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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呦,急什麽? 这不都来了吗?”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 “小姐们孝敬我,各各争著和我喝双杯,我敢不生受她们的吗?”金大班穿了一件黑沙金丝相间的紧身旗袍,一个大道士髻梳得乌光水 华的高耸在头顶上;耳坠,项链,手串,发针,金碧辉煌的挂满了一身,她脸上早已酒意盎然,连眼皮盖都泛了红.
     
      “你们闹酒我还管得著吗?夜巴黎的生意总还得做呀!”童经理犹自不停的埋怨著.
     
      金大班听见了这句话,且在舞厅们口煞住了脚,让那群唧唧呱呱的舞娘鱼贯而入走进了舞厅後,她才一只手撑在门柱上,把她那只鳄鱼皮包往肩上一搭,一眼便睨住了童经理,脸上似笑非笑的开言道:“童大经理,你这一箩筐话是顶真说的呢,还是闹著玩,若是闹著玩了,便罢了.若是认真起来,今天夜晚我倒要和你把这笔帐给算算.你们夜巴黎还要做生意吗?”
     
      金大班打鼻子眼里冷笑了一声,“莫怪我讲句居功的话:这五六年来,夜巴黎不靠了我玉观音金兆丽这块老牌子,就撑得起今天这个场面了?
     
     华都的台柱小如意筱红美是谁给挖来的?华侨那对姐妹花绿牡丹粉牡丹难道又是你童大经理搬来的吗?天天来报到的这起大头里,少说些也有一半是我的老相识,人家来夜巴黎花钞票,倒是捧你童某人的场来的呢!再说,我的薪水,你们只算到昨天.今天最後一夜,我来,是人情,不来,是本份.
     
     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金兆丽在上海百乐门下海的时候,只怕你童某人连舞厅门槛还没跨过呢.舞场里的规矩,那里就用得著你这位夜巴黎的大经理来教导了?”
     
      金大班连珠炮般似的把这番话抖了出来,也不等童经理答腔,迳自把舞厅那扇玻璃们一摔开,一双三寸高的高跟鞋跺得通天价响,摇摇摆摆便走了进去,才一开们,便有几处客人朝她摇著手一叠声的”金大班″叫了起来.金大班也没看清谁是谁,先把嘴一咧,一只鳄鱼皮皮包在空中乱挥了两下,便向画妆室里溜了进去.
     
      娘个冬采!金大班走进化妆室把手皮包豁琅一声摔到了化妆台上,一屁股便坐在一面大化妆镜前,狠狠的啐了一口.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
     
     左一个夜巴黎,右一个夜巴黎.说起来不好听,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璃的舞池还宽敞些呢,童得怀那付嘴脸在百乐门掏粪坑未必有他的份.
     
     金大班打开了一瓶巴黎之夜,往头上身上先乱洒了一阵,然後对著那面镜子一面端详著发起愣来.真正霉头触足,眼看明天就要做老板娘了,还要受这种烂污瘪三一顿乌气.金大班禁不住摇著头颇带感叹的余了一口气.在风月场中打了二十年的滚,才找到个户头,也就算她金兆丽少了点能耐了.当年百乐门的丁香美人任黛黛下嫁棉纱大王潘老头儿潘金荣的时候,她还刻薄过人家:我们细丁 香好本事,钓到了一头千年大金龟.其实潘老头儿在她金兆丽身上不知下过多少功夫,花的钱恐怕金山都打得起一座了.那时嫌人家老,又嫌人家有狐臭,才一脚踢给了任黛黛.她曾对那些姐妹淘夸下海口:我才没有你们那样饿嫁,个个去捧棺材板.可是那天在台北碰到任黛黛,坐在他男人开的那个富春楼绸缎庄里,风风光光,赫然是老板娘的模样.
     
     一个细丁相发福得两只膀子上的肥肉吊到了柜台上,摇著柄檀香扇,对她说道:玉观音,你这位观音大士还在苦海里普渡众生吗?她还能说什麽?只得牙痒痒的让那个刁妇把便宜捞了回去.多走了二十年的远路,如此子下场,也就算不得什麽轰烈了.只有像筱红美她们那种眼浅的小婊子才会捧著杯酒来对她说:到底我们大解是领班,先中头采.陈老板,少说些,也有两巴掌吧?
     
     刚才在状元楼,夜巴黎里那一起小娼妇,个个眼红得要吊下口水来了似的,把个陈荣发不知说成了什麽稀罕物儿了.也难怪,那起小娼妇那里见过 从前那种日子?那种架势?当年在上海,拜倒她玉观音裙下,像陈荣发那点根基的人,扳起脚指头来还数不完呢!两个巴掌是没有的事,她老早托人在新加坡听得清清处处了:一个小橡胶厂,两栋老房子,前房老婆的儿女也早分了家.
     
     她私自估了一下,三四百万的家当总还少不了.这且不说,试了他这个把月,除了年纪大些,顶上无毛,出手有点呕爬,却也还是个实心人,那种台山下出来的,在南洋苦了一辈子,怎能怪他把钱看得天那麽大?可是阳明山庄那栋八十万的别墅,一买下来,就过到了她金兆丽的名下,这麽个土佬儿,竟也肯为她一掷千金,也就十分难为他了..
     
