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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卷 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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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像筛子一样地把生活中的一些细节无情地筛走了,只留下粗大的记忆片断和伤痛的颗粒。正如一个旅途中的人,他对经过的道路和村庄,翻越的雪山和跨过的河流,遇到的野兽和女人,多年以后也只能想起一些零星的场景和刻骨铭心的温存。也正如在雪域大地四处流浪的达波多杰,他现在出门已经整整六年了,那些雪山垭口上的飞雪,那些草原上遍地开放的花儿,那些一张张羊皮褥子下不断更换的女人,还有那些在旅途中碰见的酒友,侠士,商贾,流浪歌手,喇嘛,牧人,都被时间的筛子筛走了。现在达波多杰只想念一个人,在饥肠辘辘没有人烟的荒野,在漫长寂寞的黑夜,在寒冷破旧的帐篷里,在颠簸起伏的马背上,达波多杰想念一个人想到了骨子里。
     
     这个人不是他曾经迷醉在她的尖锐呻吟中的嫂子贝珠,也不是牧场上那些健壮多情的女人,更不是旅途中的帐篷里某个像路边的野花肆意地开放又随意地采摘到手的姑娘。这个人是他的精神导师,是在他的心目中比父亲还要伟岸的大丈夫,他在他的教诲下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梦想;当他站在他的身后时,达波多杰的力量与勇气便在心底里一寸一寸地生长,就像在千军万马阵前,身后拥有一个强大的军团。
     
     这就是那个被刀削掉了鼻子、铸造了两把宝刀、培养了一个英雄一个杀手的基米啊。达波多杰有两年多没有他的消息了,他不知道这个没有鼻子的老家伙是否也在想念他,是否还念念不忘他的英雄梦想。
     
     而他自己,却已经快把曾经拥有过的英雄梦想遗忘殆尽了。并不是他又沉醉于哪个女人的温柔之乡,也不是异乡的风情令他流连忘返,不思进取,而是他现在已沦落到几近于奴隶的地步。一个成了奴隶的人要成就英雄的伟业,显然还要走更长的路。只是这奴隶并不干很繁重的活儿,也不愁吃喝,更不挨鞭打责骂,而且还是许多男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达波多杰这样的家伙是那种命犯桃花的种,他即便当了奴隶,也不过是一名性奴隶而已。
     
     事情发生在半年以前,达波多杰和忠心的老管家益西次仁流浪到雅鲁藏布江支流的一条干热河谷,人们告诉他们说穿过这条河谷,就可走向通往后藏重镇日喀则的官道。那条不知名的河谷狭窄又隐秘,热浪像死水一样弥漫在空气中,而河里的水却冰冷刺骨,人若跳到河里,就不是退凉的事儿,而是冻死的问题啦。益西次仁一再告诫热得焦渴难当的达波多杰,你不能下河去寻求一时的痛快,这是魔鬼控制的河,你没有看见不断有尸体从上游飘下来吗?这样的河谷里一定有温泉,让我再找找吧老爷,我好像已经闻到温泉的味道了。达波多杰那时没有好气地说,我还闻到鲜花的香味呢。
     
     神灵在那天听到了两个流浪人的祈求,他让益西次仁找到了温泉,让达波多杰嗅到了鲜花的芳香。在山道的一个褶皱处,一汪从山上淌下来的温泉积水成潭,一阵阵热气的氤氲飘荡在河谷里,还有姑娘们嬉水的欢笑。达波多杰当时呵呵一笑:“今天我们真是磕头碰到真佛,烧香遇见菩萨了。”
     
     从他们所在的山坡处望去,水潭里有两个姑娘在沐浴,看不出她们漂亮与否,但是她们的黑瀑布一般的头发飘散在水潭里,就像乌亮发光的黑色锦缎。达波多杰有好长时间没有近女色了,心里有些痒痒得难受。他对老管家说:“这两个娘们儿,需要一个男人帮她们呢。”
     
     老管家毕竟行事谨慎一些,他说:“老爷,在这荒无人烟的河谷里,两个泡在温泉里的姑娘,不是魔鬼的女儿,就是强盗的陷阱。我们走吧。”
     
