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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卷 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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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澜沧江峡谷两岸的两个家族在雪域大地上寻找“藏三宝”的竞赛,达波多杰似乎已经领先一步,他要寻找的“藏三宝”只差一样了。人们告诉他说快枪要到后藏去找,多年以前,英国人从那里打开了西藏的大门,用快枪和大炮一路攻到圣城拉萨。雪域高原的护法神们和英国人打了几战,虽然他们失败了,但据说他们把那些来自异邦的魔鬼的枪炮都变成了镇压魔鬼的法器。在后藏的一些寺庙里,在那些闭关苦修的僧人的山洞内,可能还找得到这些被收服了的魔鬼的兵器。
     
     传说和梦指引着旅人的道路。达波多杰带着益西次仁去了后藏,那匹小马驹跟在他们的身后,还要再等两年,达波多杰才能跃上它的马背。没鼻子的基米在一个晚上与扎杰的尸骨做了同一个家乡的梦。从那以后英雄扎杰白森森的尸骨便开始发黄,没鼻子的基米将之解释为儿子思念故乡了。于是,没鼻子的基米在把自己的马头拨向家乡的方向之前,伤感地说:
     
     “老爷,我的家乡有一种大树在春天会开出巨大的红色花朵来,它是古时候被英雄的鲜血染红的,因此我们那里的人们叫这种花为英雄花。家乡的英雄花要开了,老爷,一个再大的英雄,总要回到故乡。不是名扬四方的威名,就是一具尸骨。”
     
     达波多杰感叹道:“可怜的基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好父亲了。”然后他说了句为自己的命运埋下了伏笔的话,“我们还会见面的。那时我不是一个流浪汉,就是一个驰骋疆场的英雄。”
     
     没鼻子的基米,这个英雄的导师,宝刀的鉴赏家,古道热肠的侠士,失去了两个渴望当英雄的儿子的父亲,最后再次跳下马来,紧紧地抱住了达波多杰,“老爷,我的英雄梦全在你身上了。离女人远一点,她们会消磨一个英雄的气概。”
     
     西风卷起满天的落叶,追逐着英雄扎杰尸骨的坐骑。达波多杰目送没鼻子的基米和英雄扎杰的尸骨慢慢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扎杰的尸骨骑在马上,依然像一个高贵而勇敢的骑士那样,身子笔挺,头颅高昂,胯下的马迈着均匀的脚步,把英雄家乡的期盼, 一点一点地拉近了。
     
     达波多杰禁不住潸然泪下,“佛祖保佑我不要这样回到故乡。”他轻声说。
     
     而朝圣者一家继续向拉萨前进。朝圣路上的村镇越来越密集,这说明他们离圣城拉萨已经很近了,朝圣者一家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人们纷纷从道路的前方退回来,连从前那些超过他们的香客,现在也神色慌张地逃回来了。路边倒毙的尸体也越来越多,就像行走在尸陀林①他们的尸身肿胀,布满疤痕和疙瘩,死时面目惊恐,双眼暴突,仿佛在溃逃的路上忽然遭到魔鬼从背后致命的一击。
     
     “难道前方发生战争了吗?”洛桑丹增喇嘛问一个歪倒在路边、奄奄一息的老人家。
     
     “喇嘛,回去吧。再不能往前走了,魔鬼的血盆大口已经吞噬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老人有气无力地说。
     
     “佛祖,魔鬼会有多大的嘴啊?”喇嘛惊讶地问。
     
     “不大,但厉害着哩。”老人伸出自己枯瘦的拳头,“它的口就这么大一点。”
     
     喇嘛又问:“它怎么害得了那么多人?”
     
     “那是一条蛇的口。” 老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面对慈悲坚定的磕长头的喇嘛,他不能不说出魔鬼害人的秘密。“它是魔鬼的化身,呼出的黑色鼻息让人们患上了蛇风病②魔鬼的瘟疫从风中吹来,黏在人身上,皮肤立即起泡,开裂,化浓,就像被滚开的水烫了那样。蛇呼出的风吹到哪里,哪里的天空就被魔鬼的气息污染了。可是,佛祖!我们怎么知道魔鬼的口吞下的是哪一片天?”老人愤懑地对天喊道,他的手微微颤颤地指着虚无的天空,这时喇嘛才发现老人的两个眼珠已经没有了,不知是给魔鬼挖走了,还是再不忍心看这人间地狱的惨景,眼珠干脆躲藏了起来。老人悲哀地说:“从前面的那个山垭口下去,就没有一个还在飘炊烟的村庄了。一家挨一家地绝户,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地死人。回去吧,悲悯的上师,那条由魔鬼派来散播蛇风病的蛇就在山的那边……”
     
