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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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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老板说了要回老家,他同意了,还把工资全给了我,说回来后还可以去他那里干活。”扎西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大信封递给我,然后接过天天。
     
       “交给央宗吧!”我说,把信封放回他怀里,解开自己的围巾打着他身上的土。
     
       “我只交给你。”扎西说,把信封拿出来重新塞到我手里,又问:“天天,今天都干什么了?”往前走去。
     
       夕阳中,我拿着那个厚实的信封,看着他的背影,眼眶潮湿。
     
       在扎西的眼里,我始终是当年初嫁他的模样。他的心从我提着牛奶穿破朝霞进入他的视线时起就再没变过。今生,愧对他实在太多。他能一颗心只守一个人,我的身子却在几个兄弟间游离,还要努力做到公平。原本是有机会只跟他相守的,我却自己把握不住让日子回到了从前。这样的生活真是我想要的吗?跟另一个女人分享男人,又让其他男人分享我?不,说实话,我是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想象莲的家那样,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彼此是对方的唯一。家庭是富裕了,心事却比从前更重。矛盾重重的生活,哪天不小心就会暴发冲突。女人间的战争,比起男人打一架、留点血更难处理。
     
       怀着满腹的心事追了上去,跟扎西并排走在一起,听到扎西正在跟天天讲老家牧场的事,也笑了。
     
       不时有路过的邻居看到我们,笑着跟扎西打招呼,有的站住捏一把天天的小脸,说扎西罗布怎么这么白,越长越帅了,然后就是羡慕地看着我,说,你男人真能干,下班就回家的男人现在很少了。
     
       我笑着,说,他就是一头老实的牦牛嘛。扎西则嘿嘿地傻笑。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是不是更像一个家庭?一群男人两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是不是更像亲戚?
     
       穿过弯弯曲曲的林荫小道,说笑着就到了中心花坛边,见好几个平时认识的汉族阿姨带着孙子在玩,笑着招呼。两个小男孩见到天天,跑了过来:“天天,来跟我们玩嘛。”
     
       天天挣扎着想下去。
     
       想到他腿上的伤,怕再磕着,就说:“天天还没吃饭呢,咱们要先回家吃饭。”
     
       “阿妈……”天天嘟着嘴极不情愿。
     
       “让他玩一会儿吧,我在这里陪他。”扎西也帮他说话。
     
       “不行!明天再玩。”我说,横了扎西一眼。
     
       “你阿妈发威了,天天乖,回家二叔陪你玩。”
     
       “不,阿妈……”天天扭着身子就要往地下滚。
     
       “不行。还不抱他回去?”我说,转身向前走。
     
       “阿爸……”这时,天天突然大叫。
     
       我和扎西都扭过头去,见穿着羊皮袄、戴了牛仔帽的嘉措从光影里走了出来,微卷的长发随着身子轻轻飘动。
     
       看到我和扎西,嘉措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扎西罗布,怎么不下去跟他们玩?”嘉措过来,捏了一把天天的脸颊。
     
       “阿爸,阿妈啦不让去。”天天把身子扑到嘉措怀里,手臂吊在他脖子上。
     
       “要吃饭了。”我说。不想让男人们知道今天家里发生的事。女人间的事,就让我们自己解决吧。男人掺和进来,只会让矛盾加深。
     
       “那就吃了饭再玩。”嘉措说,接过天天向家走去,我和扎西跟在后面。
     
       进了院子,央宗坐在厨房门口择菜,见到我们一块进屋,脸色一下子变了。“哟,一家子真恩爱啊!”
     
       嘉措看也不看他,就抱着天天进屋去了,扎西憨憨地笑了一下,过去拿过菜筐子择着。
     
       我则什么都没说,进了厨房。单增白玛正在切肉,宇琼在炒菜。我接过宇琼的工作,把他赶了出去。单增白玛看了看窗外,向我努努嘴说:“你小心点,别惹着她了。”
     
       我点了点头,小声问:“又怎么了?”
     
       “说你们联合起来不理她,心里不痛快罢。”
     
       “我们哪有?”
     
       “是这儿坏了。”单增白玛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做了个鬼脸。
     
       平时吃完饭后,央宗都会帮我收拾碗筷,把厨房打扫干净再上楼去的,今天她却把碗一推就进客厅去了,扎西和单增白玛帮我收拾着。
     
       院子里,嘉措把天天的玩具筐搬了出来,父子俩坐在垫子上摆积木玩,天天突然大声号哭起来。
     
       我一下子冲了出去,其他人跟在我后面。“怎么了,天天?”
     
       “阿妈、阿爸啦,我腿痛。”天天看见我,伸出手来。
     
       嘉措却一把撸起天天的裤腿,看到白皙的皮肤上一团团青紫,脸色马上变了。“卓嘎,怎么回事?”
     
