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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卷 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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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圣的队伍出发了,那是一个令所有的人回想起来都无比美丽的秋天。洪水消退了,山坡上的泥石流不淌了,控制冰雹的魔鬼也远遁了,草场上的花儿谢了,但是雪山下的森林却被第一场早霜染得一片金黄。一些不知名的野山果,红色的黄色的青色的,像天地间一颗颗寂寞而坚忍的心,年年都成熟在无人知晓的山崖,从扬花到结果,再到落地腐烂为泥,把自己一岁一枯荣的短暂生命无私地奉献给了大地。
     
     “这片神灵控制的土地,是多么的丰沛宽广啊!”
     
     贡巴活佛眼望寺庙对面山冈上满眼的金黄,对要出征的朝圣者说。他们是洛桑丹增喇嘛和他的后援,后援队伍有洛桑丹增的母亲央金,弟弟玉丹,还有两兄弟曾经共有的妻子达娃卓玛——现在她只有玉丹一个丈夫了。佛祖才知道她心中究竟有多大的苦痛,其实自从心上人决定出家以来,很多个夜晚,她都在为自己的命运悲哀,为洛桑丹增喇嘛的悲心而感动。世界上最博大恒久的爱,不一定非要有婚姻才可以体现,它总是通过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对一个心志高远的人来说,爱情并不代表激情,而是悲情。在朝圣的队伍中,她并不是为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而只是为了自己一生的爱。尽管她已经行动不便,肚子骄傲地挺出老高老高了。但是生孩子对一个藏族女人来说,并不因为是要上山打柴、还是要出门远行而有丝毫的耽搁。该来的,自自然然地就会来。
     
     还有家里那头忠心的骡子“勇纪武”,它的背上驮满了人们的布施和一家人路上的行装。在朝圣者一家眼里,它是无言的父亲,是阿妈央金每天晚上说话的伴儿,是洛桑丹增喇嘛勇气与力量的源泉,是玉丹和达娃卓玛夫妇的保护神。
     
     在云丹寺的大殿前,这支看上去力量单薄的朝圣队伍令人揪心。一般来说,为一个磕长头到拉萨的朝圣者提供后援支撑,至少要六个左右的精壮小伙子。连贡巴活佛看到这老少组成的后援也不禁心生悲悯,只能转求佛法的力量能加持护佑这支孤单的朝圣队伍。他送给洛桑丹增喇嘛一条牛皮长裙和一副手板,说他已经为牛皮裙和手板念经加持过法力了。那牛皮裙沉甸甸的,是用牦牛背脊上最厚实的部分削制成的,柔软、坚韧,既像一件抵御百病侵袭和一路风霜的铠甲,又似一条普度慈航的小船。它长过喇嘛的膝盖,可以在洛桑丹增每一次和大地砥砺时很好地保护他的躯体。每个磕长头的朝圣者都有自己特殊的装备,手上的两块木板是作为手掌的保护,手肘和膝盖处都绑有厚厚的棉花,外层包有上好的牛皮。几千里的山路,数百万个长头,哪怕是铁打的身躯,也会磨平销蚀在这漫长的旅途上。过去都吉家的马帮,去一趟拉萨回来,马掌也得换好几副呢,更何况是人的血肉之躯。
     
     洛桑丹增喇嘛看上去面色沉静,神态坚毅,一头飘逸蓬松的长发已成为亲人们的回忆,达娃卓玛的惋惜。剃度了的脑门上泛着一层青光,像一个洁净的处子,又像传说中为了普度众生而投生为人的月光童子。
     
     “去吧,走出了这一步,就不要回头,也不要畏惧。要记住,你磕出的每一个头,都是成佛的修证。”
     
     贡巴活佛说完转身就进大殿了,没有给洛桑丹增喇嘛更多的鼓励和祝福。只有大殿里供奉的诸佛菩萨才看见了贡巴活佛眼眶里的热泪,只有他的心才感受到了大地已经承载不住这群朝圣者的虔诚与悲壮。但贡巴活佛的悲心却有如释重负之感,没有比引导一个人走上善道更令人愉悦的了。
     
     洛桑丹增喇嘛冲贡巴活佛的背影磕了三个长头,算是对活佛的感激和告别。然后他对身边的阿妈和弟弟说:
     
     “我们开始吧。”
     
     一些簇拥在他周围的喇嘛们唱起了祝福平安吉祥的经文,一条条雪白的哈达纷纷献给远行的朝圣者,有的人来不及挤到前面,只得把哈达抛过来,吉祥的哈达飘飘扬扬,像一团卷起的雪花,将朝圣者淹没了。寺庙里的大法号也抬出来了,浑厚低沉的号声传出去很远,让人一点也不感到悲壮,反而豪气倍增。
     