      至於年纪哩,金大班凑近了那面大画妆镜,把嘴巴使劲一咧,她那张涂得浓脂艳粉的脸蛋儿,眼角子上突然现出了几把鱼尾巴来.四十岁的女人,还由得拟理论别人的年纪吗?饶著像陈荣发那麽个六十大几的老头儿,她还不知在他身上做了多少手脚呢.
     
      这个把月来,在宜 香美容院就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拉面皮,扯眉毛--脸上就没剩下一块肉没受过罪.每次和陈老头儿出去的时候,竟像是披枷带锁,上法场似的,勒肚子束腰,假屁股假奶,大七月天里,绑得那一身的家私--金大班在小肚子上猛抓了两下--发得她一肚子成饼成饼的热痱子,奇痒难耐.这还在其次, 当陈老头儿没头没脸问她贵庚几何的当儿,她还不得不装出一付小娘姨的腔调,矫情的捏起鼻子反问他:你猜? 三十岁!娘个冬采!
     
     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金大班不由得噗嗤的笑出了声音来.哄他三十五,他竟吓得嘴巴张起茶杯口那麽打大,好像撞见了鬼似的.
     
      瞧他那付模样,大概除了他那个种田的黄脸婆,一辈子也没近过别的女人,来到台北一见到她,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无可无不可的.可是凭他怎样,到底年纪一大把了,金大班把腰一挺,一双奶子便高高的耸了起来.收拾这麽个老头儿,只怕连手指头儿也不必翘一下哩.
     
      金大班打开了她的皮包,掏出了一盒美国骆驼牌香烟点上了一枝,狠狠的抽了两口,才对著镜子若有所误的点了一下头,难怪她从前那些姐妹淘个个都去捧块棺材板,原来却也有这等好处,省却了多少麻烦.年纪轻点的男人,哪里肯安这麽个份? 那次秦雄下船回来,不闹得她周身发疼的?
     
      她老老实实告诉过他:她是四十靠边的人了,比他大六七岁呢,哪里还有精神来和他穷纠缠?偏他娘的,秦雄说他就喜欢比他年纪大的女人,解事体,懂温存.他到底要什麽 ?要个妈吗?秦雄倒是对她说过:他从小便死了娘,在海上漂泊了一辈子也没给人疼过.说实话,他待她那份真也比对亲娘还要孝敬.哪怕他跑到世界哪个角落头,总要寄些玩意儿回来给她---香港的开什毛衣,日本的和服绣花睡袍,泰国的丝绸,罗罗唆唆,从来没断过,而且一个礼拜一封信,密密匝匝十几张信纸,也不知是从什麽尺牍抄下来的:“兆丽吾爱”--没的肉麻!他本人倒是个痴心汉子,只是不大会表情罢了.
     
     有一次,他回来,喝了点酒,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一个彪形大汉,竟倒在她怀中哭得像个小儿似的.为了什麽呢?原来他在日本一时寂寞,去睡了一个日本婆,他觉得对不起她,心里难过.
     
      这真正从何说起?他把她当成什麽了?还是个十来岁的女学生生?头一次谈恋爱吗?他兴冲冲的掏出他的银行存摺给她看,他已经攒了七万块钱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台北来,买房子讨她做老婆.
     
      她对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告诉他,她在百乐门走红的时候,一夜转出来的台子钱恐怕还不止那点.五年--再过五年她都好做他的祖奶奶了.要是十年前,--金大班又猛吸了一口烟,颇带惆怅的思量道--要是十年前她碰到像秦雄那麽个痴心汉子,也许她真的就嫁了.十年前她金银财宝还一大堆,那时她也存心在找一个对她真心真意的人.
     
      上一次秦雄出海,她一时兴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码头上站满了那些船员的女人,船走了,一个个泪眼汪汪,望著海水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这次她下嫁陈荣发,秦雄那儿她连信也没去一封,秦雄不能怨她绝情,她还能像那些女人那样等掉了魂去吗?
     
      四十岁的女人不能等.四十岁的女人没有功夫谈恋爱,四十岁的女人--连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那麽,四十岁的女人到底要什麽呢?金大班把一截香烟屁股按熄在烟缸里,思索了片刻,突然她抬起头来,对著镜子歹恶的笑了起来,她要一个像任黛黛那样的绸缎庄,当然要比她那个大一倍,就开在她富春楼的正对面,先把价钱杀个八成,让那个贫嘴薄舌的刁妇也尝尝厉害,知道我玉观音金兆丽不是随便招惹得的.
     
     “大姐---”
     
      化妆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舞娘走了进来,向金大班叫道.金大班正在用粉扑扑著面,她并没有回过头去,从镜子里,她看见那是朱凤.半年前朱凤才从苗栗到台北,她原来是个采茶娘,老子是酒鬼,後娘又不容,逼了出来.刚来夜巴黎,朱凤穿上高跟鞋,竟像踩高跷似的.不到一个礼拜,便把客人得罪了.
     
