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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卷 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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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瓦格博雪山上的风像刀一样地砍杀过来,飞舞在天空中的不仅仅是雪花,还有胳膊粗细的枯枝,拳头大的石头,以及魔鬼的咆哮。这风不是沿着山谷拦腰刮来,也不是从山上往下吹,而是从山下往山上涌。仿佛风在雪山面前也知道敬畏。就像那个磕长头的朝圣者,每当过雪山时,他只能从下往上磕,而下山时,则需要走到山下后,根据下山的实际距离估算,再选择一个地方花上几天时间,一气面对雪山再磕它上千个长头,把下山路上该磕的长头补回来。因为没有朝山下磕的头,只有向雪山跪拜的身姿。
     
     上山的路崎岖艰辛,许多地方根本就容不下人伏下一个身子。他们只能用随身带的牛皮绳一段一段地丈量那些险路的距离,然后再找稍微平坦的地方补磕。天寒地冻,很多路面上全是冰,人一伏下去便“哧溜”往下滑,有一次洛桑丹增喇嘛竟然滑到了谷底。于是磕头又得从沟底从头再来。玉丹曾劝他哥哥说,就从滑下来的地方开始吧,可是洛桑丹增喇嘛坚定地说:“神山一定是对我的虔诚有所不满,因此才把我打下去重来。我不能违背神灵的意志。”
     
     到了雪山上的雪线以后,洛桑丹增几乎都是在雪地上磕头,虽然连续的磕头让他全身热气蒸腾,可他的双手、双脚,还有脸全都被冻得没有了知觉,每隔上一段时间,达娃卓玛和玉丹都要找个僻风处,将他搂在怀里,一个负责升火,一个不停地用雪搓揉他身上冻僵的皮肤。好不容易搓红了皮肤,可那曾经光洁照人、红润健康的皮肤,却一块一块地连血带皮地往下掉,血水刚一渗出来就冻住了,因此洛桑喇嘛的脸看上去奇形怪状,像是被火烧焦了。有几次他们除了感到他的心窝处还有一点热气外,几乎认为抱着的是具冻僵的尸体。是达娃卓玛的热气把他呵回来了,是玉丹的火堆让他暖过来了。在许多时日里,他们一天前进不到两三里地。
     
     他们用了两个半月才翻越卡瓦格博大雪山,比当初预计的多花了整整一个月。朝圣的队伍是在下雪山的时候遇到这场狂暴的风雪,当时大家还想,要是在上山的时候和它相遇,还不知要遭多少磨难。看来这座难以翻越的神山还是悲悯的。可还没有来得及庆幸,这支小小的队伍就被风雪包裹着卷走了,吹散了。并不是他们相互间搀扶得不够紧密,而是在狂风面前,人只不过像一片树叶。从山下涌上来的风就像漫上来的洪水,一下就把人抬升起来,随风飘走了。洛桑丹增喇嘛只听到弟弟玉丹的一声呼喊:“达娃卓玛——”他的耳朵就全被魔鬼的声音灌满了。
     
     洛桑丹增喇嘛再度进入虚空中的飘浮状态,他想这是不是如贡巴活佛说的那样,到了面对真理的时刻了吗?好吧,就让我好好观想心中的佛、观想我的上师吧。佛祖啊,是你的慈悲拯救了我,让我今天知道了一生造下的罪孽,让我解脱了轮回的烦恼;上师,遥远地方的上师,虽然我们未曾蒙面,那是我的佛缘还不够,是我的孽障还没有得到彻底清除。我的悲悯连我自己的命都救不了,怎么还能指望它去悲悯众生。
     
     他这样想着,让自己的躯体在风中起舞,思想专注于对佛菩萨的观想。他甚至感到自己已经飘到树梢上,飘到了悬崖边,可是他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和担忧。挺拔的高山雪松的树梢在他身下一掠而过,他感到仿佛是骑在一匹快马上,从青草齐马肚高的草原上驰骋;嶙峋的悬崖深不可望,他就像那些以高山峭壁为故园的苍鹰,纵身飞越如跨家门前的小坎。他庆幸地想:我将摔死在雄鹰栖息的地方。
     