     老人的话音还飘在半空中,最后一口气便倏然断了。在魔鬼的灾难降临之前,它和人类有一个约定,谁道出了灾难的真相,就要谁的命。那条散播蛇风病的蛇,总是躲在阴暗处偷听人们的交谈,然后用世上最致命的瘟疫杀死敢说真话的人。
     
     现在,喇嘛急于求到佛、法、僧三宝,急于见到天天梦中都要会面的上师,他认为这个刚死的老人将前方的事情夸大了。他不怕蛇,也不怕由蛇引起的蛇风病。喇嘛决定继续前进,尽管阿妈央金躲着他在偷偷地抹眼泪,尽管“护佑佛法的豹子”几次跳到路的中央,试图劝阻固执的喇嘛。可是喇嘛把豹子的意思理解反了,他还认为这是自己的兄弟在为他扫除路上的孽障哩。
     
     他们进入由魔鬼控制的天空,死亡的气息逼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山脚下的第一个村子只有一条狗还剩下一口气,它用悲凉的目光告诉喇嘛说,回去吧,再往前走一步,就意味着死亡。喇嘛看着那些漂浮在村子上空的阴魂无人为他们超度,就想,那么多人死了,总得让这些无辜的人们感受到雪域佛土的慈悲啊。
     
     于是,喇嘛独自在死亡笼罩的村庄里做了七天超度亡灵的法事。单调寂寞但是坚忍慈悲的经文驱赶着村庄里的死亡之气,让那些游荡躁动的阴魂安宁下来,夜晚村庄上空的风便不再凄厉地哭泣。大部分死者的尸体已经肿胀溃烂,尸水横流,污染了土地和水源,连地上的青草都变黑了,泉水也发出浓烈的腥臭之气。令喇嘛深感遗憾的是自己的法力有限,还招不来天上的神鹰。实际上在一片由魔鬼控制的天空里,神鹰的翅膀再坚强,也无法自如地翱翔。喇嘛剩下的工作便是将一幢幢房屋推倒,掩埋那些仿佛还坐在火塘边喝茶的父亲,还喂着孩子奶的母亲,以及那些还跪在神龛前祈祷的老人。
     
     救度众生,自身必然要付出代价。洛桑丹增喇嘛穿过了一座又一座无人的村庄,当他快要看到生命的曙光时,死亡的阴影追上了朝圣者一家。在就要离开魔鬼控制的天空的最后一天,喇嘛和阿妈央金放松了警惕,他们让叶桑达娃在一片枯死的树林下休息,喇嘛到村子边为亡者的灵魂念经,央金老阿妈找柴火去了。常年风餐露宿的生活已将叶桑达娃磨炼成一个自然之子。她精瘦而健康,就像是一棵随风摇曳的小树。也许正由于此,喇嘛和阿妈央金认为把叶桑达娃放在一片树林边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但那却是一片笼罩着死亡之气的枯树林。满地焦黑的腐叶掩盖了几具散架了的骷髅,叶桑达娃刨开树叶,想找自己在大地上的那些爬行的小朋友。但是她刨出了一根人腿胫骨,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便放进嘴边吹。一阵阵黑灰从胫骨幽深的孔里吹出来,夹带着一只幽灵一般的黑蛾倏然落地,死亡的尘埃顿时笼罩了一无所知的孩子。
     
     这是只受魔鬼差遣的黑蛾,在黑暗的地狱里已经煎熬了三千六百年,孩子口里清纯芳香的气味复活了它的魔性,使它在一瞬间化蛹为蛾,并且越长越大。叶桑达娃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美丽而巨大的蛾子,它有六个黑色的翅膀,比叶桑达娃的胳膊还要粗的身子,像黑色的鞭子一样的触须,肮脏而乌黑的嘴里还咀嚼着人的碎骨,墨绿色的花纹遍布其身,那是地狱里的枷锁禁锢它时留下的痕迹,更加深了它死亡天使的阴森恐怖。
     
     “你的身子为什么那样黑呀?”叶桑达娃好奇地问。
     
     黑蛾狡黠地笑道:“因为我总是在黑暗里飞,黑夜染黑了我的衣裳。”
     
     “月亮也在天黑后才出来,为什么月亮不是黑的呢?”
     
