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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这就是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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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马但觉得漫天的雨丝像竹叶竹杆上的无数青虫爬了他满脸满脖子,爬了他满心满肺。他的肠子发起毛来,天风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毛绒绒的虫子,这是怎样恐怖的细语;死神原来如暮色,森森然寂寂然,这是怎样幽邃的墓穴;死神的襟袍冷溲溲的,这是怎样漫长的冬季。头马但觉那吹倒他的天风像镰刀的寒爪,轻轻地轻轻地梳着他的毛发他的皮囊。牛角号像青牛突然从泥塘里凸起半边鼓胀的黑肚来,徐徐地吁气,那阴魂怪啸有声,你要听明白,却不可能。
     
       这就是战争。仅相当于四支扁担捆扎在一起的大正三年式重机枪〔1%%〕,在日军看来是笨而又老的家伙,可在枭寨悍匪的眼中却是古老一万年而又超前一万年的古怪家伙,一天惊雷就吐纳在蛇嘴之中,几十丈外能把你咬破咬死,从石壁上打崩下来的石片还能割断人的筋人的骨。比驴腿竹筒略粗的九二式七十mm曲射步兵炮〔2%%〕,在日军看来,对付小股匪是大可不必动用的,可在枭寨悍匪的眼中却是巫师“雷神喷火天风吹,石头崩牙流眼泪”的话灵验了。战争就是锤打在砚板上数着人命,只要谁快一瞬间叫了仇人的名,仇人的命就被叫走。头马是低头忍看他的死难的兄弟的醉态,仿佛这是从汤锅里沸腾而浮的煮裂了的惨白。那是魔鬼之汤,腥风吹拂。
     
       一万年的栈道无非石槽石阶石片石桥石鳞,石上无非染苔,苔上无非掩草,草上无非遮藤,藤上无非树影,而此时栈道,却是一通墓道。死是庄严的,没有主没有仆没有老没有少没有哭没有笑,这是一道通天庭的抑是通冥府的墓道呢?这墓道的曲折真是折煞人了,仇人与亲朋纠着扭着枕着抱着。乡邻呵,又都不认得了一样,每一双眼都望得那么久远,久到一生一世就此断绝,远到人生人世不可知晓。鹱仅露出半张脸,不,另一半给劈掉了;头马是跪着爬着的,他一眼认出鹱,是认出鹱的妹妹的眉头。