     洛桑丹增喇嘛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再放到胸前,然后伏身向大地。
     
     “唰——”
     
     他面向圣地拉萨,磕出了这庄重的第一个长头。在以后的苦修岁月里,他会回想起这由此改变了他人生命运的第一个长头,并不是因为它显得十分金贵,而是由于它在佛的眼光里是多么的轻飘啊,就像一个第一次跟随大人进寺庙的孩子,懵懵懂懂地在佛菩萨面前敬上的第一支香那样轻飘,他虽然并不知道这支香的真实意义,但是它种植在心灵深处,就像这象征着灵魂皈依的第一个长头。
     
     当他再次伏身向大地,他听到大地心脏有力的心跳。“咚——”那并不是他的膝盖跪在地上的声响,也不是他的双掌和双肘着地时的响动,更不是他的脑门磕在大地上发出的沉闷声音。它的确是来自大地深处的脉动,人们将大地踩在脚下,谁也听不到大地心脏有力地搏动,只有当一个人把他的心贴近大地时,——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反反复复、无以计数次,这样他就有缘听到大地深处常人根本听不到的那美妙而沉稳的声音了。
     
     一天的头磕下来,他们大约只走了十华里地,那只是平常一队马帮一天行程的六分之一,但是洛桑丹增喇嘛却磕了将近三千个长头!三千次的起身、伏地,三千次虔诚的洗礼。到了傍晚的时候,洛桑丹增喇嘛连酥油茶碗都端不起了。
     
     他们第一晚露宿的地点离村庄并不远,牦牛帐篷就扎在马帮驿道边。一些住在附近的藏族人,纷纷赶来为这支小小的朝圣队伍布施。他们背来不多的糌粑面、酥油,甚至背来一捆柴火,一小口袋马饲料,都代表他们对朝圣者的一丝敬意。
     
     火塘里的火升起来了,酥油茶的甜香弥漫在疲惫的洛桑丹增活佛的脑海里。他多想喝一口啊,可是他的头晕沉沉的,似乎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是阿妈的声音不断在耳说,喝一口吧,喝一口。喝了茶就会好的。
     
     “尊敬的喇嘛,快起来喝茶吧。”
     
     是谁的声音在呼唤啊?噢,是达娃卓玛。在她的面前,在众人的面前,我是一名喇嘛了。洛桑丹增睁开了眼睛,他发现眼前金星乱冒,达娃卓玛的头上仿佛有一圈光环,她虽然只是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子,可是她眼睛里温柔的目光让喇嘛 的脑海里一片赤黄。
     
     第一口酥油茶咽下去了,身上的力量在慢慢地回升,暖意从心底里迅速升起。这时一阵阵的声浪像江水拍击岸边的悬崖,一波又一波地传来。
     
     “是什么声音?”洛桑丹增喇嘛问。
     
     “是那些来布施的人家,在外面为你念经哩。”母亲央金说。
     
     “为我念经?”洛桑丹增喇嘛挣扎着起来,在母亲的搀扶下来到帐篷外。外面黑压压的一群人,以老人居多,他们当中甚至还有半年前来攻打西岸的康巴骑手呢。无数个转经筒在他们的手里摇动,无数段吉祥祝福的经文从他们的口中诵出。山风从他们的头上响亮地刮过,尘埃时而将他们淹没,可是他们就像一群石雕,端坐在大地上一动不动。当他们看见洛桑丹增喇嘛出现在帐篷门口时,就像看见了心中敬仰的活佛,纷纷冲他磕起头来。
     
     “哦呀呀,快请起来。我这罪人如何担待得起!”洛桑丹增喇嘛想上去把众人扶起来,可是他却迈不开自己的脚步,双腿一软,给峡谷里的父老乡亲跪下了。
     
     他这才发现,一个人该如何做才能受到人们的尊崇,这是他的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体验;他也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做康巴人的荣耀。跃马横枪,斩杀仇敌,家产万贯,情歌高亢,舞步行云,出身贵胄,满身珠宝,这些令人心仪眼热的东西,都不是一个康巴人的真正荣耀啊。一个卑微的罪人,只有他在佛菩萨面前表现出来非凡的虔诚,他也同样能获得人们的尊重。
     
     “光荣属于神圣的佛、法、僧三宝。各位阿老,都请起来吧!”
     
