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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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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兵们说:“波兰人傻帽儿,跟马仲英的兵一样,坦克车开过来转身跑哇,马比坦克跑得快。”
     
     盛世才厉声喝道:“坦克开过来能跑吗?”
     
     士兵不敢吭声。日军坦克进沈阳的时候,他们的统帅张学良跑得飞快,日本人赶都赶不上。卫兵说:“我们没跑,我们跟马占山在临江消灭了鬼子一个师团。”
     
     盛世才说:“波兰是小国,我们是弱国,弱小国家的军人应该这样!”
     
     卫兵们又把报纸看一遍。马仲英与苏军交战的时候,他们在红山嘴上看得清清楚楚:36师官兵被坦克碾碎,被炸弹送上天空,残肢断臂像鹰在天空飞了好久。
     
     1938年正月,迪化郊外出现一支马队,为首的青年军官策马飞驰,离开队伍好远。城上的守军叫起来:“尕司令,尕司令打过来啦。”步枪机关枪乒乒乓乓打起来,装甲分队出城迎战,航空队的飞机盘旋扫射。盛督办亲临前线,把指挥部设在城头上,指挥省军奋力反击。
     
     激战两小时,听不到马仲英的回击声,飞机低空飞行用无线电向盛报告,郊外的部队不是马匪是自己人。督办问他们从哪里来,回答说是从塔城入境的中国军队。督办急了,“打,打死他们。”督办告诉左右:“马仲英中毒后下落不明,苏联人没找到他的尸体,说他骑马跑进大海,马会凫水,他又回来了。”
     
     指挥部的参谋们架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他们看到的确实是马仲英。马仲英骑着大灰马,拿着一柄马刀,在城下跑来跑去,对飞蝗般的子弹视若无睹。老兵们说,尕司令跟西北军打仗的时候就这样子,不避枪弹。
     
     后来,大家的枪都打不响了,大家往下看,马仲英就在墙头下站着,问大家咋回事?大家的脖子挺得好长,空荡荡的嘴巴里甩出细软的舌头,仿佛被绞绳勒了半宿。马仲英要督办出来回话。督办掸掸军帽上的灰尘,梳梳大背头,佩剑和王八盒子一尘不染,督办以标准的军人姿势踏上城头,“你来得正好,听说你死了,我不相信,我找你四年了,这次定叫你万劫不复。”
     
     城下的马仲英叫起来:“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老四世骐。”
     
     大灰马上的盛世骐脱下军帽,亮出跟大哥盛世才一样的大背头。卫兵们仔细看,果然是盛督办的四弟盛世骐。盛世骐二十多岁,戴上军帽和白手套,再骑这么一匹大灰马,跟马仲英一般无二。
     
     老兵们说:“盛旅长把我们吓坏了。”
     
     盛世骐大笑。他刚从苏联学习回来,从塔城入境。
     
     督办说:“你怎么骑这种马,马仲英就骑这种马。”
     
     盛世骐说:“这是阿拉木图的鞑靼骑手送的,鞑靼人曾经是中国人,以前他们可以到新疆来,现在不行了,他们的马可是回到天山了。”
     
     盛世骐担任机械化旅旅长,却很少开装甲车,他在装甲学院开坦克开腻了,他喜欢纵马驰骋。大灰马跑成一团风时,他拔出马刀劈木桩,刀法凶猛漂亮,出鞘和劈杀一气呵成,几乎看不见动作,白光一闪,木桩拦腰而断,或者斜倾而裂。
     
     盛旅长从来不带卫兵,他经常一个人策马而行,深入到天山腹地。回来时马鞍上总是挂一只鹰,鹰跟活的一样,就像马身上漂亮的图案。直到有一天,苍鹰躲过子弹,尖利的嘴啄他的额头咂他的血。喝足之后,展翅跃入蓝天,把他的血带到太阳的深处。伤口愈合后,那块疤痕上露出白净的骨头,有牙齿那么大,藏在黑黑的头发里边,跟鹰眼睛一模一样,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盛旅长的血被鹰喝过之后,他还到山里去,不过他不打鹰了,马鞍上挂的不是猞猁就是棕熊。到了秋天,盛旅长把马牵到河边,不让它喝水。他给马喂苹果吃,一大桶苹果吃得干干净净,马打出的吐噜芳香无比。盛旅长跃上马背,向草原深处跑去,牧草迷蒙,浑圆坚挺的马臀跟它吃掉的苹果一样芳香无比。
     