鹱的妹妹早就死了,是前年霜降时节死在溪里的,是担麻捆到溪里浸泡的时候让麻丝缠了倒在滑石苔上殒命的。每个人都记得那天早上是刺骨的冷,除了火塘边的老人和猫,谁都冻麻木了。大家说鹱的妹妹是下了暖水,脚痒了,痒了就擦在石头上,是石头的苔妖把人给缠了扭了摔了,谁也没见,但谁都这么说。十三岁妹妹的眉头很粗很长,十七岁哥哥的眉头很细很短,但兄妹都像爸爸。她死的时候,爸爸哭得细声细气,她的妈妈早就死了,也许她爸爸偷偷哭得太多了,嗓气已经虚了,这下不好了,他又死了,而他父亲还活着,他父亲哪还会有嗓气哭呢?这只眼睛还睁着,是一只竹叶眼,剪得很俏很大的眼睛没闭上,对,得等九凤招魂。头马颤了一下,他知道他并不能合上鹱的眼睛。袅是趴着死的,左腰上翘着一柄浅浅地挂着一丝碧血的日本鬼的刀芒,他压着个仰死的日本鬼,交叉着,像青蛙舞的影子印在石壁上。袅像藤筋一样纤弱,这下子死了,像一张竹叶,这么薄这么轻,他的腿散开了曲折着,而脖颈是歪折着,他才第几回出山呢?第二回。第一回是大前年收包谷的时候,枭寨突然起火了,往回跑,是骨铃寨放的仇火,袅家与骨铃寨的仇一点瓜葛也没有,是下垌的茅屋火团搭鸡卷风落了他家的竹楼,他有母没父,还有奶奶和一个从小脚筋抽风的弟弟,全在大火里烧焦了。他是复仇的队伍出了山梁才追上的,他牵着一只羊跑上来,所有的人都很吃惊,头马问:“这是去杀人呀,你牵只羊是祭人吗?”袅也惊了,他是糊涂了牵的羊哩。头马看他舍不得羊,就叫他回去了。这次出山,没人叫他,可他来了,他说他大前年没跟豪勇们去复仇,欠了。大家听了他的话,都笑了,没一个人相信他能杀人,瞧,他还是杀了个日本鬼。头马翻过袅,再翻过日本鬼,噢,袅是冷不防往日本鬼的左胸扎了一支倒钩线的竹签。头马的单臂软了下来,他想起了袅的家是世世代代种棉纺线织布的,袅就像个女人,从小帮他妈妈摘棉、抽棉尾、绕线,就差没纺线和织布了。这下好了,他们家的烟火像一根丝线断了一样,绝了。槿、乌、栉、犸四个都朝前仆,这是怎么回事?槿和犸两家算起来还有仇呢,是曾祖辈第二次葬祖坟的时候,两家请的风水先生挑了阴仇,下的三转竹箭头都指同一方红崖石的第三叉。那才多大的缝呢,七步宽三步长,传说两家铜盆装的香猪祭品和浇兔油的香火对祭了七七四十九个昼夜,不收祭品不收祭盘,下暗仇了,果然是三十年寨头寨尾不说话。槿和犸年轻,这回出山的时候对酒筒了,可这下都死了,是被枪杀,槿是一脸的弹洞,犸的弹洞在哪呢?噢,腰断了。乌是和一个日本鬼交叉长臂倒的,多少枪噢,倒下就不动了。乌是乡长的小侄,祖辈当过头马哩,断了两代大人,都死在刀枪腥血。
     
