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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穆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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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牙营长没有日军来得快。日军以马队驮轻机枪和重机枪飘然而至,突然滑马,把枪械放了又盘旋回去。如是两趟,后面的步兵突然在火力掩护下跑到了枪械前趴了障碍,一时火力四蹿,大约三百步兵分两股背对背对岬角的乱石且战且进。
     
       蒙县长哂道:“穆副官,你不是当护难大臣吗?如果现在你们五条小船在海上飘荡,境况如何?”
     
       穆副官瞠目结舌。
     
       蒙县长突然暴戾,凝了一副痴眉冷冷地问道:“我说你穆副官跟日军干过仗吗?他们扒光了跳到水里,比鱼游的都快。你就划浆送师座的身家老小?还有师座惹不起的什么圣母娘娘?”蒙县长喝道:“你知道广州大战沉了多少广州财主老爷的舟船吗?海轮、渔船、客轮、盐船,都有日军的特高课,小火轮,炸了,小舢板,当靶子射击!你用木船搭人去等海轮?呵?你当什么副官?不是条好狗能当副官吗,好狗鼻子要闻一百里烟火,要把山上老虎,要把洞里毒蛇,统统给师座报出来!你!畜生,滚!”
     
       穆副官给喷懵了,蒙羞至此,竟只得浑身乱颤。
     
       蒙老爷扑上去扒住轿窗,竟不知道要骂要求要咒还是要哭。
     
       蒙县长缩进轿窗,叹道:“老爷,廷宏是你儿子,听廷宏一回吧,听廷宏一回。”
     
       蒙老爷惊得哑了。
     
       侧面枪声大作,不是原来那十几杆枪了,不少于六十杆枪,唯独没有歪把的串响。
     
       蒙县长又把头探过蒙老爷的头颅顶端,叫道:“孟连长,把顾大梁叫来。”顾大梁给叫来之后,蒙县长说:“顾大梁,你打算怎么把船拉到海上?”
     
       顾大梁胸有成竹,说:“我只要原来的人和枪械,再留船上的船夫。”
     
       “你怎么沉船?”
     
       “不见得要马上沉船,等他们近了,我们还能凭船玩一把。”顾大梁顿了顿,说:“风太大,洋火烧了也来不及,风把火一抬,船还是船。手雷炸,斧头凿,我想好了,得两手。”
     
       蒙县长略一寻思,道:“好。现在你两个人把穆副官带回船上,由穆副官下令,老少上马,要用多少马用多少马,枪械一律留下,短枪也留下。兄弟们全部留下,给穆副官一个带陆路的。违令者!用刀砍!不要响枪!孟连长马上带四十人枪赶到,岬角由孟连长指挥。顾大梁,孟连长,你们都要记住,三里岬石的优势,日军是不会放过的,半里内是他们的射程,要趴相反方向。”
     
       蒙县长又命令道:“孟连长,你不用等了,半路拦住牙营长,守住侧面高地,把伤残兄弟都派到岬角那边,要加到四十个,和穆副官的三十六个一起,可能没办法传令,兄弟,看你了。”
     
       顾大梁和孟连长都听明白了,他们不明白的是,蒙县长自己将怎么脱身。“蒙县长,你?”孟连长问。顾大梁知道蒙县长的意思,可他不等蒙县长开口,说道:“蒙县长,日军真要盯上了海面,这两里海岸他们都不会放过。”
     
       蒙县长勃然大怒,吼道:“我?我是北伐的!我是北伐的!北伐!我要谁放过?呵?我要谁放过?”蒙县长甩了头,猛醒过来,哂道:“他们是逃,顾不上的。如果他们是等,十里以内要躲也躲不掉。”
     
       两路人走散,只有两名轿夫趴在石头后面。
     
       一时间地老天荒。
     
       蒙县长垂下轿帘。枪声如雁,一阵一阵地撕得很细,鞭得很远。有重弹火轰隆隆巨震,但全都被沧海吞噬。与沧海相比,人与事都不值一提。蒙县长哆哆嗦嗦含烟枪,捏烟胶,擦洋火。他在黑暗里猛吸了一口,瞬时间千条万条的神经之虫把魂魄的秘穴啮破,于是千穴万穴的欲与念,都泉涌了涓涓细流,但这涓涓细流却受了莫须有的阻隔。
     