       我过去抱起天天,看了看门口的央宗,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不是在家带他吗?为什么弄成这样?”嘉措看着我,大声问。
     
       “我……我也不知道。他在院子里玩,回来就变成这样了。”我昂起头看着嘉措。
     
       “你是阿妈,现在家里这么多人干活,你就带个孩子还不行吗?”嘉措说,“让他伤成这样,也太不小心了。”
     
       “大哥,魔女又不是故意的。”扎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大哥,低声说。
     
       “不是阿妈,不是阿妈,是……”天天抽抽搭搭地说。
     
       “天天,明天阿妈给你买苹果,不哭了啊。”我怕天天说出央宗来,那会引起嘉措更大的愤怒,便阻止了他,抱了他正要进屋。
     
       “扎西,不关你的事,你少说话。”嘉措大声说,“我们整天在外面辛辛苦苦,小孩子在家就指望女人看着,这点事都做不好,要她在拉萨干什么?”
     
       “好,我做不好,我回老家去,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里啊!”我回头盯着嘉措,泪珠滚了出来,心里想着,你心情不好,我就心情好了吗?不就是看到我和扎西在一起吗?这又不是第一次,一开始结婚你就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只属于你一个人。这么多年了,还容不得我和其他兄弟亲近一点,作为家长,你是不是也该反省一下?
     
       “大哥,你干吗这么骂她?”扎西冲动地站起来,“魔女又不是故意的,她很爱天天的。”
     
       “你少帮她。”嘉措吼了一声,“爱孩子为什么不好好看着?”
     
       “你不能这么骂她,她心里也难过啊。”不明原委的扎西,只一个劲地帮着我。他却不知道,他越是帮我,嘉措的气就越大。唉……“你给我滚远点,不关你事。”
     
       “好了,大哥,下次阿佳会注意的。”宇琼拉着嘉措进屋,朗结也把扎西拉进厨房去了。
     
       央宗则坐在客厅看电视,对外面的一切装作没听到。
     
       我流着泪抱着天天坐在床上,真是感到无助。天天不断用小手帮我抹泪,“阿妈,别哭了,阿妈,你不哭啊……”
     
       这样的家,两个女人一堆男人,转个身都可能出点事故,要怎么做才能和和气气?要怎么做才能不起风波?
     
       知道他心里的苦。看不得我和扎西在一起。我呢,难道我就见得他和央宗在一起吗?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庭吗?再多的不愿意我也只能放在心里,从来没有在脸上流露出半分。不是我有多大度,实在是知道闹起来对这个家没有一丝好处。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了,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过不下去了呢?
     
       再说,我不能生孩子,央宗能生,我不能做到的另一个女人做到了,有什么好怨的呢?佛祖既然安排我们在一起,这也是一种缘分,总不能把家打破重来吧?
     
       给天天穿上外套,自己也套上外衣,抱着他下楼。
     
       “阿佳,去哪儿?”单增白玛问。
     
       “去看看他干妈。”我说,出了客厅。
     
       见扎西站在厨房门口忧伤地看着我,低了头,装作没有看见,匆匆出了院子。
     
       阳光明媚,凉风习习。昨晚的一场大雨,洗去了空气中的尘埃,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楼房都变得格外清晰。
     
       在北京的高楼里,最想念的就是拉萨的阳光,拉萨的天。通透的蓝天上飘着白云,就像童话里的世界。常跟朋友家人说起这里的天是蓝缎子做的,这里的阳光如婴儿的小手般柔软,招来的都是白眼,说我吹牛,说我活在想象中。
     
       这世上的人就是这样,自己生活的地方只有一方天,就以为这个地球都是那么大了。
     
       打了辆的士坐到宇拓路口子车。三年,一千多天,这个城市的变化是惊人的。记得离开时,这条路两边还是乱糟糟的,出租车也是可以随进随出的,行人是可以拎着酒瓶哼着歌吆喝着来来往往的,没想到现在这里成了出租车禁行的路,两边的商铺变成了各种品牌的专卖店。我这是走在哪儿?看着明亮的橱窗真有些迷惑。这是拉萨吗?记忆中的拉萨好像不是这个模样啊。
     
       匆匆过了宇拓路,从西门进了旁边的珠峰伟业,第一个柜台是我朋友小保开的。她是我过去认识的一个青海姑娘,没想到她还在这里卖旅游纪念品。把墨镜扣严了,装着游客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坐在凳子上,拍着柜台,变声变调地说老板把绿松石拿来看一下。小保端出盛绿松石的盘子放在我面前说:“姐姐,我的松石都是新进的,密度很好,你选吧!”
     
       “几毛钱一克?”
     
