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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背水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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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大梁九人九枪和二十二名船夫刚把链串的小船队划出岬背,日军即把攻击左侧的目标转向攻击岬背。
     
       有三名船夫跳海。
     
       顾大梁知道敢跳海的人恰是功夫最了得的人,他们不是潜游着离开,而是潜于船底,只有他们熟悉能在什么地方隐身,又能凭橹纹辩认船向,借水花露嘴换气。因为摸不准剩下的十九名船夫,顾大梁悄悄安排了监督枪口,然后突然号令兄弟们一起加桨,急划了一百二十丈,突然盘旋一次船帮。三个跳水的船夫果然憋不住了,没有桨花,也探出嘴来。顾大梁用长枪指一个人的脑门,第一个乖乖出水爬船。第二人大胆,一把抓了枪管支开,没想到顾大梁早把这一着想好,拔出手枪打了一注血,抓枪人当时浮尸。第三个胆小,在水底见了血,露水爬船。顾大梁叫停,现在他说话了,他说刚才因为情况紧急没跟船夫说清楚,赏了光洋这么重,是要大家帮把船划出三里左右,拔掉一只小篷船让船夫逃命,但在这之前谁要是言而无信,只有刚才那个兄弟一种下场。船夫一听杀人不眨眼的顾大梁原来是本地人的口音,一一都吓得哆嗦起来。顾大梁毫不含糊,说出他的村名和几个百里以内百年之久谁都听说过的名流,有三个船夫一听就明白顾大梁就是传说中的共产党,只是他们听的是顾大梁死了,这时当面见着,没想到传说的黑熊暗眼模样恰恰说反了,是白蜡阎罗,红眼金刚。有个船夫斗胆问道:“长官,光洋是重,只是这时候命比光洋重了,只有半条命是人哩,半条命在神手上。我们要明白,这兵呀匪呀,又是共产党又是国民党,又是抗日,又是杀奸细,这天理良心怎么个说法呢?”顾大梁就夸下海口,说:“你们现在正宗就是抗日,死是烈士,生是英雄。要是你们信得过,留下姓名,日后党国必有重赏!”九名船夫亦惊亦奇亦慌亦诚,一一留了姓氏和村名。顾大梁盯住一个凹一只独眼汉子问道:“你就是卯?”卯吃了一惊,应道:“是。”顾大梁说:“你兄弟寅,能吃三个人饭,一条好汉,前年替一个兄弟出头报仇,让刑房的狱警给一枪打死了,他有三个儿子是不是?”卯目瞪口呆,他以为他兄弟到云南发财去了,不想到当了水鬼(坐水牢),而且死了。顾大梁叫岈拿出剩下的光洋,笼共该有两百,他整布袋交与卯,说:“给寅的三个儿子。”卯泪浆哗地下了,给顾大梁跪了砰砰地叩头,哭道:“只剩下两个了,一个去年掉水井死了。跛脚呢,挑水,绳卷了脚,下去了。”
     
       船上一阵嗟叹。
     
       顾大梁开始拼两条篷船,卸下帆船的隔板外绑了篷船的侧边上,把歪把机枪横了架在第二条篷船的船肚上。把篷卸了,扔在帆船上,准备烧船。兄弟们一看,知道顾大梁这是要把最后的功夫做在小篷船上,隔一条船横架歪把,日军有再强的火力,也只能打露头的;要打船沿,没有枪弹能洞穿三层船板。不是让枪火断过魂魄的人是不会把挡板想得这么严重的。顾大梁吩咐摇橹的船头,要他挑个缓涡的地方驻船,摇橹的说这三里内都是急流,缓不住,至少得三五个船夫摆布才不会滑槽(卷入海流)。顾大梁一听,知道驻船后不能全放走船夫,他就说道:“你们谁愿意留第二船走,每人可以拿一支枪!”摇橹的划桨的开始挤眉弄眼起来。卯斗胆说:“长官,我信你的话,可要留第二船人,你和先给兄弟们把枪带走。要你同意,我留一个。”顾大梁问:“你们能留多少个?”卯说:“我们可以留五个。”顾大梁说话算数,让十七名船夫摇走一只小篷船并带走五支枪,卯和另外四名船夫就负责把船。
     
       顾大梁干这些活头尾也就是抽一夹烟叶的工夫,日军的重机枪把船桅打了三十几眼洞了。离船队的一只篷船没命就往黑雾里蹿,船队上的人全趴下。船夫有本事,反扒了船帮缓船,船像一条龙,悠游着盘在离海岸半里远的地方。顾大梁发现枪是从岬梁的方向来的,知道岬背上哑了或者灭了。顾大梁心里不免一阵奇寒,他一看没一枪打在船帮上,仰倒在船板上笑道:“日本鬼要下海了!”
     
