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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山路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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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触动太多,蒙县长心思有些迷乱。待轿过石卡的时候,盐妇如约还了枪、刀、马,他就掏了仙箫,燃了洋火化了俗称蝙蝠膏的上好烟土,腾云驾雾起来。
     
       蒙县长醉去。是醉的不沉,但有惊有忧的醉最是深邃。蒙县长苦苦地推究这人世间的匪夷所思,又戚戚然玩味天、地、物的神秘莫测。蒙县长是揪着心醉去的,似乎醉到了深冥万丈,蒙县长仍有所忧虑,于是又像深渊的古龙,再往深冥里醉沉千丈。约摸走了三十里,蒙县长被牙营长轻轻唤醒,蒙县长依稀听见牙营长的惊慌甚于兵临城下,也就带上这么一群乌合之众,蒙县长就不明白牙营长碰上了什么了不得的敌情。原来听明白了,是两个共产党跑了。就是他们撑筏到水牢里找着的那一老一少,是在盐村丢的,那分别负责的两个小目知道事情严重,一路不敢禀报,直到刚才接到牙师长一份密令要“就地处决危险分子”。一查,两个小目才跪了求饶。那两个跑掉的共产党正宗是危险分子,还有,共产党的嫌疑犯要就地枷带,由军法分队押解,听候命令。蒙县长醒了三成,问道:“牙营长,这规定你在县城不知道吗?”
     
       牙营长贴轿窗嘘道:“没有哇。共产党杀也杀了好几批了,放也放了好几批了,不杀不放,这刀起刀落,总要等上峰一个训令呀。”牙营长歇了又说:“牙营长才不管这死蛇癞蛤蟆呐,一定是宪兵虫贴牙师长屁股了。”
     
       蒙县长是知道中统特务的厉害,只是他还想不到地老天荒的也躲不过他中统特务的蛤蟆眼。蒙县长说:“管它。到了前线,杀两个逃兵,烧,再请宪兵大爷验尸。烧焦了再打几棍,防备他中统老爷验尸。”
     
       没想到牙营长说:“这个,我想过了,只是,这是说杀的,还有要枷的十一个。有名有姓还描了眉目口音,说要是丢人了,立马要张贴捉拿榜呀,榜文都拟了底呀。”
     
       蒙县长这下子是醒了七成。这头破水牢放囚犯才是什么时辰的事呢,人还在路上,那头怎么就知根知底了呢?
     
       “早就知道街巷上有老百姓装扮的宪兵。这下我知道,中统大爷在县衙里有卧底呀。”牙营长嘘道:“一定有人骑马报信了,那那鼠窝逼蛇窝的,一定是有人把牙师长也看住了,不动国法,先动家法,这算是牙师长积阴功呢。”
     
       蒙县长徒然想起老人的一句话,大厦将倾,蛛网从容。蒙县长一口寒气冷到了牙根。
     
       “蒙县长,我知道,昨夜险些让那群盐妇把队伍耍散了,不散,是我们守了虾兵蟹将的命。”牙营长经了一夜,老成恃重,说:“这下子要是把队伍停下来,枷上十一条汉子,这不乱套了吗。不是盗贼不投牢,这水牢里谁不是手上洗过三碗血五碗血的呢?你突然枷上十一个,那几百几十个还跟你走路呵?”牙营长哭丧道:“再说,把人枷了杀呢?抬呢?杀怎么杀?抬怎么抬?”
     
       蒙县长撩开轿帘。
     
       鬼雨妖风,天幕比轿帘还重呢。
     
       蒙县长放上轿帘,说不出话。
     
       轿的坎坷在土地上,土地的坎坷在命运中。
     
       蒙县长吩咐道:“这样吧,别动用执法队。你亲自交待司务队长一个一个请他们靠路边,等队伍向前,再断开粮草队伍;留下三十个会拳脚的,再留一个军法小分队,明明白白,念上峰命令,照命令行事。”蒙县长又嘘道:“牙营长,小心这队伍里也有便衣,要做得明明白白。”
     
       牙营长简直趴不住马背,自从赴了牙师长欢迎蒙县长的一席南霸天蛇宴,他的一股匪气算是吓掉了。自从跟蒙县长上了一趟枭寨,他的一枚豹子胆算是给惊破了。自从昨夜盐村一场古怪的丧礼,他的一点脾气算是玩没了。没错,牙师长曾多少次咬牙瞪眼咒他是猪脑鸡脑就是不会动脑,可人一动脑,路就断了。
     
       牙营长举扁铜壶兀自在风雨里喝了三口洒,再去办事。牙营长仅跟蒙县长五天五夜,老辣了十年,他布置孟连长和执法分队后,即到蒙县长轿边。
     
       果然十一个共产党嫌疑犯一见面就知道情况不妙,凭石路窄,回头堵住执法队,前面堵住孟连长和一队小目,厉声喝道:“干什么?”
     