       乌的母亲十七年不出门,据说还是天仙的身腰,桃花的容貌,两代女人都守寡,但乌的奶奶只守了七个月的寡就跳崖死了。乌十二岁就娶亲,可十四岁就死了媳妇,是抽风死的。十六岁又娶了,生了个女儿,一岁两个月就会说话,嗓子像牙琴鸟一样婉转,去年三岁,云南一个土司爷的后裔来了马帮下聘礼定三岁宝婚哩,乌十八岁就佩了珠带了。不是说千里的三岁宝婚洪福齐天呵,乌说去就去了。乌是净身死。乌的女儿呵,上苍保佑你了!栉仆在最前的坑洼上,脸上胸间多少弹洞不知道了,后腰全烂了。栉是一双长臂抱着两个日本鬼仆的,那两个日本鬼是背对他的,算是垫了栉的底。头马翻开栉,原来两个日本鬼一个头颅开了花,一个脖子裂了一凹的血肉,哪是什么弹火呢?不知道。栉家是养兔的,栉是割草的妖臂,一挽一挽地刹草,六匹比狗大不了半圈的驴驮草,草青的时节栉要是驮早一天刹的草,他要等草干枯一些才能扎实,草黄的时节他会晾干了再驮。一年里兔是什么时节最肥呢?不知道,栉家卖的换的都是晒得乌光油亮的干兔,那是男人下酒的,栉的石楼里三层外三层,圈兔的是合了一窝三亩宽的石洞垒的高墙,中间是一座千只洞万只洞的小山,那些洞是玄祖一代还是曾祖一代凿的呢?不知道,是在方石上凿了再垒的,洞有拳大有瓜大,那可是下了咒语的洞,兔子比棉花还软,可兔子把石洞跑成了油瓶,滚光溜亮。兔子大到某个分上肥到某个分上,会逐渐让出由小到大的石洞,转到一排半浸水的铜丝笼里住,那草是加了甜酒糟的,兔子也不再避人,红嘟嘟的兔透明了,毛丝细而短,那浸在泉水里的四爪像玛瑙的雕缕,白天是百双千双的红兔眼炯炯放光,夜里是那点点滴滴的爪尖闪闪发光,腊兔肉是涂了蜂蜜的,切丝了爆炒。年青的男人喜欢脆到嘣嘣响,是半眯了眼享用的,指甲厚薄的肉片只要十片八片就能下半斤酒。老岁的男人喜欢柔软的,丝丝缕缕在牙齿之间辗转不休,几口酒洗了刷了,那香却是洗不掉也刷不掉,酒能把天下的菜羹都泡苦,唯独泡了干兔丝就合了蜜味甘香不已。千稀罕万稀罕的是栉家永恒是单传,所幸栉已在女人的肚子里留了胎,上苍保佑,那胎是男的,只能是男的,必定是男的。头马突然抽搐不止,头马听见有魂在咬他,咬哪呢?不知道。头马撑那弯弯的牛角号当一张弓,他一寸一寸地弹着撑着往前去,他像是给咬断了腿筋,他险些就没能再撑住。跨过椹和椹,跨过漭和湮,跨过溥、捋、淅、犭、澹和缁,头马倏忽之间明白,咬疼的是他的耳鼓,是哑巴在喊他,那是断不开的缕不清更是辨不明的一种吁请,只是那亘古不易的哑语带了血丝,不再是生的企求了,那么,是死的企求吗?哑巴在哪呢?哑巴不在路上,头马已经历尽生的创痛与死的寒凉,头马已跌跌撞撞出了人间的窄门,可哑巴在哪呀?哑巴在路下,在乱荆藤里,头马跳下两丈的乱荆藤,头马与哑巴已近在咫尺,可头马自己却被网在乱藤团里,而哑巴是头朝下,他可不是从栈道上跳下的,他是摔下来的,他活着,是行尸走肉,他不但嘴还能哇哇乱叫,那脚也还在踢着撑着。头马现在明白,人不能少了一只臂,他就因为死了一只臂,被乱荆藤给缠住了,他多难才爬了出来,是仰着,他感觉天塌了,快压着他的鼻梁了;而地却在陷,他怎么也没能撑个坚实的东西,不,他显然已经撑着了冰冷的石头,他却得地还在陷,那是哑巴的焦灼的撕裂的吁请,他终于翻过身跪了起来,原来哑巴是斜仰着。哑巴的肚子裂了,呵,只知道哑巴七尺高两人宽两人厚,可谁曾想哑巴的肠子有一箩筐甚至不止呵,哑巴临死是抱着他怎么抱也抱不住的一团肠子,瀑布一样狂泻在恶梦里的肠子。那么,哑巴的头呢,头在哪儿,哑巴应该还有头,而且应该是活着的头,连着身子的头,否则,哑巴何来嗓气呢?
     