      童得怀劈头一阵臭骂,当场就要赶出去,金大班看见朱凤吓得抖索索,缩在一角,像只小兔子似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实在憎恶童得坏那付穷凶极恶的模样,一赌气,便把朱凤截了下来.
     
     他对童得怀拍起胸口说过:一个月内,朱凤红不起来,薪水由她金兆丽来赔.她在朱凤身上确实费了一番心思,舞场里的十八班舞艺她都一一传授了给她,而且还百般替她拉拢客人.朱凤也还争气,半年下来,虽然轮不上头牌,一晚上却也有十来张转台票子了.
     
      “怎麽了,红舞女?今晚转了几张台子了?”金大班看见朱凤进来,黯然坐在她身边, 没有作声,便逗她问道.刚才在状元楼的酒席上,朱凤一句话也没说,眼皮盖一直红红的,金大班道,朱凤平日依赖她惯了,这一走,自然有些慌张.
     
      “大姐---”
     
      朱凤隔了半晌有颤声叫道.金大班这才查觉朱凤的神色有异,她赶紧转过身,朝著朱凤身身上,狠狠的打量了一下,煞那间,她晃然大悟起来.
     
      “遭了毒手了吧?”金大班冷冷问道.
     
      近两三个月,有一个在台湾大学念书的香港侨生,夜夜来捧朱凤的场,那个小广仔长得也颇风流.金大班冷眼看去,朱凤竟是十分动心的样子,她三番四次警告过她:阔大少跑舞场,是玩票,认真起来,吃亏的总还是舞女.朱凤一直笑著,没有承认,原来却瞒著她干下了风流的勾当,金大班朝著朱凤的肚子盯了一眼,难怪这个小娼妇勒了肚子也要现原形了.
     
      “人呢?″ “回香港去了,”朱凤低下了头,吞吞吐吐地答道.
     
      “留下了东西了没有?”金大班又追逼了一句,朱凤使劲的摇了几下头,没有作声.金大班突然觉得一腔怒火给勾了起来,这种没耳性的小婊子,自然是让人家吃的了,她倒不是为朱凤可惜,她是为著自己花在朱凤身上那番心血白白糟蹋了.
     
     实在气不忿.好不容易,把这麽个乡下土豆儿脱胎换骨,调理得水葱似的,眼看著就要大红大紫起来了.连万国的陈胖婆儿陈大班都跑来向她打听朱凤的身价.
     
      她拉起朱凤的耳朵,咬著牙齿对她说:再忍一下,你出头的日子就到了,玩是玩,耍是耍.货腰娘第一大忌是让人家睡大肚皮.
     
     舞客里哪个不是狼心狗肺?那怕你红遍了半边天,一知道你给人睡坏了,一个个都捏起鼻子鬼一样的跑了.就好像你身上沾了鸡屎似的.
     
      “哦---”金大班冷笑了一下,把个粉扑往台上猛一砸,说道:“你倒大方!人家把你睡大了肚子,拍拍屁股溜了,你连他鸟毛也没拽抓住半根!”
     
      “他说他回香港一找到事,就汇钱来,”朱凤低著头,两手搓弄著手绢子,开始嘤嘤的啜泣起来.
     
      “你还在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金大班霍然立了起来,走到朱凤身边,狠狠啐了一口,“你明明把条大鱼放走了,还抓得回来?既没有捉男人的本事,裤腰代就该扎紧些呀.现在让人家种下了祸根子,跑来这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一点叫我瞧的上?平时我教你的话都听到那里去了?那个小王八想开溜吗?厕所里的来沙水你不会捧起来当著他灌下去?”金大班擂近了朱凤的耳根子喝问道.
     
      “那种东西---”朱凤往後闪了一下,嘴唇哆索起来,“怕痛呵---,”
     
      “哦--怕痛呢!”金大班这下再也耐不住了,她一手扳起了朱凤的下巴,一手便截到她眉心上,“怕痛?怕痛为什麽不滚回你苗栗家里当小姐去?要来这种地方让人家搂腰摸屁股?怕痛?
     
     到街上去卖家伙的日子都有你的份呢!”
     
     朱凤双手掩起面,失声痛哭起来.金大班也不去理睬她,迳自点了根香烟猛抽起来,她在室内踱了两转,然後突然走到朱凤面前,对她说道: “你明天到我那里来,我带你去把你肚子里那块东西打掉.”
     
      “啊---”朱凤抬头惊叫了一声.
     
      金大班看见她死命的用双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互护住,一脸抽搐著,白的像张纸一样.金大班不由得愣住了,她站在朱凤面前,默默的端详著她,它看见朱凤那双眼睛凶光闪闪,竟充满了怨毒,好像一只刚赖抱的小母鸡准备和偷她鸡蛋的人拼了命似的, 她爱上他了,金大班暗暗叹惜道,要是这个小表子真的爱上了那个小王八,那就没法儿了.这起还没尝过人生三昧的小娼妇们,凭你说烂了舌头,她们未必听的入耳.连她自己那一次呢,她替月如怀了孕,姆妈和阿哥一个人揪住她一只膀子,要把她扛出去打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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