     那些跟马仲英打过仗的老兵说:“尕司令就这样子,手下的兵个个是石头。
     
     苏联红军用飞机坦克啃他们都费劲儿。”
     
     有人说:“盛旅长是不是马仲英的替身?苏联人阴着哩,什么事做不出来?”
     
     谣言传得很快,迪化城都知道了。盛旅长所到之处总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大灰马靠近他们时,他们的眼睛和嘴巴全都张开,放出神光发出惊叫,大灰马消失后,他们以为是在做梦。
     
     督办公署召开会议专门讨论这个问题,盛世骐说:“用不着讨论,我不戴军帽就是了。”盛世骐摘下军帽,果然是活脱脱一个盛督办,省府要员们大开眼界,大家说:“戴上帽子戴上帽子让我们瞧瞧。”盛旅长戴上帽子又骇然一个马仲英再生。在座的甘肃籍官员说:“就你这样子,现在回河州去,保证能带一师人马出来。”
     
     盛旅长表示为了与马仲英有所区别,从此不再戴军帽。
     
     大家说:“夏天好说,冬天咋办?”
     
     盛旅长说:“古时候的将军冬不着裘夏不撑伞,革命军人不戴军帽冻不死。”
     
     盛旅长光着脑袋在雪地里站一个小时,威风凛凛,毫不懈怠。苏联顾问对他也赞不绝口。
     
     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替他捏把汗。这些年,稍对督办有威胁的人不管是有家的还是无家的,全被清除掉了。
     
     盛督办说:“大家不要怀疑老四的忠诚,他是真正的革命青年。”
     
     大家都感到不好意思。
     
     盛督办说:“我从东京帝国军事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刚刚考上这所学校,他学的是骑兵科,日本的骑兵相当厉害。骑兵在新疆是大有作为的。”
     
     公署官员头一回听督办赞扬别人,而且感情真挚诚恳。人家是亲兄弟,手足之情不用掩饰。
     
     好长时间,公署官员发现督办在远处深情地注视他的四弟,人们从督办的脸上读到一个人的回忆,人们听见督办哼起军歌,那是日俄战争时,日本海军官兵唱的歌曲。督办的脸庞以及周围的空间一下子变成浩渺无涯的蓝色海洋。哈萨克族官员沙里福汗也忍不住唱起来:我曾架鹰出猎,我也曾跨马疾驰如流星,我乌黑的头发布满霜雪,如同满月的脸庞今在何方?我虚度了年华,如今泪流满面的悔恨。
     
     唉,青春呀青春我未能抓住你,让你逃去。
     
     沙里福汗吟唱的是维吾尔族经典《福乐智慧》。督办就是在这个时候清醒的。
     
     督办看见他的青春和热血在别人身上燃烧,那么他呢?真正的他早已消失。死亡静悄悄地不知不觉地取代了生命。他的胸膛里端坐的是何人?盛督办就这样恢复如初。清醒后的督办是吓人的。沙里福汗当天晚上就被处以死刑。
     
     有一天晚上,督办梦见自己被吊在半空,绞绳悬在苍穹顶上,督办四肢发抖,老婆邱毓芳问他凶手是谁?督办说就是我自己。老婆说:“我知道你要杀谁了。”
     
     老婆说:“你要杀老四。”
     
     “我们是亲兄弟,我把新疆人杀完了也杀不到自己人头上。”
     
     “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吗?老四迟早要死在你手上。”老婆又说,“这是你的劫数,信不信由你。”
     
     1941年,希特勒打进苏联,兵临莫斯科城下,这是督办摆脱苏联控制的好机会。督办借国民政府的力量向苏联施加压力,斯大林召回他的苏联顾问。驻扎在哈密的苏军坦克部队,随时都有可能与省军发生冲突。督办命令机械化旅在迪塔公路沿线布防。旅长盛世骐曾在莫斯科红军大学进修学习,信仰马列主义,是个真正的共产党人,他难以接受兄长盛世才诡秘的权变手腕。
     
     老四质问大哥:“六大政策是你亲手制订的,你又要亲手毁掉?”
     
