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苦涩婚姻
我同芸姐成为结发夫妻也算是红鸾照命，天作之合。
春雨潇潇，芸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我们站在风雨中，紧紧依偎在一起，相对无语；雨水顺着两人的头发滴在脸上，落到胸前，湿透了衣服，但我们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寒意。
事情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我吃惊、疑惑，令人难以置信。是喜从天降，还是耳朵听错了？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事，突然得到了，反而有一种虚无飘渺的感觉。尽管这是我求之不得的美事，但细想起来总觉有点蹊跷，兴奋中不免有些不安。芸姐平时是个非常稳重的人，今晚如此反常肯定事出有因，难道她有难言的苦衷？
雨，渐渐地停了，西天的残月从云缝里射出一缕光束，照在芸姐挂满泪痕的脸上，使它显得那样凄楚、苍白。待她平静下来，我们又回到剧院大门口时，我试探着问她：“姐，你知道我是孤儿，无依无靠。”
“我有家难归，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无家无业，一无所有。”
“人心比黄金更可贵。”
“我的长相与你如何相配？”
“在我眼里，只有可爱才漂亮。”
“你说过，只想治病，不想结婚。”
“我现在决定，先结婚后治病。”
“芸姐你为何选择我？”
“自信我不会看错人，只有你最可靠！”
“这么草率会遭亲友反对的。”
“不这样我会更痛苦，处境更艰难。”看来芸姐的以身相许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如贫得宝”，“如暗得灯”，“如饥得食”，“如旱得雨”。真是“信当喜极翻愁误，物到难求得尚疑”。人往往就是这样：在大喜过望时，反而感到害怕；在喜从天降时，反而感到不真实。
在消除疑虑之后，我问芸姐：“刚才受了什么委屈，使你那样悲伤？”她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拉我坐下。我们并排坐在剧院门口的台阶上，她显得很平静，慢慢地回忆着刚刚发生过的那一幕人兽较量的丑剧……剧团炊事员W某，三十多岁，肥头大耳，膀阔腰圆，与体形极不相符的是那两只贼眉鼠眼。只要他看到漂亮女孩，那双色迷迷的小眼睛便眯成一条缝，像死鱼眼珠儿一样紧紧盯着女孩的前胸，如狼遇见羊，口水哈喇一起往下滴。芸姐去打饭、买菜，他总是有意多给一些，无人在场时常用语言调戏，甚至还拉拉扯扯。芸姐对他早有防备并严词告诫：“请你放尊重些……”W某碰壁后仍贼心不死，自从得知她解除军婚后，更加肆无忌惮。今晚，见演员们都进入了梦乡，他兽性发作，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来到芸姐房门前，用刀子撬开门闩，硬闯了进去……芸姐从睡梦中惊醒，翻身坐起。
“谁？”
“你别怕，是我。”
“你要干什么？”
“真傻，这，这还用问吗？”
“你，你给我滚出去！”
“芸姑娘，我平时待你不薄，哪次不多打饭菜给你。”
“流氓！”
“流氓？嘿，嘿，漂亮的姑娘谁不爱？”他皮笑肉不笑，露出一副狰狞面目，“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也该开苞了！”说着，他迫不及待伸过粗大的手将芸姐抱住，压在床上，满嘴像钢丝一样的胡茬就往她脸上蹭……芸姐毕竟见过世面，她沉着应付：“你真的喜欢我？”
“连做梦都想着你！”
“好吧，我答应你，快把门闩上，要是被人撞见丢死人了。”
“对，多亏提醒。”他翻身起来，赶忙去插门闩；可是等他再回头看时，却惊呆了。芸姐手握一把剪刀对着自己喉咙，大声说道：“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死给你看！”
“别这样！”
“你再无理，我告你强奸罪，让你坐大牢！”
“对不起，我该死！我走。”
“滚！”
面对芸姐的正颜厉色，他惊恐万状连声说道：“我滚，我滚。”慌忙拉开门闩，像只挨打的赖皮狗，悻悻然地溜走了。听罢叙说，我怒火万丈。“狗日的，老子找他拼了！”起身欲走，芸姐双手抱住我。
“还是忍忍吧！”
“芸姐，‘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难道就任他胡作非为？”