     佛祖啊,我找到解脱之路啦。
     
     最后,仿佛是一团云雾,托着他轻轻地降落在一块高山草甸上。洛桑丹增喇嘛举目四望,发现那真是一块仙境一样的地方。碧绿如毯的草甸纤尘不染,没有一点人和牛羊的痕迹。刚才经历的风雪云雾、飞沙走石,全都无影无踪,他仿佛一觉醒来,又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四周都是茂密的森林,上方才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翻越过来的雪山。可是他不明白的是,下山的路即便是疾走,也至少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洛桑丹增喇嘛从小就在高山牧场上放牧,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草甸,它就像阿妈编织的一块巨大的五彩氆氇,彩虹有多少道颜色,这草甸上五颜六色的花儿就有多少种。
     
     “这真是一个修行的好地方。”
     
     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在森林边一闪,是玉丹!他看见自己的兄弟飞奔过来了。他脸色焦虑、步履零乱,头上的发辫全散开了,身上衣襟褴褛,没有一块手掌大的完整的布,像一个在森林里生活的野人。他边跑边喊:“哥哥——,喇嘛——!喇嘛——,哥哥!”
     
     在玉丹的身后是奔跑而来的达娃卓玛,还有阿妈央金,她们也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可怜的老阿妈,她跑两步就要跌倒一次,爬起来再跑,再跌倒。她的脚下仿佛不是草地,而是雪地,是棉花,是儿子的心窝!当母亲的不忍心下脚,只好一次又一次摔倒自己。
     
     三个人连滚带爬地跑到洛桑丹增喇嘛面前,一齐抱着他放声大哭。激动和喜悦的泪水几乎把他们日夜牵挂的人淹没了。喇嘛镇定下来后,就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样,平和地对家人说:
     
     “生离死别,都是逃不掉的轮回之苦,你们的泪水,真让我的心生起厌世之情呢。”
     
     “哥哥,你说话越来越像个喇嘛了,可我们在这里等了你三天了!”玉丹边抹眼泪边说。
     
     “喇嘛,你……你受伤了吗?”达娃卓玛关切地问。
     
     “佛法的力量真是神奇,让我们在这里相会。”洛桑丹增喇嘛说。
     
     “‘勇纪武’说,在这里可以等到你。”阿妈央金的泪水仿佛是两眼不会枯竭的泉水,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四处流淌。
     
     “‘勇纪武’?”洛桑丹增喇嘛欣喜地问:“‘勇纪武’可以说话了吗?”
     
     “是的,喇嘛。”阿妈央金再次撩起衣袖来揩满脸幸福的眼泪,“你们的父亲在那边始终惦记着他的儿子们啊!”
     
     那场狂风结束后,这一家人都经历了神奇的生死关。玉丹死死地拉住达娃卓玛的袍子,他们一起在狂风中翻滚,两人先是往上飘,然后再往下坠,他们在风的波浪中沉浮,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来,将他们俩像一片树叶一般地卷起又抛下,但是玉丹就是不松手。他强有力的手臂仿佛生在了达娃卓玛的身上,他在风中发誓,世界上任何力量、任何魔鬼都不可能把他和达娃卓玛拆散。他不但要保护好她,更要保护好她肚子里的孩子。风停了后,他们掉在一条溪流边,两人都昏迷了半天的时光。是溪流里冰凉刺骨的雪山融化之水激醒了玉丹。而阿妈央金的经历则更为神奇,当她被风刮走时,“勇纪武”钻到了她的身下,将她驮了起来,他们随风御行,就像传说中的仙人和仙马。到玉丹他们在这块草甸的下方发现阿妈央金时,她正搂着“勇纪武”的脖子喃喃倾诉哩。央金对儿子媳妇说:“你阿爸要我们在这里等你哥哥。”从那天以后,就由阿妈央金来传递都吉在天上对儿子们说的话。因为“勇纪武”说的那些话语,连洛桑丹增喇嘛也听不明白,尽管他小时候曾经能听懂动物的话,可是阿妈央金却能神奇地通过“勇纪武”和自己远在天国的丈夫交流。
     
     团聚的那个晚上,他们的帐篷就搭在一个小湖泊边,那里背风。在等待洛桑丹增喇嘛的日子里,玉丹返回雪山,重新找到了他们的行装。还有一小口袋糌粑,茶砖弄丢了,因此今晚不能喝到酥油茶了。阿妈央金就像有天大的遗憾,紧张不安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那神态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碗滚烫的酥油茶,送到儿子们的嘴边。
     
