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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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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先烧完的是刘师长,刘师长走进黑房子,行刑人员用绳子勒五秒钟,再把他挂到后墙的铁钩上。每烧完一根柴棒,就勒一个。勒完以后挂起来慢慢死掉。
     
     那天夜里,四百多木棒垒起的篝火,一直燃到太阳出来,太阳都被烧扁了。
     
     每勒一个囚徒,监狱上空就发出一阵风吹电线似的嗡嗡嗡声。那些声音像鸟儿落在天穹深处。因为囚徒一个接一个,天亮以后,人们发现那些鸟儿整整齐齐排在蓝天上,像成群的大雁排着队,排出大大的人字。
     
     尹团长的木棒最后一个烧完,按军阶他在刘师长郑旅长之后,下边还有许多营长连长排长……可他那根木棒真神了,一直燃到天亮。尹清波说:“我是从马仲英部队投奔过来的。”阳光哗啦啦落下来,像秋天的杨树叶子,阳光冰凉而沉重,落在地上竟然没有弹起一点,据说金子掉在地上就是这样。盛督办把他们烧成了金子。
     
     篝火熄灭后灰烬被风卷进雪里,那是仅有的一点痕迹。卡车把他们的尸体拉到六道弯,那里有个大土坑,像大地的伤口;伤口不流血,黑乎乎的尸体把坑填满了,接着是沙石。沙石愈合了大地的伤口。干完这一切,还不到十二点。中亚腹地的冬天,寒冰不拒绝太阳,阳光大片大片往下落,落下来全变白了,连太阳的模样也是白煞煞的。公安管理处的人没心思烤火,爬上车回去了。
     
     李溥霖和苏联顾问坐小车去督办公署。苏联顾问说他很钦佩中国人的聪明,干什么事都天衣无缝。
     
     李溥霖说:“盛督办英明伟大。”
     
     苏联顾问说:“斯大林更英明更伟大。”
     
     李博霖说:“那当然。你们是我们的老师嘛。”心里骂:妈拉巴子钦佩咱的鼻子没你们的大。
     
     苏联顾问说:“莫斯科大审判你知道吗?”
     
     李溥霖说:“那是你们内务部的功劳,挖出那么多阴谋分子。”
     
     苏联顾问说:“我们有些工作没做好,比如加米涅夫,季诺维耶夫,很顽固,我们费了很大劲都没有奏效。中央书记叶诺夫只好另辟蹊径,以政治名义要求他们两人帮助党摧毁托洛茨基及其匪徒。最后把斯大林都请出来了,斯大林跟加米诺夫、季诺维耶夫进行了面对面的谈判。他们才答应为党的利益放弃抗拒,接受指控。”
     
     三十年代发生在莫斯科的那场大审判,布哈林、加米涅夫、季诺维耶夫这些老布尔什维克纷纷放弃为自己辩护的权利,竞相与法庭主动配合,大搞自我控诉,那种强烈的舞台效果打动了无数善良的群众,就连当时旁听的美国总统特使也不例外。叶诺夫就这样在从肉体上杀害布哈林等人之前,已经残杀了他们的灵魂。
     
     李溥霖说:“那堆篝火烧毁了他们的灵魂,勒他们时他们都伸出了脖子。”
     
     苏联顾问说:“你们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盛督办不用出面就把一切都办好了。”
     
     李溥霖说:“我担心他们乱喊乱叫,中国的土匪上法场时要唱戏文,他们只放了一堆火。”
     
     李溥霖小时经常在老家关东看法场砍头的场面。他很喜欢那种踔厉激扬的气氛。他经手的这场大屠杀,四百多号视死如归的军人连个呵欠都没打就被解决光了,从屠场到坟场,弥漫着一种阴郁的气息,一种令人透不过气的窒息。
     
     李溥霖说:“妈拉巴子,一代不如一代,大清朝时用刀砍,嚓!血喷二丈远,到了民国用枪打,用炸子炸,把个大脑壳炸没了,还不如放炮。”
     
     李溥霖吐口唾沫,“不吭不哈用绳子勒,没意思。”
     
     盛督办表扬了李溥霖。
     
     李溥霖说:“刘师长很有意思,他羡慕马仲英的骑兵,骑大马拿大刀比坦克飞机威风。”
     
     盛督办说:“他一直跟36师作战,受马匪的影响很深,本督办及时法办他,就是防止他成为另一个马仲英。”
     
     “他不是打败36师了吗?”
     