       “姐姐,怎么可能几毛钱呢?你选嘛,我保证不会收你高价的。”
     
       “谁知道呢?商人都这么说,等我选好了你们喊出的价格吓死人。”我说,把头埋得低低的,脸憋得通红。
     
       “不会的姐姐,我在这里做了好多年生意了,你放心吧,保证质好价优。”小保一本正经地说,还帮着我选了起来。你这么漂亮,戴这个肯定好看。
     
       “能不能把这颗送我?”我拿着颗最大的说,心里早笑翻了天。
     
       “姐姐,只要你喜欢,我可以少收你点钱,没关系的。”她说。
     
       我实在忍不住了,把绿松石一放,伏在柜台上哈哈大笑。
     
       “好好,你个妖精。”小保看清是我后,抓着我的手又笑又跳。“死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听狼哥他们说你要回来我还不信……”
     
       “上周到的。”我直起腰看着她,脖子上戴了一串上好的绿松石,依然那么秀雅。“美女老板,三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啊?怎么保养的,是不是找了无数的情人?”
     
       “切,你以为我是你啊,天天换情人?”小保白了我一眼。说,狐狸精,你一来拉萨,女人又要倒霉了。
     
       “为什么是女人倒霉而不是男人倒霉?”我凑近她,兴趣盎然地问。
     
       “你要抢女人的老公啊,不是女人倒霉是什么?”她翻着白眼看我。
     
       “切,我从不抢别人的老公。本美女对老公不感兴趣。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炒股把自己炒成股东,那是最笨的人。我只对炒股感兴趣,对当股东一丝兴趣也没有。”
     
       “好好,你还是以前那个狐狸精,一点都没变。”小保笑着说,“今天怎么想起过来?寂寞了?”
     
       “难得寂寞啊!”我说,晃着身子。“过来看看你,顺便买点绿松石回去送人。奸商,你不会拿水泥疙瘩骗我吧?”
     
       “再说我是奸商就去别处买吧!”她打了我一下,帮我选绿松石。我开始打量起她的柜台来。第一次来拉萨时就认识她,也算是老藏漂了吧,只不过小保早早就漂上了岸,租了柜台,把自己的脚根植于拉萨的青石板里,生根发芽开花然后结果了。曾经也想象她这样,租个小店,卖些旅游商品,发不了多大的财却也足够养活自己,守着这片蓝天这缕阳光,悠闲地度过一生。
     
       我是个矛盾的人,心里这么想身体却总是那么做。今天安静了明天安静了后天呢?真的得到了接下来可能就是厌倦。把握不住自己,就算此刻确定下一刻我就会怀疑。莲说我是没有放心所以得不到轻松,不懂得遗忘所以找不到快乐。然而,如何放心?谁又能让我放心地把自己交出去呢?一个口口声声喊着爱你一辈子疼你一生要照顾你的男人转眼间就背叛了你,这世上还有谁是值得信赖的?
     
       “小保,你幸福吧?”我突然问。
     
       “你问此刻还是下一刻?”她把选出来的绿松石放在秤上。
     
       “幸福还分时段?”
     
       “当然,”她说。接过她女儿的冰棒咬了一口,“说此刻,我看着女儿的笑脸,又有生意上门,你说是不是幸福?下一刻,收费的来了,开口就是几千块,我没钱付,还幸福吗?”
     
       “有道理啊!小保,看来你是真的在过日子了,能把幸福分得如此清楚。”我说。接过选好的项链、手链,付了钱,挥着手说声再见,出了商场,径直往大昭寺广场走去。
     
       看着游人往来如梭,想小保这样的生活今生怕是不会属于我了。永不停歇的脚步,随意自在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安安稳稳已经过去并且证明,我的命运里就没有那么一环,如果强要如此生活,我痛苦,别人也痛苦。
     
       一踏上大昭寺广场熟悉的青石板,心底没来由地一阵悸动,终于回来了,还站在这里,物是,人是不是早非了?
     
       广场两边的商铺依然,或真或假的商品没有一点变化,转经的人依旧顺着时针脚步匆匆,白墙红边的大昭寺还是那么庄严圣洁。
     
       我回来了,站在你面前,一身尘土,满心疮痍!
     
       盘腿坐下,青石板极热。仰头看着金碧辉煌的寺和天边的浮云,过去了的那段际遇一点点回到了脑中。从来就没忘却过,那些神魂颠倒疯狂纠缠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弥漫着酥油馨香的小屋、汗湿的长发、发亮的眼……一切的一切,并没随着时间远去。
     
       人走,酥油茶是不是也凉了?我用所有的柔情装饰你的激情,用眼泪修饰你的转场,离去时你竟毅然决然无一丝回顾,一个背影留给我一生的沧桑。嘉措嘉措,那段有你的日子透支了我一生所有的快乐和眼泪。
     
       今天,不想疯狂,不想见任何人,只想一个人走走,安安静静地理清心底的债务,重新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拖着沉重的脚步,怀着朝圣的心情,去了冲赛康。那些古老的石头房子依然,甚至连熟悉的缝隙都还是那么宽。那间小甜茶馆,那道朱红色的铁门,那黑黑的门楣,一切依旧。人呢?住在里面的人呢?早已搬离原地,有了豪华别墅似的小楼小院,哪里还会记得这古老的巷道里有间吱吱作响的小屋曾经收藏过一个女人的眼泪和身体?那些疯狂的过往化作了无数的小针扎在了女人心上,痛并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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