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毁灭，毁灭
那个寒风呼啸的上午，米勒突然变身成了一个作家，端坐在布满灰尘的桌子前，奋笔疾书起来。他要绘声绘色地向所有鱼镇人讲述与青美的故事，包括鱼水之欢的任何一个细节。米勒不是个喜欢写作的人，中学时写作文曾是他最头疼的事。但是，这个冬天，他却写得异常顺畅，像个文思泉涌的畅销书作家。
在米勒的笔下，青美成了一个十足的荡妇，是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当年是她主动追求米勒，主动献出了自己的处女之身，主动要跟他私奔，一切的一切都是青美主动的，而米勒自己却是个被动享受的人。米勒极力把青美描写得如此卑贱，而把自己描写得那么伟岸而无辜。与此同时，他还用尽笔墨仔细描写他们在蜀城那个楼顶上的男欢女爱，细致到天上的月光、楼顶的苍凉，以及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呼吸、每一声呻吟。可以说，这简直就是一部荡气回肠的情色小说。
停笔之后，米勒从头到尾认真地欣赏了一遍自己的作品，他感到非常满意，认为无可挑剔。然后，他开始实施这个计划的第二步，到鱼镇找个打字复印店，把这些文字做成传单，散发给所有鱼镇人。“这么精彩的事情，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呢？”米勒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青美，你等着瞧吧，有好戏了。”
从莫家村到鱼镇街上，米勒几乎是飞奔过来的。当他在那家狭窄的打字复印店的门口停下时，像头老黄牛一样喘着粗气。“小姐，给我打印好。”他捂着肚子，断断续续地说，“然后，给我复印一千份。”那个扎着两根辫子的女人一听要一千份，眼睛都亮了。自从开了这家店之后，她还没有遇到如此大单的生意。
金钱的动力是无穷的，很快，米勒的一千份“毁灭书”就制作好了。那个女人很有成就感地伸了伸懒腰，把厚厚一大捆传单挪到米勒面前。她接过米勒付的钱，使劲地捏了捏，然后唐突地问了一句：“你准备拿去做什么？”
“拿去发呀。”米勒愣愣地说，“你以为我会拿去做什么？”
“你拿去散发？”她张大嘴巴，根本无法相信这是真的，“那青美岂不是要臭名远扬了？”
“我就是要她臭名远扬。”
“你这样做太过分了。”
“过分？”米勒“哼”了一声，“是她自己先做得太绝了。”
“但是，你这样做，青美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关你什么事呀？”米勒有些不耐烦，嘀咕着走开了。他扛着一千张传单，步履蹒跚地走开了。米勒没有听到店老板所说的那句话，她用无辜的口气说：“怎么不管我的事呢？青美是我表妹呀。”
米勒扛着一千张传单来到鱼镇的一家小酒馆，他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喝起酒来。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正是生意火爆的时候。现在的鱼镇人，个个都像大款一样，上街之后都要在酒馆里狠狠地喝一顿酒。所以，这个看上去十分寒酸的酒馆，生意也是好得出奇。米勒落魄地坐在最里端的角落，对来来往往的各种客人无动于衷，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他需要那种醉醺醺的感觉，然后在这种感觉里享受毁灭带来的快感。
酒过三巡之后，米勒扛着宣传单来到了鱼镇街上最繁华的地方，大声地吆喝着向众人散发自己的风流韵事。为了吸引众人的精力，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比黄色小说还好看啊，不看要后悔呀。”那些无所事事的鱼镇人，听到这么劲爆的广告词之后，纷纷争抢米勒手中的宝物。“他妈的，这简直就是玉女心经啊。”其中，一个满嘴黄牙的老人在人群中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引来众人的哄笑。
不到半个小时，米勒的几百张传单就全部发出去了。为了扩大影响，他特地留了几百张，换个地方再发。所以，那个下午，米勒的身影出现在鱼镇的大街小巷，就算是最偏僻的一条小道他也不放过。然后，他又到鱼镇的各个村庄散发。莫家村、无鸟村、白鹤村……米勒和青美的风流史在这个寒风凛冽的下午，飘扬在鱼镇的六个村庄上空。当最后一张传单离开手心之后，米勒觉得天地之间是如此宽广，自己活像一只翱翔在天空的雄鹰。