       这时蒙县长的轿子驻在不出五丈远的拐弯路上。蒙县长探头对勒马倾听的牙营长叹道:“这人中气足。”
     
       孟连长和执法队长同时拉了枪栓。孟连长大声宣称:“各位兄弟听好,上峰有令,你们几位兄弟有命案在身,民国乃法纲朝代,在路上,得给你们加绳子,委屈了。”
     
       “军中无戏言。在水牢问我们愿坐牢还是愿打仗,我们愿打仗。长官这是要变卦吗?”嗓门粗豪的火眼人是长脸长腰的壮岁,泡水牢久了,苍白如槁鬼,狼眉兔胡紫中斑白,猪眼血红,一口细牙银光雪亮,高出孟连长半个头。他哼嗤有声,突然吼道:“有拴着去打仗的吗?说!”
     
       孟连长往后跳了两步,他明白是不能开枪的,可还是嘎叭嘎叭弄扳机,吭嗤吭嗤道:“老子枪毙你!”
     
       火眼人立刻明白军官和执法队都不能开枪,哂道:“只叫你们有个说法,慌什么!”
     
       “辜大郎!辜大郎!”孟连长退到两杆枪后,从衣袋里掏出榜纸哗啦啦翻了一下,认出火眼人,结结巴巴喊道:“老子枪毙你辜大郎!”他又端枪,弄扳机,吼道:“辜大郎!亏你还当过兵,军令可以违抗么!”
     
       “什么?”火眼人发现孟连长居然是对着手中的榜纸认人,逼上三步,喝问道:“就对我们几个手无寸铁的兄弟,来那么一大沓军令?”
     
       孟连长知道玩乱了,又把榜纸卷了塞入袋中,转身抬枪,叱道:“辜大郎!你有种,一定要拿头撞柱子吗?”
     
       “我问你长官,你们是要变卦吗?”火眼人毫不含糊。
     
       “没变卦。还往前走,打仗。”孟连长说。
     
       “拴人去打仗?”火眼人问道:“空手走路你怕,到时候拿枪拿刀,你敢?”
     
       “我只管在路上给你们加绳子。”孟连长打了一枪,吼道:“按命令,戴枷。没有枷,都拴了,抬梯子。两人抬一人。六人抬三人,剩两个,抬一袋米。”
     
       孟连长想不到这一枪惹暴了火眼人。他话刚停,就听两支枪给弹开了,刚闪身,转不动,被窜上来的汉子连人带枪给抢了,猛地一摔。孟连长飞起来五尺高,摔趴在一丈深的石板路下,弹起来要瞄汉子,路上已扭打成一团。
     
       原来孟连长还犹豫,执法队那头没人下马,都勒了缰踢打过来,路上的一行人可不是好惹的,一上一下散而不去,回头把马上的人拉了,又踢又打,又扭又抱。刚闯过来三匹马,后面的给堵住了。孟连长这边窜上去五个人,枪不能捅人戳人,连人带枪给抱了,后面扑不上去,汉子手里已提了一杆枪,左排右排逼空一大截路。
     
       这下子孟连长一头和执法队一头都不能动枪,倒是路上扭打的人能动枪。
     
       火眼人退到乱阵中大声喝道:“停!”
     