     “36师都是真正的军人,刘师长跟他们打过仗,这叫不打不成交。”
     
     “马仲英也算英雄?”
     
     “你说呢?”
     
     “我从小不念书,宁肯挨枪子也不认字,义父说我没出息。”
     
     “你很能干。”
     
     “干柴遇烈火,一点就着,谢谢督办栽培。”
     
     按计划,马仲英和他的二百四十名骨干军官从安集延坐火车直达莫斯科。苏联中亚地区边防军司令部对这个中国娃娃司令太感兴趣了,司令员一定要见见这个娃娃司令。宴会上,司令员情不自禁地端起酒杯,“少年尼奇拉,我可以告诉你,头屯河战役的指挥官是我,军人的交情是打出来的。”蔡雪村当翻译,蔡雪村告诉马仲英尼奇拉是俄语将军的意思,马仲英很喜欢这个词,对少年就不感兴趣了,他大声说:“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娃娃司令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司令和苏军军官全都笑了,“在我们俄罗斯,二十五岁的青年还可以称少年少女。”
     
     对马仲英最感兴趣的是布琼尼元帅。布琼尼的哥萨克骑兵什么时候打过败仗?元帅曾当着斯大林的面大声咆哮,要亲自带兵去教训这个乳臭未干的中国小孩,顺便把新疆拿过来。斯大林端着那只有名的黑烟斗,笑眯眯的,只有布琼尼可以在斯大林跟前这么“放肆”,他们的交情在内战时期就很深了。斯大林说:“布琼尼同志,你怎么也像个孩子,一点委屈都受不了。”
     
     “红色骑兵军是苏维埃政权的柱石!”
     
     “我理解元帅同志的心情。”
     
     有个叫巴别尔的作家在小说《骑兵军》里为了表现主人公的内在美,写了不少骑兵战士的残忍和阴暗面。布琼尼一下子火了,在《真理报》上向巴别尔发难。
     
     高尔基挺身而出,告诉布琼尼,这是一部罕见的杰作,不是对骑兵军的诽谤而是艺术上的赞美。官司打到斯大林那里,斯大林只能处之以微笑。
     
     斯大林太了解他的元帅了,红色哥萨克就是他的亲儿子。元帅的愤怒很短暂,因为马仲英不但打败了哥萨克骑兵,而且把强大的装甲部队也阻挡在头屯河西岸,坦克装甲车被炸毁了许多。布琼尼元帅跟许多苏军高级将领一起去观看从中国拖运回来的坦克残骸,布琼尼对那个中国娃娃司令的仇恨顷刻间化为乌有,而且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那简直是狂喜!骑兵!伟大的骑兵!永远是不可战胜的,只有荒漠和草原上的汉子才能欣赏一匹骏马的美与高贵!国防部长杜哈切夫斯基元帅望着被骑兵炸毁的坦克,心情很沉重。这正是布琼尼元帅所希望看到的。杜哈切夫斯基早在内战时期就与布琼尼发生矛盾,他们一起打垮白军,把人侵的波兰军队赶出国界,并进军华沙,全世界为之震惊,欧洲报纸把杜哈切夫斯基称为“红色拿破仑”。确切地说,杜哈切夫斯基元帅的声望远远超过布琼尼,甚至让斯大林都感到不安。杜哈切夫斯基在军队的影响根深蒂固。红军最初由托洛斯基组织起来,杜哈切夫斯基就是创建人之一。杜哈切夫斯基完全是个职业军人,对政治不感兴趣,也不敏感。他是二战前世界上少数几个热衷于坦克战立体战的探索者之一,当英法德几国处于理论探讨阶段时,杜哈切夫斯基已经开始立体战军事演习,装甲兵与航空兵结合将引起一场军事革命。布琼尼是斯大林的有力支持者,布琼尼在国防会议上公开指责国防部长杜哈切夫斯基:坦克装甲车是资产阶级军事理论,而骑兵代表无产阶级。双方僵持不下。这时,从中国新疆传来装甲部队受挫的消息,布琼尼元帅兴高采烈了,终于有了一个骑兵打败装甲部队的战例,更多的是数千年来蔓延在辽阔草原的古典式的骑兵神话。
     