     “噢,因为……因为月亮是在雪山上出生的,雪域高原的风雪染白了她的衣裳,而我出生在幽暗的山洞里,但是月亮的光芒让我们像仙女一样地美丽。”
     
     “那么,你是从月亮上飞来的黑仙子了。”叶桑达娃肯定地说,还伸手想去捉这只老在她的眼前飞来飞去的黑蛾。
     
     黑蛾一闪身躲开了,“噢,我可没有住在月亮上的福气。我来的地方离月亮可远了。”
     
     孩子问:“有我们离月亮远吗?”
     
     “比你们人远多了。”
     
     “奶奶说,我还有一个阿爸,和我的阿妈住在比月亮还远的地方。你也和他们住在一起吗?”
     
     “差不多吧。我看见过他们。”黑蛾在孩子的面前翩翩起舞。
     
     “我的那个在天上的阿爸是一名喇嘛吗?”在孩子的心目中,天下的男人都跟洛桑丹增喇嘛一样,他们只做磕长头一件事儿。
     
     “你天上的阿爸呀,”黑蛾在孩子的头上绕了两圈,“他可是一个勇敢的人,连魔鬼都很害怕他。”
     
     “他做了什么,让魔鬼也感到害怕?”
     
     “他把魔鬼挡在了身后,好让那个磕长头的喇嘛,安心地磕他的长头。”
     
     “魔鬼的力气大吗?”
     
     “很大。”
     
     “有我阿爸的力气大?”
     
     “有。”
     
     “那我阿爸怎么打得赢魔鬼?”
     
     “他让魔鬼下地狱,自己升向天堂。你们人类中的一些很勇敢的人,都是用这种办法战胜魔鬼。”
     
     孩子望着黑蛾上方大团大团厚重的乌云,想起奶奶告诉过她的话,便又问:“我的阿妈也在天上,她也把魔鬼打败了吗?”
     
     黑蛾不飞了,肃穆地停留在半空中,庄重地回答道:“是的,你的阿妈更是一个令魔鬼敬畏的人。”
     
     “什么叫敬畏?”孩子问。
     
     “敬畏就是你们人类面对神灵时的感情。既由于心生敬仰而害怕,又因为害怕而无限敬仰。噢,这些话怎么给一个孩子才说得清。”
     
     “你是说就像我们面对神山呀圣湖呀、还有看见佛菩萨的时候,就要烧香磕头那样吗?”
     
     “你说得不错。多聪明的孩子啊。”
     
     叶桑达娃受到了表扬,很高兴。因为这是平常在路上经常听得到的一句话。她又说:“我还可以念经哩。每天晚上,我都要跟着我的喇嘛阿爸和奶奶念。”
     
     “噢,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连魔鬼听到一个孩子这样说话也会被感动。黑蛾飞到一棵树枝上,做出要飞走的样子,“我不能再和你说下去啦,不然我就做不成自己的事情了。”
     
     “你要做什么呢?”
     
     “我么,”黑蛾闪烁其词地说:“我本来是来带你去见你阿爸阿妈的。”
     
     “那多好啊,漂亮的黑仙子,你快带我去吧。我天天都想见到他们啊。”
     
     “但愿你的这个愿望能减轻我的罪孽。小姑娘,你跟我来吧。”
     
     黑蛾在前面飞,小姑娘在后追。人间的阳光离叶桑达娃越来越远,阴间的死亡之气却越来越重。有一段时间,黑蛾像一只在天空中行踪诡秘、做贼心虚的老鼠,而叶桑达娃则仿佛是在大地上翩翩起舞的蝴蝶。喇嘛势单力薄的法力已不能护佑跑远的了孩子。那头隐藏在不远处的豹子,却以一个父亲的直觉感受到了死亡对孩子的威胁。它看到了天空中黑色翅膀的扇动,它知道这翅膀是受地狱里最深处的黑暗浸染成的,是可以淹没人间一切生命的黑,更是可以吞噬日月万丈光芒的黑。豹子从山冈上飞奔而来,风声夹带着它愤怒的吼声。但是魔鬼的作祟使一个父亲不死的慈爱一头掉进了一个深邃无底的黑暗陷阱。“护佑佛法的豹子”顿时迷失了方向。
     
     洛桑丹增喇嘛和阿妈央金都听到了豹子绝望的哀号。喇嘛匆匆结束了自己的对佛陀慈悲的祈请,撩起破旧的袈裟向那片枯树林跑来,阿妈央金已经在那里急得团团转了,“佛祖啊,达娃不见了!”阿妈央金捶胸顿足地喊。
     