     自出门以来,天黑后洛桑丹增喇嘛要念一遍经文才睡觉,最靠近火塘的位置一般都留给他,阿妈央金则和达娃卓玛挤在同一张羊皮下,玉丹总是睡在帐篷的门口,有什么事情好有个照应。有几个晚上是他赶走了围着帐篷转悠的几只狼,现在他是家里的中柱啦。
     
     喇嘛做完了今天的功课,达娃卓玛正蹲在地上铺羊皮褥子,她忽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痛。刚开始时她还想忍一忍,但最后不得不痛得坐在了地上,脸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淌了下来。“哎……哎哎,玉丹……阿妈啊……”
     
     阿妈央金赶紧爬过去,抱着达娃卓玛看了看,忽然就喜极而泣。“我的儿子们啊,快快感谢佛祖的慈悲吧,你们要当父亲啦!”她又冲着帐篷外“勇纪武”高喊:“都吉,你听见了吗,你要当爷爷啦!”
     
     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家里新添的小生命是最幸福的,因为她一出生就有两个阿爸。尽管两兄弟中一个已经做了喇嘛,但对孩子的爱与呵护却不会减少一分。她出生在朝圣路上,她的命运从一开初就打上了圣洁的光辉,印上了苦难的痕迹。
     
     月亮落到湖里的时候,阿妈央金将孩子抱出来给两兄弟看,那是一个像莲花一般玲珑洁白的女孩儿,玉丹说:“哥,本来该找个活佛给孩子取名,可是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就由你来取吧。”
     
     洛桑丹增喇嘛看着水里的月亮,脱口而出,“就叫叶桑达娃吧。但愿这个名字能给这个孩子带来吉祥。”
     
     玉丹高兴地说:“好名字啊,天上一个达娃,水里一个达娃,今后两个达娃都是我最爱的人。”
     
     叶桑达娃出生后半个月,朝圣者一家来到一段温暖的河谷。这里的村庄相对密集一些,还有一座只有两个老僧的红教小寺庙。让朝圣者一家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竟然在寺里见到了贡巴活佛。活佛气色平和地对他们说:“我就知道你们不但能翻过朝圣之路上的第一座大雪山,还能带来吉祥的消息。来,让我看看,这个出生在朝圣路上的孩子。”
     
     阿妈央金将孩子抱给活佛,洛桑丹增喇嘛问:“尊敬的活佛,你也是出来朝圣吗?”
     
     “不,”活佛把孩子抱过来,嘴里“哦哦哦”地逗着看叶桑达娃,那神态就像一个慈祥的老爷爷。 “我只是出来了一桩夙愿。”他平静地说。
     
     人们不敢问贡巴活佛究竟要了什么样的夙愿,活佛总是有他们不同于寻常人的言行。但不管怎样,能在朝圣的路上见到活佛,不仅是洛桑丹增喇嘛一家,就是这个叫汤根的小村庄也显得异常喜庆吉祥。人们在村头煨桑,感谢神灵赐福于他们,让一个活佛来到自己的村庄;在自家的神龛前祷告,祈祷贡巴活佛的平安吉祥。一些驿道上的商旅也是去朝圣的信众,听说汤根村来了个活佛,不论自己信奉的哪个教派,都临时在村庄找个地方住下来,祈求活佛能为他们摸顶祝福。
     
     洛桑丹增喇嘛一家也借住在那座小寺庙里。晚上,贡巴活佛为洛桑丹增喇嘛行灌顶仪轨,祝福他在未来的旅途中,战胜一切人与非人的灾难。洛桑丹增喇嘛告诉活佛,他在雪山上遇到风暴被吹下山去时,他看到了死神的脸,可他竟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而且内心非常恬静安详。
     
     贡巴活佛说:“你把死亡当成自己的修持对象,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要祝贺你,你找到了学习死亡的法门。”
     
     “学习死亡?”洛桑丹增喇嘛问:“可是我并没有刻意地学什么啊,我只是在那个时候想到了自己的解脱。”
     
     “学习解脱,即是修行死亡之法啊。”贡巴活佛说,“在死亡的镜子里,有的人看到的是恐惧,是地狱里的烈火;有的人看到的是香烟萦绕的庙宇,是天国的花雨,是胜妙的仙境。有的人在死亡面前抱头逃窜,像山崩地裂时惊慌失措的小兽,可是既然地都陷塌了,你还能往哪里逃呢?因此,学习死亡,就像我们学习到了一门凫水的技能,它能让我们平安地游过死亡之河,抵达永生的彼岸。”
     