     但是达波多杰不听,他太相信自己在姑娘们面前的魅力了,他让益西次仁先去周围看看,有没有魔鬼的足迹。等他和姑娘们洗完澡后他再来换他。事态的发展也正如达波多杰所料,当他笑盈盈地站到温泉边时,水里的两个姑娘眼睛一下亮得来盖过了泉水的光芒。
     
     “水温暖吗?”他问。
     
     “不冷。”年轻一些的那个姑娘说,有点害羞似的把脸埋进了水里。而那个年纪大很多的姑娘,却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个仿佛是画中走出来的俊男。
     
     “好洗么?”他轻佻地问。
     
     “天上淌下来的水,是神灵赐予的;泉水边站着的人,是何方来的呢?”年纪大的姑娘问。她的目光让情场老手达波多杰也感到害怕,是那种看你一眼就会从你身上挖走一坨肉的眼光。
     
     “管他是从哪里来的。你只需说,远方的客人,下来与我们一同沐浴吧。”
     
     “那你为什么还站着不动?”目光很泼辣的那个姑娘说话也很冲,看得出来她内心的欲火一点也不比达波多杰小。
     
     在藏区的许多地方,男女同浴的风俗很普遍,但一般只限于家族里或者同一村庄的人,由于都是亲戚长辈,因此在温泉里并没有人会升起邪念。像这样和陌生人同浴是需要一点胆量和浪漫情调的,而这两者达波多杰恰恰都不缺。那两个姑娘的胆子大得令情场高手达波多杰也感到吃惊。一个姑娘的脚率先从水里伸过来,像一条水蛇一般地缠住了达波多杰的腿。大家都感到温泉里的水温在升高,此刻别说是一潭温泉,就是雪山上融化下来的冰水,也会被三个人的欲火烧开。他在那一方浅浅的潭水里与两个姑娘周旋,两个姑娘被他挑逗得春心荡漾,欲罢不能。其中年纪较小的那个想起身离开,可是达波多杰只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她看了片刻,她的骨头就酥了,丰满的胸脯急促地起伏,掀起阵阵的波浪,平静的泉水仿佛成了波浪汹涌的雅鲁藏布江。人的目光的能量有时能盖过太阳的光芒,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下,它是世界上最明亮强大的光。一些法力深厚的密宗喇嘛,他们的目光可以击落天上的飞鸟,打掉树梢的树叶。而达波多杰情欲泛滥的目光,可以轻易俘获姑娘们的心。
     
     最后,到两个姑娘都瘫在泉水里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她们已经成为达波多杰情欲香案上的祭品。在温泉边的一块巨石上,达波多杰与两个姑娘轮流做爱,搅得温泉里的水热得开了锅,还把人的皮肤烫得起了一串串的小泡。
     
     一切就像水总要往潭里流,鹰总会往高处飞一样自然。漫长旅途中的艳遇并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和情感的铺垫,达波多杰是一头孤独的公狼,他才不在乎在哪儿播种,以及季节是否适合呢。
     
     但是这一次他彻底错了。当他回到泉水边穿好衣服,准备继续自己的旅程时,他发现两支双叉火绳枪一齐对准了他。持枪者就是刚才与他一起在情欲横流的泉水里嬉戏的姑娘。
     
     “跟我们走!”年长的那个姑娘说。
     
     “噢,这可不是你们干的活儿。”达波多杰不当回事地说。
     
     “拿上你的行囊,跟我们走!”还是那个姑娘说,口气不容置疑。
     
     “姑娘们,你们有你们的路,我有我的路。别把温泉里的事情当一回事啊。”
     
     “等我点燃火绳枪,事情就大了。”年纪较小的那个姑娘从腰间抽出了火镰石。刚才在巨石上,她还是那么羞涩,是达波多杰一点一点地导引着她奔向快乐之源。可是现在你看看她,“嚓”地一声就把火镰石上的火星擦出来了。姑娘手上的火捻子已被点燃,然后用一双勇敢而野性十足的眼睛盯着达波多杰。
     
     “你可要想好了,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爱情。”姑娘一手持枪,一手举着火捻子。
     
     “我的爱情都交给了流水。”达波多杰笑嘻嘻地说,他还把她们当孩子看。
     
     姑娘将火捻子凑到枪的火绳上,“嗤——”那里冒出一阵欢快的青烟和火苗。
     
     现在达波多杰相信了,她真的会杀了他。他挠着自己的头说,“唉,没见过这样求婚的。姑娘们,要带我去哪儿呢?”
     