     洛桑丹增喇嘛看见了枯枝败叶下的一堆尸骨,他才发现这片枯树林生长得——或者说死亡得——十分奇怪,所有的树枝没有一片树叶,而且都是垂向地面;树枝发黑,地上的落叶也发黑,就像被地狱的烈火焚烧过千百次,树的尸体没有成灰,却干枯如铁,那些黑色的树叶甚至还带着地狱之火的余温。喇嘛明白自己刚才将孩子放错了地方。即便是喇嘛,也有犯错误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的上师曾经告诫过他的话。
     
     喇嘛这时看见前方山坡上有一只巨大的黑蛾在盘旋,就像一个黑色的幽灵在天空中舞蹈。他的脑海里顿时一片轰鸣,像一条澜沧江的水倾头而来,悲悯的心立即被无边的黑暗淹没了。喇嘛的眼泪潸然而下,自踏上朝圣路以来前所未有的悲哀一下击垮了他。
     
     许多年以后,洛桑丹增喇嘛经过长年的修持,已经证悟到自己的法身和佛性,他才反省到佛性对一个修行者的要求其实很简单,但又非常不容易做到,那便是舍弃了人间的一切执着,让人的本性像河流里顺水而漂走的木棍那样,自然而轻盈地漂向大海。因为执着让人疑惑,让人看不见自身的佛性。
     
     如果他当年是深爱着叶桑达娃的,他就不应该冒险通过那片魔鬼控制的天空。但他执着于自己的朝圣之路,急于求到佛、法、僧三宝。他被自己的执着之心所疑惑,忘记了人生命中隐藏着的佛性的悲悯。一个人求佛法,本来是要解疑惑的,但是他却被求法的方式所疑惑了。
     
     后来,在他无数个于黑暗的山洞里闭关修行的某一天,神灵派来的使者告诉他说,由于他的悲悯和所修持到的功德,也由于叶桑达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魔鬼和死神面前所呈现出来的天真烂漫,清纯无邪,她已经转世投生到一个白色湖泊的一朵莲花上,神灵的使者问喇嘛是否给孩子取名为“莲花仙子。”
     
     喇嘛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才告诉使者说:“我想,就叫她‘疑惑’吧。”
     
     ①指抛弃七具尸体以上的地方。
     
     ②过去西藏人认为天花是由蛇的鼻息引起的,因此那时的人们将天花称为蛇风病。
     
     ③即佛经上所指的“五毒”。
     
     24.雪人
     
     洛桑丹增喇嘛伏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已经很长时间了,几只狼守候在山坡上,它们之所有没有冲下来将那个趴在雪地上的人撕成碎片,是因为有一头豹子横卧在它们的前面。豹子和狼群已经搏杀了两天,尽管豹子也付出了代价,它的一条后腿被狼咬伤,使得它不得不一瘸一瘸地走路,但它始终没有让狼群靠近喇嘛一步。这头受到佛法加持的豹子,将以它不屈的力量证明,世间有一种爱,是可以穿越生死轮回的。
     
     豹子虽然把凶残的狼群打败了——正如它的前世把一个杀手挡在磕长头的喇嘛身后一样,但是它却没有办法让雪地上的喇嘛再站起来,它的眼中充满焦虑。它对着风雪飞舞的天空哀号,呼唤喇嘛的阿妈,可是豹子不知道,阿妈央金此刻正陷在一个深深的雪窝里,像风沙一样不断堆积的风雪已经快将无助的老人淹没了。豹子隐约感到喇嘛唯一的后援有了麻烦,但是它如果返身回去的话,雪地上的喇嘛很快就会成为狼群的口中食。
     
     那是一个足有两人深的雪窝,老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头顶只看得到一方小小的天,厚重得仿佛随时都要塌下来。“要是天垮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你就垮下来吧。我早就累不动啦。”央金冲上面喊道。
     
     央金感到,随着磕长头的儿子离圣城拉萨越来越近,灾难也就越来越多了。看看在她的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吧,儿子被杀,儿媳葬身熊口,唯一的孙女竟然给魔鬼骗走。难道佛祖真不知道一个苦难的母亲的心?难道佛祖真的不是雪域高原威力无比的神灵,它的仁慈不能惠及虔诚卑微、孤独弱小的众生?
     