       顾大梁真神。
     
       岈的眼睛最尖,他说:“有三十个跳海了……再跳三十个……再跳三十个……”
     
       但踅发现,岬梁上有人摇旗,他喊道:“岬梁上过来一队人,牵马的,松是架在马背上……”
     
       顾大梁一惊,他知道糟了,也就是说,日军不会轻而易举全部跳海,或者有比他逆料的更阴险更奇绝的两个侧向并驾齐驱,也就是说,日军在三角火力的交叉混战中洞察一切,勘破一切,把种种突兀所包涵的诡谲事理都参透了。而让日军全部跳海是蒙县长的意思,也算是一个军事家所明白的一个战争细节,若日军全部跳海,哪怕是两百个,五百个,乃至于一千个,作为一名战神或者作为一名战士,作为一名县长或者作为一名良民,他已然不辱诰命,他幸可死而瞑目。但如若不是,如若他那管单筒望远镜还没给砸碎,他那双眼睛还目睹着种种事端,他是坐不住的,腰骨折了醉了也是坐不住的。
     
       一直幽幽笑着的老叵开言道:“日军不那么简单,不那么简单的。”他眼见顾大梁竖耳听言,又说道:“得把船慢慢滑动,慢慢甩开岸,甩开岬梁,要让他们看明白我们是在逃,逃,作出逃的样子,我们就赢了;否则,他们看破了,下海的还回头上岸,出岬梁的还回头上岸。”
     
       顾大梁听得心都沉到了海底。也就是北方佬说的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他要请日军扔了枪弹来到深海吃他的歪把弹子,乃是白日做梦,他别想自己当钓鱼佬,他只能当钓饵。
     
       “这么说,老崂也没能挡上一阵子!”涿突然这么浩叹一句,又说:“那孟连长是打硬仗的呀!”
     
       涿的一句话,每一个水牢里出来的精魂都震撼了。老崂是共产党嫌疑犯的长老人物,待石牢八年待水牢三年,老崂是山上的,可五十上下的人能凫水三口烟的时辰,出水就能吃六块拳粗的红薯。在水里扳手腕最忌后脚跟立不稳,他随便曲一脚,明明白白就用腰劲跟年轻人玩,三年来,没见有人赢过老崂。老崂别号“冥府参军”,只是爱动脑的人才喜欢那么叫,“冥府参军”料事如神,刑房的爷,狱警的蛮辈,他们一挤眼一投足,他们一句骂一句哼嗤,那鸡肠小肚里的虫虫没一条能懵住“冥府参军”。但有一天“冥府参军”给提审回来,不是游进水牢门,是被扔进水牢窗。“冥府参军”给砍了左腿筋。从此“冥府参军”就哑不吱声了。这回出牢门,“冥府参军”是让两个小兄弟搀着拉着背着。把“冥府参军”留守岬背,是万无一失的思虑。真应了天人算不如天算那句话,现在的事实是,岬背哑了!也就是说,“冥府参军”这回没参透战争之神的一帖符咒,连他的一坛阴火性情也一并给日本鬼给灭了。孟连长的豪勇气魄是大家目睹的,换言之,孟连长也失算了。岬背之哑,比沧海的咆哮更巨大,更沉重。
     
       顾大梁下令掉转船头。
     
       老叵惊叫道:“干什么?”
     
       顾大梁说:“老叵,后悔没留你帮老崂,我要把你送回去。你没机会跟蒙县长说话,可只有你明白蒙县长的意思。”
     
       大家听着顾大梁这是在说梦话,岬背是回不去了,但顾大梁是他们在水牢里听了一万遍的《西游记》里的孙猴子。他们这时就想着,有一条路,有一道隘,顾大梁才看得见摸得着的,顾大梁这么说,一定就有这么说的道理,难怪老叵说:“这么信得过我?”
     
       顾大梁说:“涿,你送老叵上岸,要多少人?”
     
