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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九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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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庭的细雨像迷路的蟋蟀,把它的耙爪抓在枝叶上,抓在草尖上,沙沙有声。山是陡然膨胀的坟。鹞爬大榕树摘了一帽鸟笼用洋火点了,她们开始拢湿漉漉的干柴枝,把劈了心干心的细柴穿插其间,透了风,让火苗四蹿。蟆把短柄斧挥得像啄木鸟的喙,惊动山野。头尾两堆篝火爆响之后,她们开始在在一筒老柚叶水里净手,烘干了再过酒再烘干,这才开始在火苗上熏腊肉,过翎羽,扎小鸟笼大小的小竹楼,贴指甲细的红蓝纸窗,曲竹叶洞小眼扎作小马小驴小牛小狗密布小竹楼下的九十九根小柱下,衣食住行全祭上,弹了酒,开始祀奠。鹞起音唱至为金贵的《虺殇调》,是劈头从第三百八十一句唱起的,大家都知道错了,但没一个吱声,跟着唱,四人盘一堆火唱。落着泪雨唱那遥远的古调,像织布一样痛快。
     
       鹞一个人开始跪死殇,是趴着嘴对耳朵说没有声音的密语。说着就倒了她那只金镂玉雕的美人掌轻轻将死者的眼睛合上。鹞发现,所有的豪勇都死不瞑目,她的心就颤起来,舌头发木,她是用鼻子哼哼密语。这些面颜像她经年的恶梦,熟悉而又陌生,有时竟像她的儿子,有时竟像她的夫君,密语原本清香、甜蜜、温柔,像蜂鸣一样的神妙,但鹞发现吟到了第七轮子的密语却是冷酷的、诀绝的、刻毒的。吟到第十三遍,密语变成了鬼话,寒嘘嘘的。鹞突然记起来,《虺殇调》里说,同时死七个人是魃的陷阱,同时死十三个人是魑的陷阱,同时死五十一个人是魍的陷阱,而同时死七十六个人是地府的石楼塌了,地府的石楼是架在瘴气灶上的,魂一落到瘴气灶上,就像婴儿落在了紫蚁群里,蜷了曲了被万万副利齿了吮了,活活干枯掉。若是同时死了一百零八个人,地府的青烟就变成毒蛇的口涎,滴着了谁的脸,谁的脸将和青虫齿的树叶一样斑斑点点。天打雷劈呵。鹞咬破舌头,她只能念到第七十五个,念过第七十五个,她要狠心哑掉。但她只念到第十四个,天旋地转起来了。天呐,难怪大巫不传四十岁以下的人,她才三十三岁,她不配!
     
