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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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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故事的第一个难关在于主角的名字,无论如何,命名实在是个意味深刻的行为,上帝说——别管上帝说什么了,总之我不敢贸然行事。和名字相比,主角的性别,性格反倒成了其次。那么,第一位主角是一位优柔寡断,善于嫉妒的女性,戴蓝色的宽边帽,身材高挑,顾盼修眉,很是好看。她常年游荡在古代中国的偏僻村庄里,她的名字叫做,后。好了,现在她有名字了,她存在。
     
       我很喜欢她,我暂时不打算让她死。
     
       故事的第二个主角——因为怕后感到寂寞,所以第二个主角必须是个英俊的男人。这个男人身长八尺,面目英挺,但总爱摆着张臭脸,唯独在和后说话的时候才露出笑容。这也导致除后之外的人都以为这个男人是面瘫,是哑巴,不是好人。男人喜欢看一些怪书,不分昼夜,费了很多蜡烛,因而常受后的苛责。这个男人名叫王氏。真是完美男人,写到这,我脸红了一下。
     
       王氏和后居住的村庄名叫河西村,在中国西北,西北还要偏北。村庄名叫河西,实则只是美好愿望——人总是越缺什么,越说什么。河西村方圆十几里没有任何地表水源,全村靠一口井过活。村里人通常只有两种状态,非常渴和有点渴。
     
       在这种环境里,后的皮肤却还是非常的细腻水滑,这也导致村民看她的目光一开始充满敬畏,后来又有了嫉妒、蔑视、喜爱或不甘,这几种感情自由地混合交错,然后五味杂陈。但连后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点不爱也不需要喝水,说起来也挺无辜的。
     
       不喝水的日子里后都沉湎于幻想,这是很自然的事,当所有人都在为生存担心的时候,唯一不用为此担心的人就会显得无所事事。“我又做不了什么啦。”后这样说,她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愈发的像一个鬼魂。这给村里的人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试想每个人都在一个大苦难面前挣扎的时候,一个人却轻轻地跃过它,好像它不存在一样,无论如何,这都像是一种炫耀。这让村里人怒火中烧,所以一开始河西村人都试图劝阻后,村中的长老这样念叨,晃来晃去,成何体统。于是就有了第一个来和后交涉的人,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他说:“后,你歇歇吧。”后说:“我不需要歇。”小伙说:“你真的歇歇吧。”后说:“我真的不需要歇。”小伙没有说第三句话,因为他的嘴唇正在起皱,喉咙像要冒烟。趁他发呆这会工夫后又不见了。
     
       第二个来见后的是一个黝黑的中年人,中年人开门见山地问:“你能不能不要在村子里游荡了?”后回答:“不能呀。”中年人说:“我知道你肯定说不能,出于惯例我问问而已。那你说说为什么你不需要喝水吧。”后指指自己的左脸,又指指自己的右脸,说:“看这里,看这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中年人也不生气,耸了耸肩,就走了,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后一眼。
     
       后说:“反正做不了什么,那我就随便做点什么吧。”
     
       也许是村里人对后彻底失望了,想来第一她也造不成什么大破坏,第二也从她嘴里套不出什么秘密,干脆就任其自然。所以第三个拜访后的人便是王氏,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村里长老的意思是,这是个闷瓜,或者干脆是个哑巴,在村里也没什么大用处,就让他陪你玩吧,顺便说一句,你俩少出门为好。
     
       后当然不会顾及长老的话,但那几天她确实没在外面怎么闹事,长老的计划似乎初步起效了。后不闹事的原因是她对王氏产生了浓厚兴趣,有兴趣的原因一部分是王氏很高,很帅,另一部分则是王氏不似以前来的人那么多嘴多舌。王氏就像一块石头,后就像是,像是水,现在水想要石头开口。这需要很多时间,还好后多的是时间。但还是很困难,实际上由于河西村的天然环境,后并没有见过多少水,更没有见过石头泡在水里,或者说水居然绕着石头流,那实在太奢侈了。后使用了这个比喻,即代表她对这件事的决心很大,也代表她其实准备好了失望。
     
       所以,当王氏开口对后说“姑娘,请喝水”时,后激动地几乎流泪。但后不愧是后,她成功克制住了,她抚了抚帽子,遮住脸,然后冷冷地把水杯摔在地上。没想到王氏面不改色,低头把碎片一块块捡起来。动作轻柔,反而让后担心会刮着手指。捡完,王氏也不抬头,后退着往外走。这可不成,后感到很耻辱,于是她喊道:“我突然又想喝水了,你去给我端一杯。”王氏听了,好像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转身出去。这更让后恼火,后简直想尖叫。
     