       涿吓一跳,但涿不多说,只说:“我能扛老叵在海上漂一百里。”
     
       没人怀疑涿,但都怀疑涿是否已经明白了顾大梁的意思。
     
       “给你两个人。”顾大梁说:“给两支短枪。”
     
       涿问:“我们是跟老叵上岸还是回来?”
     
       顾大梁说:“听老叵。”顾大梁又问摇橹的:“要多远才能下水?”
     
       摇橹的说:“功夫上呢,再出五十丈就是静水了。”
     
       五十丈后,老叵和涿等四人下水。
     
       船队掉头后加了桨,缓缓之中,从深水里拔了起来。
     
       牙营长大器晚成,组织侧面攻击的危险关头,他裕如一口静气,必等到敌人快地爬到鼻梁上了才发令开火。果然累奏奇功,日军每次发起进攻都在三四百号人枪,可就没能爬上乱石坎,翻过乱石堆,逃逸时,丢盔弃尸。这妖岬口一牛角伸得奇妙,内湾静如一潭死水,外弧长滩如雷,岸上形胜,无非一老妪的裤裆,左一腿痕是蒙县长隐身的乱石堆,右一腿痕是孟连长把持的岬背,牙营长占得天时地利,无非就是早了半个时辰占了左侧的一凸头石梁。这下子牙营长静听那孟连长把持的岬背死火了,心急火燎,过不去增援,也无援可增。日军虽说左右打不开,可所占的宽阔的凹崖,也是乱石嶙峋,就凭枪弹长眼,任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牙营长两次咬了牙关派出三名射手策马绕远道去找孟连长,第二趟人转回来报告,第一趟人马给打死在山包脚下,日军还留守一挺歪把殿后,过不去的。这么说,日军是把什么都想到了,切开一道长缝直入深海,没有可靠前途,死留进退之路。
     
       牙营长遥想那料事如神的顾大梁,牙营长更钦佩知道用船在海上诱走日军是上策而亲自踩刀刃玩命的顾大梁。牙营长拔了酒壶盖痛饮了一口,呵了满鼻穴的火星,嗷嗷而叹。牙营长一时还懵了,为什么日军的弹火稀了松了,抬头一看,遥遥远远,那苍天溟水的剪刀口上摇摇曳曳的不正是几只船么!“顾大梁!好一条人中之龙!”牙营长忍不住又嗷地叫了一声。
     
       牙营长命令第二趟回头的三号人马去揣日军殿后的歪把。
     
       但三号人马很快回来报告,那歪把没踪影了。岂止那山包上的歪把没踪影了,三里远的一里远的半里远的殿后枪火都没踪影了。也就是说,日军收缩向海边移动了,他们睽觊船队,志在必得了。
     
       牙营长大喊追击。
     
       但牙营长听见他的呼喊被海风吸掉了。牙营长再喊,嗓里竟没一丝的底气。
     
       只有二十四号人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牙营长大吃一惊,他跳起来在乱石阵里乱蹿。兄弟们趴的趴,仰的仰,打滚叫的打滚叫。牙营长大器晚成,但一战未了,他的兵火已奄奄一息。也就是说,他的兵马不足以追击,只稍有五十号八十号敌兵反戈一击,他将无以招架,他还能招架吗?他只得眼睁睁扔了千载难逢的杀人嗜血咒魔入晦之机,徒呼奈何!
     