       哑巴是这样的,他的一生不曾在人间说过一句明白的话,但他坚信他最后必有一句明白话,不管是上苍赐予的还是人伦匀均的,他都该有一句明白的话,可那句话是什么呢?哑巴还能感觉头马到了他的身边,他的吁请变了,恚愤、幽伤,在绝望的极地,他呜咽着,像马一样悲鸣着,时断时续,间歇着低调的痉挛,那是没填满气的喉管的泡沫在破裂的声音。哑巴无名而大名鼎鼎,那年他挑进城的八角有二百三十四斤,惊呆了枭寨每个逞能的豪勇;那年他把祭镇山神的一只熟野鸭给吃掉了,吓倒枭寨所有的妇人;那年他给鬼吸髓了三个月不出门,跳神的时候一个六旬的老巫居然能把他背了翻过三丈竹篙的腰上,没一个人相信那披了孝布的扁人是哑巴,可老巫就地一滚,把个长长的扁扁的干干的纸人搁石板上,撩开那张裹着箩筐的白布,那可不是箩筐,是哑巴的头!几百大人是仰倒了嘘气,几十个小孩是跳上前去贼看,欢呼雀跃,真是哑巴,哑巴活着,只是血泪皮肉让鬼吸干了。按例每家每户都要倒一筒米或者一筒豆到哑巴家的箩筐的,有好多家就倒了两筒,有好多家就倒了三筒。哑巴掌七兄弟老大,可枭寨守的是不落夫家婚俗,媳妇嫁后没有胎肚是不落夫家的;落了夫家,头胎又被父亲怀疑不是他的种性,枭寨除了单传,否则是不承继财产给大儿子的。何况哑巴真长的不像六个弟弟,哑巴长七尺高两个人宽,而六个弟弟一行是羊性,矮哑巴一头窄哑巴一半,都传说哑巴的母亲是在山上被大白猿缠了,照例是要做三重禳的,可哑巴的爸不干。哑巴不求财产,哑巴就求个媳妇,哑巴二十岁没讨上媳妇,回外婆家住到二十七岁,回来时候他爸骂他为什么回外婆家七年外婆不给娶个媳妇呢?哑巴原本就不会说话,这回回爸爸的话是一巴掌,爸碎了一嘴血牙之后赶他住石楼下的猪圈篷。还好,哑巴爸爸偏瘫那年他有一夜绑了三个偷猪的路贼,大巫唱禳的时候唱了一句不出词的嘘调,哑巴的爸吓着了,在大巫的轿篮里加了铜板,大巫回头才传话给哑巴的爸爸。那嘘调全枭寨没人懂,但哑巴的爸爸当年就给哑巴娶媳妇了。第二年哑巴就得了个女儿,奶嘟嘟的,枭寨好心歹心人都侧耳听哑巴的女儿会不会说话。说了,两岁零八天说了,比鸟叫都好听;而且,全枭寨的人都惊了,哑巴媳妇只教一声她女儿,她女儿就把称呼给记住了,下次见了乡邻,不论是谁,小神仙一声就把人叫的腿软了。哑巴过去是用口哨养的一对画眉,画眉的话只有哑巴听懂,可这一回,他女儿也听懂画眉的话,他女儿和哑巴跟一对画眉四嘴说话,老少和雄雌鸟都听明白了,嘎嘎笑,咯咯笑,哈哈笑。哑巴过去是走夜魂的,就是夜半了下石楼在高低石阶上走,在羊肠小道上走,总摔不死,可吓死人。这下好了,他媳妇就叫哑巴趴席上,叫女儿坐他肩头跟画眉说了阵话,哑巴睡着了,睡得很顺,再也不走夜魂了。哑巴怎么能死呢?不,哑巴要死了。这时哑巴嗷嗷地哇哇地吁请着,嗓气越来越虚了,越来越急了,越来越颤抖得厉害了。头马着了慌,扒那白云一样的肠团,他摸到滑溜溜的哑巴的脸,呵,滚烫的嗓音滚烫的肠子。头马突然听明白了哑巴的吁请,哑巴这是叫他帮他把他的肠子塞进肚子里去,哪能呵,不能,可哑巴快要死了。哑巴相信,如果那肠子能塞回肚子,他能活的。对,能塞回去的。头马颤索索地脱下自己的那件破败了大洞的上衣把哑巴的一片白茫茫覆盖了,再趴了从左肩头塞他的衣角到哑巴的身下,再趴了从右肩头塞他的衣角到哑巴的身下,再趴了从左腰把他的衣角塞到哑巴的身下,再趴了从右腰把他的衣角塞到哑巴的身下,哑巴真的太长太长了,还有肚子下一团白花花的。头马灵机一动,他跪爬过去扒一个日本鬼的衣服,噢,都烂了碎了却让交叉带子勒得死死的日本鬼的衣服真扒不下。他转而找枭寨弟兄的,噢,摭,摭是死在哑巴的身边呵,头马把摭的衣扒了,终于包住了哑巴的肠。头马舒了一口气,他告诉哑巴包上了!
     