     大哥告诉他:“亲俄联共是迫不得已,新疆局面复杂,不能不随机应变。”
     
     大哥告诉他:“政治家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老四说:“国民党如此腐败,你也把他们当朋友?”老四说:“我不当旅长,要干你一个人干。”
     
     大哥态度和缓,言语恭逊,规劝四弟改变政治态度,他说:“德、日、意三国形成同盟,抗日绝无胜利希望,国民党不能救中国,共产党也不能救中国。我们应当适应潮流,当前局势不稳,已到紧要关头,念手足情谊,必须风雨同舟!”
     
     老四说:“这次世界大战,西方有斯大林,东方有毛泽东,法西斯虽然疯狂一时,将来一定覆灭。军人以战斗为天职,失败当与国土偕亡。你执意胡闹我宁愿带老母去讨饭,绝不走投降毁灭之路。”
     
     老婆邱毓芳说:“你的劫数到了。”
     
     盛督办说:“撤他的职就行了,不一定杀他。”
     
     老婆说:“少壮派崇拜他呀,当年你当教官时军校学员怎么崇拜你你忘了?金树仁干瞪眼没办法。老四当了那么多年旅长,你动他就不怕引起兵变?”
     
     督办双手放在老婆肩上,大美人邱毓芳的肩膀每一次都能给督办以力量。前两次阴谋暴动的设计就是在美人的肩上获得灵感。
     
     每次大清洗都很巧妙地设计成反革命分子阴谋暴动,第一次阴谋暴动案的对象是帝国主义间谍分子和封建王公旧官僚,第二次阴谋暴动案打击的对象是替盛督办打江山的功臣和以杜重远为首的进步文化人。
     
     第三次阴谋暴动案设计目的是反共。中共党员不同于苏联来的联共党员,联共部分党员生活腐化,毫无威信。而延安来的中共人士作风朴实,效率极高,毛泽民担任财政厅厅长,林基路主持新疆学院教务工作。他们在各族群众中的影响迅速扩大。盛督办找黄火青、林基路、李云扬谈话,“新疆封建色彩浓厚,情况特殊,不能搬延安的那一套,你们犯了左倾冒进错误。六大政策就是共产主义,不需要从延安带来的共产主义。”林基路被调往南疆,上任不久,库车面貌焕然一新,共产党的高风亮节为各族人民所敬仰。第三次阴谋暴动案的炮制工作再次受阻。
     
     盛督办心烦意乱时便想到邱毓芳美妙无比的肩膀,美人的肩膀越摸越圆。督办说:“我想听你的声音。”
     
     “真想听啊?”美人邱毓芳已经进人妙境,她的声音有如天籁之音,“我们让东北军打马仲英,马仲英败了,东北军的官兵反而向往当骑手。”
     
     督办小声说:“他们被清除掉了。”
     
     邱毓芳说:“我们派四弟去莫斯科学习,做做样子给斯大林看,四弟反而成了货真价实的共产党。共产党是个人服从组织,为了主义不顾及家庭。你首先把四弟当作共产党,其次他才是你兄弟。”
     
     共产党——四弟,中间果然有一道绝缘体,盛督办想通了。第三次阴谋暴动案就从四弟开始。
     
     1942年3 月29日,盛世骐在家里与参谋处参谋陈文范闲谈,盛督办带着卫士长和卫士走进来,陈参谋躲到厨房里。卫士长在门外放哨,盛督办和卫士走进卧室,枪响之后,督办带卫士长和卫士走出院子。陈参谋返回参谋处,被卫士长看见,当晚被捕。
     