       原来十个人架住了六个人,六个人被倒架着挡枪口。
     
       蒙县长笑道:“呐,十一个,不逃不散,你四十个就拴他不住。”蒙县长说:“好在共产党穷,玩不起洋枪洋炮。”蒙县长叹道:“日本人就不一样了,也是这个玩命的特性,但他们坚船利炮。”
     
       牙营长早已倒提过枪来浑身乱颤,他俯着看,看不下去了,说:“看来不杀人是降不住这帮赌命鬼了。”
     
       蒙县长哂道:“看来孟连长和执法队长是打过仗,可没带过兵。看看,都在枪口。”
     
       牙营长听蒙县长这一说,哆嗦得更厉害了。提枪人不能看瞄枪人,是个道理。
     
       孟连长忘了死,左臂收枪,右臂直劈火眼人的鼻子骂道:“你敢!你十一个人,我四十个人,你敢!”
     
       哪想到火眼人比孟连长更不把死当回事,他嗖地横提了枪横着掷过来。孟连长急了又躲又挡,当地挡住,可自己一屁股滑倒。火眼人哂道:“这有什么敢不敢,就看该不该。”
     
       千钧一发。
     
       蒙县长突然叫道:“辜大郎,辜大郎兄弟。”
     
       火眼人一惊,不抬头,只瞪着孟连长。
     
       “辜大郎兄弟,听好,”蒙县长说:“要是听我说对了,你给回个话。”蒙县长说:“你抱孟连长摔掉那一手,是跟湘猴子学的。”
     
       火眼人不动。
     
       蒙县长说:“当初两文兄弟都笑湘猴子在霍元甲地皮上耍猴,那功夫在操场练不怎么样,到斜坡,真管用,不是花拳绣腿。湘猴子宗派是打出来的,湘猴子死的时候我们都不守丧,欠湘猴子噢。”
     
       火眼人抬头,笑道:“蒙县长蒙县长,是蒙廷宏?”
     
       蒙县长笑道:“在下正是。”
     
       如此说来,蒙县长和火眼人竟是黄埔同窗,国民党共产党曾同一师门。
     
       火眼人问道:“蒙廷宏,雅号蒙羊?”
     
       蒙县长瞠目结舌。
     
       火眼人说:“不是在韶关报销了吗?”
     
       蒙县长大惊,反问道:“什么辜大郎,顾大梁吧?”
     
       火眼人点点头。
     
       蒙县长说:“大梁兄,你我都是军人。军令呀。你我各退一步吧,赶路呵。”
     
       顾大梁说:“好。有这句话,赶路。”
     
       这话一出,十个人都放了手,这头四个小目那头执法队的,爬的爬,抖的抖,提枪散开,一少年扼掌嗷嗷叫了几声,猛一腿在马肚上,马一惊,蹿过一老汉的头顶。少年将趴地的老汉抱起来,挥一拳骂那马道:“我杀了你!”
     
       孟连长和执法队两头嗡地卷裹上去绑人。
     
       顾大梁见是反剪了大绑,大声喝道:“干什么?干什么?”几十条汉子又是一怔。顾大梁吼道:“这样赶路?”顾大梁叫道:“我们不要扛人,我们扛粮草!”
     
       蒙县长略一寻思,叫道:“孟连长。绳头松一尺五,让他们扛粮草。”
     
       执法队的人到底是绑人绑惯了,哗啦啦就勾羊头结给绑上了。一扎双股,膝与膝松一尺五,肘与肘松一尺五。因为是反绑,臂就绷了,肥矮的人就呲牙裂嘴了。
     
       执法队长说:“孟连长。枷是八十斤一百斤一百二十斤一百四十斤,八份八十斤,三份五十斤。”
     
       孟连长没好声气,反问道:“为什么来三份五十的?”
     
       执法队长说:“这倒是有规定的,刑房的旧制,枷重有等级的。壮下、老少、壮、残丁、老少妇、残妇,六等。现在不上绳,不荷重,降一等,要赶路,再降一等,六名壮,各八十斤;两名老和少,各五十斤。”
     
       从粮草队搬来了十一箩筐,筐里有袋,袋里有米,但分别荷载后没一个能站稳,一趄趔,抖不开步,倒举臂,弯不了,箩筐是圆口方底,方底加扎竹片,杠着肩筋,却缩头,箩筐歪了就坠,直臂无力。执法队也没气力,有六箩筐摔在地上,要是筐中没一层布袋,米早撒了。
     
       “大胆!这是米呀!”孟连长跳起来叫道:“共产党是神仙吗!敢摔米!”孟连长跳到顾大梁跟前,吼道:“都是田埂上的老鼠,黄金驴脾气!”
     
