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清水河畔
正值隆冬，河面上成群结对的野鸭在水中嬉戏，岸边挂着晨霜的垂柳，银装素裹，随风摇摆，一群群灰喜鹊在空中盘旋，扯起风帆的小船装着农药、化肥缓缓行驶，河水是那样纯净，没有一点污染，自然景色又是那样的美：数九寒天，水面非但没有结冰，还冒着热气，像盖上了一层白雾，为这条古老的河流蒙上了神奇的色彩。
三妹每天清晨都来这里练功。她说这里环境优美，空气新鲜，幽雅宁静，既无人打搅，又可欣赏美景。对着水面练声，回音清晰，可自我调整。我拉她唱，非常投入，忘记了一切烦恼，这也是她一天最开心的时刻。
多愁善感的她，情绪非常不稳，时好时坏，总是摆脱不了压在心头的阴影。练功结束后，我们总会坐下来聊几句，从演戏谈到人生，从个人谈到家庭，更多的是设法安慰她、开导她。
我句句肺腑，言之肯切，渐渐使她敞开心扉，道出了蕴藏在心底的难言苦衷。她依旧深爱着她的表兄，爱的是那样深，是那样真，夸他人好、心好、忠厚老实，并不无遗憾地说：“相处那么多年，他连手指都没碰过我。真的，他太老实了……”看得出，她对爱情的追求是强烈的、执着的。
上帝啊！假如不安排她们成为表兄妹，也绝不会造成现代的“宝、黛”悲剧！看来，爱情也是残酷的，有“情”无“缘”的人很难牵手。
清水河畔，留下一串串长长的脚印和久久无法抹去的叹息。
我同三妹从相处到相知，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在潺潺流水的见证下结为“红颜知己”。
三妹的到来，使炉桥庐剧团增添了新的活力，加强了演员阵容，我个人的生活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她很会体贴人，见我不分白天黑夜的忙忙碌碌，便主动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帮助洗衣、洗被、沏茶送水。写剧本时，她伴我到深夜，然后煮好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到我面前。
生活中，我并非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外星人，与如花似玉的她朝夕相处，要说没有一点非份之想，那绝对是骗人的。我也是个正常男人，更何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孤男寡女常在一起，也有感情冲动的时候。为此，夜深人静时，我常常一人跑到小桥湾，在河边上独坐一隅，让冷风吹醒头脑。我暗暗告诫自己：任何轻率举动，都是对眼前这位孤身弱女的无情伤害，绝不能在她流血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新的剧本，我正在赶写。趁此空隙，剧团把参加地区会演的获奖剧目《双锁柜》重新复排。该剧是一部具有辛辣讽刺意味的情节喜剧。贾克瑶在原作的基础上，大胆创新，进行改编，运用了诸多喜剧艺术手法，使整个戏轻松中透着紧迫，诙谐中透着严肃，丑与美、善与恶对比烘托，使喜剧冲突跌宕起伏，喜剧情节环环相扣，使观众在笑声中分辨真善美、假恶丑，寓教于乐，美不胜收。剧中，春姑是一位很有正义感的少女，在她的巧妙安排下，将一对新人阴差阳错锁进柜中，最后成就好事。三妹扮演春姑。她的确很有灵气，台词很快背熟，新改的唱腔一学就会；她的表演细腻含蓄，自然得体，把剧中人物天真烂漫、淳朴善良的性格表现得真实可信。
这天，《双锁柜》做最后一次彩排，如通过审查达到预期效果，此戏就算成功，马上排新的剧目。彩排要求是非常严格的，虽是内部观摩，必须同正式演出一样。
三妹首次亮相，演员们也都带着好奇心，坐在一旁认真观看，评判着这位新来演员的功底如何。她像学生考试一样认真，为交一份满意的答卷，表演十分投入，拿出了看家本领。演到“锁柜”一场，戏进入高潮。春姑进嫂子洞房看嫁妆，打开衣柜时，发现里面藏着一位男子，由惊吓变恼怒，当了解真相后，又由同情变相助。她满怀正义地唱道：
狼怕火，鬼怕明，春姑爱打抱不平！莫看我是闺中女，敢同邪恶拼输赢；后门放走双飞燕，前厅再去把理评！
她的唱腔铿锵有力，一气呵成，唱完后一个亮相，掌声四起，演员们赞扬声一片。这掌声包含着对她表演的敬佩和认可。看得出她很自豪，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彩排在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着：新娘余秀英与未婚夫王金柱双双拜谢过春姑的救助之恩，正欲逃走，春姑的哥哥--新郎姜百万醉熏熏地闯入洞房……剧情进入了高潮。恰在此时，一个小混混急冲冲闯进排练场，我忙上前阻拦。
“你找谁？”
“找三妹。”
“有事吗？”
“萧大要我来转告，不准她唱戏，赶快回家！”
说着他走到三妹面前：“告诉你，别再往萧大脸上抹黑！赶快回家，有什么难处哥儿们会帮助你解决的！”说罢，信朝地上一丢，扬长而去。
彩排就此中断。
全体演员一脸茫然。