       蒙县长突然觉得失去了下身。
     
       没有了下身。蒙县长垂手抚弄了腿,那是别一种柔软,麻木不仁,像妖怪的肢无端地长在你的胴体上,再也不通世故,不通人情。蒙县长的指爪为之僵硬,仿佛苍黄雄鸡在污秽里爬着寻觅着,突然瞠目结舌,惊见了不可觅食的罕物,不是死亡的美食乃是生龙活虎的魔肢,怪于蛇而丑于蛤蟆,苍黄雄鸡怔了喙怔了爪,不是惊悸,乃是气绝。蒙县长依稀记得这便是他的腿,他的不可能断绝不忍舍弃的下肢,人不可以局部地死亡,上尤不能,下亦不可。蒙县长记住此时此刻是上半截活着,是上半截惊闻下半截死亡。蒙县长深吸了一口,犹如从上苍招了龙魂,鞭而劈之,让龙的真气直入肺腑,弥散于一腔之宇宙,蒙县长须得一种神灵,不是袅袅之柔,不是澹澹之淡,乃是三山五岳,一时五雷轰顶,坍兮塌兮,压之迫之,不求河岳再造,但求天崩地裂,要么碎作尘泥,要么巧夺天工,上身与下身的某一秘穴洞开了对接了通了顺了同生死共命运了,回复一元之体了,便是死而无憾了。但蒙县长的胸腔还是让一阵郁闷弥满了,鼓胀了,他万念俱灰。他是乱世百年里最伟大的北伐的最倒霉的宵小之命,他是被最炽热的枪弹击碎了右耻骨和坐骨。在几度昏厥的椎心之痛中经年累月地领教了骨碎的苦厄,是骨碎使他正视了悖戾之命,从古诗词的慷慨悲歌到一统河山的民国狂想,从视死如归的北伐到奄奄一息,从行尸走肉到忍辱负重,没错,鸦片县长也是县长,民团团长也是枪管的主人,但天上的雨地上的露都没有上苍的眼睛繁多而澄彻,上苍洞见了他的宿命之穴,借了一枚仇人之弹,再度穿越!
     
       俗人不可以凭半截生身猜度上苍,可蒙县长忍不住猜度了,他猜度战争的那枚将硫黄星火压缩而成的噬命之果,何以如此巧妙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砸着了他的忌讳之穴,无它呵无它,只有上苍的仇怨之弹才会有此神圣的穿越。
     
       而这种裹着缠着魂灵之丝的神圣穿越还夹带了某种陌生而又熟悉的哀鸣。
     
       不,是一个人的呼叫,一个呼天抢地的女人不住地重复一个符号,这符号也是这么陌生而又熟悉。
     
       这陌生而又熟悉的符号就是蒙县长自己。“廷宏——廷宏——”是呼叫着蒙县长的爱称哩。
     
       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嗓子就是妻子穆圆圆。
     
       穆圆圆是趴了一匹颜色比她的青衫更沉重更单纯的黑马,钻出岬背的乱石堆,踏踩了未冷的尸骸与比尸骸冷峻得多的沧海桑田的残骸,穿过硝烟裹挟的风雨或者风雨裹挟的硝烟。她是从蒙老爷的绝望之叹里惊知蒙县长轿子的方位的,她和她勒得只能面对苍天的马直奔蒙县长,她没想到她相当于直奔死亡。
     