       苍穹崩摧,黑暗低靡,连沙石的气色都腥了。
     
       蒙县长在万丈沧溟之深悠悠荡荡。他从烟瘾醉倒了。他自命生于历史之虎口,复又浩叹挣扎于社会之虎口,而当此虎口,他还是狠狠地挣扎了一把,够了。他何德何能,竟然得了苍天厚土的大大恩宠,邂逅了鹞与穆圆圆,想起他的红颜知己,他的少岁风月倏忽发烫,他的壮岁坎坷倏忽发烫。他又何缘何怨,投了蒙老爷设的凡胎,蒙老爷轮流三位私塾先生作难他,猛攻了一轮四书五经,又猛攻了一通时髦的算数。蒙老爷的大梦,便是让他这个四岁便能吞吞吐吐复诵了《离骚》和《九歌》的少年当梁启超第二,或者当霍元甲第二。武道于我泱泱帝国乃是气数已尽,广州得风气之先,行商坐贾而已,古与江浙斗文才是斗败了,近与江浙斗财货,倒是旗鼓相当。斗财货吧,斗不下去,岭南出了哼哈二将,不是武的,乃是文的。孙中山出大头欲埋了清朝而后快,真埋了,开民国。真开了,让廷宏儿投奔革命吧,革命革命,既合了同盟会的道愆,又合了一承国脉的大道。世界潮流,滚滚向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孙大炮吹得好,革命吧,文武经济,妙在其中。得风气之先,蒙老爷得未得?得了。敢为天下先,蒙老爷敢么?敢的。蒙老爷有君子之德么?缺了一点,怎么尴尬也不该糊涂到作难儿媳妇呀,作难了,鹞的话是金玉良言,宁信鹞,勿信蒙老爷。蒙老爷有鸿运么?没有,逃难逃一儿子的陷阱来了,诸葛孔明草船借箭乃是借魏攻魏,他蒙县长借船乃是用民抗日,父与子,道不同不相与为谋,还是父子吗?很难很难,忠孝两全,很难很难。他又想起了虎头、虎脑,与枭寨豪勇比,与水牢冤囚比,好一杯烈酒!他突然姑念起来,蒙老爷喜欢当几位古县城的耋老们询问他五十八岁才得的四岁儿子:“道德经》大俗大雅,为什么反默不下来?《诗经》朗朗上口,粘唇粘齿,为什么默不下来?《论语》,一字一疏一词一解,朝诵呵暮诵呵,为什么就默不下来?《离骚》文辞,绝尘俗何止万里,天庙之器,神仙之佩,幽古兰芷,贞骨之香,俗之以为乖戾,钝之以为诡谲,汝嘎嘎黄牙,真就默下来了!何故哉?何故哉?”佛阳老、萍逢老、古陵老哪会不明白蒙老爷的心里早有了答案哩,知道的,他们就答了,孤忠遗志呀,革命时髦呀,佳醪香茗,有去处了。猥狎是猥狎,若说舐犊之情,竟是老爷的殷情最酣;若说出手大方,竟是老爷的气派了得。有道是魂不出垌,人老像爷,这种种的父子悖戾,会不会倒是自己愚钝了,辄自顽冥不悟?蒙县长颇犯了些惊魂之骇,自觉大限已至,痛悔不及了。他隐隐听得有一鬼魅,囔囔然叹道:“蒙廷宏,像你这么一副脆骨头,着实是叫那艳魅把骨髓给吸掉了,要知道,原本那骨骼缝里还淌些汁液的,那汁液一股是精血一股是石膏,精血是天火之苗,石膏是地气之药,少一夜不炼那补天之魂吹进骨子里,那骨髓就冷了枯了荡荡然散作齑粉了。你是色欲最败精血,你是烟瘾最摧骨骼,你这么一赴黄泉,你以为还有得男女再当一回吗?”蒙县长勃然大怒,叱道:“除却男女,还有当猴吗?”“呀嗬,”那无名的小鬼魅道:“有得猴爷的怪胎空穴让你投了,那还粘得上是孽根么?猴爷可是古贤的玄祖,四肢七窍,哪一疙瘩凹了凸了不得人的神色呐!孽根孽种,少得少两肢四窍,猴爷,你倒想得美啦!”蒙县长哂道:“那倒要扮演一回两肢的一肢的四窍的两窍的?”
     