       包上了!可哑巴是什么时候停止了吁请的呢?头马扒着摸着摸到哑巴的脸,头马的手被哑巴的嘴咬住了,不,哑巴的嘴哪还能咬呢,哑巴的嘴冷了,头马痉挛不止,他自己也冷了,他没能把手从哑巴的嘴上抽回来,他是弄不明白,是哑巴往他手掌心吹了一口钻心的寒气,还是他的手喷了一口结冰的寒气令哑巴惊死了。头马但觉得是他的完全被妖怪逮住的爪抓死了一个滚烫的灵魂。头马忍不住呜咽起来,他快要憋死了,他长仰了冲天一呼。栈道,枭寨豪勇的一支情歌,在一万年的头上断了废了!
     
       “头马!头马!”
     
       头马隐隐听见一声复又一声热切的呼唤。
     
       是姚军师!
     
       头马爬上栈道,见姚军师在仰着爬着,姚军师的左肩顶着血肉花冠,他原本是在牛角号的梦境里爬着,这时辰是冲着头马的叫喊爬着。头马刚领教过栉的吁请而死,他这时就怕姚军师是回光返照,他挣扎起来,裹了一股旋风跳过去,一把把姚军师抱起来。
     
       姚军师叫道:“你干什么!”
     
       “我在干什么?”头马呆怔着垂泪,自问道:“我在干什么?”
     
       “你没听见枪还响吗?”姚军师一把甩掉头马,可是他自己失了根本,轰然倒下,他的一只手撑着,都是死尸,他仰在死尸上叫道:“你没听见枪还在响吗!”
     
       是呵。枪还在响。头马恍然若梦。他不正是听见了枪声才着了火吗,他不是吹牛角号了吗,他喃喃地说:“枪声不是我们的枪声。”他说:“没有人听牛角号了。”
     
       “有枪声就有敌有我!”姚军师借着头马扶他一把嚯地站起来,吼道:“有枪声!我们还有兄弟!日本鬼没死绝!”
     
       头马恍然大悟。他搀扶着姚军师跌跌撞撞身枪声走去。尸体叠成的栈道像一穴充满了欺骗的陷阱。他们一时矮一时歪,心中点着希望的蜡烛,在灭顶之灾中蛙跳着,蛇行着。
     
       “头马!头马!”不远处抬起一颗头颅。
     
       是椴。
     
       “椴!”头马甩掉姚军师,扑过去叫道:“椴!”他抱起椴,但椴像水一样流走。椴的左腿还在,可已经变成了一只肉袋子。“椴!”头马叫着,眼冒金星。
     
       椴叫道:“头马!铜炮!铜炮!”
     
       头马一仰,嗷地叫了一声。他高举起那截废腕狠狠地拍,可没拍下去,抖在空中,他哭叫道:“铜炮!”他回头对姚军师叫道:“铜炮!”他见姚军师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叫道:“我们有一座大大的铜炮!我们有三马驮的火粉!天呐,我们他懵了,铜炮……”他东蹿西蹿,跳下了栈道。
     
       头马拉过来四匹马。
     
       姚军师大吃一惊。这四匹马鼓鼓囊囊的是驮着铜炮而不是粮草。可他不懂。可头马忘了。可炮手死了。
     
       头马彻底清醒,叫道:“椴!谁打枪?”
     
       “是蛙、猿、魈。”椴说:“烧,烧了,他们快,快顶不住了。”
     
       头马明白了,他搀了姚军师就往枪声赶。
     
       不,蛙、猿、魈,还有森,他们是给烧残了,可他们还活着,还能抬头呵呵嗬嗬地哑叫。他们是给什么东西弄哑了,他们还能趴在地上放枪,他们仍是清醒的斗士。七丈长的石槽尽头,是悬崖斜挂着荫挡的一穴石洞,石洞前巉岩乱石,他们对付的是神秘莫测的石洞。
     
       姚军师一看洞门前枕藉的尸体和乱石断树碎了并且焦了,他没领教过1935年才服役的百式火焰喷射器,不知道那种12秒钟就能把45米的生物烧焦的把式,但他领教过1921年服役的大正十年的危险家伙,那是引信后要留几秒钟在手上再甩的,早甩了会被对方扔了回来,晚了则炸死自己。他不明白的是蛙、猿和椴的嗓都吵哑了,那不是炸的烧的那是熏的。他趴在乱石头上听那七丈尽头的那穴洞嗡嗡响,知道那洞很深,很大。他判断,如果洞里还有很多日军,则是因为他们有冲破险关的时候,这头火力很猛,而这头火力减弱之后,他们听出来他们的大部队放弃了救援。姚军师又看这头原本斜占着高度,却又倒了三格堪作抵抗的石槽,哂道:“万夫莫当。彼此彼此。”
     
       头马见了他们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又是努嘴又是眨眼,问他们谁能弄铜炮。魈打了几个滚从石槽下滚过来,爬起来,倒下,又爬起来。他摇晃了一下,靠着枪,站住了。转过侧面的石崖,他熟悉地解下了与一袋米对驮的铜炮筒袋子。姚军师看了一寸一寸剥开的袋里里的炮筒,哭笑不得,这是铜桶,最原始的硫黄炮桶,左右挂耳的悠晃家伙,没有斜架,很难机动标准引爆,唯有一瞄一顶。火药解出来了,一驮是搅好的清油硫黄锯屑,两驮是洋火药。
     