     被捕的还有盛世骐的妻子陈秀英。捕网所及,所有留苏学生,与苏方关系较密切的军校毕业生,中共人员,盛世骐的部下机械化旅参谋长团长等全部被捕。
     
     按预先设计,盛世骐的妻子陈秀英与外人私通,陈秀英勾结情夫谋杀亲夫。
     
     督办给斯大林的文件中写道:“陈秀英与外人发生肉体关系(督办在肉体与关系之间用红笔加性交两字),盛世骐被杀是国民党反动派在新疆进行反苏反共反六大政策的阴谋活动。”给蒋介石的文件中说:“盛世骐被刺,是共产党在新疆的阴谋。”蒋介石立即派特务头子董显光带审判团到新疆。
     
     督办向董显光保证:一定要使中共在新疆的负责人叛变或脱党。
     
     五花八门的刑具无所不用其极,刑具下传来林基路的《囚徒歌》:黑暗吞噬着有为的躯体,镣铐锁断了自由的双翅,囚徒,新的囚徒!坚定信念,贞守立场!砍头枪毙告老还乡严刑拷打便饭家常设计方案没有成功,林基路、毛泽民等人被秘密处死。
     
     下一步的关键人物是四弟盛世骐的妻子陈秀英。如果当着中央审判团的面,来一个隔帐对质,证明陈秀英与共产党通奸是真的,盛世骐被共产党暗杀是真的。
     
     那么这场阴谋暴动案当然也就是真的了。
     
     陈秀英被关在小东梁天主教堂137 号。几次刑讯,她早已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可收效不大。盛督办只好请夫人邱毓芳出马。
     
     邱毓芳来到137 号说:“四婶,你不是想孩子吗?你招了就给你送来,也可以放你回家。”慈母恋子比刑讯难熬,陈秀英承认与肖某某有过暧昧关系,但跟共产党绝无瓜葛。盛世骐的小儿子被送到137 号,母子团聚了。邱毓芳说:“四婶,你既然承认与肖能……那么,与共产党不能……这圆不了场啊!只要答应与某某某通奸是真,你提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与某某某对质,对质时又不用见本人,问你时只答应一个有,那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为了孩子,四婶你还是答应吧!”
     
     陈秀英破口大骂:“放屁!这种事只能出在你们邱家。孩子我不要了,告诉你,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姓肖的。”
     
     整个方案归于失败。
     
     ……太阳出来的时候,四婶看到了死亡,死亡穿着黑色的大氅,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四婶说了几句话,说完就死了。
     
     督办问行刑人员:“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看见了死亡。”
     
     督办说:“死亡很潇洒死亡是她的白马王子。”
     
     行刑人员说:“她还问死亡为什么不骑马?死亡很尴尬。她说真正的死亡在马背上,不骑马的死亡是假的。”
     
     她丈夫不喜欢开坦克,整天呆在马背上,马是他的灵魂。
     
     第三次阴谋暴动案从设计到收场全部落空。
     
     自民国二十三年东花园枪毙陈中、李笑天、陶明樾开始,督办以清除托派的名义干掉大批军政要员赶走联共人员,以清除汉奸的名义干掉杜重远惩治茅盾赵丹鲁一飞,欺骗中共,玩弄共产国际和国民党中央,每次都能弄假成真。这次却栽在一个女人手里。邱毓芳劝慰丈夫:“猴儿也有打盹的时候,三齐王韩信连兵百万,战必胜,攻必克,不也栽在吕后手里。”
     
     督办一声浩叹:“我愁啊。”督办指着文件上“性交”两字,“给她塞个灯泡只能出出气,没有证词,还是圆不了场。”督办说,“孔子说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女人最难弄。”
     
     第三部(6)
     
     红柯
     
     大清洗并没有影响各项工作的开展。公务人员提心吊胆,兢兢业业,恪于职守,各级官员早已成为惊弓之鸟,认真负责,讲究实效。财政收入逐年增加,内地省区的贪污腐败、吸毒、纳妾、赌博等旧习气在新疆得以清除。“建设西北,收复东北”的标语遍布迪化各条大街。
     