       蒙县长艰涩地将头颅探出人字形的轿帘。他静静地望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声的穆圆圆和为穆圆圆擂鼓的马。在此之前他曾从望远镜里端详过,也是青衣的古陵老像一只糯稻青虫一样,从那乌龟状巨石上携了炸弹往下滚,之后是他听不见却看得惊心动魄的慌乱,之后,轰然爆炸。对,这时候穆圆圆不安地不祥地惊呼着狂奔着,穆圆圆的惊呼与黑马的铁蹄是持续不断地爆炸,在他天灵的低空发生,他的精神被无情地撕裂了,撕作了纷纷,无情地鞭挞着。穆圆圆,站也站不稳的小脚女人。穆圆圆,一俟上了马就能盘旋狂奔的烈女。穆圆圆与蒙县长他们不像夫妻,像父女。蒙县长在虚伪的蒙老爷的眼色下度过了阴郁的少年时光,蒙县长的灵性与智,全像蛇一样钻入了冷酷之壳。蒙县长的蒙老爷所给予蒙县长的无以穷尽,是看不见的阴魂;而她穆圆圆的老爸是个可以大打出手的奸商却不可以稍有变通的旧乡绅,她老爸给了她一掌大的精神阴影,却给了她应有尽有的珠宝。她的幼女时代是在恐怖的缠小脚的时髦里惊吓的,她在奶奶家发现了仆人的脚从爬树到游泳都胜于禽兽,她的造反就是逃掉。她拖了一双伤了筋骨的萎缩的小脚到外婆家住到十二岁,因为老爸不相信外婆家的私塾先生,用轿接不回她,用马。她无礼以至于惊世骇俗,她在上学堂的第九天,弹了烤手火笼的火炭烧了时髦女先生的一只洋纱手袋,没想到那女先生的夫君是个革命军人,害她老爸赔了六十光洋,还在学堂贴了一张“有女无教自罪书”,十三岁那年炮花节她跟中学的男生赌狗咬铃,赢了六光洋,男生没兑现,她花五十光洋买了镖局的手下把男生绑了吊在赌狗场,双双被学堂开除了。她在镇上憋了一年,老爸答应她进城读女师了,可战事起了。先是革命党起哄,再是旧军阀要灭新军,而“赤匪”又攻入了县城,这时候她疯狂喜欢《七侠五义》之类,废诲淫之书而攻诲盗之书,说服老爸要入武馆习武,只是小脚颠得难受,去了三个早上,自暴自弃。当时城里收了十三次军征费,老爸起心要逃了,可北伐开始了,北伐军神勇莫当,传成了天兵天将。有一夜,她家大院抬进来一个北伐“大英雄”,她为“大英雄”的刮骨疗伤感佩不已,等“大英雄”能喝酒说话了,她和“大英雄”争论孙文的“知难行易”,争到半夜,“大英雄”把她给强暴了。她问“大英雄”娶不娶她?“大英雄”说娶她,她就跟“大英雄”约法三章。最后的条件是,若是他“以雄性之暴力逞能,恃强凌弱,则受辱一方可以毒药或暗杀复仇”。最重要一条是,女不达十七,可不生育。她是没想到,她的巫医为她“怯夭”乃是取的酸攻俗法,“怯夭”数次,她已丧失生育能力。她为此也纳闷了一回,问蒙县长,蒙县长说是因为他吸鸦片,等日后国泰民安,他把腰骨治了,也把鸦片瘾给除了,生儿育女,没有疑难。她又于某夜萌生大愿要唱戏,跟蒙县长说了。蒙县长先是怔了,后是惊了,再就笑了。蒙县长说:“好哇,只是听说,有颜色的戏子早晚是要跟了野爷跑的,你若唱戏,每出门,必得把首饰先交我保存。”她听了这恶毒的玩笑,一把夺过蒙县长的烟枪,嘎一棍打了蒙县长一个额头冒泡,嚷嚷道:“就这么定了!”她真买了戏服,拜了戏师。等她老爸弄明白当了媳妇的女儿要当戏子,花银两买了撒野丐帮换了衣饰到戏师的功夫楼上去哄笑她的小脚,她才一赌气把戏服给烧了。烧了是烧了戏服,可戏根就长到了心里了,从此变成一个戏痴。穆圆圆是蒙县长心里怎样一块心病呢,只有壮岁白眉的蒙县长才心中有数了。这时辰蒙县长看着狂奔而来的穆圆圆,柔肠是给竹刀剪过一般,上苍忍见一个快乐天使直奔灾难。
     
       穆圆圆在两丈外滑马,扔了缰绳,直扑轿窗,她扒着了骨棱棱地倒扣着烟枪疙瘩的蒙县长的拳头,一口热气喷到蒙县长惨白的鬼颜面上。她很惊讶,前所未见的蒙县长的惊怵有如冥纸。
     
       而蒙县长无论如何弄不明白她是怎么穿过弹火的烟岚。
     
       不祥的清晨之晦湿透了苍暝的衣襟,为有一鞭一鞭的沧海的阴风带雨,穆圆圆更显明媚。她像朝圣一般单纯,她有如此的依恋,她还是个淘气的女儿,她像是来讨她的慈父一个原谅。她说:“哇,你们家全烧了!全烧了!你在这里?你们家全烧了!”她说:“嗳呀,你们县城都是烟火呵,死了很多很多人!”她说:“我们快走吧,听说日本鬼全上了十万大山,他们是攻打南宁,他们要把中国南边全占了,我们赶快回广州吧,他们说广州空了,日本鬼全过这边来打仗了,广州空了,我们马上到海上搭船吧!”
     