     那个晚上,洛桑丹增喇嘛还不能透彻地理解贡巴活佛的话,只有当慈悲的活佛为他亲身展示了面对死亡的庄严,他才慢慢领悟到什么是人间博大的悲悯。
     
     第二天早晨,寺庙外聚集了一大群百姓,他们既是来给活佛和朝圣者一家布施,也是来祈请活佛为他们摸顶祝福的。两个老喇嘛敲响了一面陈旧的法鼓,洛桑丹增喇嘛坐在贡巴活佛的法座下,跟着老喇嘛们念经。人们虔诚地躬着身进来,跪伏在活佛的面前,布施上酥油、茶叶、奶渣、青稞等食物,活佛为他们摸顶之后,他们再躬身退回去。其中有个老者,他进来的时候,把头压得特别低,进来时身子弯得几乎和地平行,像一条贴地滑行的蛇。他伸出一双黢黑的手,把两块酥油饼奉献给贡巴活佛,然后再把一只木盒盛着的奶渣递到洛桑丹增喇嘛面前。
     
     贡巴活佛为这个老者摸顶,念了祝福吉祥的经文,再小声对他说:“尊敬的施主,你将布施的东西放错地方了。把它换回来吧。”
     
     活佛的声音小得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但是那个请求摸顶祝福的人,吓得浑身一哆嗦。面对贡巴活佛庄严的法相,他不得不将洛桑丹增面前的奶渣盒取了回来,抱在自己的胸前,痛哭流涕地说:
     
     “活佛啊,我有罪!我该下地狱啦!”
     
     那时,寺庙里只有洛桑丹增喇嘛和那两个老僧,其余的人都还候在门外。他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贡巴活佛却早把一场生死看得清清楚楚。他平静地对那个老者说:“我已经等你好多天啦。朗萨家族的阴谋,怎么能躲得过佛菩萨悲悯的目光呢?让我们来看看,一个悲心微薄的活佛,能不能平息你家主子怨憎的怒火吧。”
     
     所有的人都还在惊讶中时,贡巴活佛抓起了那只木盒里的一块奶渣,举在眼前看了看,“你们朗萨家族所有的罪恶都在这里面了,我很荣幸我能承受它。”
     
     老者惊慌地大叫:“活佛,不要吃啊有毒……”
     
     但是贡巴活佛已经一口将那毒奶渣吃下去了。候在外面的人们这时仿佛明白了什么,他们冲了进来,但是一切都晚了。
     
     那个老人正是朗萨家族的大少爷扎西平措派来毒杀朝圣者一家的杀手。他不会像达波多杰那样行事莽撞,在光天化日之下阻挡朝圣者的脚步,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强盗也不为的事情。可他做的事,却比一个强盗犯下的罪恶阴毒百倍。
     
     人们在贡巴活佛的面前跪了一地,那个下毒的老人已经被愤怒的人群按在地上捆起来了。玉丹和几个年轻人气得揍了他几拳,法座上的贡巴活佛制止他们道:“别动粗,孩子们。爷爷落了水,儿孙哪有不援手相救的。不管别人如何对待你,都要对他施予慈悲。这才是一个修行者的尊严。放了这个可怜的老人家吧,让他回去。我不吃下这有毒的奶渣,朗萨家族的人就不会认识到自己的罪恶。
     
     洛桑丹增喇嘛哭泣着问:“活佛,你为什么要行如此大的悲悯啊?”
     
     毒药已经在贡巴活佛的腹中发作,他的脸色开始发青发暗,但是他的神态依然安详。“这不是什么大悲悯,只是了我的一桩夙愿而已,我总算成就了一段佛缘啦。洛桑丹增喇嘛,但愿一个无知无识的贫贱活佛的死,能让你看到死亡面前的庄严,能清除你朝圣路上的所有孽障。”
     
     活佛法座下的人们悲伤的泪水已经快把自己都淹没了,他们在绝望中呼喊:“活佛啊,请不要抛弃我们!你走了我们该怎么活啊?”
     