     可以想象马仲英一行在莫斯科受到欢迎的热烈场面,布琼尼元帅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拥抱马仲英,用拳头砸这个剽悍的中国小伙子。斯大林咳嗽两声,“布琼尼同志,你的情绪波动太大了。”元帅露出草原牧民才有的那种憨厚质朴的笑。
     
     马仲英日夜想念着飞机,他们被安排去布琼尼元帅的骑兵部队。那真是现代化武器与古典式骑兵的完美结合,马背上配有轻机枪和小钢炮,在旋风般的冲锋中发射暴雨般的子弹和炮弹。马仲英技痒难忍,布琼尼元帅慷慨大方像个国王,“孩子们!——”哥萨克兵全都扬起脑袋,连马都无限崇敬地望着元帅,元帅抱着马仲英大声说:“顿河的孩子们,他就是第一个打败哥萨克骑兵的英雄马-仲-英!”元帅首先鼓掌,整个草原发出暴雨般的掌声和跺脚声。骑手在战场上兵刃相见是一回事,到草原上来作客又是另一回事,血腥和友谊奇妙地结合在一起。
     
     马仲英的愿望得到满足,哥萨克们微笑着希望远方的英雄能选中自己的马,那将是多么大的荣耀!马仲英却一溜小跑奔向河边的马群,他早已看中马群里的灰色马。灰色马,就是灰色马,《圣经》里所说的灰色马上骑着死亡,一个穆斯林是不信这个的。那匹顿河草原的灰色马是标准的骏马,长长的脖子,小巧结实的脑袋,后臀圆得像大车轮子,光那圆圆的闪闪发亮的后臀就能激起男人的雄性之力,可它的毛色让人骇怕!信奉东正教的哥萨克们总是远远躲开它,那是一种阴森森的美。这个中国穆斯林对它情有独钟,连马鞍子都不要就翻身上去了,贴着顿河疾风般奔跑。哥萨克们都叫起来。顿河两岸常常出现陡坡和悬崖,会把骑手的脖子摔断。谁也不敢贴着河岸纵马疾驰。元帅命令快去追,一群哥萨克兵消失在原野上。
     
     两个时辰后,马仲英和大灰马贴着河岸回来了,从身上的尘土可以看出大灰马翻越了多少悬崖和陡坡;更让人吃惊的是马仲英手里提着两只野兔,野兔浑身发抖,黑眼睛亮晶晶的。元帅哈哈大笑,“我年轻的时候也能纵马抓兔,最优秀的哥萨克才有这种本领。”
     
     马仲英说:“我们河州人每年都要纵马抓兔,小孩都会这个。”
     
     “河州什么意思?”元帅感到好奇。
     
     马仲英说:“就是黄河第一州。”
     
     “噢,就是河的大儿子。”元帅很聪明。
     
     马仲英终于如愿以偿,甚至比愿望更圆满,他们参观了飞机制造厂。那么大一座工厂,跟一座城市一样,一座航天工业城市在生产飞机。在航天城里他们碰上另一拨中国人,是盛世才派来学习飞机制造的,盛世才要在迪化建工厂造飞机。
     
     马仲英就觉得这个盛世才很不简单,在那么落后的地方造飞机。简直是神话。马仲英去过北平南京,中国的大城市除了热热闹闹几乎没有现代工业。这些工业神话让他大开眼界。他瞧着蓝天就心里发急,好像辽阔天空是他家的院子。
     
     在飞行学校检查身体,一半人不合格,马仲英就想回新疆再换一批人,“我有一万多人,不够还可以招,中国有的是人。”校方告诉他:“几十万人里才能挑出几个飞行员,你带来二百四十个人,能挑出一半已经是个奇迹了。知道一百二十名飞行员是什么概念吗,那是一个完整的空军师。”“哈哈,一个师,我还是师长,你们听见没有,要好好地学,咱们36师成空军师啦,留在国内的弟兄给咱们做地勤工作吧。”
     
     理论课之后,要用大量时间做准备开教练机。每个教练带一个学员,马仲英被教练员带两次以后,自己就驾机飞上蓝天,连翻几个筋头,把指挥中心的人吓一跳。“这个中国人胆子太大了。”“他是骑兵,他以为在天上放马呢。”
     