       姚军师吓了一跳。那是威力五十倍于清油硫黄锯屑的腊纸封洋火药。这火药绝对是破铜桶受不住的,一炸,不但桶裂人飞,连附近的火药全炸了。他倒抽了一口寒气,扑上去护住那火药。
     
       不知为什么,椴呜呜地哭起来。
     
       头马知道椴哭的是唯一能玩铜炮还能活着不缺不残的湛。头马知道这时候湛有多么重要,他浩叹道:“湛在大榕树就死了。”
     
       蛙扔了块石头过来。他们一看,那是要他们躲的意思。他和猿同时打了两枪,那洞口倒下两个探头的日本鬼。
     
       大家有些慌乱,眼中心里比雨夜的垂临更阴郁。
     
       姚军师正色道:“绝对不能用铜桶!这洋炸药把桶炸了把人炸了还能把十丈内的火药都炸了!”他示范了一下,用破布包了一管蜡纸包的炸药,又在破布旁撒了清油搅的硫黄锯屑,再包布,再撒清油搅的硫黄锯屑。如是包了裹了五层,藤条扎好捆了,提了爬到近洞的三丈地方仰靠了石壁,猛地一甩把炸药包甩到了洞口,回头趴了端枪瞄了一响,洞口轰地火光一亮,震塌了一方石头,地动山摇,落了满天的乱藤和树叶。这还罢了,那洞里突然起了天塌地陷的马嘶声,马!枭寨的马都在洞里!原来是驮东西走在前头,倒回来变成走在后头,这下是给拉进了洞里,这么说,洞里还有牵马的几十个日军!
     
       惊马冲出了石洞,三匹,五匹,一匹,又一匹,六匹,两匹……
     
       头马、椴、蛙和猿明白了一切,他们高兴得跳了起来。
     
       姚军师大吼一声,他们才趴下了。
     
       枪声响作一片。
     
       后面跑出的马被打死了。前面跑出来的马一蹿蹿去不停。有一匹马掉头回来,马记得蛙,是蛙的马!
     
       姚军师很惊讶。
     
       头马笑道:“谁的马找谁。”头马亢奋不已,说:“马被勒口了就没办法,一松勒口,就找主人!”
     
       又蹿回来一匹马,是椴的!但一声枪响,被洞里冒出的枪火给打中了,马一仰一啸,啸声断裂,轰然倒地,只颤了一下,死了。椴目瞪口呆。
     
       姚军师命令道:“快绑炸药!”
     
       姚军师又背了一包炸药躲着闪着近了洞口三丈的地方扔了,回头交代蛙和猿,要他们同时瞄准炸药包,说:“一点不能急,等他们冲出洞,同时打,一定要打中一枪!”
     
       姚军师又背过去一包扔了,回头交代猿和蛙这下要分开瞄,万无一失。
     
       姚军师,头马和椴精心包裹大小不一的炸药包。
     
       头马突然抱了一包超大的往山洞蹿去,离三丈远的工夫枪响了,头马摔倒,那是洞口探出来的三支枪同时响的。这头不响,等洞口再伸出枪口,伸出人头,砰的一声,那头往前一窜,喷了血,倒下。头马连滚带爬往赶回来,大家一看,头马居然没伤。
     
       姚军师斥道:“你以为多放了就好呵,只要一包炸了,全都炸的。”姚军师说:“最担心是他们分批蹿出来,头一批出来送死,炸药一炸,第二批就蹿出来,我们来不及扔,我们完蛋,我们扔了打不中,我们也完蛋。”
     
       大家明白这话的严重,虚汗淋漓。
     
       姚军师又说:“头马,你放的那包太大,离我们又太近,一炸,可能我们这里全完蛋。”
     