       “一尾三窍吧,”那无名小鬼魅言之凿凿,道:“蛇。上树可饮风露,入洞可作长眠,水底澹澹,那龙的悠游逸致,你试试便知。”蒙县长吃了一惊,他睁眼端看,原来那无名小鬼魅乃是一弱冠的小沙弥,蒙县长笑道:“小兄弟,你连受戒礼都还没过呢,居然向我唱起六道轮回的奥秘来了,过来过来。”那小沙弥笑道:“我是在家修持的,我怕用那艾草着火了烫秃顶,那几个泡泡是万万冒不得的呀!”蒙县长吃了一惊,这小沙弥的嗓门真是一味的古香,这是在哪儿听闻过的?蒙县长逗趣道:“你又贪听什么六道轮回的惊怵物事,偏又惧痛怕死,小中没有大佛,你念经,偏又到这阴曹地府来念,一切都颠了倒了。”没想到那无名小鬼魅笑出很冷的一股声气来,清清濯濯道:“不是我颠了倒了是你颠了倒了,你在人间昧尽天良,纵绝淫逸,居然还炯炯一双目色到来世再寻寻觅觅娇奢淫逸的大欲,更是猖狂了。”蒙县长遭了这不痛不痒的羞辱,心底给惹毛了,他幡然悔悟道,鬼魅鬼魅,究竟就是扮了人所熟悉而又陌生的旧影才能令人一动恻隐之心哩。念到这层,蒙县长忿忿了,哂道:“你可知本爷?嗯,可知本爷?”这么一问,那无名小鬼魅就露了恶鬼的原形了,只听那嘴中咂咂,是些阴间的厉风之音,不是门牙切响,乃是门牙在一层一层地风化掉。蒙县长受了刺激,冲那寒气侃侃叙道:“本爷虽生逢乱世,可斯世非彼世也。斯世者,辛亥革命,埋葬封建王朝,千载难逢噢。本爷到革命之都广州了,本爷入黄埔了,本爷北伐了,本爷挂了革命的大彩了,埋葬封建王朝,青史几回?嗯?夫战乱频仍,古来征战多矣,而此战又非彼战也,彼战,皇战,混战,春秋战国,三国之战,边战,唯听征战,未听抗战也!吾泱泱帝国,古来边乱,骚乱,亡国去国,长城内外尔,江南江东尔,列国七国三国尔,今生此役,倒是弹丸东瀛作亡我古国之妄尔!本爷三生有幸,战了,再度出彩了,他人梅开二度,乃是淫逸未已;本爷梅开二度,一添故国春色也!抗日战争,青史几回回?噢,英魂去兮复又来,马踏青山死两回!”蒙县长这么唱叹了一把,心雄万夫,一时又替自家开罪道:“至于情场故事,则嗜血英雄,野枭辄鸣耳!天性诰命耳!人伦艳遇耳!至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则虎头、虎脑为主义为社稷,死而后已,孝与不孝,苍天有眼耳!”不过,蒙县长但觉英雄美女之伦,忠贞报国之伦,再唠叨呢,就俗了,襟怀怅怅,倒是烟瘾这大大的隐衷。吃喝嫖赌,也见惯不怪了,唯有鸦片这黑玉,三百年是大大地招了天妒。自林则徐焚烟浪得了大名,这吃喝嫖赌之上,就忝列了一个吹字。吹者,一口一欠也,那摧眉折腰的破事是万万提不得的了,唯本爷,北伐战争之勇,嘎地碎了骨胳,碎与醉,同为一卒之遭遇也,一受刀石之摧,一受佳醪之熏,此人而为鬼也,彼人而为神也,贫血而晕与酒酣而醉,岂天地之壤而已!骨骼之碎,这世人有多少心性曾吻了一把?这拔筋刮骨之疗,又有多少病夫懦夫一试?药也,鸦片也罢,蝙蝠膏也罢,精神鸦片也罢,麻而醉之,使刀刃能割能刮治伤救命之暗度陈仓术也。鸦片或许荼毒天下,唯于我蒙廷宏独垂天恩,赐椎心巨痛者一绺梦魂,安眠于摧肝裂胆之巨创;复又一饮以毒攻毒之灵魂箭镞,置之死地而后生,死而得命,勘破俗尘,再以腾云驾雾之牵引,一临海市蜃楼之虚境,恍然大悟。原来虚者实也,实者虚也,人出浮尘,囊囊独造也,随心所欲,于兀自之宇宙之中,创一世纪,欲帝欲仙,欲珍欲奇,心有所思,目有所见,那人世间的不可知之先帝圣君,竟是算个什么哟。但凡入得神思之境,你竟能为万圣之始作俑者,你竟能呼唤天庙之器,你竟可以历欲所之艳遇,屈太夫之《招魂》,原来却是真有,李太白之《梦游天姥吟留别》,原来却是真传;曹雪芹之《石头记》,竟是一五一十地摹写!
     