     马仲英驾机起飞的照片刊登在苏联报纸上,很快落到盛世才的办公桌上,盛督办百感交集。文字部分介绍36师一百二十名学员的学习情况。一百二十架战机装备起来的36师将是什么样子?盛世才连想都不敢想,他马上喊来秘书,让秘书通知苏联总领事:苏新合作开发可可托海锡矿的协议必须上报南京国民政府,新疆边防督办公署没有权力签订这样的协议。这份协议在抽屉里搁了一个月了,其条款让盛世才大伤脑筋,那简直是袁世凯当年跟日本人签订的二十一条卖国条约!因为苏联和盛世才的特殊关系,迪化总领事理所当然享有与斯大林直接通话的权利。总领事告诉斯大林:马仲英开飞机这件事对盛刺激很大,许多合作项目有可能中止。斯大林很冷静,“盛世才是一只老狐狸,需要一些刺激。”
     
     斯大林很快受到了另一种刺激,那些36师的中国飞行员掌握飞机的速度比苏联飞行员快一倍。“这怎么可能?他们几乎是文盲。”斯大林皱起眉头。
     
     秘书有更详细的报告,秘书告诉斯大林,这些中国人记忆力惊人,“简直是一群猛兽闯进菜园子,什么东西都能咽下去都能消化掉,飞行学校的考核成绩让人受不了,苏维埃国家的学员全被抛到后边,我们的教师情绪很大,斯大林同志,这是很伤尊严的。”斯大林已经不抽烟了,黑烟斗端在手里跟小手枪一样,“教师同志们是有道理的,让他们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吧。”秘书说:“还有一件事一定要报告斯大林同志,在飞行表演中马仲英把我们的空军英雄伏陀比扬诺夫①都比下去了,马仲英成为飞行员心目中的英雄。”斯大林又噙上那只黑烟斗。秘书退出去,克格勃头子叶诺夫马上进去,斯大林说:“应该设法消除马仲英的影响。”
     
     ①伏陀比扬诺夫:苏联空军英雄,曾驾机飞越北极。
     
     这是一个很含糊的指示,叶诺夫思索半天才拿定主意。
     
     几天以后,马仲英得到一次飞行机会。据说是对他的特别照顾,其他中国学员已经没有重上蓝天的机会了。叶诺夫特意安排在航空兵飞行训练这一天,杜哈切夫斯基元帅要来观看这场训练,让马仲英的战机栽在国防部长面前是很有意思的。国防部长杜哈切夫斯基看见这位中国骑兵英雄,就走过去询问头屯河战役的情况,元帅根本不相信骑兵决定未来战争这种神话。马仲英坦率地告诉元帅:“坦克装甲车都不可怕,我们怕的是飞机,我们之所以能取胜是因为坦克进攻的时候飞机就飞走了。”元帅大声对他的部下说:“听见没有,装甲兵和航空兵协同作战就能取胜。”
     
     马仲英驾上战机跃入蓝天,动作迅猛犀利,杜哈切夫斯基喃喃自语:“真是好样的,飞机在他手里就跟马刀一样闪闪发亮。”将军们都感到吃惊,苏联最有名的两位元帅,以飞机和骑兵为标志,在飞机元帅跟前千万不要提骑兵,包括马刀马鞭子马枪;在骑兵元帅跟前不要提飞机,包括飞机投掷的炸弹。飞机元帅盯着万里蓝天,情不自禁地喊起来:“多么好的飞机呀,简直是一匹骏马!”
     
     一个很悲壮的声音从苍空飘下来……那是灰色马,灰色马,一匹灰色马。
     
     在《圣经》里上帝把死亡作为出色的骑手,骑着灰色马跑呀跑呀……上帝的灰色马为什么跑得那么快?它在追击马仲英的同时追上了杜哈切夫斯基元帅。这位出色的坦克战奠基人,不但引起斯大林的猜忌,更让希特勒嫉妒,德国展开强大的情报战,不久斯大林就杀掉了杜哈切夫斯基。
     
     希特勒可以大胆地进攻苏联了,布琼尼元帅指挥一百万勇敢的哥萨克骑兵迎击德国古德里安的装甲狂潮。苏军五个集团军全军覆没,六十七万人被击毙,三十三万人被俘,布琼尼元帅痛不欲生,被斯大林派来的直升机强行拉走,古德里安在这次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合围战基辅会战中登上战争艺术的顶峰。古德里安给希特勒的报告中写道:“我坐在坦克里原想跟真正的对手作一番殊死较量,碰到的却是骑着顿河马的唐吉诃德,我朝思暮想的坦克战之父杜哈切夫斯基元帅为什么死得那么早?”
     