       只是都看着不是甩着摔的,的确是撑不住。
     
       孟连长啪了把枪扔地上,叫道:“也绑我看看。”
     
       没人敢试孟连长。
     
       执法队长哼嗤一声,他正忧着不知道松一尺半的人会不会跑路。这下好了,他试绑孟连长,只是膊上松一尺五,脚上松的是一尺八,打了羊角结,帮孟连长把两直臂嘎叭往上一举,孟连长痛的嗷叫了一声,居然软了双膝跪地。孟连长恍恍身爬起来,强辩道:“我人粗,是扭了点,来!”执法队长说:“按规定,你得上一百二十斤。”孟连长不耐烦了,吼道:“来!”执法队长就举了一箩筐搁到了孟连长肩上,孟连长要站直,就是站不直,嗷嗷叫了两声,叫道:“这筐才一百二十斤吗?”执法队长笑道:“这筐才八十斤。”孟连长一吼,站直了,哪想他刚站直,脖子一歪,竟站不住了,趄趔三步,头比腿快,滚下七尺斜石又打了个滚,四脚朝天,那筐与袋,分散在五尺之外。
     
       一行人都歪了脸嘘笑。
     
       孟连长又踢又滚,居然爬不起来。执法队长跳下去扶人,口中嚷道:“你一身像条鱼,抓也抓不住。”等孟连长站直了,执法队长惊见孟连长左腮一掌惨白,皮肉突然洇红,刷地下来一把血浆。执法队长,一时着慌,要给孟连长捂脸,孟连长没好气吐了一口。执法队长一时惊醒,赶紧给孟连长解羊角结,解除了肘上的,又解了脖上的。孟连长跳出地上的乱绳圈,手捂血脸,又吐了一口,吼道:“算什么!算什么!”他回头跟执法队长说:“这样,不绑肘,绑腕!”
     
       执法队长哂道:“松肘绑腕,等于不绑。”
     
       孟连长瞪一眼,道:“绑比不绑好,抬箩筐,肘是要松。”
     
       执法队长命令松肘绑腕,肘松了,双掌不至于抓瞎了,臂似乎是柔软了,但弧在头顶还是绑着,搁了箩筐之后,人还是站不稳。
     
       孟连长又跟执法队长说:“膝上再松三寸。”
     
       执法队长说:“再松三寸就跑了。”
     
       孟连长说:“不是荷着箩筐吗?”
     
       执法队长说:“把箩筐一甩不就没箩筐吗。”
     
       孟连长忿忿道:“扛枪的吃素呵?”
     
       执法队长又下令再松膝上的绳子。高的松三寸,矮的松一寸。
     
       开步。套索中的荷筐人晃着悠着拧着扭着,脚就浮了,步伐很慢,矮了就歪了。
     
       五丈高处的牙营长颇有感慨,他脱口道:“我十七岁挑枸剌到镇里挑一百四十斤,跟了一趟匪,给大户装着了,家里赎不起,关了九个月,人真浮,三寸石头能绊倒。回村的时候不好抬头见人,挑大姐的薯叶担,也就七八十斤,肩筋要断,疼哩,不出二十步要换肩。”牙营长寒嗖嗖地嘘道:“这些关多少年水牢的,能眼冒金星呵!”
     
       蒙县长似乎没领情,无端问道:“孟连长和顾大梁,真玩命,你挑谁?”
     