       唯梦之不可再,唯怨之不可伸,唯爱之不得手,而鸦片这黑玉,一一含蕴,藏而不露!所谓富贵思淫逸,那是揪得一端而已,但凡物质丰盈,人心就乱了。希特勒、墨索里尼,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伤兵,那心性狠了,一俟弄权得势,膏粱都换了炸弹,天下苍生闻那炸弹呛鼻子辣喉,希特勒墨索里尼闻那炸弹是石榴仙桃;泰坦尼克号,那可是有钱人的逸思,造那多长的快乐之屋,触断百丈船梁了,千命鸣咽雪水里了,那怕死的人听了怕死,那贪玩的人听了想玩;吾国始皇帝,生的血腥犹不足烈,人未死,那地宫造得阔了,世世代代皇帝的梦想,天上地下一样的狷狂。如是观之,鸦片诸鬼,倒是择善的一族,毁弃财资,丧失亲朋,无非大静而玄谧呵。比之牺牲和赠予,奉献和恩爱,那是寒碜了;比之劫掠奸污,盗取剽窃,那是谦卑了,坐吃山空,债台高筑,亲朋离散,毕竟是自残的。颇堪窃喜者,失志而能敛却心性,与世无争,且将那浮财一一搓作了鼠屎微粒,吻那青焰,袅袅地化了招魂的香岚,一袭男儿之痛隐,天堂地狱,去而复来,曾经之黄埔精英,过气之北伐壮士,而能守九品芝麻小吏,一命噬职,比之民国官场的大泽龙蛇,竟是一等的清廉,比那欺世盗名的宵小,竟是不二的清声。蒙县长犯下这般的恻隐之心,竟被那无名的鬼魅勘破了。那小鬼哂道:“好好好,辩得清白。尤其吹鸦片一项,辩得清白。只是,这打自肉身到精神之自伤自残,竟是何等的况昧?”蒙县长吃了一惊,想一段不传的私隐居然泄露,真是情何以堪,蒙县长漫应道:“四字而已,曰,痛而且快。”那无名鬼听罢,着实吃了一惊,道:“只是冥府的定例也不知千世万世了,岂可更改,待我把这等天大理由替你申诉一番,你且等着,看能否从六道轮回而外,别开一道。毕竟吹鸦片的到得冥世,钻的是烂薯囊,轮回三百世,是要当那喷紫气的黑沟之蛆。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蒙县也唯有等待,姑念起刚才出口的“痛而且快”,这痛而且快四字乃是男儿的毒咒,一旦语出牙缝,即刻灵验。那小小鬼魅遁去无声,蒙县长惊觉一阵的剧痛,带了鼠齿的细碎之音,从腰间开始破裂。
     
       “蒙县长!蒙县长!”
     
       蒙县长痛醒。还痛,还没死,蒙县长想道,好一副坐骨盆,还痛,还没死。好。
     
       “蒙县长!蒙县长!”
     
       蒙县长探出头颅,黑沉沉的苍天吊着个牙营长的金刚脑袋。蒙县长振作了一把,道:“牙营长。”
     
       牙营长像一只报丧的乌鸦,噢噢地叙说战事。蒙县长眼见七个昼夜里变得纯粹的牙营长私底里如此珍念情义,颇感慰藉。牙营长带来四个人,把老叵拥上前来给蒙县长报告:“岬背丢了!哈,又回来了,是顾大梁送回来老叵几条好汉,他们是贴岬梁蹿出来的,生生缴了两挺歪把,杀四个日本鬼,省子弹哩,砍的!”牙营长说:“我那里还剩三十二丁,补上了,由老叵指挥,老叵很明白顾大梁的意思,就是堵死日本鬼的退路。”
     
       蒙县长早就盯住老叵了。听这一说,笑得甜蜜。蒙县长架了单筒望远镜看了很久很久。说:“日军全下海了。现在要花吃奶的力气把住岬背。”蒙县长叹道:“顾大梁!真诸葛第二!诸葛第二!”蒙县长又说:“日军这是从哪蹿出来那么多呵,三百七,三百八,少不了。”蒙县长要把他抬到岬背,牙营长说:“不可。”蒙县长跳了一下眉头。牙营长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日本鬼不是吃素的。蒙县长你要主持大局,你不能赌。”蒙县长哂道:“光头司令,等一枚冷弹?”牙营长说:“牙师长他们不可能听不到枪声,再说,穆副官也该见到牙师长了,岸上一定有情况。”蒙县长斜了一眼这个猪眉猪唇的福将,心中一颤,天下多少英才,一一都窘迫到这个田地。他说:“兄弟。我命丑,坐骨给打碎了,上半截说不准还热到什么时辰,走吧,看看热闹,也是个道理。”
     
       牙营长派了人代替辜马,和轿夫抬轿走。
     
       他们穿越不到半里的坎坷,如同历了沧海桑田。兀露的尸骸与刀枪,为有流沙而更显出冷凝的太古青石,洒了碧血,斑驳陆离,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寿鳖,苟延残喘,为有太古的青石而更显出悲苦的蓑草,饮了碧血,烂醉如泥。
     