当天黄昏时分，青美就知道米勒的行为了。当时，她非常震惊，被羞辱的感觉在身体里来回蹿动。有那么一瞬间，青美真的差点被气得窒息而死了。脸色煞白，心跳微弱。呆愣片刻后，青美嚎啕大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将来如何在鱼镇生活，她害怕鱼镇人带着刺刀的眼神，她担心爸爸妈妈会因此而无脸见人。屈辱是一颗重磅催泪弹，青美的眼泪如滔滔洪水，奔涌不息。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到后来，青美的眼眶里流不出一滴眼泪了，喉咙里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来了，她只是躺在床上不断地抽搐。当青美最终平静下来时，脑子里也产生了一个强大的毁灭计划。毁灭自己，也是毁灭米勒。米勒的所作所为，彻底把他和青美的关系推到了无法复合的地步。从现在开始，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对抗与厮杀。而等待他们的结局，无疑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米勒散发的传单如瘟疫一般以鱼镇为原点四处扩散，没过多久，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了青美与米勒私奔的事。人们关心的不仅仅是私奔这件事，而更乐于讨论米勒所描述的两人做爱的细节。甚至，有人这样笑着说：“这个姿势不错，今天晚上回家试一试。”毫无疑问，这对于青美来说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几天之后，关于青美生活作风的话题，开始在鱼镇随风浮起。青美自己倒不是很在乎，她认为自己的行为在这个时代算不得什么。但是，鱼镇的男人却并不这么想。
青美刚回来那几天，她家总是人来人往，前来说媒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可是，自从米勒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之后，青美家突然变得门可罗雀了，冷冷清清的让人揪心。就算鱼镇有很多小伙子找不到老婆，他们也不愿意跟青美结婚，甚至连前去提亲的冲动都没有。
其实，这并不是鱼镇的人固守无聊的传统，而是米勒那一千张传单给青美的人生设置了一道无形的障碍。关于青美的流言蜚语和无聊笑话，在鱼镇浑浊、腥臭的空气中四处流转。“恐怕她孩子都生了好多个了吧？”人们总是在青美的背后这样说。如果将秘密密封起来，男人们或许会掩耳盗铃，但是，一旦秘密被无情地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就会具有无穷的杀伤力。天底下的男人，没有谁愿意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老婆曾经是别人的女人。
春节越来越近了，鱼镇的天气也越来越寒冷。比天气更寒冷的是青美和米勒的心情。青美和米勒都度过了一段沉闷的日子，但他们却各怀鬼胎，心事重重。青美担心自己从此就被这个世界冷落了，而米勒却时刻提防着是否有人去向青美提亲。他活像一只饥饿的黄鼠狼，在莫家村里蹑手蹑脚地走来蹿去，时刻关注着青美的动向。如果有人到青美家里来，他就上前去搞破坏；如果青美将相亲的地方约在其他地方，他则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然后大肆兜售青美的隐私，甚至编造谎言诋毁她。
青美的父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那个质朴而粗暴的男人跳起来说：“我去找米勒这个畜生，把这笔账好好算一下。”
但是，他被女儿拦住了。青美带着哭腔说：“爸爸，算了吧。”
“算了？”他像陀螺一样在院子里机械地转着圈子，“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个王八蛋。”说着，他双手叉腰往外走。
“爸爸，你就别添乱了吧。”青美真的哭了出来，“你就让我清静几天吧，我求你了好吗？”
“哎……”一声让人揪心的长叹。
这时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青美的妈妈也哭了起来。这个成天以泪洗面的女人，跟着女儿的眼泪和丈夫的叹息伤心欲绝地哭了起来。她像一匹悲伤的马，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尽情地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