       蒙县长笑道:“你不是说广州的戏子都往北海来了吗?你不是在县城听《玉剑女》了吗?广州可能是空了,不过,唱戏的人了跑光了!”
     
       “笨蛋!我不是学过戏了吗!我要买个戏班!《玉剑女》我就差几段了!”
     
       蒙县长问:“你听谁说广州全空了?”
     
       “哇,你不知道,跟老爷船上的是什么人呀?军长的家小噢!她们跑昏了头了,从广州跑到北海,这回要回广州,船给劫了!现在改骑马,要回头到牙师长那里等,那不等死吗!”
     
       “你现在是信《玉剑女》,还是信军长家小的话?”蒙县长笑问了,又说:“我听你一次。”
     
       穆圆圆嘎嘎大笑,她闭眼想了一瞬间,幽幽叹道:“都信不得噢。”她说:“日本鬼既然是从广州过来打南宁,那么回广州的船不要跟日本鬼的船撞上了再撞上吗!”她幽幽笑道:“她们说要出奇制胜,说的跟她们的长官老公一样,你说她们当长官的老公不白当了长官吗?他们是带兵打仗的,知道哪是里是人哪里是鬼,身家老小噢,他们要藏哪里不得?不就小老婆吗,不就金条银锭珠宝首饰吗,要怎么收怎么藏谁敢惹他们哩,不了,他们就拉在身边,身上着火了,才要她们躲起来,躲鬼躲进庙了!”
     
       蒙县长在绝望里得了一缕希望,这一缕希望变成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抓了这根救命的稻草。他说:“你知道县城回不了,北海是日军要路过的,广州呢,也靠不住,真聪明。”
     
       穆圆圆眨巴着眼将信将疑,她问道:“你真信我说的?”
     
       蒙县长颔首道:“信。不过,就这一回。”
     
       穆圆圆一时很神圣,她搞不明白是她自己人神圣了还是她的话神圣了,她知道当她是小孩的夫君不会轻信什么事,更不会板了脸听她的话。她眯了眼笑窥蒙县长,她得提防蒙县长把她当小孩哄她。她神气活现道:“嗯,廷宏。”
     
       蒙县长吃了一惊。
     
       “你突然丢了那么几天,正好日本鬼又进城,嗯,我都生你气了,知道吗?”
     
       蒙县长心里扑通了一下。
     
       “你上山,我猜你是到你老岳丈家了。”穆圆圆振振有词,道:“嗯,不过嘛,本人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知道你到老岳丈那里叩个头留个光洋什么的,也不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事。至于你会不会招惹那老婆,难说了。”穆圆圆又故作老沉,一字一顿道:“嗯,不过嘛,本人也算是读过一些诗书的人,能明白你死了虎头、虎脑一对儿子,多大的难处都担了。你这身骨头,愿意撑到你老婆面前去说个错,求个饶,也算天地良心。”穆圆圆忍不住噗嗤笑了,诡秘问道:“真听我一回?”
     
       蒙县长险些啪哒下一串泪来。他不以为这是穆圆圆在玩笑,他以为这是苍天动了恻隐之心。他深信穆圆圆是苍天的一个精灵,这精灵像一颗彗星坠落在他曾经绝望的沼泽里,他向来负罪,一直觉得自己在辱没她,玷污她,毁灭她,但光明恰是在毁灭里光明,牺牲恰是在神圣里牺牲。她给他带了多少次的惊喜,无数的惊喜缀成了他醉生梦死的壮岁,如果今日是他的末日,那么,作为天使,她的最后一吻乃是上苍的诰命,他正了正衣襟,头颅端正,说:“听一回。记住,就这一回。”
     
       就这一回!
     