       头马又蹿出去,把那包炸药提了回来。头马独来独往,快把大家急死了。
     
       马在旷野上狂啸。那几匹马找闻到了它们的主人,主人不再动弹,马有绝望之念。有两声马啸得更远了,那是跑遍栈道不见主人的马,盘旋着向大榕树的方向去了。
     
       不知道猿对蛙做了个什么手势,蛙砰地打了一枪在洞壁上,猿提了一包炸药窜上去。这回不是离三丈了就扔,是直跑到洞口,搁在洞前的石块上,他自己打了个滚,窜了回来。
     
       洞口突然闪出数支枪来同时开火。
     
       猿和蛙一动不动,等洞口窜出来六个,九个,砰砰两枪,轰的一声,洞前一片火光,尸骸和石片腾空飞起飞落。大家一睁眼,第二批一串人呀呀已经窜出来一丈。栉从石坎下跳起来就往前扑过去,栉的右臂夹着一包炸药,栉中弹了。栉歪歪斜斜跑着,跑着,栉的双腿吃了一排子弹,他轰然倒下。那炸药包居然没中弹,甩了,却被栉的尸体挡住了。
     
       响了一枪。轰隆一声炸了。正赶上来的六人带枪飞到了天上。
     
       是蛙飞身跳到栈道上露出身子打的枪,第一枪没打中炸药包,第二枪打中了,可他自己给乱弹打歪了,炸药爆炸横过来一片碎石。他被打烂了,他自己从栈道上滚了下来,血肉模糊。
     
       天地要塌没塌要陷没陷,天地只是颤抖着,落物纷纷。
     
       头马早已窜上去扔了一包炸药到洞口。
     
       但姚军师这下子得考虑仅有猿一杆枪是不保险的,他刚扑到猿的身边,洞口蹿出一匹荷驮的马,又蹿出来一匹荷驮的马。猿知道人会在后面出来,但又出来一匹荷驮的马。猿突然甩下枪跳了上去,他从蹿过来的马上抑住马驮,布袋里是个日本鬼,日本鬼一探出头的时候短剑也出来了,猿擒了那手一拉一扭,那头刚蹿出袋子,弯刀已经下去。猿回头又扑第二匹马,却是粮袋,第三匹马被头马拦住,布袋里伸出一去机关枪头的瞬间火弹鸣响,头马一弯刀砍着了布袋里的头颅。洞口蹿出来一群揣冲锋枪的,枪弹闪闪,但没等他们调对角度,姚军师的枪响了,接着炸药包炸了。
     
       姚军师被乱纷纷落物砸了埋了,好在都是软物,热的尸骸和冷的落叶,还有一只动着的手,是猿。猿扒抓了一下姚军师,咕咕笑着,姚军师睁眼的时候猿已经从头马手上夺过一包炸药蹿了上去。但猿扔了炸药之后没能跑回来,他腿上中弹了,人一弹一歪,斜倒了。
     
       只有冷枪在响。
     
       奇怪,猿只是弹了一下腿就倒的,他怎么没爬回来?
     
       姚军师回头,不见了头马。姚军师看炸药,没有了炸药。姚军师看马驮,马驮在,空了。姚军师急得要跳起来,不是一身的筋骨在跳,是怦怦的心脏在跳,是五雷轰顶的预感在跳。对,洞口冒火了,蹿出来两匹马,四匹马,一群马。姚军师知道马不是马,马是人,马的口环勒得死死的,那马背是人。姚军师响了一枪,天塌地陷之后,姚军师看见了从硝烟里挺起腰的头马,头马怎么到了洞口?也就是说,头马是在爆炸声中蹿进火堆里去的,炸药与火堆只隔着一层湿布,他选择了焚烧!但这次不同了,洞里蹿出来的是一片寒闪闪的短剑,洞里的人精明了,他们放弃了枪火,他们逮住了头马。头马仰了被挽住颈脖的时候,姚军师看精了头马膝前的炸药袋子。就在姚军师看见那袋子的瞬间,一片的日军也看见了,他们一阵风趴下。乱石和乱尸之间四处冒着烟火,就没一束火撩着那炸药袋子,整整一袋的炸药!在烟火里挺起一道黑糊糊的拱影,是猿。猿往头马跌跌撞撞地扑过去,猿要从一群日军手中夺回他的头马,但乱剑交加,伟岸的猿断了,一瓣一瓣地给削了,一截一截给砍了。头马嗷地痛喊了一声,头马挣扎着站起来的瞬间,脸上胸上落了一片的剑光,头马红了。姚军师像喝了一盅酒,他熊熊燃烧起来,他扣了扳机。他是先被炸瞎了再死的,他在火海里飞翔。
     
       洞口的斜裂口崩了数方的青石,像一道闸门,把天庭地府隔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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