     “带你去见我们的阿爸!”
     
     “哦呀!”达波多杰感到事态严重了,“嗨,嗨,小心啊!枪子儿飞起来可不好玩。” 火绳枪已经快要击发了。
     
     “是吗?”姑娘一抬枪口,“砰”地一声巨响,一团霰弹从达波多杰的头顶飞过。姑娘们的眼睛却垂了下来,“你再不好好说话,你就做不成我们的男人了。”
     
     这可真是一场自己撞到枪口下的婚事。两个姑娘大的叫娜珍,小的叫甘玛,她们的父亲巴桑是一个流浪部落的头人,其实这个部落真正的主人是巴桑的老祖母朗姆。人们说她已经活了二百多岁,因为部落里只有她可以和神灵交谈,与死神共眠,并随时带来老祖先的嘱咐。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道她从前的经历,据说她年轻时看见过格萨尔王的军队,她还见过显出真身的莲花生大师,那时她身材高挑,貌美无比,格萨尔王的军队为了她的美丽四处征战,而她最后却嫁给了一个放牧的牧人。朗姆老祖母说过一句洞穿生命历程的名言:
     
     爱就是命运。
     
     现在她像一颗老核桃一般地坚硬,承受住了两百年命运的折磨。之所以在她如此高寿的时候还被部落里的人们带出来四处流浪,是因为朗姆老祖母告诉大家说,在后藏有一处地方被称为世界的中心,那就是岗仁波齐神山。神山的东面有一条白色的河流名为当却藏布,它绕过肥美的草原,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洁白的鲜奶;河床上遍布金沙和宝石,可是人们并不稀罕,因为它们俯首既拾,一点儿也不显得珍贵;草场上的鲜花开得有一人高,牛羊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远处的山头上不是岩石,全是糌粑和奶酪;天上飞翔的雄鹰是部落祖先的转世,人们终生行善,来世都升到了天国。那里就是部落久远的故乡,一千多年前的战争让部落里的人们在雪域大地四处流亡,从那以后他们就再没有见到过鲜奶河和糌粑山,也没有星星一样多的牛羊,更不能像雄鹰一样自由翱翔。
     
     每当朗姆老祖母讲起自己的故乡,空洞的眼窝里已经没有眼泪,只是在乡愁浓郁得化不开时,会淌出一些粉红色的血珠。现在她只有一个三岁孩子般大小,在流浪的途中一直被巴桑头人背在背上。她的眼睛早在一百年前就瞎了,可是整个部落里就只有她才知道回家的道路。连哪一条岔路口有几棵古树,哪段河流上有渡口,哪座雪山垭口有魔鬼,他们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她都清清楚楚。
     
     “神灵告诉我们只要回到自己的故乡,才可以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就这样,我们在老祖母的带领下,终于走上了回家的路。”部落头人巴桑对达波多杰说。
     
     达波多杰和他的两个女儿在温泉里折腾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带了一群人俘获了益西次仁,而他的两个女儿则俘获了达波多杰。因为部落里有一条古老的规矩,同部落的男女,绝不通婚。这使部落在与外族男女的婚姻中保持着自己旺盛的繁衍能力。巴桑头人是一个满脸胡须的壮年汉子,密集粗壮的胡子让人想到拔起来的树根。他的部落现在还有一百来号人,与其说这是一个部落,不如说它是一个庞杂拖踏的商队,老人和小孩,妇孺和病人,出家的喇嘛和相信传说的新加入者,甚至还有说唱格萨尔的、打铁的、赶马的、朝圣的、无家可归的各色人等混杂其间。他们其实已经出来十多年了,并不是道路不好走才让他们还没有抵达传说中的故乡,而是他们走一路耕作放牧一路。遇上几块好地,他们会停留下来,种上几季庄稼,为今后的旅程储备一些食粮。他们不要土地,不要牛羊,更不要房舍和家。他们只要自己心目中的富饶美丽、魂牵梦绕的故乡。他们的希望就寄托在自己的脚下。
     