       癞哭着哭着就笑逐颜开了。癞苦到二十七岁,这是头一回遇着了开心事了。天下只有佛桃、佛寿兄弟知道她不是麻风病而是养竹鼠的时候才痒的。有一年她跟表姐到外婆家住,外婆只让她泡了几回柚叶汤,破的烂的红的蓝的青的黄的就脱皮了,粉白了,红润了。那是大年初七到二月十六的事,那年癞十七岁,癞从小就以为自己是麻风病,可十七岁才知道不是,十七岁知道不是麻风病,可二十七岁了还嫁不出去,癞该怨的都怨了。父亲为什么不让佛桃、佛寿当长工呢?佛桃五岁就能听懂竹鼠的话,佛桃家是世世代代养竹鼠的,人是单传了富贵。传说到祖上都下山请了私塾先生呢,可到佛桃父亲一辈就是兄弟了,他们家是为逃征兵败的,两丁,就得抽一了。先是哥哥当了壮丁,可半路跑了回来,让官府扒瓦了,还欠官府一笔钱,家就破了。后是弟当了壮丁,又逃回来,又给官府扒瓦了,再欠官府一笔钱,借了,借高利贷,有钱是树,越长越高;借钱是藤,不几年,藤腰比藤根粗了。兄弟躲,后来哥哥的就去当壮丁,一去不回了。弟弟的媳妇又生了佛桃、佛寿兄弟,顶不住债息了,就去赌,赌输了,没脸上山,讨饭去了。正巧赶那年天蝗下凡,不梳树不梳藤梳苞谷叶梳红茹叶梳瓜叶,枭寨饿死了三成,佛桃妈也死了,佛桃家还欠父亲光洋哩,父亲就问:“佛桃、佛寿,你们愿养竹鼠么?”佛桃、佛寿兄弟六岁四岁正饿呢,佛桃就说:“我能听竹鼠说话哩,我弟最爱窝竹鼠暖被。”佛桃佛寿就帮父亲养竹鼠了,佛桃小小就能爬树攀崖,头一枝金银花总是佛桃摘了打浆喂竹鼠。舔过花浆的竹鼠小红眼晶晶地发亮,吃起草来没命,睡着没命,父亲原先轮着总是三百只竹鼠,这回轮着养五百只竹鼠。过去竹鼠总逃出墙顶摔了让野猫叼去,野猫吃竹鼠不吃头不吃骨架,父亲的跟屁狗又把乱石上的骨架叼回来,父亲耗铜板和熟鸡请道公祛了几场,竹鼠还是丢,自从佛寿住进了鼠槽半年,父亲的跟屁狗就再也没叼回骨架了。第三年,父亲的竹鼠轮到了九百只,父亲算了佛桃、佛寿的工钱,债还清了,父亲心善,就问佛桃、佛寿兄弟是回家呢还是当长工。当长工呢,十六岁,主家就给娶媳妇了;回家呢,主家就买工打十八条大柱给架竹楼。佛桃兄弟都说当长工,就当长工了。没想到第二年,佛桃就起斑了,巫婆问过树神,不知道巫婆回什么话,夜里就有人把佛寿接走了。又不知道为什么,佛桃也走了。癞找到佛桃的旧家,旧家已经变成竹林,有一夜,癞应了梦,佛寿跑来看她,说了许多开心话,佛寿脸上的斑掉了,脸圆圆的像只十月的大柚子。很奇怪,以后每次癞在夜里哭了,第二天佛寿就来看她了,又说很新鲜的话,佛寿都识字了,说话一套一套的。又过了两年,癞身上起斑了,又痒又烂。巫婆问过树神的第二天夜里,癞就给送到一座小庙里住了。癞哭了三天三夜,父亲送饭的时候癞用镰刀割了父亲的手,把父亲吓倒了,父亲才告诉癞,说癞得麻风了,癞吓得疯了,癞疯了多少日夜呢?癞不记得了。
     
       癞就记得,有一次佛寿逮住她的手破嗓子喊道:“癞,你不是得麻风的!”后来,外婆坐轿子来接她的时候也说:“癞呵你不是得麻风的,跟外婆走吧。”癞在外婆家才五十六个昼夜,病好了。癞又念起佛寿了,佛寿就在夜里来看癞了,又说了许多开心话,可是佛寿一去就不再回头了。父亲把癞接回家养竹鼠,癞又起斑了。癞知道她不是得麻风的,还有外婆和佛寿知道呢。外婆死后,癞就更念佛寿了,这天下知道癞不是得麻风的就只有佛寿了。可是佛寿为什么不再来看她了呢?有一次癞围了头巾乘夜出了寨子到铁匠佬那里去打听佛寿的消息,铁匠佬说佛寿过瓶子崖当和尚都多少年了。癞就跑到瓶子崖找佛寿,佛寿很开心,可佛寿说他不能回枭寨,他们家欠乡亲的欠官府的债是还不清了。癞回头就封了银锭去送佛寿,佛寿就哭了,说还了债也不能回枭寨,他兄弟都不能当壮丁了,要回枭寨,要抽一丁哩。佛寿不收癞的银锭。癞回家又想了很久,癞又送了一双鞋给佛寿,佛寿就哭了,给癞说了比《虺殇调》还古怪的“六道轮回”,癞听得皮惊肉跳,回来身子三天不痒,慢慢思索。佛寿说地狱道,饿鬼多不容易讨得一钵狗粥,呼地又被地狱道的猛火烧干了,要吃那干灰,呼地又来一阵辣椒火,把干灰打成焦烟。佛寿说着大道理哩,自己就掉下眼泪了,说到他们兄弟俩下山讨饭,狗咬人打都是因为他们的斑脸,后来兄弟用火炭涂了脸,人也怕了狗也怕了可就没人敢倒粥了。他们兄弟是碰了得道人给指的路才上瓶子山的,一进庙,身上的斑就褪了,疤就掉了,过了九十个昼夜好日子,庙里就进有枪有银锭的官兵官吏了,官兵官吏当和尚可厉害了,要人搔背要人搓腰哩。癞听心惊肉跳,佛寿说得失魂落魄,不过有一理是说得明白了,阴间阳间是杆秤哩,活着吃了多大苦,死了就享多大福,佛寿的话癞听得明白,快快死吧!这回哩,也不知道佛桃佛寿兄弟是哪天哪夜下了瓶子山回枭寨了,说这回佛桃出山,官府的债就清了;佛寿出山,乡亲的债就清了。要是活命回枭寨呢,日子开头了。癞就一路上心里擂鼓,佛寿要是掠了一驮宝贝活了回枭寨,认不认得她癞哩?好啦,死了,佛桃、佛寿兄弟都死了。癞亲眼看了又亲手翻了,佛寿是垫了三个仇鬼给敲死的,三个仇鬼也饮了枪雨死了,死了还压佛寿,是苍天要让她癞见了佛寿死哩。瞧,死了多干净,不会“青树乱冒芽,青藤乱长心”了,佛寿是天下唯独知晓癞不是得麻风的人,佛寿也知道癞是天下唯独最念他的人。死了多干净,在冥府守着。癞亲手缝了佛寿的刀穴,三眼刀穴哩,癞是一针一眼地缝,缝稳了吹风一抹,咒道:“你等我!你等我!”哈,癞伸指头点了一点,原以为佛寿的左腮上伤了个洞哩,是女人酒窝!癞唱着唱着,抹一把泪,是凉凉的泪。
     