     连杜哈切夫斯基本人也想不到骑着灰色马的死神会来纠缠他,他揉一下眼睛,他明明看到天上有一匹灰色马,真的是灰色马,杜哈切夫斯基命令指挥中心赶快让马仲英跳伞,飞机要出事了!叶诺夫吓坏了,以为杜哈切夫斯基元帅发现了克格勃的阴谋,职业军人是很讨厌秘密警察的。指挥中心无法指挥,战机在空中乱窜,变成了一匹野马,再有几分钟飞行员就会晕过去。跳伞也没用,伞是打不开的。那架失灵的战机歪歪扭扭滑向涅瓦河上空,然后栽下去,沉了好半天才轰一声爆炸。
     
     马仲英是两天以后返回军营的。他死亡的消息早已上报斯大林。迪化总领事刚接到马仲英死亡的电报,紧接着就是马仲英死而复生的电报。总领事已经习惯了这一套,他告诉盛世才:你不要对我们产生什么怀疑,马仲英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死亡总绕着他,谁也没办法。盛世才在开发锡矿的协议上签字,“我盛某人对苏联可是诚心诚意的。”总领事也不含糊,“我们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盛世才知道这是斯大林不信任他,用马仲英来牵制他,他不能坐以待毙。他派去的特工人员渗透到36师各个部门,进行分化瓦解,使马仲英不能遥控自己的军队。马仲英从苏联派回来的代理师长已无法行使权力,36师被匪性十足毫无远见的马虎山掌握着。盛世才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36师是一群狮子,由马虎山这头笨熊带着正合他的心意。自然界优者生存的规律并不适合人类。斯大林在英雄与小人之间选择了小人。当一切成为历史时,盛世才方明白斯大林的良苦用心。
     
     他从延安来的中共干部那里了解到,斯大林对中共领袖们也是如此安置。斯大林喜欢书呆子王明,王明的信徒差点丧失中共的全部家当;斯大林喜欢张国焘,张国焘在长征路上搞分裂;斯大林喜欢工人出身的向忠发,向忠发担任中共总书记时在上海包房间养妓女。被捕后,妓女拒不招供,向忠发自己把自己招了,周恩来说他连婊子都不如。盛世才完全明白斯大林的用意了,因为他不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他无法忍受斯大林给他的耻辱。
     
     我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军人了,绝不允许真正的军人存在,他们的存在是对我的羞辱。他杀掉替他打天下的郑润成刘斌等高级将领,对羁留国外的马仲英更是恨之人骨。马仲英被扣在苏联,36师群龙无首,在省方特工人员挑拨下,马虎山铤而走险率部叛乱,给盛世才提供了机会。盛世才再次向苏军求援。苏军坦克部队分两路进人中国,围歼36师。被省方特工策反过来的36师官兵尝到了另外一种滋味。他们是变节者,盛督办不让变节者上前线,上前线太危险。变节者说:打仗咱不怕,弄刀弄枪是咱的看家本领。盛督办说:枪林弹雨是英雄干的事情,你们干不了。变节者说:咱当过马仲英的枪手,咱不给马仲英干了,咱给盛督办干。
     
     盛督办说:枪手都是儿子娃娃啊。变节者说:咱就是儿子娃娃嘛,河州儿子娃娃全跟尕司令到新疆来了,河州没儿子娃娃了。变节者说到这里忽然不说话了。盛督办怪怪地笑,笑得他们不好意思。“儿子娃娃都死了,你们还活着嘛。”盛督办没让他们上火线,让他们跟着省军和苏联边防军,在和田喀什搜捕36师残部。
     
     这是一种比死亡更严厉的惩罚。“这种工作别人干不了,只有你们才能胜任,你们是死里逃生的人,怕什么?婊子卖身,一次是卖,十次百次也是卖。”盛督办说这话时恶狠狠的。盛督办被斯大林如此这般炮制过,跟他们相比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盛督办跟他们一样渴望死亡。
     