       过了一会,王氏端着杯子回来,看到后半卧在床上。手里把玩着帽子,面无表情,皮肤很好。他说:“姑娘,水来了。”后说:“我又不想喝了。你拿出去倒了,或者你喝了。”后声音越来越小,她说:“我困了,想睡觉了,你出去吧。”
     
       王氏退出去,听到屋里有东西摔碎的声音。他看了眼手里略微浑浊的水,笑了一下,喝光了。
     
       王氏和村里普通人其实差不多,他也需要喝水。他特别的地方在于他很忍耐,并且认为生命中除了喝水还有一些别的重要的东西,最后,他不爱把这些挂在嘴边。所谓的闷骚就是这样子。王氏除了找水和喝水,也会思考人生,由于时间有限(因而宝贵),他思考的内容又和后不太一样。比如,后想的通常是穿什么衣服,今天去哪里玩,帽子配不配,鞋子美不美。王氏想的则是,我必须改变些什么,但究竟要改变什么,他也不知道,于是他目标变成了先明白要改变什么。
     
       另外,王氏似乎生来就是给后添堵的,后无论如何无法从他身上体会到一点胜利的喜悦,但每次他又会在她临近放弃的时候给她希望,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后整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初显老态。而王氏呢,他也好不到哪去,一方面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另一方面他让后多难受,他自己就有多难受,因为他必须克制住自己爱上她的冲动,他不是为这个来的。
     
       随着时间继续推移,后善妒的性格也开始显现。一次王氏没有按后的吩咐把水杯摔破而是摔门而出,又一次王氏出去打水迟迟未归。终于后用生硬的语句质问王氏:“你……是否有别的……女人?”两人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在为什么而愤怒。接着后用近乎自残的方式来抗议王氏对自己的怠慢,她一杯杯地喝水,直至脸色发青。而王氏站在旁边,口中干渴,眼看水被浪费掉,美人躺倒在地,自己则忍受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
     
       然而,在这一番奇怪的角力之后他们的关系却更近一步。仿佛在后说出“别的女人”之后间接明确了她是他本来的女人,现在,一切无可避免,窗子被打开了。后越是嫉妒,王氏就越知道她爱他,通过嫉妒一个不存在的女人的方式。而他越抵抗,她就越清楚他根本无从抵抗。
     
       “你为何而来?”后问。
     
       “为你。”王氏没有撒谎。
     
       “为什么?”
     
       “为你。”
     
       “为什么?”
     
       “为了看管你。”
     
       “那你现在成功了。”后笑道,王氏每一句话在她眼里都等同情话。
     
       这时候,按照计划,长老的信使适时等候在王氏打水的路上。信使问王氏:“你的第一个目标已然达到了,大家有目共睹。你的第二个目标,进行得如何?”
     
       王氏沉默一会,摇摇头。
     
       “你还没有找到后不需要喝水的秘密?”
     
       王氏沉默一会,点点头。
     
       信使脸上失望的表情一闪而过,很快恢复平静,犹如一封展开的信,王氏看呆了。信使平静地说:“想来也是如此,也不怪你。那么从今以后你自由了,开口说话吧,和后好好生活,不过也生活不了多久了。计划取消,我不告诉你为什么,你自己很快就会知道了。”
     
       王氏说:“好的,再见。”
     
       信使说:“好的,再见。”
     
       王氏回到家,推开门,不见后。他坐下来,靠在床头,昏昏欲睡,平静得好像一个信使。过了很久,后踢门进来,看见王氏斜靠在那,显得很无助,后从来没有见过王氏这样。她第一反应这是什么路数,这小子莫不是在戏弄我。她决定一探虚实:“我出门了,你说打算拿我怎么着吧?”但王氏说:“讲些别的吧。”
     
       后差点哭出来,她也从来没有这么坦白过啊,他凭什么不听她讲完。后摘下帽子盖住脸,说:“井枯了。他们说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全村只有一口井。
     
       “得有人去寻水源,要不村子就完了。”王氏说。
     
       后这次醒悟了,心说原来这是村里长老的把戏,好哇,他们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怪不得我男人没精打采,他觉得村里人对自己有恩,他得去报恩。他太傻了,我怎么会爱上这么傻的男人!
     
       王氏也在思考,心说村里长老本来一直就看后不惯,所以才派我来看管后,让她别胡闹,更主要是套出她不需喝水的秘密。我倒好,什么事没办成,倒和后谈起了恋爱。于情于理,这回我都得去,我不去谁去啊。
     
       “你不准去。”后果然说。
     
       “不成,我不去你就得去。你不用喝水,本来是第一人选。我必须去。”王氏说着,心里明白原来这就是他一直想找的使命。
     
       后听了,高兴非常,想道原来他是为了我才去的啊,不是为了村子,那我就不用妒忌了。好,去就去吧,这男人真傻,我太喜欢了。
     
       “你要去也行,倒也不怕。你想一下你几天没喝水了?”
     