       都知道十四岁的疳翻尸体像翻被子一样是急着找她的堂叔灞,她堂叔灞是堂伯用一头青牛赔他进乡长私塾破了蒙的,能合《康熙字典》跟医仙识《本草纲目》哩。疳刚咳的头一年,灞让疳上他的马下山住医仙家里三个月。不咳了,她妈死湿胎,她爸就用马驮她回家养三斤重的弟弟,她弟弟长了,她又咳了。灞的哥炜抽筋病三年了,这回灞是应一丁出山,疳是顶犁地的大弟出山。疳的大弟早就劝她下山住医仙家里治病,只有疳才知道,她得有银锭,药饵都是海里的珍奇呢。疳的小弟也三岁了,夜里要跟听疳的咳嗽才睡得着觉。灞就说,明年天一暖,拴也要把疳拴下山治病了。就为这句话,疳笑了又哭,哭了又笑,她一喘就红脸,一咳就红脸,停了不咳,脸就青了白了。枭寨的人都怕疳的脸,刷刷地变。这时候大家看疳急得直喘,喘了猛咳,癞就笑道:“疳,你是急了要见灞呵?”疳吓一跳,气咻咻道:“你咒我灞?”癞又笑道:“要灞活着,你急什么?”疳听了一想,羞愧得很。她这下怕见灞了。她怕见灞,却怕漏了不见灞,不免就琐琐屑屑地更怕灞是破了碎了。鹞是嘱她对指爪的,她就钳了这一只那一只断肢断爪的拿捏着哭了,她怕细的小的是灞,又怕粗的长的是灞,跪着趴着魂早就丢了。大家知道她这么对断指断爪一准会错接错连的,可大家装不见,唯有癞多看了一眼,哇地吓倒。大家去看,原来疳真接错了,把一只少年的断腕接到一个老汉的断臂上,而且,细看了,大家都要笑倒,那是左腕,接的是右臂。疳唱着唱着想到她换那错接的腕和臂,拉了半天拉不动,她猛地想起来该拉的是腕而不是臂,自己抽搐了一阵子,全身都冷了。她这时感觉那熊熊烈火燎的却是阴气,她唱得口干舌燥,就是身子冷。
     