     督办还跟以前一样,事必躬亲,平易近人。督办亲自给反帝训练班、军官学校、卫士队
     
     上课,亲自接待来访,公余时间跟卫士打篮球。吐鲁番的葡萄熟的时候,督办把当地行署给他送的葡萄分赠给干部们,干部们受宠若惊,他们吃下去的是果子,吐出来的是赤胆忠心。
     
     邱毓芳劝督办注意身体。老婆越劝督办越来劲。他血气亏损、脾胃虚弱,见荤就吐。肉吃不成了。他的血性就这样消失了。他无法承受任何一个人的忠诚。
     
     老婆的劝告不顶用。督办需要更多的忠诚,他既然在女人身上失败了,他就要加倍得到男人们的贞操。这是政治家与嫖客的区别。
     
     那些日子,督办不相信自己的血性会消失,他精力充沛,能吃能睡,每餐必有大肉,越肥越好。医生提出忠告,邱毓芳要医生说实话,医生说这是回光返照。
     
     邱毓芳大吃一惊,“督办会死吗?”
     
     医生说:“督办没有生命危险,危险的是督办的气血会严重亏损。”
     
     邱毓芳松一口气,“他五十多岁的人了,哪能像小伙子。”
     
     医生曾留学德国,学贯中西,对中西医均有独到的研究。医生说:“五十岁是政治家的黄金时期,何况督办是军人政治家。”
     
     那天,督办参加军校毕业典礼,与学员们一起会餐。学员代表向督办祝辞,第一道菜是督办最喜欢吃的扣肉。督办给同桌学员每人分一条红色大肥肉。扣肉肥而不腻,小伙子们一啖而光。督办刚把肉条子吞在嘴里就眼冒金星,恶心难忍。
     
     众目睽睽之下,督办强行把大肥肉吞下去,肠胃抽搐痉挛,肉条子像一只大白蛆,肥壮结实,大白蛆每动一下,督办的心里就涌起一股黑水。
     
     学员们惊慌失措,把督办送进医院。督办不敢张嘴,嘴巴像一道防波堤,督办不能把黑水吐在众人面前。大家偏偏不忍离开督办一步,群情激昂,显示他们对领袖的忠诚和热爱。直到邱毓芳出现,大家才恋恋不舍走出病房。
     
     邱毓芳把痰盂端来,痰盂很快就满了。督办大口喘气像从绞绳上放下来的吊死鬼,面孔枯黄,血色全无。
     
     邱毓芳说:“让你悠着点儿你不听,医生早就说过你血气亏损,脾胃虚弱。”
     
     “医生还说什么?”
     
     “要忌荤腥。”
     
     督办叫起来:“堂堂军人哪能不吃肉。”
     
     叫过之后,督办只得面对现实,青春和血性早已消失,成为一种记忆。
     
     能不能吃肉,这是问题的核心。难道我就这样完了吗?督办站在阳台遥望天山,心如刀绞。督办跨上战马,检阅威武的大军,两眼发黑。更要命的还有一架架战机,从迪化郊外起飞,到内地去参战。武汉大会战、兰州空战、杭州空战,新疆航空队捷报频传,被击落的日本零式战机运到迪化,各族民众大饱眼福啊,新疆人把飞机叫铁老鸦,帝国主义的铁老鸦被打成一堆废铁,新疆人扬眉吐气,全世界的帝国主义都是小小的,新疆人用小拇指比喻帝国主义。新疆反帝军反的就是帝国主义。督办的理想似乎变成了现实。可问题的核心不是这个。肉不仅是肉,肉是一种哲学是一种精神。
     
     这种事情一般开始得很早,发现就要晚多了。从事情的隐秘程度可以推断嘛。
     
     督办在这种时候头脑还这么冷静,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还有强大的好奇心,他看见司机小陈进去了,夫人邱毓芳很快也进去了。他完全可以叫一队人马围上去抓活的。这个念头过于大胆,稍一闪,就被否决,督办冷静着呢。督办抽一支烟,他不明白他还等什么。他更弄不明白的是他这么好奇,他甚至有点兴奋。
     