       王氏一想,真有很多天没有饮水,也一点都不渴,如果后不提醒,他就把这件事忘了。也许后本来就是想让他忘了。
     
       “这是怎么回事?”王氏问。
     
       “你不用喝水了,除非我不爱你了,或者我死掉。这就是我不喝水的秘密,拿去和老头子交差吧。”
     
       于是王氏一声不吭,带着这个甜蜜的秘密上路了。他的身体虽然不再需要水分,但心理上偶尔还会不由自主地思考自己是否该饮水了。每到这时,他就去触碰那个“秘密”,后的秘密,会溢出一股股甘甜滋润他的心。
     
       王氏在路上,具体情形不值一提。他戴着后的蓝色帽子,防止晒黑。反正也不怕人看见,不伦不类就不伦不类吧。由于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使命,也不再需要为水担心,他的思想也一定程度上腐化了。现在他的思考内容变成了:以后有水了,我可以给后洗草莓吃。既然她可以在我身上种草莓,于情于理(又是于情于理!)我也该给她洗草莓吧……好,想法不错,记下来。王氏掏出随身的本子,写下来。
     
       他一直朝南方走。
     
       在这段时间里,后没有了王氏,百无聊赖,又变成了村子里游荡的鬼魂。村民们还沉浸在失去水井的悲痛和随时无水可喝的焦虑中,本来应该见不得后胡闹。但后偏偏也面带愁容,或突然哀笑,或暗自流泪,又显老态。善良的村民眼见后如此,以为她也如自己般为村庄担忧,便不再责难她了。
     
       长老们知道后在为什么担忧,但长老不说。
     
       一日,私下里,那个黝黑的中年人来到后的居所。
     
       “我已经知道你不需喝水的秘密了。”中年人直截了当地说。
     
       爱情使后变得单纯,她咬牙说道:“王氏真的给你们讲了?”
     
       中年人一笑,“原来你真的给王氏讲了。”
     
       后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只好沉默,沉默如王氏。
     
       中年人又是一笑,“把你不需喝水的秘密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一些王氏以前的故事。”
     
       见后不答腔,中年人说:“比如他为何从不在外人面前说话,他犯过什么错,他以前有没有女人,你不感兴趣吗?”
     
       见后不答腔,中年人又说:“哎呀,我说多了,你自己想吧。如果你想不明白,我们可能会用强。”
     
       如果是别人,用这种语气和后说话,后一定会好好惩罚他,比如把水泼在他脸上。这次后没有,她看着中年人轻描淡写地说完话,看着中年人走掉,一言不发。好像要假装自己是王氏,假装到底。
     
       又过了很久,她终于哭出来。她想,王氏究竟有没有给他们讲那个秘密。
     
       与此同时,井枯第三天,村里哀声遍野。
     
       而王氏还走在路上,他走出十几里,搜索周边,不出意外地找到了水源。那是一片绿洲,王氏想也许我们可以在那里盖一所房子,“我们”是指他和后。他记好水源位置,开始回程。
     
       然后,突然,他口渴了。
     
       是的,生理上的口渴,他现在急需喝水。王氏差点没哭出来,不是为自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本已清晰的心又模糊了。后说过,你不再需要喝水,除非我不爱你,除非我死掉。那么现在究竟怎么了。
     
       他希望是后死了,不,不行,他宁愿后活着,她那么可爱。那么可爱,只是不再爱他,她那么贪玩,是不是又爱上了别人。如果她不爱他,他就会死掉。不对,他希望是后死了,死前都还爱他。
     
       他开始怀疑,他痛苦地以头抢地,他撕碎了后的帽子然后又一片片捡起,他在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随着这种怀疑和不安加剧,他的干渴也更加严重,他的内心一片荒芜,好像裂开一道口子,所有水都会从中漏走。
     
       我可怜的王氏,在旷野之中,支撑着向那看不见的村庄走去,结局在那里等待着他。
     
       写到这里,我才明白,原来我写的是爱情啊。
     
       “这么晚不睡觉,你在瞎写什么?”门被一脚踢开,一个女人站在门外,对我怒目而视。
     
       “没,没写什么啊。”
     
       “你肯定在写!你在瞎写什么,还不关灯睡觉!”
     
       我都要哭出来了:“我真没写什么啊。”
     
       “我管你啊。你肯定在写,是不是又在写我坏话,把我写成一个凶恶的女人?”她说。
     
       “我没有啊,我写的都是好话。”
     
       “你果然在写。”
     
       “我不写了,我写完了,我这就关灯睡觉。”
     
       “我管你啊。我渴了,给我倒杯水去。”原来她是起夜。
     
       “我这就去给你倒,我的王后。”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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