我和程站长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
三妹弯腰将信捡起，一双颤巍巍的手撕开信封，看罢，将信一抛，哭着冲出门外。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使三妹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面子。她趴在床上，痛哭了一下午。大家都来相劝，她总是泪流不语，最后才伤心欲绝地说道：“这是一个女人无法忍受的痛苦，无法摆脱的压在心头的阴影。”对于感情丰富、感性极强的三妹来说，把爱视做生命，是她活着的理由，甚至是惟一的理由。当爱情并不能给她带来幸福与欢乐的时候，如此痴情的她，往往难以自拔。在异常的状态中，她愈陷愈深，稍微再受一点刺激，就会把自己推向精神与肉体死亡的深渊。
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天黑前，她突然不见了。全团演员四下寻找，终不见人影，我更是心急如焚。二哥曾再三嘱咐：“我把三妹交给你了，她年轻不懂事，又受过刺激，你一定要多多关照……”如今，不知她的去向，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如何向她家里人交待？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着急，浑身直冒冷汗。这时，有人提醒：“团长，你别急，冷静想想，她平时爱到什么地方去？”我突然想到了小桥湾，她一定在那里。
夕阳西下，残辉消尽。冬天的晚上寒风凛冽，月光忽明忽暗。这条美丽的清水河，到了夜晚却变成另一副面孔，河岸显得阴森可怕，美丽的景色全被黑夜吞噬，消失得踪影全无。
传说这条河常常发生命案。过去，土匪常在这里出没，他们杀人越货，抛尸河中；“文革”中武斗，有三人惨死在桥下；还有吵嘴怄气的小媳妇，一时想不开，也来这里投水自尽……听了这些，仿佛这里的一切都变了样：潺潺流水变得阴森可怕，树影婆娑成了鬼影憧憧，猫头鹰的叫声像是鬼哭狼嚎……这地方正是：清晨妩媚，傍晚悲凉，夜间阴森！
我加快脚步不停地顺着河沿向前奔跑，恨不得早点见到她，担心她一时想不开，干出蠢事来。跑着跑着，远远地看见了三妹，我不敢惊动她，任何鲁莽都会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萧大的信，使她深受刺激，生活的无情，她失去了爱的选择，面对着无爱的婚姻却无力抵抗。悲惨的命运使她成为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我轻轻地走到她身边，说了声：“三妹，回去吧！”她既不转身，也不答话，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望着流淌的河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清楚她此时的所思所想：那既不是软弱，也不是放弃，而是抗争，同某种压迫她的、想要窒息她的力量进行抗争！可惜，她选择了错误的方式。
她悲哀地说道：“真的不敢想象今后的人生道路该怎样走？”
一个感情丰富、心灵纯洁的人，该如何面对厄运，更多的时候连自己都不清楚。
“一个人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不如早早地了结自己。”她才自言自语似的冒出这句绝望的话。我劝道：“凡事要想开些。”她悲哀地说：“什么苦，什么罪，我都能忍、都能受，可我就是受不得他对我的羞辱！”惶恐、愤怒、绝望轮流出现在她的脸上，像闪电掠过夜空一样。一个人一旦陷于绝望，就无所顾及，甚至用双手撕碎自己受伤的心也在所不惜。毋须讳言，她想自杀！
此刻的她，需要冷静，任何劝说都是无济于事的，我默默地坐在一旁。
月光透过残云照在水面上，夜是那样的宁静。只听见哗哗的河水在不停地絮语，如泣如诉，无限惆怅，无限凄凉……“你对黄梅戏大师严凤英的自杀有什么看法？”她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
“蝼蚁尚且贪生，可惜，她选择了自杀。”
“假如生活把人逼上绝路，死也是一种解脱。”
“她的死是那个年代所逼，你与她不同。”
“我们有相似之处。”
“这哪跟哪，能挨得上吗？”
“我说的不是‘文革’年代，严凤英像我这个年龄就死过一次。”
“你才多大岁数，怎知她的过去？”
“看过介绍她的文章。”
“文章说了些什么？”
“解放前夕的一个秋天，国民党自卫队一位大队长看上了她，借认干女儿为名，动用武力将严凤英掳回乡下家中，强迫她做自己的姨太太。面对捆绑婚姻，严凤英选择了死--悬梁自尽！幸被发现，及时抢救，才免于一死。这位大队长不敢再逼，便悻悻地把严凤英叫到面前，用手枪顶在她的眉心，吼道：老子开恩放你，要记住，一不准你再唱戏，二不准你嫁人！两条犯了一条，老子枪毙你！‘我就想学习她这种以死来抗争的精神。”