     他绕到后院,从山墙那边的小门进去,后院长满粗壮的白杨,粗壮得让人不可思议,地皮似乎都有被揭起来的危险,他轻手轻脚,跟一只轻巧的鼠一样,他可以感觉到,土层下边粗壮绵长而苍劲的根块。
     
     窗户越来越近,没拉窗帘,竟然没拉窗帘!这绝对是一种军人似的气派,白天不拉窗帘,一种很有谋略的幽会呀!督办没有勇气站起来,督办蹲在窗台底下,倾听里边的声音,就像贴着贝壳倾听大海的波涛一样。多么年轻的声音!小陈就是个年轻人嘛,关键是邱毓芳,邱毓芳跟个少女似的,督办太熟悉这种女性的声音了。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听过这种青春气息的声音了。督办就像在听一个歌剧,直到闭幕收场。观众久久不愿离开剧场。
     
     汽车发动机响起来,司机小陈开上车走了。
     
     督办站起来,腿脚发麻。
     
     夫人邱毓芳红光满面,问督办:“你看我气色怎么样?”督办脸色阴沉,嘴里嘟囔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妒火开始燃烧,督办生气呀!这种事能不生气吗?更可气的是妒火迟迟不来,等奸夫淫妇散开了,你他妈的噗儿噗儿燃起来啦,还是那么冒着烟,死不拉叽的星星之火,完全没有燎原之势!算啦,不等啦。我总能等到下一次。
     
     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没个完。
     
     督办咽下一口白米饭。新疆大米好吃呀,油质大,比东北大米好吃,甚至超过日本大米。
     
     机会又来了。又是他妈的嘎斯车,斯大林支援新疆的都是这种嘎斯车,卡车、小轿车都是这牌子。年轻人以开车为荣。开小嘎斯的小陈就更牛皮啦。小陈开车去哈萨克大草原,牧民们吓坏了,问小陈:“这什么东西呀,眼睛这么大,又不吃草,放屁这么臭!”小陈把这个笑话带回迪化,邱毓芳笑得肚子疼。女人肚子疼准没好事。督办估计就是那个笑话把司机小陈跟夫人连在了一起。该死的嘎斯车,司机小陈总是把摇把甩几下,塞进去,弓着身子使劲摇啊,狠狠几下,小汽车就吼起来啦,车屁股喷出一股黑烟,看见是烟,邱毓芳就笑,捂着肚子笑。
     
     “小陈,小陈,你这坏蛋!”
     
     坏蛋小陈听不见。邱毓芳就跑到阳台上。
     
     “小陈,小陈,你把车开过来,开过来呀。”
     
     小陈就把车开过来。
     
     “你把车灭了。”
     
     小陈就把车灭了。
     
     “你打开呀。”
     
     小陈就把车打开。小陈发动车的姿势很好看,弓着身,马步,挺腰,长臂一摆,车子就欢叫起来。这回邱毓芳没笑,邱毓芳咬着嘴唇,直直地看下边……,不能再笑啦。
     
     督办蹲在窗户下边都没有听到夫人的笑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和疼痛,一种少女似的软弱的亢奋。
     
     督办眼睛湿蒙蒙的,跟大漠很不协调,在中亚腹地,要么冰雪,要么烈日熊熊,长风怒号,湿蒙蒙的景象极为罕见。
     
     督办总是热血沸腾,怒发冲冠,提上马刀奔向后花园,他把方案想好了,一个铁血军人办这事不需要别人帮忙,一把刀足够了。他劲很足,栅栏一越而过,跟一头雪豹一样,他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头雪豹。等抵达窗户底下时,雪豹变成小兔子,马刀跟拐杖似的拉在手里。督办的耳朵不争气,听见那种声音就沉醉在里边难以自拔。后来他用棉花塞耳朵,刀也不要了,提上手枪,顶上火。这才是一次真正的偷袭,偷袭从来都是这样,口衔枚,足缠棉,悄无声息,跟天兵似的从天而降。耳朵不再沉醉,可他的直觉把一切都毁了,在离窗户一公尺的地方,他身上的毛细血管一下子清澈起来,每个细胞都显得十分饱满圆润,生命如此辉煌,一种看不见的光芒从心中升起。督办从手枪里退出一粒一粒子弹,跟娃娃的小鸡鸡一样明亮的子弹,谁能相信它会爆炸,会去毁灭一对男女的生命。
     