     此刻,贡巴活佛仿佛刚刚进入恬静安详的禅定状态,跨越生与死不可逾越的鸿沟犹如抬腿迈过家门前的一道小坎,他微闭双眼,轻声说:
     
     “我抛弃的,只是自己的身体;我留给你们的,是佛性的光芒。”
     
     16.尘缘
     
     作为一个远行的路人,他随时要注意,大地上有些道路暗示着某种错误,常常会把人带入歧途,这样的道路要么意味着死亡,要么属于魔鬼。即便一个经验丰富的出门人,也会一不小心就走上了这种经常连阳光都晒不到的幽径。就像久走夜路的人,总会和孤魂野鬼打照面一样。
     
     一条岔路从驿道中分了出去,它越走越窄,越来越暗,最后它的尽头竟然是一座小小的村庄。说是村庄,其实也只有六七户人家,零散地点缀在山坡下。这是一座隐匿在大山皱褶深处的小村子,藏式土掌房远远看去,像汉地那些马帮驮来的洋火柴盒,土掌房的墙边屋顶,经常会缺边少角,不知是被风刮跑了,还是被山上那些莽撞的野兽啃吃了。这些孤零零的房子,胆怯地散落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怀里,还不如一块岩石挺立得理直气壮。乌云后的魔鬼时而呼啸而至,吞噬一切生灵;雪山下的土匪强人,等贫瘠坡地上稀疏的青稞一黄,便打着尖锐的口哨,带来死亡的消息;森林里的老熊,除了冬季,大半年的时间里都嗅着血腥味在村庄外围转悠。人蜷缩在这火柴盒般的房子里,成了最弱小的生灵。连风的吼声都比人的歌声嘹亮。
     
     还有比人更可怜的,便是那些忠厚老实的牦牛。魔鬼的瘟疫折磨它们,土匪枪杀它们,狗熊豹子捕杀它们。现在,它们中的一头老了,人们饥饿的胃充满了对血红的牛肉的想象。想象当然不能填饱肚子,但是想象可以驱使人干出最残忍的事来。
     
     这里的人杀牛有着奇特的方式,他们喜欢生吃带血的甚至还带着牛体温的新鲜牛肉。如果用刀杀牛,血就从肉中流失了,这样就不能给那些汉子们补充面对严酷自然的勇气,也不能给女人们增添爱的力量。他们要让鲜活贲张的牛血充斥在牛强健的肌肉里。就像捕香獐的人,在捕杀它之前,总要设法让香獐分泌出更多的麝香一样。他们需要那头老牦牛的肉里有更多的血。
     
     杀牛成了这个孤独村庄的节日。几个汉子把牛套住,然后一个人冲上去抱住牛脖子,另一个汉子用一根结了个活套的牛皮绳套在了牛鼻子部位,双手使劲一拉,牛便感到了窒息。“哦嗬嗬,拉紧啊拉紧!”周围的人一齐跺脚,齐声呼喊,为那两个家伙助威。那就像一场小小的战争,紧张、血腥、残忍。牛开始挣扎,一双哀婉的眼睛不知是因为窒息得难受还是感到深切的悲哀,眼泪哗哗地淌。但这一点也没有感动饥饿的人们,他们兴奋地乱喊乱叫,手舞足蹈,仿佛燥热的牛血已经注入到他们的体内,他们也像垂死的牛一般狂躁起来了。
     
     但是这条牛渴望生命的力量大过了人们饥饿的欲望。它暴跳起来,几下就把想制服它的那两个家伙甩开了,牛悲愤地长鸣一声,撒腿就往山上跑,牛身后的一群人大呼小叫地追,可是他们怎么追得上一个逃生的生灵呢?
     
     眼看着那牛就要越过前方的一座山梁,逃进森林里。人们不但吃不到带血的牛肉,连牛的腥味都闻不到了。
     
     忽然一声枪响从山梁上传来,牛应声倒地。追牛的人愣了一下,纷纷涌到倒在地上胡乱蹬腿的牛身边,捧起泉水般涌出的牛血就往嘴里塞,就像一群嗜血的狼。山风如此地冷硬,稍一迟疑,牛血就成块了。
     
     然后,他们满嘴鲜血地抬起头来,寻找那放枪的人,眼里冒着怒火,就像寻找有杀父之仇的人。
     
     三个行路人从山梁上策马而下,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匹驮行囊的骡子。从行头上看,他们是一主二仆,只是主子显得太年轻,而其中的一个仆人又看上去太老了点。这样年纪的老人,一般该在家念经修佛了。
     