“你若去与他拼，闹得满城风雨，我今后如何做人？”
“你？唉！”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不了解我目前的处境，有些人看似道貌岸然，表面装得正经，私下却是十足的伪君子！”
“你是说，还有别人？”
芸姐欲言又止，看得出她内心充满痛苦。我强压心中的怒火，装做若无其事地对她说：“告诉我，剧团里是否还有别人想打你的坏主意？”
她抬眼望了望我：“自从解除婚约之后，正常生活就被打乱，好像我是一朵被折的残花，任人摆弄，总有些图谋不轨的人不断骚扰……”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愤怒、恶心、痛苦像一阵狂风似的把我卷起。怨恨像火山爆发，热血涌向头顶！我猛地站起来，紧握双拳向墙上砸去……清平世界竟有这等污浊的地方，芸芸众生之中也包藏着兽类！叹世态炎凉，芸姐真是红颜薄命！想不到美貌也能带来厄运，善良也能带来屈辱！
芸姐劝道：“忍着点吧！既然命运将我们连在一起，你就必须要学‘忍’。”我慢慢平静下来，回味着芸姐刚才说的话。是呀！有些事不忍又能怎样？一个人怎能改变世道？人生会遇到许多无奈，无奈得让你不知所措。
雨过天晴，残月西坠，雨后的春夜，仍有丝丝凉意。她没有再回到那孤单且令人恐惧的宿舍。我陪她坐在剧院门口，两人紧紧相依。尽管衣服湿潮，但我们却没有感觉寒冷，也没有睡意，两颗火热的心互相燃烧着……第二天，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在剧团迅速传开。谁也不会想到芸姐选择了我。猜疑、困惑、惊奇使一些人背地里指指戳戳，议论纷纷：“她怎么能看上他？”“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王三姐守寒窑还嫁个才貌双全的薛平贵呢！”还有许多“好心”人劝阻芸姐，可她总是笑而不答，保持沉默，既不反驳也不解释。当然，也有少数人支持我们，说芸姐没有看错人，夸我有才智、人机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不喜欢自己长一张漂亮的脸蛋？相貌好看也能成为骄傲的资本，反之就会自卑，容易遭人非议。从心理学角度上讲，外在形象好的人，通常是比较受人欢迎的。我同芸姐美丑反差太大，遭人非议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些人，无非是我的外表让他们看着不舒服罢了。这种现象古今皆有。我曾读过一篇古文：有一郎中姓成，“貌丑多髭”，却与一美女相爱，岳母嫌其丑陋，百般刁难，几经磨难终成眷属。成郎中很得意，新婚之夜做诗一首：
一床两好世间无，好女如何配好夫？
高卷竹帘明点烛，试请菩萨看麻胡。
丑女婿总要拜见岳父岳母，这是婚前必不可少的礼节，我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一关。岳母本来对芸姐就心怀成见，我会不会像那位“丑郎中”一样遭到岳母贬斥？我有心推托，于理不合，于情不通，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去见他们。
芸姐看出我的心思，劝道：“你别担心，一切还有我呢！俗话说，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这一关是要过的。”
“行，为了你就是火海我也得跳。”我买了一副平光眼镜和一顶帽子，经过一番“化妆”后，对镜自我欣赏，觉得比原来“帅气”多了，像个有学问的知识分子，心中多了几分自信。提着芸姐准备好的礼品，我怀着忐忑不安地心情来到她家。
见面后，芸姐一一作了介绍。我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岳父、岳母，然后站在一边。继母明白来意后，开口就骂：“×丫头，老娘帮你找婆家，你死活不愿。自己找个穷光蛋、丑八怪来家，你不嫌丢人，我还怕别人笑话呢，趁早给我滚！眼不见心不烦，从今后，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也没有我这个妈！”她像泼妇骂街似的，满口吐沫星乱飞。我十分尴尬地呆在一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压着怒火强装笑脸走上前去说道：“伯母，您老先消消气--”话刚出口，她就像弹簧似的一下子跳到我的面前骂道：“尿泡尿照照自己，你算个什么东西！”说罢，将我送的礼品一古脑抛出门外，酒瓶摔碎，糖果撒了满地。如此当面羞辱，使我火冒三丈，本想发作同她吵，一看芸姐满脸委屈的样子，话到嘴边就打住了。我气得将帽子往地一摔，抽身出门便走。刚出村，芸姐随后追来，她泪眼汪汪地说：“要是亲娘在世，怎么也不会是这样。”