     “你们是在寻找梦中的故乡。”达波多杰说。
     
     “对一个流浪了多少代人的部落来说,故乡不就是在梦中吗?梦中的故乡,是最美的家园。”巴桑一往情深地说。
     
     故乡就是长在心里面的那棵树,时光年复一年地把它浇灌,传说日复一日为它施肥,使它在人心里根深叶茂,果实累累。对巴桑部落的人来说,现在是去故乡的田园里享受思乡的果实,痛饮落叶归根的乳汁,了断绵绵无尽的乡愁的时候了。为此他们哪怕走遍天涯海角,哪怕终生流浪,也要找到传说中的故乡。
     
     达波多杰那时还不能理解这些,他对自己的故乡还充满怨恨哩。他对巴桑头人说:“尊敬的头人,我们都是出门寻找自己梦想的人。在我们没有把梦想抱在怀里的时候,我们的脚步不会停下。请放我走吧。”
     
     “放你走?你要去哪里?”头人斜着眼睛问。
     
     “我也要去找我的梦想。”
     
     “你的梦想已经在温泉里泡没了。你还不知道吗?”
     
     女人真是英雄的绊脚石。达波多杰现在终于后悔了,他站起身来想抽出腰间的宝刀,可是他的背后同时抵住了三四把马刀。
     
     “我的两个女儿都给你了。在我回到故乡时,我要一手牵一个孙子。爱就是命运。认命吧,伙计。好好干,一路上时间还有的是,我的女儿们是两匹不错的母马哩。”头人拍拍达波多杰的肩说。
     
     就这样,达波多杰便被强迫留在了这个流浪部落里。巴桑头人规定每晚为自己的女儿单独准备一顶帐篷,达波多杰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会被人带进帐篷,里面会有两姊妹中的一个在等他。至于是谁,达波多杰不知道,天黑以前两姊妹也不会知道,因为她们要靠父亲巴桑抛贝壳占卜来决定自己的一个夜晚是温情缠绵,还是孤独难耐。帐篷外虽然没有人站岗,可是朗姆老祖母有一种神奇的咒语,凡加入了部落的人,灵魂都会被这咒语所束缚,当他想离开这个流浪部落时,即便脚想走,心也会被朗姆老祖母的咒语拴得紧紧的。也并不是多情的达波多杰已经再一次沉溺在女人的温柔之乡,其实在他的眼里两姐妹都其丑无比,比当年哥哥扎西平措强行要娶给他的野贡土司家族的麻脸女儿好不了多少。当初在温泉里自己为什么要那么猴急急地跳下去,实在令万念俱灰的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被温泉里的热气迷糊了眼,还是女人被温泉一泡,都显得美丽娇嫩,赛过王妃呢?唉,一个拥有英雄梦想的人,怎么又沦落到女儿的温柔乡?爱就是命运。可这场爱情比当年跟嫂子贝珠昏天黑地的爱,比在羌塘草原上糊里糊涂的爱,更让达波多杰感到自己爱的命运充满错误。
     
     他曾经想到过逃跑,那匹叫贝珠的宝马,已经长到三岁了,它身子两侧那排翅膀残留的痕迹,还隐约凸现着两排肉芽,要仔细地抚摸才感觉得出来。达波多杰平常轻易不骑这马,无论一路上多么劳累辛苦,每个夜晚他总要起来两三次,为它添加草料。落入巴桑头人手里后,他对头人唯一的请求就是要亲自饲养贝珠。头人并没有认出这是一匹神驹,只是说,好男儿总是爱马胜过爱女人,有你喝的,就有你的马吃的。
     
     他有宝刀和宝马,要逃脱这些人的手掌应该不成问题。但是老管家益西次仁却成了真正的奴隶,他的马被没收了,就等于他想飞的翅膀被剪断了。他每天在部落里干最重的活儿,和十多条汉子睡在一顶帐篷里。达波多杰不忍心丢下这个像自己的父亲一样的老人。
     