     雪窝的周围都是疏松的雪,一扒拉就簌簌往下掉,她越往上挣扎,掉下来的雪就越多,积雪已经将央金的半身埋住。可怜的老人想,除非是佛祖伸出他慈悲的手,不然她再也不能为磕长头的喇嘛儿子做后援啦。可是,佛祖,你的帮助在哪里?
     
     佛的帮助总是无处不在。这次他派来的使者是一个身高九尺的巨人,他是雪域高原半人半神的神秘金刚,是人类的近亲,是大自然之子,是雪原上真正的王者,同时,也是这个星球上最不为人知的孤独的一群。人们通常称他们为“雪人”、“野人”。多数情况下,他们生活在人们的传说中,而当人类中的某个幸运者与他们猝然相遇时,他们留给人们的印象不外乎是力大无比,健步如飞,浑身是毛,来去无踪,经常出没在莽莽原始森林,以大地为家,和神灵相交,与魔鬼为伍。其实他们身上的邪恶并不比人类的多,慈悲也并不比人类的少。可是人们却憎恶他们,捕杀他们,把他们追赶到森林的深处,雪原的尽头。他们对人类的恐惧,并不少于人类对他们的害怕。而他们的悲悯,却没有语言可以表达。
     
     这个雪人巨手一揽,就将央金从雪窝里拔了出来,就像拔出一根葱那样轻松。雪原上刺目的光芒让阿妈央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了。她感到身边有一大团阴影,一堵长满杂草的褐色岩壁耸立在她的面前,她扶着这岩壁想:我这是到哪儿了?刚才我掉下去的时候,身边没有岩壁呀。
     
     央金忽然感到那岩壁在动,自己双脚找不着地,人升在半空中。待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外面的强光,她才看见杂草丛生的岩壁上张开一张巨大的嘴,血盆似的大口呼出腥臭的气息,就像闷热的夏天里吹来的一股热风。那嘴上面的鼻孔有一个小孩的拳头大,两只眼睛隐藏在深深的黑毛里。
     
     “魔鬼!你要把我这个老人家怎么样?”央金悬在半空中,竟然没有感到害怕,一个人上了年纪,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雪人仔细地端详了巨掌中的央金,踌躇片刻,然后像放下一个婴儿般的,轻轻把央金放在了雪地上。央金这才发现自己和这个家伙有多大的差距,她抬头望他的时候,竟然把头上的一顶破帽子都望掉了。
     
     央金双脚一软,瘫在了雪地上。
     
     雪人弯下来腰去,就像一座山头倒下来一般,他把央金抱在了怀里,他用宽大而肥厚的舌头舔央金满身的雪渣,一股腥热的气息笼罩着已快冻僵了的老阿妈。这使央金想起故乡的一处温泉,从地下不断涌出的蒸腾热气也跟这个大家伙口里哈出来的差不多,温暖得令人联想到神的亲近。
     
     央金忽然感到浑身燥热,不是因为激动或恐惧,而是由于害羞。她被雪人抱在怀里,就像回到了婴孩时代。上帝啊,哪有当祖母的人还被一对乳房温暖啊。那雪人的两个乳房散发出火塘一般的热量,大得就像两床被子,几乎令央金窒息。可是当央金明白了雪人的好意后,她真想好好在这峰峦突起的怀中睡上一觉呢。
     
     “你是人?是神?还是魔鬼?求求你,放我下来吧。”
     
     “呜——呜呜。”雪人晃晃头,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
     
     “我要下去!我还要去找我的儿子。他是一个磕长头的喇嘛!”央金忽然想起了也在绝境中的儿子,她拍拍巨人的胸脯,又指指雪原的前方。
     
     雪人明白了央金的意思,再次轻轻地把她放下来。在与人们一代代上演的生死追逐的游戏中,他们已经能听懂人类的语言,甚至能看透人类的心思。因为人类敬畏的各路神祗和魔鬼都是他们的朋友,而人类却对他们知之甚少。
     
     央金心中惦记着儿子,离开了这雪人的怀抱后,撒腿就往前面跑,她跌跌绊绊地在雪地上跑出去很远了,忽然觉得应该给自己的救命恩人磕个头。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雪人在远处用手搭在眉骨上,正向这方瞭望,像一尊立在旷野里的威猛金刚。央金“噗”地跪在雪地上,冲他就是一个长头。
     
     “你也是雪域高原的神!求你保佑所有流浪他乡的朝圣者。”
     