     村庄里的人围住了他们,有几个汉子已经把手按在刀柄上,看样子一场格斗不可避免。“远方来的客人,为什么杀我们的牛?”一个阿老上前问道。
     
     “哈哈,你问得倒奇怪了,我把你们逃跑的牛放倒了,还以为你们该请我们喝酥油茶呢。”那个年轻的主子说。
     
     “谁要你们开枪?我们有自己杀牛的方法。你坏了我们的规矩,就不要怪我们砍下你们的头。”那阿老冷酷地说。
     
     年轻的主子并没有被吓倒,他只把枪横在身前。这些像野人一般的野蛮部落,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人人在一张羊皮上挖三个洞,留着头和手在外面,就像直着两条腿走路的羊。佛祖,你怎么不来教化这些野蛮人?“我在山梁上看见你们杀牛了,难道就不害怕下地狱吗?”
     
     那阿老冷笑道:“地狱?难道我们不是生活在地狱里吗?看看你周围的山冈吧,吃人的魔鬼比村子里的人还多。你在地狱里可有见到这样荒凉险恶的地方?”
     
     “没有。”年轻的主子傲慢地说,“也没有见到过如此不讲道理的野蛮人。”
     
     “那你就说对了。下手吧!”阿老一声吆喝,他身后的汉子纷纷怪叫起来,然后凶猛地扑上前。骑在马上的那三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连人带马地掀翻在地。山道上顿时乱着一团,年轻的主子在扭打中伸手抓住了一个汉子蓬松的头发,可是他马上痛得哇哇大叫。那头发就像荆棘一样地刺手。他发现自己的手掌上已是一片模糊的血肉,十几根小针扎在了肉里。他大声向同伴叫道:
     
     “小心啊,他们头发里有针!这是哪里来的野蛮部落啊?”
     
     他们三个很快就被按翻了,捆绑起来吊在了村口的树上。所带的行囊财物系数被村人抢掠一空。有几个汉子在路边的岩石上磨刀,他们被村子里的阿老指定为刽子手。
     
     那个指挥众人抢劫的阿老,看上去却像一个有些教养的人。他撸撸袖子走到三人面前,脸上一点也不因为要杀三个无辜者而感到内疚,似乎他面前不过是三只等待宰杀的羔羊而已。他慢悠悠地对他们说:
     
     “你们谁会念经啊?”
     
     “只要是会说话的藏族人,哪有不会念经的。”年轻的主子说。
     
     “那就抓紧为自己的来世念几句吉祥的经文吧,我们还要去分牛肉。唉,你们这些倒霉鬼,破坏了我们的胃口,所以你们今天必须死。年轻人,你要知道,杀一头牛,比过佛菩萨的节日还重要呢。”
     
     这时那个也被绑着老仆人说:“少爷,求求情吧。看在佛菩萨的慈悲上,求他们放我们一条生路。”
     
     年轻的主子鄙夷地说:“他们这样的野蛮部落,心中还有佛菩萨,那就真是雪域佛土上的稀罕事了。动手吧,别罗嗦了。”
     
     阿老脸上的傲气比那年轻的少爷显得更足,“野蛮部落?在你们投生到来世前我要让你们知道,我们的部落属于高贵的朗萨家族。”
     
     朗萨家族?三个被绑着的可怜虫顿时看到了活下来的希望,那个老年仆人立即朗声说:“混账东西,还不赶快下跪,你们想砍朗萨家族少爷的头吗?”
     
     那刚才还很傲慢的阿老一下就矮了一截下去,弯腰低头地问:“那……那那那么,请问远方来的客人,从……从从从哪里……来呢?”
     
     “卡瓦格博雪山下。”老年仆人骄傲地说。
     
     阿老“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老泪纵横,唏嘘不已,双手一上一下地拍打着大地,“有罪啊有罪!老爷啊……老爷,我们等朗萨家族的老爷等了好几代人了。”顷刻间他便从一个冷酷的老杀手,变成了找到爹的孩子。
     
     “还不快把我们放下来!”年轻的主子就像身临美梦,这个美好的梦值得回忆并不是因为他们能够绝境逢生,而是他又找到了当老爷的感觉。
     
     三个死里逃生的行路人正是朗萨家族的二少爷达波多杰,老管家益西次仁和小厮仁多。他们从“断头树”上放下来,然后被当成尊贵的主人迎请进村庄,村里所有的人,无论是妇孺还是剽悍的汉子,见到他们都把头低到膝盖以下了。
     