       穆圆圆吓一跳。她可从来没领教过她夫君这等严峻的态度。穆圆圆的命有多大?大到如一个男儿玩世不恭,放浪形骸,惊世骇俗,大到在枪林弹雨里如沐春风。她遭遇了所有遭遇,却没遭遇过战神的目色倾刻冰化雪消。她的宗教阴魂像青苔一样瞬时爬绿了心灵的底端,她一时心如止水,说:“我打算给你们蒙家也生个小孩了。”
     
       蒙县长盈了一把壮士的浊泪,这是从何说起?
     
       “嗯,不信?”
     
       蒙县长信所未信,未信所信。
     
       穆圆圆生怕蒙县长当她这是痴人说梦,颇受了些委屈,喃道:“我知道你恨我就恨这一点了,告诉你,我也恨我自己了,也是恨这一点哩。得了吧,我们打个平手,忘了它,重新开始。”
     
       蒙县长颇为甜蜜地笑掉了多余的泪浆,血眼一时如玛瑙的出沐,炯炯有光。他说:“说得好,我差一点还后悔带你回来,现在不后悔了。你后悔吗?”
     
       穆圆圆抿了猩红的唇,若有所思。
     
       这时弹火弹奏的伟大乐章一时陷入一重时间的陷阱,沧海大吃一惊,迭掉了千重万重的破碎之后,重整旗鼓,在遥远的不可抵达的深思里拔出一柄横扫千军的寒剑。海岸为之战栗。枪声倏忽发冷,弹火倏忽冻僵。些时此地,穆圆圆因为矮蒙县长一截,她是趴的轿窗,所以她当作这是万无一失的隐蔽之所,而蒙县长高她一头,蒙县长看见的是蜿蜓的海岸此起彼伏,不平处皆枪,空灵处皆弹。蒙县长更没有能蜇身的一隅再续这喁喁的人伦,但他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得挨过再挨过,不是挨过生存的机缘便是挨过生欲死念皆堪胎死的瞬间。他读这不住地呵着香岚的穆圆圆,读着天使之书,读着墓志铭的断裂。他何悔之有?金巢为开,红颜大遇,生于乱世而得噬命之剑,冥府有他的至亲与至爱呵虎头、虎脑,世间有他的肝胆两昆仑呵鹞与穆圆圆,对,冥府的一代雄王是阎罗,人间的摧肝裂胆,不是有个蒙老爷吗,此岸与彼岸,亏得有偌大的沧海评而估之,一样的,一样的呵。蒙县长想到枪林弹雨其实就是声乐的沧海,它也是评估此岸与彼岸的,横流的沧海与竖鸣的战乱,两相无怨却也是两相投契的呵。蒙县长说:“你没生育过,说了是吓你,很可怕的。”
     
       穆圆圆嘎嘎笑道:“哈!休想骗我!”
     
       蒙县长为穆圆圆诡谲的笑而略略犯了狐疑。蒙县长为这诡谲的深邃与隐忍而欣喜,他愿穆圆圆藏人所未藏,能人所未能,他有一种不祥之感,若无神助,死劫难逃。他希望穆圆圆是逃出死劫的精灵。瞧,她的眼波神妙无伦。蒙县长笑道:“现在我知道,天下没人能骗得去你。”
     
       穆圆圆颔首。她犹豫了一下,阴惨地笑了,她说:“嗳呀,我该告诉你的。”她瞬间老去,幽幽叹道:“就在我刚发现你有一对儿子的时候,记得吗,那时候我们老吵架,你都原形毕露了。你是个封建的小老头,你把我当做陪你开心的鸦片,你骨头寒了酸了抽鸦片,你血胀了气粗了你就抽我。嗯,我只关心你爱不爱我了,我发现,一说到你的两个宝贝儿子,你心就乱了,你两个宝贝儿子才是你心头一块肉,我么,只是你嘴里一块肉。嗯,老娘要造反,哈哈!”穆圆圆是盯着蒙县长的脸说这话的,她盯着蒙县长青一块白一块紫一块的脸不住在变,开心极了,道:“不过嘛,老娘的造反乃是最最愚昧的,简直从封建社会退到了奴隶社会,老娘是作茧自缚,记得吗?我跑了五个月?记得吗?”
     
