轻版的教父说,我希望你留下,他伸出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继续说,这里都是你的,是我们兄弟的。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分享。
     
       不,教父睁开眼,这些不再属于我了,它们属于你,你知道我不说假话。
     
       可我不想你刚刚回到我身边又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的,教父说,还记得我们那浑蛋老爸说的那句唯一不浑蛋的话吗?
     
       记得,年轻版的教父说,可??你指的是哪句?
     
       你们他妈的给我记着,什么时候都要记着,你们血管里流着我们家族的血,只要记得这一点,你们就不会彼此失去。教父说,就是这句。
     
       年轻版教父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池边,伸出双臂,教父也伸出双臂,一个长长的拥抱。
     
       教父一把推开他的兄弟,笑着说,我们这么光着屁股拥抱,像一对Gay。
     
       年轻版教父也笑了。
     
       牙医睡着了,但是不停地翻身,嘴唇翕动,说着模糊不清的呓语。
     
       穿白T恤的年轻人在房间里转圈,他的眼球也在滴溜溜转,没想到你是个富婆,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他跑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笼罩在夜色中的大海,海浪不停地撩起白色的裙边,像个在暗夜里挑逗过往船只的风骚女巨人。
     
       女人脱掉衣服,一件一件的,扔得满地都是。明天,女人说,你会看到更壮观更美丽的景色,现在,跟我上床。
     
       之前,我第一次看到了女人的裸体,现在,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人类交媾的场景。我的手不可遏止地抖动,我哆嗦着按动遥控键盘,调到特写档。纤毫毕现。
     
       我闭上眼,女人不见了,但是她的喘息声还是传到我的耳朵里。那种我同样是一生中初次听到的声音,点燃了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脖子、我的胸腹,我的所有的、全部的器官。
     
       我感觉乔的药物失放了,它并没有减缓我的心跳,我的心脏仿佛独立于我的身体之外,跳得从未有过的快。
     
       那是一座哥特式和巴洛克式混搭的教堂,阴森古板又离经叛道。尖顶刺入苍穹,天蓝得犹如一盆新调制的染料。几只鸽子停驻其上,叽叽咕咕地交谈,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某位客人充满期待和好奇。
     
       教父从一辆黑色奔驰里下来,他冲车里摆了摆手,奔驰开走了。教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仿佛是在审视自己的皮鞋是否干净。
     
       在告解室里,这个被称为教父的人和神甫开始了对话。教父坦白了自己的罪孽,他的罪孽像这个城市的河流一样迤逦绵长。神甫的见识大概还不够广,他显然被这个忏悔者的恶行搞得无比尴尬,他不停地咳嗽,就好像嗓子里卡着一根鸽子的羽毛。
     
       Son,教父总算忏悔完毕,神甫终于不用咳嗽了,他说,Son,你的罪??不,你的经历令我震惊,你的坦诚令我钦佩,可我想你更应该去找警察,而不是来这里。
     
       教父说,神甫,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但是,你的意思是,上帝不会原谅我这样一个人?
     
       不不不,神甫说,那不是我的本意,更不是上帝的旨意。我是说,人类所犯下的罪行有时会超出上帝的管辖,不不不,我是想说,有些事,上帝的归上帝,法律的归法律。
     
       我明白了,教父说,我会去警察局自首,不过那不是我眼下要做的事,我要做的是让你给我洗礼,让我皈依,让我重返上帝的怀抱。
     
       Son,神甫说,我想上帝一定会宽恕你的,但??那应该是你为你所犯下的罪行付出??付出代价之后??
     
       教父打断了神甫,他说,我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你了,那不是我眼下要干的事,假如你和你的上帝不接受我的忏悔,不宽恕我,我会把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做出更改。
     
       什么更改?怎么更改?神甫起了好奇心。
     
       我会叫人来,足够多的人,教父说,多到能在十分钟内把你这个烂教堂铲平,然后在原址盖一座新的教堂,请一个新的神甫,肯接受我的忏悔并给予我宽恕的神甫??
     
       哦,Son,来吧,不用那么麻烦,上帝五分钟后就会宽恕你,跟我来。
     
       教父走出教堂时,神甫送到了门外。教父回头望着神甫,脸上笑意漾开,他说:神甫,那只是一个玩笑。
     
       什么?什么玩笑。神甫有点儿魂不守舍,看来上帝有时并不与他同在。
     
       轰隆隆—教父两手推出,嘴里发出推土机的声音。
     
       牙医正在无影灯下给一个患者拔牙,女护士在一旁协助。这是他在这一生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每一个黑洞洞的口腔都吞噬了他人生的一部分,如今这个口腔正在吞噬他最后的部分。
     
       女人还躺在床上熟睡,半个肩膀露在外面,非常诱人的半个肩膀。白T恤年轻人已经消失了,假如不是床单上还遗留着他身体的痕迹,我真的会怀疑他有没有来过。
     
       教父坐在警察局局长的办公室里,把腿跷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局长的座位空着,转椅斜斜地蹲踞在地,显示它的主人刚离开不久。教父百无聊赖,把玩了局长的钢笔,又顺手拿起桌上摆放的相框,照片上是个五六岁的女孩,因为没有门齿的驻守,女孩的笑容呈现出某种毫不设防的味道,看着她笑的人,也会在那一刻烦恼顿消。
     
       局长威严地走了进来,他回到座椅旁,先把椅子转到正确的位置,施施然坐下。局长摸了摸胡子,说,我给上峰打了电话,得到的命令是:不接受你的自首。
     
       教父有点儿发愣,随即露出无法理解的那种笑,这是个很奇怪的决定,教父说,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好吧,局长大人,请给我个理由。
     
       我只能告诉你,局长伸手要抢教父手里的照片,中途又停下,可以把照片还我吗?他说。
     
       教父把相框递到局长手里。
     
       不接受你的自首,局长把相框放下,摆在原来的位置,说,跟你参与的某项试验有关,虽然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试验。很抱歉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即使我刚刚杀了“鬣狗”布鲁克斯和他那两个笨蛋保镖,教父说,也不用接受惩罚?
     
       当然,反正那是个人渣,局长说,上峰的命令如此,我无权更改。
     
       那好吧,教父起身走到墙边,一棵高大的天竺葵在那儿倨傲地开放。教父抚摸着锯齿状的叶片,手下移至叶子下方的长柄,两指一错,掰下来一根—那我就继续杀人。教父说,你知道我杀人并不比折断这片叶子更有难度。教父转过身盯着局长的脸,说,那是你的女儿吧局长大人,她可真可爱,长了一张令人难忘的小脸??
     
       还有,我也是个人渣。教父说。
     
       您稍等,局长说,我再打个电话。
     
       牙医没什么好说的,下班后他回了家,我看得出他想告诉妻子压在自己心里的秘密权当道别,却又被如潮的垃圾话淹没了。他再次离开了家,钻进了一个日式小酒馆,喝了整整一大瓶清酒。当他从酒馆出来时,街上刚刚下了雨,湿滑的路面在路灯下犹如一条静谧的河。牙医向这条河里跳去,雨水飞溅,却连他的脚踝都没有淹没。
     
       牙医走到河边,坐在湿漉漉的长椅上,望着对岸鳞次栉比的楼房,和从楼房内透出的点点灯光。那是无数个家庭的生命之光,光里蕴含着温暖、惬意、安全、自由、电视的荧光、报纸的墨香、热气腾腾的美食、柔缓温存的话语、肌肤的温度、毛绒拖鞋的触感和纯棉质地的舒适。
     
       牙医扔了一地烟头,躺在长椅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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