       风雨如无处不在的女人,在天与地的剪刀口上,说些类乎大巫的箴言。
     
       到得岬背,惊讶的是蒙县长。他这才发现,岬梁的三里弧线切割的果真是两个世界,湾内沸着无以穷尽的深溟之碧,它是涡旋的,却是安谧的;湾外的数里长滩却是天造地设的刀剑之床,拍上来千般的横流,它是拂逆的,它是狂荡的,涨潮涨潮,有些海岸是从深海的底端沸涌而上的吧,这里不是,这里是劈啪的卷裹的挥洒的。日军可是不留后路的精进之勇,他们没选择稳妥的从长滩上亦步亦趋,而是选择了往深溟一跃,生死置之度外之后,但看那远航的帆船,誓夺那远航的帆船。可那两条帆船和两条篷船也不足以荷载四五百人呀,不,日军,纵然是山地作战的陆军,也受过万劫不复的海难训练,只要有一条能浮荷一个人的楠竹,他们就能轮流航渡三个人。不,在此之前,他的侧目是发现了这岬背的几刀峭石来得突兀,来得阴险,但这是威逼着海面,由于低洼,它却很容易被包抄。但一俟侧身进了峭石丛中,他被金属之音震憾了,这金属之音从何而来?蒙县长心中一颤,无名的恐怖倏忽而至。
     
       这是海啸的余韵,但那是哪一年哪一纪的海啸,却是不知。
     
       老叵与蒙县长在轿窗上握手,彼此没有正眼一看,类乎魔鬼的契约,订了就订了。
     
       老叵说:“有六名说是国军的便衣,可能是孟连长绑的,还活着。”
     
       蒙县长觉得有趣,侧目之后挑了石背一偶,挪了轿,说:“我来审审。”
     
       牙营长着人先牵来一个,蒙县长审道:“孟连长绑你,别无理由,你不但是个怕死鬼,还闹事。”
     
       这不是审问,乃是审判。那傲慢的兄弟跳了一脚,振振有词道:“我是专替牙师长……”
     
       响了一枪,那兄弟眼一瞪,一灰,砰然倒地。
     
       牙营长和老叵也吃了一惊。
     
       “此乃大奸之才。”蒙县长哂道:“得此大奸之才一祭英雄魂魄,不亦乐乎!”
     
       牙营长着人再牵来一个。这一个事前听了枪声,再一看地上的血尸还不住地弹脚跟,吓得瘫了。
     
       又响了一枪。
     
       那兄弟一仆就静了,腥血流碧。
     
       牙营长和老叵惊诧不已,抬头见蒙县长在翻弄他的枪弹,大概弹也不多了或者没有了。
     
       牙营长又着人再牵来一个,没想到那兄弟听也听了枪响,见也见了毙命,却嘎嘎笑道:“浪费了呵!我们还议过打仗的事哩。”
     
       蒙县长看那兄弟面不变色心不跳的模样,只笑笑,道:“牙营长,解了他,是杆枪。”
     
       牙营长解那兄弟。那兄弟果然耸耸肩甩甩臂的好不自在。
     
       牙营长又着人牵出第四人,第四人与第三人大概是好兄弟,扮鬼脸笑道:“真放人?大丈夫!”
     
       蒙县长还是笑而不语。
     
       牙营长于是又解那兄弟,牙营长着人牵出第五人,没想到牵不动,说那人晕软了。
     
       蒙县长哼了一声,道:“且留他软下去。”
     
       牙营长着人牵出最后一人,那人已疯了,仰笑不止。
     
       蒙县长补了一枪,让那兄弟好自去了。蒙县长说:“抗日体大,管他什么人,打起仗来,唯听军令,抗命的,天理不容。”
     
       老叵笑道:“孟连长就缺这狠心。”
     
       这时候大家才同时想到孟连长。
     
       听说孟连长的尸体找到之后,蒙县长垂了轿帘。蒙县长问,枪口呢?牙营长说,后腰。蒙县长再问,后腰?牙营长说,后腰。老叵说:“这是自己人干的。”老叵说:“也是个胆小鬼,抬的是长枪,枪响了,跑了,没打过仗,连第二枪都没补。”
     
       牙营长哭道:“孟连长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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