     督办扒开耳朵里的棉球,耳朵跟鸟儿一样开始欢叫。准确的说法是夫人和司机小陈。小陈太了不起啦。督办没有嫉恨,胸中只有钦佩。夫人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夫人一直有偏头疼的毛病。十九世纪的欧洲贵妇人都得这种富贵病,南京的民国要员夫人也得这种病。督办执掌新疆不久,邱毓芳理所当然头也疼起来啦。迪化的俄国医生,英国医生,以及后来红色苏联的高级大夫都治不好邱夫人的偏头疼。
     
     督办感到惭愧。督办竟然拿枪去对付夫人。督办把枪收起来。
     
     夫人好像知道督办要说什么,夫人赶到他身边。
     
     “亲爱的,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医生给我找到了灵丹妙药。”
     
     “有药就好,有药就好。”
     
     督办多聪明,督办更钦佩夫人的智慧,把男欢女爱称之为药。他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呢?迪化有的是俊男壮男,有身份有地位。夫人跟司机搞,司机什么角色,还不是仆人吗?督办有一颗博学的大脑,据说土耳其帝国的后宫里,贵夫人裸体从来不避男仆,仆人是奴隶。督办从执政那天起就已经跟芸芸众生拉开了距离,这种地位的悬殊,女人更敏感。夫人一直微笑着看着他,他拉起夫人的手,轻轻拍着。“哪个国家的医术都比不上中医啊,中医跟我们的饮食文化一样,无所不能无所不包,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都能入药。”
     
     邱毓芳又回到督办的怀抱,已经步人中年的邱毓芳跟妙龄少女一样让督办亢奋。一月之中,小陈客串几次,邱夫人容光焕发,如沐春风。
     
     督办看小陈咋看都像一棵大人参,长白山老山参。督办哈哈大笑,小陈也笑,小陈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小陈心里发虚。督办绝对不会害他。他心虚什么呢?邱夫人比小陈更了解小陈,邱夫人说:“小陈,你做点生意吧。”小陈一下子就有了思想,邱夫人真是伟大,轻轻一点,司机小陈就开了窍。小陈兼职经营部队的被服厂,银子哗哗流过来,小陈腰板硬了,心里踏实,事办得有板有眼,邱夫人嘴刁着呢。
     
     有一次去重庆开会,蒋委员长已经不把盛世才当外人了,经常在家里宴请盛世才夫妇。这次去做客,蒋氏夫妇落落寡欢。
     
     新疆驻重庆办事处的人已经给盛世才提供了最新情报。蒋夫人美龄跟美国参议员詹姆斯有了绯闻。蒋夫人为神圣的抗战赴美演讲,其风采倾倒整个美利坚,其中包括参议员詹姆斯。詹姆斯总是找机会到重庆来,如此三番五次,蒋夫人难以招架,就在一家医院筑起爱情的小巢。委员长多精明一个人!老感觉不对劲,夫人的生命辽阔了许多许多。这种事戴笠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委员长气急败坏手持汤姆式冲锋枪奔到医院,一对情人刚刚撤离战场,委员长娘希匹,突突突扫射,把那张可恶的床打散了架。全重庆都知道了。两口子谁也不理谁,僵持着。日寇正在疯狂地进攻,委员长没心思上班,大家急呀!可谁都没胆量去劝。
     
     督办和邱毓芳恰好从西域赶来,陈诚陈布雷刻意安排这个宴会。大家都替盛世才夫妇捏把汗。
     
     督办一见面就三言两语说到中医的好处,邱毓芳极力应和,委员长两口子对他们的偏方有了兴趣,督办轻轻一句长白山老山参就暗示了一切,委员长茅塞顿开。
     
     “娘希匹,不就是一根西洋参吗?”
     