“偏激！愚昧！无知！狭隘！钻牛角尖！”我气得像连珠炮一样地责怪道，“那是什么年代？你同她不一样！”“一样！”她毫不让步的说，“萧大不也这样命令我，不准我谈男朋友，否则杀我全家吗？现在又不准我唱戏，不然他回来找我算账。你说，我还有路走吗？”说着说着，她由无声落泪变为低声抽泣，继而放声大哭。看得出，她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之中。
好言一席三冬暖，恶语半句炎夏寒。人心都是肉长的，最宽厚也最脆弱。绝不能用生硬的语言去刺激她，我要用诚挚的心去感化她，用朴素、知心、温暖的语言去安慰她，体谅她的难处与处境。见她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我这才开口劝道：“三妹，你听我说句推心置腹的话，从领袖到百姓，没有谁的人生是完美的。而真正尽善尽美的人生，只能在人世之外的彼岸，虚无缥缈。即使你活得再不如意，也不能想到死。死是一种罪过！不管是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你的生命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而是属于所有爱你的人。”我的话，并没有冲散她胸中的愁云，化解她心头的郁闷，她依旧眉头紧锁。我继续劝道：“尽管命运不公，让你遭受许多磨难，但还有更美好的东西值得你去珍惜，那便是青春。青春就是心灵的朝气。只要充满信心、希望和勇气，你定会成为一位出色的演员。事业上的成功，会冲淡一切的烦恼和忧愁。”她叹息道：“除了青春，我一无所有。”“那就把青春好好利用起来，前辈老艺人常说的一句话：要想人前显贵，必先背后受罪。只要你能长期坚持苦练，总有一天，你什么都会有的。”沉默许久，她似乎有所触动，抬起头来望了望我说：“现在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眼前一片茫然，活着，痛苦；死了，对不起亲人；回家，舍不得丢弃酷爱的戏曲艺术；留下，又怕以后找麻烦。你说该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保持沉默，别去理他。”
“我同他是经过媒人介绍，定过亲的呀！”
“没有到政府机关登记结婚，都是非法的！”
“非法的？”
“非法婚姻，不受法律保护。”
“他说以后刑满出来要找我麻烦。”
“那是威胁！要记住，任何时候，都是邪不压正。再说，还有国法，怕他怎的？”
“他会不会对我家人下毒手？”
“如果真是这样，他必然会受到法律的严惩。我想，他也不敢，无非是讲讲大话吓唬人。”
“就为这，我成天担惊受怕，日夜不宁呀。”
“你别怕，办法总会有的，他还有三年多刑期，到时，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的。”
“唉！想起过去的事，真如一场噩梦！”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往事不可复制，生活不能再造。曾有的幸福也好，已逝的苦难也罢，没有必要再去沉溺其中，给自己平添一些无谓的伤感。你要好好活下去，善待人生。”
我的话很清晰地送进她的耳朵，注入她的心田。
“你说得很对，今后我再也不干蠢事了。遇到想不开的事，第一个先来找你。”她抬起头，用一双信任的目光看着我。
“这就对了。”
“你很善解人意。”
“我送你两句话：从困苦和孤独逆境中走向成功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害怕痛苦，逃避痛苦或者以死来解脱，是懦弱的表现！”
“说得对，我一定坚强地活下去！”
“你是一位很有发展前途的好演员，下一部戏我还准备让你主演。一定要放弃一切烦恼，认真排练，争取在省城的大舞台上亮亮相，说不定你还可以一炮走红呢！”我的话像一曲美妙的音乐在她耳边回响，给她带来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羞涩地一笑：“你不仅会写剧本，还会想着法儿编词逗人开心呢！”“我讲的并不是奉承你的好听话，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人又聪明、乖巧，相信你一定会获得成功！”
有位作家说过，美好的言语能激励人，诚挚的言语能鼓舞人。这话一点儿不假，她笑了，那是发自心底的笑。
“走吧，咱们回去。”她拉着我的手说道。
天上起了云，像鲤鱼背上的鳞。月亮在云彩缝里跑着、跳着，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不多久，那些鱼鳞片便飘得无影无踪。
皓月当空，一望无垠。我们顺着田间小道往回走去。一阵冷风吹来，她赶忙靠在我身旁，双手紧紧搂着我的一只胳膊，嘴贴在我的耳边说道：“饿了吧？到家我煮面条给你吃。”
“你看，我的时间又被你耽误了。”我佯装生气道。
“不就是写剧本么，回去我还陪伴你。”
一位漂亮姑娘爱上个既穷又丑的男人，是违背常理的。假如编成戏剧，观众一定会说胡编滥造！然而，现实生活中许多事比戏剧更有戏剧性，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