     他不断地制造冤案,有十多万人被屠杀;他操纵如此巨大的死亡,自己却与真正的死亡无缘。既然生命与死亡是对等的,死亡就可以人为地加以破坏。盛督办就这样发现了人类生命的奥秘,并成为杰出的死亡大师。死亡不是简单的掉脑袋吃枪子,死亡是一门艺术。死者被处决之前,不但承认全部预定好的罪行,而且不遗余力地给亲友身上栽赃,丧失生命中一切珍贵的东西。经过死前的加工处理,死囚们再也没有勇气在刑场上慷慨激昂,视死如归了。盛督办把死亡改变了,死亡就是死亡,死亡没有意义。
     
     斯大林搞大清洗时就很注意这个问题,斯大林没有让政敌成为十二月党人或普希金,斯大林成功地控制了死亡的进程。当是时也,爱因斯坦的理论将被应用到军事上,原子弹的蘑菇云将对生命进行脱水处理。科学家们使物质释放出空前所未有的能量,政治家们不但使人的生命丧失意义,而且使人的死亡变得丑陋无比。
     
     原子弹在比基尼岛试验成功那一年,盛督办离开新疆,赴重庆就任民国政府的农林部长,成为民国的功臣受到蒋总裁的接见。
     
     “听说你发明了一套处理死因的方法,很管用。戴笠抓来的共党分子个个硬得像石头,死到临头,又是唱《国际歌》,又是喊口号,讨厌死了。”
     
     “处决之前让他们自行堕落。”
     
     “共党分子不吃这一套。”
     
     “要在生活上心理上让他们堕落,让他们男女同牢,最好是朋友的妻子或长辈,天长日久,就会发生男女关系。”
     
     “盛先生不愧是人中之杰,马仲英骁勇善战,碰到你手里能不倒霉吗?”
     
     “马仲英是斯大林杀的,我没杀他。”盛世才说,“这是我一生最遗憾的一件事,我把36师全都干掉了,偏偏漏掉了马仲英。”
     
     “斯大林替你除了心腹大患,你遗憾什么呢?”
     
     “斯大林给他的死亡是货真价实的。”
     
     蒋介石给弄糊涂了,“枪毙就枪毙,哪来这么多名堂,娘希匹。”
     
     36师被肢解后,马仲英困在莫斯科。盛世才请求苏方将马仲英转交他处理,斯大林不答应,斯大林说:“盛世才曾经是个杰出的有血性的军人,他知道血性对人的重要,他想用马仲英的血来救自己,我们不能满足他那残酷的要求。让马仲英像一个英雄那样去死吧。”
     
     叶诺夫给马仲英准备好毒药。死亡突然降临,马仲英毫无防范。
     
     那天,他在克里木半岛,鞑靼人问他:“骑手,你从哪里来?”
     
     “甘肃河州。”
     
     鞑靼人让马仲英看他们的马群,马群中有一匹大灰马,马脖子上的疤痕呈月牙形。
     
     鞑靼人说:“那弯月是拔都汗咬的,拔都汗咬开以后月亮就不落了。”
     
     鞑靼人说:“我们的英雄都在古代,现在没了。”
     
     马仲英说:“金帐汗国和青帐汗国是骑手用马鞍子垒起来的,有马就有好骑手。”
     
     克里木半岛上全是鞑靼人的马群,他在青海时就感受到马血涌动的那种强劲的冲力,马血跟大陆外边的海洋是连在一起的。
     
     鞑靼人说:“克里木最先是我们汗王的名字,克里木汗和他的骑手消失后,这地方才有了名字。骑手们在大洋之间的陆地上驰骋了好几个世纪,他们困倦了,克里木汗把他们带到黑海,黑海就是骑手们最后的海洋。”
     
     海洋里奔流的全是战马和骑手的血。
     
     河州骑手的血在青海湖里,他们的骨头在祁连山在神马谷。马仲英说:“在我们老家,湖是青的山是白的。”
     
     鞑靼人说:“你要是从大洋那边跑到这边,血就变稠了,海水就会发黑。”
     
     克里木半岛像马嘴深深扎进黑海里,海水如同高高的牧草发出哗哗的响声。
     
     鞑靼人说:“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斯大林不信任我们鞑靼人,要把我们迁到西伯利亚。”
     
     马仲英说:“谁能把克里木这个名字搬走?”
     