       牙营长吃了一惊,又傻笑了一声。他还是咬嘴唇想了一下,可不敢吱声。他怕蒙县长了。
     
       就在这时,牙营长俯见一个荷箩筐的人歪了,歪了,窜到路下摔了。两个揣枪兄弟跳下去又扑又踢,再拉起人来,又把米袋放回箩筐中,又把箩筐搁在套索中人的肩头。这突然停顿,尾随的一个人好像扑空了,又歪了,歪了,摔下去。等他们重复一次又踢又打,再扶人,再搁箩筐,尾随的第三个人站不住了,嘎叭跪下,仰倒,箩筐压在他颈脖上,肚子腿上吃了几枪托,还是没能挣扎起来。因为石路正好贴着石壁,四个人不约而同连头带箩筐抵住石壁,不是抬头,不是换肩,只是喘,唯有先前被踢打惨了的老汉不屈不挠,颠着跛着,晃晃荡荡,很艰涩,却未止步。后面那位少年,躬下腰去,抓紧那箩筐,嗖地从左肩换到了右肩,挺起腰杆,大步流星往前倾去,左抢一步,右抢一步,慢慢地,脚比头轻,摇摇欲坠,终于慌不择路,撞到路下一棵树上,却没能把箩筐抵在树上,箩筐倒掉,人却晃了下去,头栽石缝,两脚登天,追上去举抢托的人刚要戳那小腿,那腿一颠,翻了个跟斗。少年好像断折了,摆下之后没有动静,要踢要打的人反倒慌了,抓那脚一拉。少年一圈身把人脖子抱住,咬了耳朵,猛地一拽,那背枪的小目也来不及叫出声来,一头撞在石壁上。少年追上去一扑,刚把个歪倒的人扑住,后面一枪托戳在腰上。少年一歪,仰倒在地,四肢乱颤,两个兵丁合作把少年架起来,把米袋装入箩筐,把箩筐搁到少年脖上,左右架他的又臂,推他上路。少年大嘘大喘了一阵,咬牙切齿,重新上路,一行人默不作声,脚步一步沉于一步。
     
       蒙县长一拍轿窗,绕路跟上。
     
       牙营长曾坐过牢,所以沉默。人一沉默,马的喷嚏古老而神秘。
     
       人到山路,不配想自己的坎坷,山水的坎坷无以穷尽。人也就是一副筋骨,撑着摆着,踢着踏着,牵着拉着,扭着扯着,人走着的时候像猿猴,人只有坐着,才能分皇帝乞丐;人只有摆着,才能分贵贱尊卑。人也就是一口气,呼着喝着,嘘着喘着,吟着叹着,人喘都像牛马,人只有歇了,才知道有没有想头;人只有躺下,才知道厚薄宽窄,也不管多高的才学,多大的丈夫,人要牵了绳索,人要荷了负重,一寸泥是一寸泥,一寸石头是一寸石头,一攀一爬,一晃一走,还是回到那副筋骨,还是回到那口气。有一种说法,黄埔军校的同学录只录到军长。黄埔军校是国父办的,校长蒋中正已是一国之君。蒙县长是半个废人,向来自认是丢了黄埔颜面的,那么,坐水牢出来拴绳子头荷箩筐的黄埔同窗顾大梁呢?不知道这时辰他是一番怎样的心思了,那个给打翻了再打,打翻了再打,爬起来还荷箩筐前行的老汉,一副枷楞眉目,又怎么想?那个少年,视死如归却不堪重负,这时辰骨垂神寒,想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也许是在倾听,骨节嘎叭嘎叭地暴出一层复又一层的碎屑来,青筋扭着,拧着,冒出一串复又一串的泡沫来,额上的青筋,弹了嗡嗡的琴鸣。只听枪托砸在脊梁骨上,顿在臀肉上,很钝很钝的震憾,只听绳头在眉尖耳畔尖啸,在肩脖与头颅横扫,比雨脆冷,比风峭厉。
     
       蒙县长突然叫道:“孟连长,给顾大梁松绑,给他一匹马。”
     
       孟连长于是卸了顾大梁的荷重,并给顾大梁一匹马。但在军法队虎视眈眈之下,没给顾大梁松绑。
     
       顾大梁突然趋前五步拦住老汉,自己躬下身腰,一把牵下老汉肩头的箩筐,抬稳了,请老汉上马。老汉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晃头又趋前五步,拦住少年,一把夺过少年肩头的箩筐,叫少年上马。少年趄趔几步,险些倒到路下,少年爬山上马背,众人抬眼一看,他脖上肩上衣领全是血。少年像是醉了,没能坐稳,马只蹬踏几步,少年就晃下马来,少年没醉,少年抢过老汉肩头的箩筐,橐橐道:“我知道怎么扛了。”他让老汉就正脖根搁上箩筐,自己勒了箩筐的篾边往头顶猛一扣,扣住了,他说:“这样,换肩就容易了。”说罢,人已去了五步。老汉爬上马背,侧身从顾大梁臂弯上抑了箩筐搁在马背上。老汉是驭马好手,扒在箩筐上,马起步,居然摇弋不已,却没摔落。众人看时,老汉的脖子耳朵都是血,顾大梁抖一抖肩跟上。
     
       顾大梁没忘了给蒙县长一个酬答,大声问:“蒙县长,赶这么一帮仇人上路,送给日本鬼当伙夫呵?”
     