       蒙县长几乎透不过一口气,让穆圆圆突然发问,颤了一把。他当然不会忘记,正是有那段颓废的履历,他才明白他不是将相之才。他的刻骨铭心,乃是女色。没错,那半年他快疯了。
     
       穆圆圆说:“我到外婆家保胎坐月去了。嗯,我是守了整整五个月足不出户哩,读什么呀,读了《金瓶梅》,读了《石头记》,哈呀,我像谁呀?”穆圆圆嘎嘎笑着,一波一波地笑着,只看蒙县长的尴尬,放怀大笑,末了她说:“老实说,我是林黛玉,可我爱潘金莲。嗯,我是林黛玉,可我爱潘金莲。林黛玉闷死自己,潘金莲纵死自己。一个错恨到死,一个死得真恨!”
     
       蒙县长骇然。他的少年时代是窃观了几回《金瓶梅》,却是读不进《石头记》。他这时的惭愧有三层,一层是枉为书生,一层是猥其秘,一层是缺憾自曝之勇。而穆圆圆弱女子一个,轻若一苇飘萍,英雄巨眼,读也读了,思也思了,说也说了,了无挂碍,证之以出污泥而不染,异也在目前,奇也在目前。
     
       穆圆圆叙道:“我自知女人,不过尔尔,未老先衰了一回,我就想呀,殊不论生男生女,只让他当个和尚!我真请了隔篱法师说法事呢,花了银两呢,我想不对,这更懵人了。我想,殊不论生男生女,让他学个鉴湖女侠。嗯,你知道我把《七侠五义》读了多少遍,那时候我又读了一遍,可我就羞恼,这年头枪呀弹呀,哪还是剑在说事呢?再说,当捕快,什么货色!吃镖局血腥饭,与道义何干!哈呀!殊不论生男生女,当个大律师吧!我真到酒馆约了个大律师哎,以为我要打大钱财官司呢,听我问,怎样才能当律师呢,大律师就笑了,说,这我可不知道。我是大律师,我是专打律师打不动的官司;律师打得动的,犯不着我出手。要问怎样才能当律师,那得找律师。嗬呀,气人呀,我说好哇,那,你大律师知道是我请,你来了,我又不是律师,你干嘛来呀?大律师就笑了,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外婆名分大,我是冲你外婆家的名分来的。一来呢,我能一睹旷世佳人之风采,二来呢,银两是现收的。我说,那,要是我告诉你我没官司打,你不白来了?大律师就笑了,说,都说了,你请我到这等酒馆来陪人吃喝,两得了。再说,我是按时辰收银两的。哈,真吃,真开心,真按时辰收银两。我没打官司呀,不过,我干嘛要问人家怎样才能当律师呀?”
     
       蒙县长听得一咋一咋的。
     
       穆圆圆叹道:“唉。我外婆是领教过我小时候造反不缠小脚的,知道我脾性,知道大事说不住我的,就监督我吃的事。哈呀,一天几盅蒸呀炖的,哪吃得下呀。外婆说,你蒸炖不入味是你没睡觉,一天瞎捣腾什么呀,我想我捣腾的事也太多了。外婆把我牵到大镜子前面照了照,哇!丑死啦!我怎么只剩一把干瓜脸丝瓜脖颈了呀,稻草人头人颈架在一个大锅头肚子上,腿呢,细得摆风!外婆说,你躲一边看你的女仆吧,女仆餐餐吃你的汤料,看看女仆吧,女仆往镜子前一站,呀!女仆变成我我变成女仆了。嗯,嗯,嗯,我认了,我认了,我就到洋相馆去花银子照一张骷髅相片,照相师傅都吓住了。我去领相片,轮到我也吓住了。真是骷髅照相。我藏了,呀哈,藏在哪里我不告诉你,永远,我要给日后的小孩看,要给你看,看了我还藏,藏在哪里我不告诉你,我只是要你看看我怀胎有多难看!”
     