     为了寻找令一个康巴男人骄傲的“藏三宝”——快刀、快枪和良马,他们已经出门快半年了;或者说,澜沧江西岸刚刚坐稳主人位置的二少爷达波多杰,为了一桩荒唐的爱情,为了逃离另一桩更加错误的婚姻,不得不走上了流亡他乡的漫漫长路。
     
     他们被请进了阿老的火塘边。那个阿老名叫索朗贡布,是村子里的最年长者,实际上他还不到五十岁,可看上去却仿佛有八十岁了。但在这个环境恶劣的地方他已经是高寿了,因为男人们一般活不过四十岁,而女人们则活得更短。索郎贡布说,几百年前,他们的祖上曾经追随朗萨家族的祖先一同从圣地拉萨向藏东流亡,战争把他们这一支与朗萨家族冲散了,他们被掠为奴隶,曾经在雪山上开过银矿,后来家族中的几个男人逃了出来,但他们始终逃不出宿命的安排。他们知道朗萨家族的人后来到了澜沧江峡谷的卡瓦格博雪山下,可是每次想继续迁徙的脚步,刚走上官道就会被其他部落给赶回来,因为人家把他们视为野人。这里虽然像地狱一般艰辛恐怖,但能活人,地狱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老爷,是祖先的荫福派你来救我们出地狱的啊!”索郎贡布在敬酒时说。
     
     祖先的荫福?达波多杰喝了那碗酒后想,朗萨家族现在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恨透这个家族的阴险和狡诈啦。他说:“你们在这里有家有房子有女人,不是过得还好吗?”
     
     索郎贡布一下就哭了,他抹一把眼泪说一句话,“老爷啊,我们这里,每年死的人比生下来的人多,强盗魔鬼来的次数比天上的雨还多。他们的马队冲进村子,只要是刚长成人的姑娘,就像老鹰抓羔羊一般,一把抓住头发就拖走了。我们的人为什么都要在头发里藏那么多针,就是被他们抓怕了的啊。”
     
     达波多杰想到下午自己和他们搏斗时抓到的那一手的针,手掌还在隐隐作痛。真是人被逼急了,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他问:“你们就没有好枪好刀吗?”
     
     “有我们也打不过他们,他们是一些和魔鬼在一起的人。他们的刀一刀劈来,能把人劈成两半,人还会走上两步,身体才分开,大团大团的血才会涌出来。”索郎贡布说到那些土匪的刀,还心有余悸。
     
     “噢,总算让我听到一把好刀的传说了。”达波多杰欣慰地对自己的老管家说。“快讲,这刀在哪里?是谁打的?”
     
     “那你们要去找没鼻子的基米,他是一个懂刀的家伙。”索郎贡布说。
     
     “没鼻子的基米,是谁?在哪儿?”达波多杰追问道。
     
     “从这里出去,十站的马程,有个叫黑风林的大驿站,你们到那里去打听,谁是没鼻子的基米,人家就会带你们找到他了。”
     
     “那我们明天就启程吧。”达波多杰有些迫不及待地说。他们出来这么长的时间了,一路打听哪里有令藏族男人心仪的快刀快枪和良马。有人告诉他们说要找快枪应去后藏,找快刀要到藏东,而要找良马则必须去藏北草原。他们也确实看到了很多的刀、枪和好马,可是达波多杰始终认为,这三样宝贝应该和一段传奇有关,和某种命运相连,和神灵的旨意相符。
     
     第二天,他们就离开了这个恐怖的村庄。到黑风林驿站十天的马程,他们六天就赶到了。果然如索郎贡布所说,这里没有人不知道那个叫“没鼻子的基米”的。他们在驿站后面山崖下的岩洞里找到了他。这个没有了鼻子的家伙嘴唇上面只有两个幽深的鼻孔,形同一只奇怪的猿猴,因此他只能过离群索居的生活。任何遇到他的人,都会把他当成魔鬼。但达波多杰从看到他时起,就断定,他要找的宝刀,一定在这个人手上。因为佛祖的慈悲总是公正的,他虽然没有了鼻子,但他有一双豹子一般明亮如闪电的眼睛,他看人的目光中仿佛都蕴藏着一把宝刀清冷的光芒。
     