       蒙县长应道:“兄弟说那里的话,我你是吃素的?”
     
       顾大梁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蒙县长比,新军阀打老军阀,五十步笑一百步,不像你蒙县长打过广州保卫战,广州没保住,也算领教了日本鬼的章法。”
     
       “还是黄埔的苏俄教官有先见之明,”蒙县长郑重宣称:“一个字,狠。”
     
       “没错。”顾大梁慨叹道:“中国兵,只有恨。”顾大梁说:“你对我深仇大恨,我对你深仇大恨。你说我的恨是狗屁,你的恨是天火;我说我的恨是天火,你的恨是狗屁。好了,这下全摔火坑了。”
     
       “兄弟委屈了。”蒙县长忘了彼此身份,叫道:“你我都是军人。中国广而不大,正是政治玩得太伟大了。你也别焦急,今天国民党人多势众要清党,贵党就辛苦一点。明天贵党人多势众,本党就辛苦一点。也好,你我恐怕都等不着秋后算账了罢,何苦来哉!”
     
       顾大梁嘎嘎大笑,说:“这话要让日本朋友听明白了,改飞机军舰做鸦片生意了,大家发财。”
     
       两人哈哈大笑。
     
       这时军法队长突然策马向前,把两枝抢押一人的队列又检查一遍,吼道:“已经拉三里路了,快!抗命的,就地处决!”这句一连重复了三遍,退到罪人与蒙县长的轿子之间,突然把马勒住。
     
       十骑军法队员明白队长的意思,塞进队长拦出的空挡,徐徐拉开,拖下十丈的路段。
     
       蒙县长正拉掀帘控头,军法队长已策马到轿窗前,递给蒙县长一页金碧辉煌的榜纸,冷冷说道:“蒙县长,晚辈勉姓龚,名戟龄。”蒙县长接纸一看,脸上刷地青了。
     
       这是一函印有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印章的命令,着龚戟龄以副官职协助某某师长督导军法事务!
     
       蒙县长心底苦叫一声,兵农统一之战时律令,一县之长尚且由驻军师长举荐任用,如何这副官的职权要惊动战区司令呢?蒙县长领教这个特殊关节的瞬间,脊梁发冷。他把榜纸还给龚戟龄,黑着一脸轻蔑盯着这位一瞬之前还是个恭恭敬敬的军法队长,心中忿忿道:国将不国,倒是中统特务事业如日中天的良辰美景呵!
     
       “不向牙营长和孟连长他们正式颂布吗?”龚队长气猪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敢在话断之后,来了“嗯”的一声。
     
       蒙县长可没理会。
     
       “对不起,蒙县长,夜里跑了两名共产党。你特别对十一名共产党嫌犯松绑,有言有论,这姑且不提了,在侦缉逃犯回来之前,你得委屈一下。”龚队长叫停轿子,一把打开轿门,阴阳怪气,说:“委屈一下。”
     
       蒙县长没动。
     
       龚队长哗哗两掌从蒙县长前胸两腋、后腰、前襟摸了一下,从蒙县长的右腰上拔下手枪,当蒙县长的面扳下弹夹,勾出四枚子弹,重又装上,收了;又从腰上拔下一副德国七钉两扣铜手铐嘎叭把蒙县长的双腕铐上。关上轿门,大转到轿窗,说:“希望蒙县长没有什么麻烦。一路上,你照常行使责任。”
     
       这时牙营长追上来,马头与龚队长的马头相交在一起。牙营长冲龚队长的阴阳脸叱道:“干什么?”
     
       蒙县长举起双腕伸出轿窗让牙营长看。
     
       牙营长目瞪口呆,他狼眉猪眼瞪着龚队长。
     
       龚队长毫不含糊,说:“牙营长,这是民国时代,又是战时,军法无情。牙师长的命令,你不想抗命吧?”说罢调转马头,又仰回一副脸说:“说清楚,抓到那两个共产党,没事。一路上,蒙县长还是蒙县长,照常行使责任。”说罢,鞭马去了。
     
       牙营长要凑近蒙县长,已被一名军法队员策马挡住。牙营长要后退,背后已拦住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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