     两个夫人一齐抗议男人的无耻,嘻笑着到内屋去说女人的悄悄话。
     
     委员长感慨万千:“新疆这些年你收获很大呀。治国如烹小鲜,你这个‘人参理论’很重要,对搞政治的人来说太重要了,对战后国家重建有很好的指导意义。要跟欧美打交道,中国的老传统远远不够,我们的干部思想僵化,跟不上时代潮流,我很着急呀。”
     
     “卑职不才,只能谈有一点点跟苏联打交道的经验。”
     
     “你太谦虚啦,我们的干部都像你这样,中国的事情就好办了。”雨过天晴,委员长两口子恩爱如初,委员长情不自禁地喊起来:“大令,你太迷人了。”
     
     “我不年轻了,我这年龄的女人靠的不是青春,而是保养。”
     
     “对对,要保养好,要一流的保养。”
     
     隔二见三,夫人就去跟詹姆斯保养上一回。当初把幽会的地点选在医院完全是无意的呀,还是邱毓芳说得好,“身体会自己选择的,相信身体吧。”
     
     国民政府的大员们再也不敢小看盛督办了,遥远的新疆不但为内地输送援华物资,而且送来了治国之道和养生术。当然,这个秘密仅限于少数高层人士。这已经够了,督办很满足了。想想当年在南京坐冷板凳,恍如隔世。
     
     心满意足的日子非常短暂。邱毓芳眼皮老跳。她把这个凶兆告诉督办,督办开始不当回事,女人总是神经质,疑神疑鬼,无中生有。可夫人的英明有目共睹,多少突如其来的险境是在夫人的点拨下化险为夷的。督办的眼皮也跳起来啦。
     
     督办坐在办公室,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一个人来找他。再坚持一会儿,楼道响起脚步声,督办一下子来了精神。按照不成文的规定,任何人进督办办公室都要敲三次门,进门后后退着走几步再转身,汇报完毕,也是后退着出门,至门外才能转身。督办的抽屉里有一把手枪,子弹上膛,督办听下属汇报时,一只手捏在枪柄上。高大的办公桌挡住半拉身子,下属是不知道这些玄机的。
     
     督办的手刚抓住枪柄,那人就推门而人。是妹妹盛世同,迪化城最漂亮的姑娘,也是督办从小就喜欢的娇妹。督办差点扣动扳机。
     
     “不好好上学,跑督办公署干什么?”
     
     “我都二十岁了,还上高中呀。”
     
     “那就上新疆学院吧。”
     
     “哥,你故意装糊涂呀,新疆学院的课我去年就自修完了。”
     
     “那就去苏联留学。”
     
     大哥把小妹当掌上明珠,那只握枪的手也松开了,非常宽厚地笑着,露出白亮的牙齿。小妹毫不忌讳,脑袋凑到大哥耳边不说话脸先红起来,热烘烘的像木炭一样。
     
     “苏联不就是中山学院吗,有什么好老师。哥,我告诉你呀,反帝救国会的王先生是个才子,听他讲课简直是一种艺术享受,杜院长都比不上他。”
     
     “杜重远是汉奸,是汪精卫的奸细,能跟王先生比吗?王先生是联共的理论家,又不是专职教师。”
     
     “就不能请他到咱们家讲课吗?”
     
     “给你当家庭教师?”
     
     “你也可以听呀,大嫂,弟弟,克勤克俭两小侄都听呀,这么好的老师,别人争取不到呢。”
     
     少女盛世同就像团熊熊烈火,大哥无法招架,“你这个妹子呀,全新疆谁敢给我这样。”
     
     “我是追求进步,不可以吗?”
     
     “请到家里就不好了,在王先生工作不紧张的时候,你抽空去请教请教,时间也不能太长。”
     
     “你答应啦?”
     
     “我堂堂督办我是小孩子吗?”
     
     大哥拨通王先生办公室电话,说了两句,盛世同这才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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