       瘿是上个月才从六姐的婆家回枭寨的,枭寨传说瘿疯了。瘿的同年告诉她,她觉得枭寨的人才疯了呢。瘿有七个姐姐,全嫁了,瘿不耕不养不织不绣,一个姐姐一个姐姐家里去住一些时候,两个弟都下地干活三年五年了,她还悠荡着。她母亲生下小弟那年就死了,她父亲当人的面总是叹气不说她懒也不说她不听话,她就更神秘了。她十四岁之前爱穿老人的长衣服,走路一抽一抽地要缩不缩。可十六岁以后,就爱穿小衣小裤,走路风风摆摆地要倒不倒。这回原本是抽她大弟出山的,她闹着入九凤,大家都怕她,可鹞说要她,就要她了。她敛尸戴洋手套,说那手套是她那个嫁到镇上的四姐给的。她正错骨拉歪肢,一掌是一掌一手是一手,果然像男人一样精准,对上了颈脖腰骨腿肢臂骨,还啪啪啪啪地顺拍一遍,叫死尸服服帖帖躺端庄了,再把衣裤拉了抖了,一针一针缝上,再拉了抖了,果然冠是冠,领是领,襟是襟,袖是袖,腿是腿,鞋是鞋。她还有模有样掏一掏尸衣的某只袋子,笑笑,也不说一句话。这回她唱的调子和大家的调子可不一样,没人敢说她。
     
       宄才十五岁,还怕死人,她剪尸布,哆哆嗦嗦总留长两寸三寸,鹞看了就比画说:“一寸也不要多留,我们只驮了一驮白布,怕不够呢。都是兄弟,不够了我们对不住死魂,多了我们多扎几束白旗吓鸟吓人吓鬼,你要记住。”可鹞一走,她又慌了,还是多剪,一次她量着量着忘了是量人,跟那死人肠子量了七尺。鹞不忍说她,就教她合布头摸尸体的头和脚跟,她就明白了,闭眼睛摸了下剪,不多一寸不少一寸。宄可能干了,她唱古谣像纺纱一样缠缠绵绵的只是低头哼着。她哑,可她的声调比一台纺机加一台石磨一起转着绞着还震心震肺。
     
       悯是七岁被人熊抱去三天才聋的。悯是人熊抱过鱼梁的时候失爪掉的,人熊跳水再抓她的时候把石墙踩塌了,三丈石墙轰隆隆震了,瀑布百里的十三座寨子都听闻了。千块万块石头没砸死悯,就一块石头砸死了人熊。猎户耕户织户找呵找呵找了九天九夜,还是狗隔水闻着了半个死人把悯闻出来了。悯哑了一年,说话了,又聋了。悯美丽又乖巧,可没人敢娶悯。十四岁那年,悯担八角下了一回山,一个镇上的老爷就娶悯当妾了,第二年抱一个脚萎的小儿子回来,是那老爷死了,大婆不让儿子在镇上长大。第二年,悯跟外乡的老铁匠走了,可半路又回来了,等她生了第二个儿子,背小儿子下山去拜坟,枭寨才知道外乡的老铁匠是在天桥上摔死了。这回悯是顶十六岁的儿子出山。悯什么苦厄什么凶险没见过?悯枕的尸,真是睡着了一样,仰是仰,正是正,摆是摆,甩是甩,谁个生前死后不听天呢。听天,那眼不瞪不眯,那嘴不咧不翘,也不知道是扭着哪根筋顶着哪块骨,别人总是抹不平调不顺的,要悯一掌一爪地抚呀梳呀,平了直了松了和了。这时悯唱得很轻很轻,像风像雨,一句一句地都入了泥土里去了。
     