“芸姐，都怨我，给你带来这么难堪。”
“既然以此身相许，我就无怨无悔。”
“芸姐，我向你承诺，宁可牺牲一切，也要为你治病！”
“有这片心意我也就知足了。”
“我们回去吧。”
“我想到母亲坟上烧点纸，祭奠一下。”
“应当的，我陪你一起去。”我们俩心情都很沉重，默默无语来到一片乱坟岗。
我们走到一座低矮的坟前，地下长眠早逝的岳母。芸姐从包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草纸，我俩双双跪下，面对孤坟不觉潸然泪下。芸姐低声抽泣着，口中喃喃地说：“娘，苦命女儿看您来了！我的命好苦哇……”正在烧纸，忽听背后有人喊：“芝芸--”抬头一看，原来是年迈的岳父。他气喘嘘嘘地来到坟前，颤抖的双手从身上摸出几块钱，老泪纵横地说：“孩子，别嫌少，我人老无用哇！”芸姐双手推开：“女儿无力孝敬您老，这钱留着自个用吧！”“女儿呀，你要是不接这钱，我死后也无脸见你亲娘。”
说着，老人跪在坟前放声痛哭：“芝芸她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呀，我没有钱给她办嫁妆，让她流着泪出门，我心里难受哇……”芸姐再也忍不住悲恸，哭着对父亲面前：“爸，你别说了。”父女俩抱头痛哭，泪水表达着各自心中的委屈。看着这悲伤的场面，既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动情。临别时，芸姐给父亲叩了三个头，说道：“爸爸，原谅女儿不孝，不能侍候您老，女儿已染病在身，说不定黄泉路上母亲等我前去做伴，也许今后再也见不到女儿了，您要多多保重……”
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爱女儿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谁不想自己的女儿风风光光地出门呀。可眼前这位年迈的老人又怎能左右得了蛮横的继母，他无能为力，只有两行热泪和几块钱。
父女依依不舍地分手，女儿站在坟前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老人一走一回头，边走边抹眼泪。这似戏非戏的情景，深深刻在我心中，永生难忘，以至后来我编写剧本《孤女血泪》时，也把这段埋在心底的感情融在剧情之中。在《离别》一场结尾合唱中我写道：
一步泪水一回头，父女情深难舍丢。
今日一别成千古，人间几多离别愁……
人间离别尽堪哭，何况不知归期。《孤》剧中父女一别千古，芸姐与父亲坟前分手，竟成人天永隔！不见寒霜花先落，榆林雪后垂枯枝。这是生离死别的情，浩瀚无垠的爱，也是永恒不变的悲哀！
回来的路上，我们心里都不好受。想想刚才别离的情景，看看芸姐哭红的双眼，爱怜之情油然而生。
“芸姐，嫁给我确实委屈了你，但是人总不会穷一辈子，我说过，要把你送到上海最好的医院去治疗，我一定会实现许过的诺言！”
“让我们一起努力吧！从今后要节省，一分钱要当两分钱用。”
“行，把我俩的工资放在一起，存起来。”
“我最担心的是良药虽好，怪病难治。”
“纵然病不能愈，我会守床侍候你一辈子。”
“真到无药可救的地步，我也不会拖累你的。”
“芸姐，我与你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生死相依，不离不弃。”没有鞭炮声，没请一桌客，没收一份礼，没添一件新衣，只买了几斤小糖散发，这就是我们的“婚礼”；没有红绸被，没有同心枕，没贴红双喜，没拍结婚照，凤阳县武店小旅馆一间最便宜的房间是我们简陋的“洞房”。送客归来，我看芸姐面对桌上的残烛暗暗落泪。她是在思念远方年迈的父亲，还是担心自己的未来吉凶难卜？是哀叹人生的不幸，还是倍感“婚礼”的凄凉？
洞房暗淡残烛泪，新人独坐锁双眉。
燕尔新婚悲切切，暗洒偷抛却为谁？
人生大事，莫过于婚嫁。芸姐本该同别人一样：应该有伴娘陪送，应该浓妆艳服，应该大摆筵席，应该大闹洞房……但是所有这一切，她都没有得到。
凄凉、伤感、眼泪、残烛，伴我们度过这难忘的新婚之夜。
我们的婚礼没有喜庆，我们的洞房没有喜气，我们的脸上没有喜色，我们的内心没有喜悦，我们的婚姻充满了辛酸和苦涩。
面对昔日深爱的男人，芸姐泪如雨下，她低声抽泣道：“失去你，我心如刀绞；拖着你，我于心不安；远离你，我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