       蒙县长吊了一截舌头,舌头又吊了一串精涎。
     
       穆圆圆惨然一笑,说:“可惜胎死了。外婆骗我说那胎是妖胎,把我的精血吸干了,太大太肥了,生到一截,死了。”穆圆圆为此双目泉涌,但那不是泪,而是银水,闪闪发光。
     
       蒙县长为天地的一道寒光鞭醒,乌紫的唇舌绞扭了一下。
     
       穆圆圆说:“廷宏,我对不起你。”
     
       蒙县长听不得这句话,他把握烟枪的手换了,伸出骨棱棱的右爪,轻轻地压在穆圆圆温柔的腕上。他很惊讶,他的蜡黄与穆圆圆的皓白恰如蛋的白与黄,但不是黄在白里,乃是黄白相间。他看着自己的一串浊泪吧嗒一声落在蜡黄上,蜡黄的透明瞬间变成了金色。他说:“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这大人先生的话呢?要说对不起,我三辈子对不起你。”
     
       “不对。”穆圆圆说:“这些年,我一直跟我的小表哥来来往往,我爱我表哥,从小爱我表哥,只是过去不知道那竟是爱,天理人伦之爱。我说我是林黛玉,你笑话了,我不是说我漂亮,漂亮哪能比呀,学养啦高雅呀那能比吗,我是说我的心病,我的心病,我能待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是因为我心里只有我表哥,我表哥留洋去了,你不知道,这是命。在日本占领广州之前,我偶然看了我表哥的信,我都要舍弃你出洋去了,这是命。还是你那对宝贝儿子,你那对宝贝儿子都死了,我比你难受,说了你不信。我就跟你回来了。这是命。廷宏,我真对不起你。”穆圆圆趴轿窗嘤嘤而哭,她说:“这几天你丢下我,头一天一夜我还恨你,后来就把你忘了。这几天,我只想我表哥。迁宏,这时候我才知道,你是在这里等我。”穆圆圆抬起头,说:“你真的是等我。看,你都是半个死人了,你还等我,我知道,你死了也是等我。是这样。天呐。”
     
       蒙县长有些慌乱。他这是在鼓捣着口里的烟枪,手摸蝙蝠膏,再捣洋火,但他僵住了,他听得一阵激越的枪声,他听出来这是两军咬着了打,这时候是走人的时候。他盯着穆圆圆,想了想,动着了浑浊的嗓门,说:“听你亲口跟我这么说,我死而瞑目。记住,你没生下孩子,你也对得起我,我听你母亲说了,你是多么了不起的女人。你现在嫁给你表哥,你也对得起我,我了听你母亲说了,我还看过你表哥的洋照,跟我的虎脑儿子一样高。你没见过虎脑,见了,你不会恨了,你看,我见过你表哥的洋照,我就没生他气了。”蒙县长也是盯着穆圆圆说话,他知道穆圆圆一句一句都听了,他还是问:“我说这两句话,你信吗?”
     
       穆圆圆眨也不眨眼,颔首说道:“信。”穆圆圆说:“我想你会这样的。”穆圆圆又说:“我在船上把穆副官的地图都背下来了,这里离湛江我姑妈家只有一百三十八里,我们走吧,走小路,我会请到靠得住的探子。”穆圆圆说着哗地把早已解了扣的几层衣领都扒了,陡然背转身。
     
       蒙县长一时骇然。
     
       穆圆圆把那么多的珠宝长带贴在脊梁上。
     
       蒙县长抽了一口凉气。
     
       穆圆圆提上衣领,又哗地扒了左袖口,她的雪白的长臂上华光四射,还是珠宝。
     
       蒙县长目瞪口呆。
     
       穆圆圆说:“说了你要吐。我藏在脏地方的一枚钻石,比你们蒙家大院要重上一倍。”穆圆圆盯着蒙县长一字一顿说这句话,看着蒙县长听明白了,才吁了一口香岚,道:“廷宏,我们只有一件事好做,死人太多了,我们生儿育女吧。”
     
       蒙县长颔首再颔首。说:“好,听我说,我让一个靠得住的人送你,你到你姑妈家等我。上不了路,躲着等也行。但你得马上走。”
     
       穆圆圆只是静静地盯着蒙县长说话。
     
       蒙县长大声喊道:“辜马!”
     
       辜马从乱石里跳出来。
     
       蒙县长吩咐辜马。
     
       可辜马听明白了,却抗命道:“蒙县长,我不能离开你。”
     
       蒙县长瞪住辜马不说话。
     
       辜马说:“让抬前轿的去吧。”辜马又说:“我一个人能背你,只有我能救你,蒙县长,苍天在上,只有我能救你。”
     
       蒙县长勃然大怒,吼道:“我要你去送!”
     
       穆圆圆不说一句话。她呆看了一眼蒙县长,和辜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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