       悛是唯一目睹过大巫亲手把她生下的怪胎掐死的人。悛才不信怪胎是她生下来的,悛总是疑心大巫把她的胎儿给调了,大巫掐死的是大巫生的怪胎,而她生的胎儿被大巫给偷走了。可家婆和她的姊妹都说,大巫是家里见你生下怪胎才牵骡去请来的,九月怀胎,谁能见你生了胎儿才呼天抢地能生个怪胎来换你的胎儿呢?悛第二年又生了一个怪胎,这一回她抱着护着不让谁动,但她只抱了三个昼夜就疯了。她说是奶她的胎儿,却拿了绳子吊在竹梁上,她要死了要死了却给救活了,她给救活了,怪胎却死了。埋了夭殇之后她自己病了一年。这一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个长大了的怪胎。后来是她善良的家婆带她下山,在镇上收养了一个乞丐的儿子,她又病了一年。病了一年,又养了一胎儿子,她觉得自己的病全好了,恶梦也没有了,可她很奇怪,枭寨的人总像看一个鬼怪一样看她。这回他养子十七岁了,她就顶她养子的壮丁,可她的养子不听话,还是来了。养子说是顶下辈的,乡长还发了榜文当枭寨老少认账。这不,她的养子龛死了,是趴在一块大青石上死的。她一趴上去就喊冤,可鹞和姊妹们上下左右细看了很久,龛是双手把着大马草铡,石头下躺着两具仇人的尸体。鹞说:“不,龛赢了一个。”悛哭着也看了也想了,抱她的养子说:“龛呵,你就是我那两个死胎,他们一个只有一半,合成你一个人哩!”怪了,悛不再哭,她把枭寨的独眼的半眼的尸体都抱到了一处,又去翻仇人的尸体,把独眼的半眼的尸体也抱了拖到一起,鹞吓了一跳,说:“万不可呀!仇人和兄弟怎么能共个坟穴呀!”悛这才不拖仇人的独眼和单眼尸体了,可还是把仇人的独眼和单眼尸体放在了一起,垫了蕉叶,盖了树枝。祭奠的时候,还送过去一份酒肉。大家提心吊胆,这是千万千万不能让枭寨的活人知道的,不过这时候听悛唱着唱着,倒是有章有法,没一句岔的,证明悛的疯癫停了,不会再犯,大家才稍稍缓了一口气。歌调于是悲喜交融,低昂趋了低昂,高亢合了高亢,恍拟黑暗的牛角号的阴风,一时笼罩了旷野。
     
       魉是个例外,她唱了停,停了唱。她是九凤里最能记古谣的歌仙,可这时她面前摆了几只断腕和一小堆指掌,她是放在篮里对颜面的,终于没对得出来,这会儿她在想着记着,她必得在唱完《虺殇调》的时候弄清了想好了。这个六年来在几个情人之间爱着恨着逃着躲着欠着赔着的妖精,她究竟不忍见魔鬼男人身首异处,更受不了他们身上的肢节断了筋骨断了血脉。爱可以陌生甚至可以埋葬而骨肉不能割舍,自己牺牲是一回事,丢人现眼又是一回事。一首古歌埋葬了多少代英魂和夭殇呵,埋到亲近,却是多么的不同。这个多少豪勇要娶要杀要埋要卖的妖女,这时候歌喉哽咽,有声没调,无声而歌。
     
       蟆心胸平和,她是拉竹的时候失手滑了一杆三丈长的楠竹把小叔的胸穿了,落得反骨女的恶名。她连死了三胎,是自己悔得太痛,是夫家咒得太惨,是枭寨怨得太深,这回她是顶了丈夫和二叔的二丁抽一来找死,可眼见枭寨为不知名不知姓不知来头不知去路的日本鬼送上这么多条命,她嘎嘎笑道:“咒我是反骨女,枭寨,贱骨头!”鹞吩咐她刷浆污,她裹了一拳布把血污搽了抹了再往豪勇们的净处涂抹擦拭。鹞见了骂斥道:“呀哈,蟆,你拿死人出气?”蟆说:“我是一人浆污一人净。是我死,我也求个干净。”鹞听了,骂不下去,说:“蟆呵蟆,好好积个阴功,回去生个好胎。”蟆说:“是这么念着,我才忍了大腥哩,换你们谁,手不软哩!”鹞听得也有理,忙她的去了。这回蟆唱的有声有调,她的蛤蟆嗓子阴郁而幽邃,同是古色古香的哀调,她唱得天昏地暗。
     