     鞑靼人说:“马群不上路,那匹大灰马是头马,谁也套不住它,明天要是套不住,军队就会朝它开枪。”鞑靼人说:“我不想让它挨子弹,实在不行我用刀子宰它,把它放进黑海。”
     
     鞑靼人把马群赶来了,大灰马独自在海边奔跑,家马就是这样沦落为野马的。
     
     马仲英打算明天去找那个鞑靼人,请求他把大灰马送给自己,死亡却赶在他的愿望之前。他回到旅馆,苏方军医要给他检查身体,他跟医生去医院。医生告诉他,他患有传染病需要住院治疗。吃过药后,躺到病床上,他真感到自己病了,护士告诉他这是伤寒,弄不好就会丢掉性命。尽管他意识到死亡在迎接他,他还是没在意,他想那疯狂的大灰马,死的时候应该骑在马背上,让大灰马把他驮到黑海里去。既然没有力量打到大洋,那么就像疾风和闪电一样消失。
     
     马仲英做好了死的准备。而那比死亡更卑劣的毒药已经发作了,疼得他满床打滚。克格勃特工人员准备拍照,回莫斯科交差。但马仲英竟打败了死亡,从窗户跳出去。楼道里铃声大作,这是克格勃秘密处决危险分子的特定房间。
     
     马仲英穿过草坪和铁丝网,进人森林。特工们追上来开枪,在他背上钻好多黑洞,黑洞里冒出血泡,秘密警察紧紧围上来,斯大林有指示,这个人需要用药,不能用子弹。用药可以使他悄悄死去,用枪弹就不同了,枪弹属于军人。让这个人以军人身份死亡不符合斯大林的意图,因为这个人在迪化跟苏联军队打过仗,打败了布琼尼的骑兵师。实际情形是,马仲英独自一人在克里木半岛与苏军作战,这是斯大林难以接受的。自克里木汗以后,俄罗斯人成功地取代了金帐汗国和青帐汗国,东方骑手纵横中亚与东欧的局面再也不会出现了。
     
     追击马仲英的部队迅速增加,保安部队的摩托车封锁了通往港口的交通要道,空军侦察机低空飞行,哥萨克骑兵在草原和群山之间巡逻。
     
     马仲英大声喘息着,他快要吐血了,他离海岸边还有好几十公里,他倒在岩石上,北斗七星在闪闪发亮,变成一把钢刀。这时,大灰马来到他身边,卧在地上,他爬上马背,马轻轻跑起来。这是大灰马最后的日子,天亮后,主人就要宰它,然后主人离开家园迁往遥远而荒凉的西伯利亚。
     
     追兵到达时,大灰马驮着它的骑手跃入黑海。骑手没有咬开马脖子,药性大发骑手开始吐血。血落在马鬃上,威风凛凛。后来马消失了,骑手继续向黑海深处滑行,水面裂开很深很宽的沟,就像一艘巨轮开过去一样。后来骑手也消失了,骑手消失时吐完了所有的血,海浪轻轻一抖,血就均匀了,看不见了。骑手的血和骨头就是这样消失的。
     
     这一天,鞑靼人全部被迁往西伯利亚。黑海岸边再也看不见东方骑手了,而那伸进大海的半岛依然叫做克里木,海浪像马鬃一样瑟瑟响着。
     
     苏联领事向盛世才保证:马仲英这回死定了,连人带马葬身黑海。
     
     “他哪来的马?”
     
     “克里木是鞑靼人的牧场,鞑靼人的大灰马把他驮进黑海。”
     
     “鞑靼人是成吉思汗的后代,这里头有问题,他没有死。”
     
     “你这么怕他?”
     
     “死神都奈何不了他,我能安心吗?”
     