     “没鼻子的基米”从前当然是有鼻子的。他原来是一户大贵族家的刀相师,这个职业一度非常吃香。人们要买刀,总要请他来观察刀相,尤其是那些贵胄人家,身上的佩刀常常价值连城。因此基米的一句话,就可能使那些卖刀和打刀的人一年不愁吃喝。但是他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家伙,又自持身怀绝技,常常不给那些刀商面子,坏了人家的好买卖。基米鉴别刀有自己的办法,通常是经过看刀、听刀、嗅刀、试刀四道程序。看刀是观刀相,长短、厚薄、刀形、刃口、刀柄搭配等等;听刀是听刀的声相,手指一弹,撮口一吹,刀唱出清脆悠悠的歌声,有如寺庙里的钟声萦绕,又如美女在无人之处时独自哼唱;嗅刀是闻刀的味相,好刀的味道有如大旱天的甘露,少女胸间的乳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而试刀,当然就是论刀的动相,好刀在手,人刀合一,心到刀到,心不到,刀也到,快如闪电,动如脱兔。这些苛刻的条件,如果有一条达不到基米的标准,他就不肯说这是一把好刀。有一次,一个阴毒的刀商实在受不了他的真话,就偷偷在一把刀上撒上胡椒面,然后送到他面前请求鉴定。基米在看和听之后,将刀凑到鼻子前嗅,刀上辛辣的胡椒面便一下呛进了他的鼻子。可怜的基米猛地打一个喷嚏,刀就将他的鼻子削下来了。
     
     “就这样,人们便称我没鼻子的基米了。”基米用手捂着自己的脸说。在尊贵的客人面前,他说话总喜欢捂自己的脸。他曾经用酥油拌上松树胶,做了一个假鼻子按在脸上,可是他却见不得阳光,太阳一晒,假鼻子就融化了。
     
     “其实没有鼻子也什么,口能吃眼能看耳能听,能走能跑还能做事,还不是跟常人一样。”益西次仁安慰道。
     
     “我再不能做刀相师了。”没鼻子的基米说。
     
     “我们去把那个可恶的刀商杀了,为你报仇。”达波多杰说。
     
     “刀已经帮我报了仇啦。那把削掉我鼻子的刀,有一天自己就跳进了那个刀商的肚子里,他从马背上滚下来,滚到了刀尖上。你们要知道,每一把宝刀都是有尘缘的。”没鼻子的基米从脸上放下了自己的手,“我的命一生都和刀有关,在我刚出道的时候,观刀的法力还不够深,有的宝刀被我看成一般的刀,流入一些凡夫俗子的手里,他们用宝刀去砍柴、宰杀牲畜,做一些琐碎的事情,随便丢在院子里墙角边,从来不去打磨它,只让时光将一把宝刀慢慢锈蚀。就像一个人,本来具足做活佛的善根,因为人们没有开慧眼,不知道他就是佛,他身上的佛性也就慢慢被世俗的尘埃掩盖了。刀也有自己的灵性啊,你怠慢轻薄了它,它也会生气哩。”
     
     达波多杰说:“基米的话可真让我们大开眼界了。现在世界上还有宝刀吗?”
     
     没鼻子的基米又把手捂在了自己的脸上。“良马配好鞍,宝刀配英雄。在英雄还没有死光的年代,宝刀当然是有的。只是要看这位少爷跟宝刀有没有因缘。”
     
     “我为了寻找一把和男儿的雄心相配的宝刀,连老爷都不做,流浪异乡半年多了,这段尘缘还不够吗?”达波多杰急切地说。
     
     “不是够不够的问题,而是和宝刀的缘起有没有像彩虹一样升起的事情。缘起未到,宝刀和英雄的荣耀便不会被四方传唱;当宝刀和英雄赢得了名声后,尘缘也了断了。”
     
     “你说的这样一把刀,只有神界才会有了。”益西次仁说。
     
     “有的人往返于神界和人间之间,为什么就不能拥有这样一把刀呢?”没鼻子的基米反问道。
     
     “那么,他会是谁呢?”达波多杰问。
     
     “我儿子。”没鼻子的基米木然的说。
     
     达波多杰激动得一把抓住了没鼻子的基米,“你儿子?他在哪里?他有这样的一把宝刀吗?”
     
     “有,在他的尸骨身上。”没鼻子的基米冷冷地说,“睡觉吧,那边有一块空处,你们三个刚好挤得下。明天,你们就会知道一把宝刀和一个人的命运。”他往那空处扔了一捆青稞杆,权当为客人铺了床,然后兀自蜷缩到洞的一边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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