       一阵撕破肺肠的马啸惊醒了唱的和喃的九凤。
     
       是佛桃和佛寿的马。九凤都知道马离主人是马嘴环被勒了拉的,这下子马脱了口环跑回来了。
     
       鹞吩咐姊妹们三下五除二了断大榕树的奠祀,追马蹄在天黑前找到了枭寨豪勇们最后死难的栈道。
     
       马嘶马,马找马,她们先找到了驮粮草的马,拴着的马见了九凤都纷纷扬蹄喷气,口环勒着的马都让腥风给熏醉了。
     
       九凤眼睁睁看着三五十丈的栈道全铺了尸骸,心都碎了。
     
       鹞软了双膝跪了下去,半天喘不过一口寒气。
     
       暮色一爪把天地抓黑了。
     
       风的话很急很虚,谁也听不明白,谁都听怕了。风掀开每个姊妹的蓑衣,蹿进每个姊妹的衣褶里,把诡秘的话直吹入每个姊妹的心肠里去,风的每句话全是鬼话。
     
       鹞知道姊妹们怕黑。她仰不见树,上哪儿去摘鸟窝呢?她叫蟆赶紧劈干柴枝,叫姊妹们拢干竹枝,雨不是斜着,雨是卷着;风不是横吹,风是上劈着下掀着。鹞浑身颤抖,这边蹲着挡也燃不着火,那边蹲着挡也燃不着火,真是鬼吹了。她叫姊妹们都围了再点火,火篷的燃了,大家倒是吓坏了,站在火影里,都看着这山在往下沉。这风在往上掀,人呢,稀稀地只有几条影子,晃着悠着,鬼魂一样。鹞知道不能像在大榕树一样分得太细了,就吩咐姊妹们先搬尸体,天暗得比说的快,劈头盖脑就黑了。鹞在火光里发现了枪,惊叫道:“枪!”她叫姊妹们扎干竹枝燃了三支火把,先找枪,找到了三杆枪,七杆枪,十杆枪,天呐。怎么会丢枪不捡呢?鹞想着就瘫坐在一副尸体上,把姊妹们吓惊了,大家问怎么啦?鹞喃喃道:“难道说,两边的人全死了?”大家一想,全都僵了抖了,嘴全冷了,没一根舌头说话。鹞说:“谁会放枪,大家放枪!”为什么要放枪呢?鹞自己也不知道,大家也不敢问,大家就放枪,砰砰砰砰,响了四枪,有五杆枪勾呀拉呀摔呀就不响,响的不响的都吓得乱颤。就没一个想到有没有子弹,鹞说:“把响的拢一堆,不响的拢一堆。”谁也不敢离开谁,大家闹着嚷着顺着尸体叠的栈道高高低低地找枪,三杆五杆地捆作一扎,牵了马过来斜放在驮篓上,捡到头,谁也不说,可都知道该见的人都躺着了。鹞问:“你们见头马吗?见蛙吗?见猿吗?见栉吗?”大家想了很久,都摇头。她们又对了几个人的名字,有的说见了,有的说像见了。不也多说,因为很多人身首异处。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临大山洞的七丈石槽好像着过大火,石泥土乱树乱草都很新。鹞就说:“这样,我们先扒仇人的衣服,剩下的就是枭寨的兄弟了,我们慢慢抬。”疳央求道:“我们再打一会枪吧!”大家都知道疳的意思,大家也是这个意思,于是就都打枪,果然还响了几十枪。打了枪,大家胆大了,把火把斜插在细雨里,风很大,浇不灭,旺着呢,大家就在火光里扒仇人的衣服。有人拉不下钢盔,有人拉不开胸口的十字带,有的拉不开腰带,大家闹嚷嚷了一会儿,全把恐惧忘了,彼此看着把黑幽幽的蓑衣甩呀甩的干活,模样像从天庭斜飞下来擒尸体的巨枭,又怕又痛快,大家居然嘎嘎嘎嘎笑了起来。一个人扒了十来二十个仇人的衣服和钢盔,翻翅帽和皮带、靴子,连同枪刀斧棍装了六驮。鹞叫大家到柚叶水筒下浇水净手,再洒酒净一次,烘干了手,先喝一回酒,喝了酒,开始抬兄弟们的尸体了。先近后远,把尸体垫在大石洞前的荫地上,空出来的栈道石头又滑又腥,大家叫苦起来,可恼可笑的话就出来了。尸体很沉,她们就开始骂死人了,不骂则已,一骂,真想起来这些兄弟的十万个不是。九凤,可都是枭喊打喊杀喊焚喊烧的妖精秽孽呵,这会儿,轮她们抬伤她们害她们欺她们虐她们的大爷们了。“螳,叫你再扔你老婆到猪圈里呀!”疳这么骂她抬着的断左腿,“一、二”喊着和悯把个牛重马重的独眼螳篷地扔在地上,两个人仰了嘎嘎大笑……
     
       就在笑声没落的瞬间,大黑洞的石堆哗啦一阵塌了,黑压压蹿出一群鬼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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