     那雪人一定听到了老阿妈的祈请,也一定知道朝圣者一家此时的困境。他只跨了两步,就站到了央金的面前。
     
     “呜——”雪人将自己的嘴望前方一努,那意思是要与老阿妈同行。
     
     尽管在智力发展上,雪人没有与人类同行,但是神灵赋予他们在其他方面超越人类的神力。他们在大地上阔大、高远的步履,人类就是再进化一万年,也许还是追赶不上。在雪地上,这个大家伙就像脚上有翅膀,他留下的脚印几乎可以把央金掩埋。他往前走一步,好半天央金才能跟上来。于是雪人干脆伸手将央金夹在自己的臂膀里,央金感到自己在雪地上飞翔。
     
     不多一会儿,央金就看到了那头豹子,它正在俯趴着的洛桑丹增喇嘛跟前呜咽。央金的心一下就凉了,“我的喇嘛儿子,我的喇嘛儿子!”她拍打着雪人的胸部,指给他看雪地上的喇嘛。
     
     豹子在一开初误会了雪人,它看见阿妈央金被夹持在一个庞然大物的胳膊里,带着呼啸声就扑过来了。雪人一闪,躲开了豹子致命的一扑。雪人在雪地上随便一拨拉,竟抓起一块盆大的石头来,挥臂要将石头向豹子扔去,阿妈央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大叫一声,竟然一纵身抓住了雪人的胳膊,人也随着胳膊的挥舞晃悠了出去,吊在上面像一颗干瘦的老核桃。
     
     “豹子也是我的儿子,求求你,别伤害到它!”央金悬在半空高声喊。
     
     豹子此时已返身回来,准备再扑,央金又喊道:“玉丹,我的好儿子玉丹!这是阿妈的救命恩人,别过来!”
     
     雪人大概永远也无法弄明白一头豹子和一个家庭的关系。可是他看见那头豹子眼光中闪耀着人类的眼睛中才会有的愧疚和感激。至少他已经知道,豹子和这个老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准备搏杀的双方都平静下来了。央金从雪人的臂弯中跳到雪地上,扑到喇嘛的身边,可是洛桑丹增喇嘛早就冻僵了。
     
     阿妈伏在喇嘛身上号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喊叫在旷野里卷起一阵阵的雪风,打着旋儿向远方逃去。雪人蹲下来,俯瞰着雪地上的喇嘛。喇嘛也几乎跟他一样,也成了个浑身苍白的“雪人”了,雪渣和冰屑沾满了他的全身,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早已僵硬、皲裂,像伤痕累累、万劫不复的荒地。雪人把喇嘛抱在怀里,舔去他一身的雪渣,试图再次用自己胸前和舌头上的温暖使喇嘛暖和过来,可是喇嘛依然僵硬得一动不动,仿佛是一截冰凉的木头。
     
     雪人对着阿妈央金“呜呜”叫了几声,抱起洛桑丹增喇嘛就飞奔起来,豹子开始想追出去,可是它发现,要在雪地上追上这个神秘的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你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一片雪雾之后了。
     
     阿妈央金对豹子说:“我活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被神派来的使者抓在手掌里,救回一条命。玉丹,你放心吧,你哥哥是个磕长头的喇嘛,功德无量,他自己也是半个神了。神灵们要做的事情,我们凡夫俗子不要多管。你哥哥会回来的。”
     
     两天以后,风雪的身影已远遁,阳光重新普照大地。茫茫雪原一片洁净,一个黑点从天边缓慢而坚定地踏雪而来。洛桑丹增喇嘛完好如初地回到了阿妈央金身边,在他沉着刚毅的面孔上,已看不到一丝死亡的痕迹。他身披一张巨大而崭新的虎皮,那是雪人赠送给他的礼物,从今以后,喇嘛将不再受寒冷之困。至于雪人如何用自己的方法救活了磕长头的喇嘛,那是人们永远也弄不明白的问题。这种雪域高原特有的生灵本来就被傲慢又胆怯的人类拒之于认知范围之外,人们也就永远走不进他们的世界。
     
     可是,神圣雪域,无一物不庄严,幻化国土,无一事是真实。有些神灵的身影,是我们永远也看不到的。不是我们没有能力,而是我们只有一双人的眼睛;也不是我们缺少虔诚,而是我们的因缘未到;更不是我们没有找到进入神灵世界的路径,而是上苍在日益无所不能的人类面前,总得给我们留下最后的几点秘密、给神灵们留下一点来去自如的空间。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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