     半年多时间过去,达波多杰在娜珍姐妹俩身上的辛勤耕耘得到了报答,两姐妹的肚子都显山显水了,巴桑头人时常用爱惜的眼光打量达波多杰,说等到了我们的故乡,我大概也老啦,我没有儿子,部落头人的位置就交给你来坐吧。以后你再传给我的孙子。
     
     达波多杰心里苦笑不已,怎么我在家里没有头人的位置坐,到外面却谁都要我去坐呢?妈的,女人们的奶子成了我这个没有多大出息的家伙的坐垫啦。这样的人还能当英雄吗?每当想到此,他就深切地怀念起没鼻子的基米。这个家伙分别时说给他的话现在让他后悔得肝肠寸断。离女人远一点,她们会消磨一个英雄的气概。
     
     有一天达波多杰忍不住问巴桑头人,“你真的相信你们家乡的河里淌的是鲜奶,山头上全是糌粑和奶酪吗?”
     
     巴桑头人回答道:“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因为它千百年来就是这样。就像你的父亲和母亲,你用得着去怀疑什么吗?”
     
     “这样的传说在我们那里也有,我们把它说成是‘香巴拉’王国。”
     
     “要是你相信传说,你的内心就像孩子一样地单纯,你就没有那样多尘世的烦恼。这不是很好吗?”巴桑头人又补充道:“这是一名喇嘛上师说的。”
     
     “那你相信‘藏三宝’的传说吗?”达波多杰又问。
     
     “藏三宝?”巴桑头人睁大了眼睛,“伙计,藏三宝多了,你说的是那一类的三宝呢?”
     
     “宝刀,良马和快枪。”达波多杰响亮地回答道。
     
     “噢,那可是一个英雄的佩带。”巴桑头人感叹道。
     
     “是的,我就是要去作这样的英雄。可是你的女儿们把我绊倒了。”
     
     “那么,你找齐了你的三样宝贝了吗?”
     
     “快了。但是又可能永远找不齐,要是我天天做你两个女儿的奴隶的话。”
     
     巴桑头人沉默了许久,才说:“等回到了我们的家乡,你就走吧。”
     
     26.圣城
     
     “阿妈,阿妈,我看见圣城拉萨了!”
     
     “是吗?哦,佛祖!我的儿子终于来到你神圣的领地了。他是磕着长头来的啊,你们怎么还不打开圣城的城门,献给他洁白的哈达?”
     
     “阿妈,圣城不需要城门,它向所有的朝圣者敞开神圣的胸怀。”
     
     “喇嘛,听你这么一说,我也看见啦。洁白的墙,是吗?”
     
     “是的,阿妈,高大洁白的墙。”
     
     “黑色的窗户。”
     
     “是的,阿妈,窗框是黑色的。”
     
     “红色的楼房。对吗,喇嘛?”
     
     “是的,阿妈,就像天国里的楼宇。”
     
     “还有金色的顶。”
     
     “哦,阿妈,多漂亮的金顶啊,就像漂浮在天上一样。只有在西方佛国中的极乐世界里,才会有这样漂亮巍峨的宫殿。阿妈,我要在这里多磕三千个长头,再去朝拜它。”
     
     “你磕吧,我的儿子,帮我好好看看我们的圣城。佛祖啊,这儿连吹来的风都带有神的味道。圣地拉萨啊,我们终于到啦!可是我却看不见你……”
     
     阿妈央金早已干枯了的眼眶里就像复活了的泉眼,眼泪簌簌地淌下来,洇湿了洛桑丹增喇嘛长头下的土地。喇嘛的眼泪也禁不住哗哗地流淌,不是为他自己这一路的辛劳与苦难,而是为阿妈央金再也不能看到她眼前辉煌灿烂的拉萨。
     
     阿妈央金眼睛里仁慈明亮的光芒在半个月前就彻底暗淡下去啦,她在深沉的黑暗中感受拉萨的辉煌。她这一路上瞳仁里的期盼太多,看到的苦难太多,为亲人们流淌的眼泪早就盈满了沿路的江河。大地因为一个老阿妈的眼泪而悲悯,在朝圣的道路两旁,开满了慈悲的白花,结满了信仰的果实,都是由磕长头喇嘛的汗水和阿妈的眼泪滋润出来的啊。
     