     必须研究马仲英如何从死亡中脱身。
     
     监狱里有许多高级知识分子,有许多36师被俘人员,他们日夜奋战,赶写出一份内容翔实的材料。材料的结论令人发怵,河湟事变中,屡次将死亡带给马仲英的只有西北军名将吉鸿昌,而吉鸿昌几年前就被何应钦枪毙了。
     
     这是一种无法战胜的死亡,谁也驾驭不了。巨大的威胁跟云影一样罩在督办心头。
     
     对马仲英的死,盛督办耿耿于怀。
     
     领事说:“毁灭一个人的灵魂,只能在他活着的时候,他死了,什么都来不及了。人创造生命的同时也创造死亡,人最可贵的不是生命,而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创造精神。”
     
     “那么失败呢?”
     
     “失败也是一种创造。我们审判布哈林、季诺维耶夫、加米涅夫,并且枪毙了他们,但我们没有枪毙托洛茨基。他是个军人,打过仗,红军是他组织起来的。
     
     布哈林这些人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灵魂在脑袋里边,可以让它出窍;而军人的灵魂是战马和钢刀,让他们跟武器分开就行了。”
     
     “你在军队呆过?”
     
     “我曾经是个军人。跟你一样又从政了,这是我们的不幸。”
     
     总领事跟他碰杯。他把伏特加喝下去,送总领事上车。外面阳光很亮,盛世才一身戎装,重返屋里时他在镜子里发现了这身戎装,上面挂着短剑盒子枪,加上浓密的黑胡须和大眼睛,是个很优秀的军人呀!盛世才问卫兵:“领事的话你们听见了?”
     
     卫兵说:“领事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卫兵说:“我给张学良站过岗,少帅整个花花公子,比起督办差远了。”
     
     “那马仲英呢?”
     
     “马仲英是厉害,可他死了,队伍也散了,成了戏文里的人物。”
     
     卫兵的话扯远了,盛世才一下子没了兴致,沉着脸走进二号监狱,提审杨波清和吴应祺。这两个人曾作为马仲英的代表来迪化和谈,和谈破裂,被扣押在监。
     
     盛世才问他们对马仲英的失败有什么想法。他们说:“跟苏联红军交战的时候,马仲英就知道自己要失败。”
     
     盛世才说:“他驰骋西北四省,是为了寻找失败吗?他派人与苏联领事联系,又作何解释?”
     
     他们说:“中原大战时马仲英就开始接受革命思想并且加人共青团,他谋求苏联支持,不是让他们派军队来。冯玉祥是中央任命的边防督办,马仲英尚能揭竿而起,跟西北军周旋,外国军队擅自进入中国,马仲英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以一师之众与大国抗衡,他注定要失败。”
     
     吴应祺跟随马仲英时间最长,盛世才盯着他,他也盯着盛世才的佩剑和短枪,他说:“这次失败跟以往不同,打冯玉祥打马步芳时他年方十七岁,少年得志,志在必得,进入新疆以后,他一下子看清了命运的轮廓。这种悲惨的结局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他那一类人。这类人注定要失败。”
     
     “为什么?”
     
     “因为他们太强大了。”
     
     “你是基辅军校的毕业生,受过高等教育,不懂达尔文的进化论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那是自然法则,人类社会正好相反。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奉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所以,马仲英驰骋西北四省力挫群雄之后,便意识到他梦寐以求的最后海洋是在真主的花园里,那是骑手的归宿。”
     
     “马仲英最终还是去了苏联嘛。”
     
     “他是去寻求真诚的帮助,不是去投靠。”
     
     吴应祺一直瞅着盛世才的佩剑和手枪。
     
     吴应祺说:“你那支枪能打响吗?”
     
     “该响的时候就会响,”盛世才说,“能屈能伸也算真豪杰。”
     
     杨波清说:“现在是盛督办伸的时候了。其实你应该早点提审我们。”
     
     “你很聪明。”
     
     “我们身上有督办的秘密。”
     
     “什么意思?”
     
     “从我们口中你可以重温一下军人的梦想。”
     
     盛世才吩咐看守不要弄出响声。杨吴两人被勒了两小时才断气,每次勒到七八成又松开,等他们大口喘气时再勒。死亡就这样艰难地进人他们的身体。
     
     那是1939年冬天。
     
     那年希特勒德国进攻波兰,苏军从东线进攻。波兰在历史上曾三次被德国和俄国瓜分。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1905年日俄在东北决战;1934年,日军进攻华北,苏军秘密进人西北。德苏夹击波兰的消息登在大公报上,盛世才看得很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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