     两天以后,磕长头的喇嘛进入了拉萨。那是一个暴风骤雨的下午,拉萨城古旧泥泞的街道早已没有了行人,喇嘛在如注的暴雨中专注地磕自己的长头,仿佛雨根本未曾在下。他在泥水里一步一磕头地向大昭寺磕去,街道屋檐下的一些拉萨市民用崇敬但又木然的眼光看着那个雨水中的喇嘛。“哟,又来了一个磕长头的。”他们说。“他可没有赶上好时候,有雨也不歇一歇。都到拉萨了,慌什么呢?”他们又说。
     
     但当他们看见喇嘛的身后,背负行囊的只是一个瞎眼的老阿妈时,那些呆在屋檐下和窗户里躲雨的人悲心大发,他们把早已衣不蔽体的老阿妈拉进了家门。
     
     “老阿妈,你们从哪里来的啊?”
     
     “澜沧江峡谷,卡瓦格博雪山下。”
     
     “什么地方啊,没听说过。”
     
     “你们怎么没有听说过呢,那里可是世界的中心。”
     
     拉萨人自豪地说:“拉萨才是世界的中心。老阿妈,你们那儿离拉萨有多远?”
     
     “噢,善良的拉萨人,每一个藏族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中心。我不知道走过的路有多远,我只知道我们已经走过了七个春天。”
     
     “佛祖,那可是不短的一段路啊。老阿妈,就你一个人做喇嘛的后援吗?”
     
     阿妈央金没有回答这个令她伤感的问题,空洞的眼眶望着外面的风雨世界,聆听着拉萨酣畅淋漓的暴雨和天上滚来滚去的炸雷,“你们听,”她高声而豪迈地说,“连你们拉萨的神灵,都在为我的儿子哭哩。”
     
     雨停的时候,喇嘛终于磕到了大昭寺的门口。那时正是拉萨金色的黄昏,古老的圣城笼罩在祥和明净的暖色光芒之中。他伏在寺外的地上,从来没有感受到自己对诸佛菩萨如此地敬畏,离日夜思念的上师如此地亲近。洛桑丹增喇嘛在心里对自己说,尽管藏族人在佛菩萨面前已经磕了一千多年的头了,不过我来得还不算太晚。
     
     大昭寺紧邻八廓街,那里每天都涌动着川流不息的来自藏区各地的朝圣者,像洛桑丹增喇嘛这样的磕长头者也非常多。人们履行生命的使命都一样,只是命运却各有不同。在圣城,各种消息随着灰尘、纸片、经幡、以及飘飞的树叶,在低矮的房屋、狭窄的小巷里传得像风一样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拉萨的大部分市民已经知道了一个来自藏东康巴地区的喇嘛,历经千难万险,磕长头前来拜师朝圣的故事。这个修大苦行的喇嘛手里拿着写在一块薄羊皮上的介绍信,到处找一个叫格茸的上师。
     
     可是在僧侣如云的拉萨,学识高深,法力深厚的大德高僧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一天黄昏,在色拉寺,洛桑丹增喇嘛正在寺庙的大殿外磕头,一个也是从藏东康区来的老喇嘛对洛桑丹增喇嘛说,“小比丘,跟我来吧,你要找的上师已经等你很久了。”
     
     洛桑丹增喇嘛喜出望外,没想到这样顺利地就可以见到上师了。他跟随那个叫曲多的老喇嘛在密集的僧舍间绕来绕去,最后来到寺庙后院的一排灵塔前。曲多喇嘛指着一个上面长了些荒草的灵塔说:
     
     “格茸上师在里面等你哩。”
     
     洛桑丹增瞪大了眼,“喇嘛,你……你是说,格茸上师圆寂了?”
     
     曲多喇嘛叹了口气,“有十多年了。上师圆寂时对我说,他会有一段佛缘从澜沧江峡谷来。”曲多喇嘛向灵塔顶礼,磕头,然后将自己的头俯向灵塔,轻声说:“上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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