     没有一个人起来,人们口中的经文念得更起劲了。洛桑丹增喇嘛眼眶一热,眼泪再次流了下来。唉,他自己都很奇怪,这段时日里怎么老是容易被感动。他的那双刚毅明亮的眼睛,现在开始学会慈悲和怜悯,眼窝里的泪水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热。上午他在磕头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阿妈头上被吹乱的白发,他的眼泪差一点又流出来了。
     
     也许就是这强大的悲悯从一开初就伴随着峡谷里的佛子,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行动上,故乡虔诚的人们的支持就像卡瓦格博雪山一样,永远雄踞在洛桑丹增喇嘛的心头,让他坚忍不拔地把一个又一个的长头磕下去。到了第三天,朝圣的队伍来到了朗萨家族控制的路卡前,一些担心他们过不了路卡的人,还远远地跟在后面。那时达波多杰已经立马路旁,路卡上已经增派了持枪的家丁,驿道上弥漫着肃杀的气氛,路两边树上的鸟儿都飞得远远的躲起来了,山风都带着一丝丝的紧张和颤抖。
     
     第三天,朝圣的队伍来到了达波多杰设置的路卡前,那里已经戒备得连一只鸟儿也飞不过去了。洛桑丹增喇嘛仿佛没有看见路卡上的人马一般,还在专注地磕着长头,三步一等身、一等身一磕头,慢慢地向路卡逼近。达波多杰让他的人马端平了火绳枪,做好射击的准备。有几个家伙的手不断在发抖,因为他们心里在想,要是对着磕长头的人开枪,自己肯定要下地狱,不是以后,而是现在。阎王的冷笑他们仿佛都听见了。
     
     达波多杰感觉到了自己身后的异样,他恼怒地对那些家伙喊:“你们手里的枪烫手吗?抖什么抖!枪子儿还没有飞起来哩。”
     
     他看见了磕头者后面的三个后援,一个老人,两个年轻人,还有一匹骡马。他还看见了离这支小小的朝圣队伍更远处的一群人,他们手里摇着转经筒,慢慢地跟在朝圣队伍的后面。这帮家伙来干什么啊?
     
     仇人越来越近了,达波多杰几乎认不出他来啦。倒不是因为他身穿了一件袈裟和胸前挂着件笨重古怪的牛皮裙,而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坚毅沉着的气韵,还有脸上弥漫着的悲苦,让他不相信这就是杀死他父亲的那个家伙。他的额头已经磕破了,刚渗出的血一次又一次地印在大地上,磕一头印一次血印,再磕一个再印一次,仿佛那是盖给大地的血戳。崎岖的驿道上从来都是被马蹄和人的脚步践踏,几百年来很多地方都被马蹄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个个的蹄窝,那些善走山路的骡马,每次都落脚在同一个蹄窝上,年深日久便踩出拳头大的深坑,那是这条汉藏古老驿道的见证,是马儿对大地的叩拜。可是一个磕在驿道的额头,被打磨的肯定不是地上的石头,而是他的皮肉。你再装得怎么虔诚,难道你能在这驿道上磕出一个个坑来?达波多杰想。
     
     “阿拉西,站着别动!看看我是谁!”在那个朝圣者离他只有不到一箭地的时候,达波多杰骑在马上高喊。
     
     洛桑丹增喇嘛仿佛没有听见,也仿佛对面的家伙是在喊一个与他没有关系的人,他继续磕自己的头,将身子向大地铺展开去。
     
     “阿拉西,别以为你当了喇嘛,就让我忘掉过去我们两家的仇。”
     
     他的声音在驿道上空洞地回响,就像一个虚弱的人面对一个强者虚张声势的叫喊。伴随这喊声余音的,是洛桑丹增喇嘛一次又一次伏身向大地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唰、唰”声。
     
     “阿拉西,你知道峡谷里仇人相见的结果,总有一方的马蹄,要从另一方的脖子上跨过去。今天,你能从我的马蹬下磕头过去吗?”
     
     “唰——”洛桑丹增仍然没有回答,只是以又一个长头作回应。他已经能看见达波多杰脚下锃亮的马镫了。那时他只是想,如果这马镫是一道孽障,那就冲它磕过去吧。
     
     “阿拉西……”达波多杰发现自己的底气越来越不足,倒不是因为他身边的人在纷纷往后退缩,也不是由于跟在那个喇嘛身后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而是他看见对手根本就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他专注地做着一桩神圣的事情,不要说一个人的打扰,就是神灵也不会惊动他的专注呢。他忽然醒悟过来,这个喇嘛真的会从他的马蹄下磕头过去的。到那时,赢得荣誉的肯定不是骑在马上的那个人。
     
     “益西,去啊,带几个人去把那家伙捆起来!”他对呆立在身边的老管家喊。
     
     可一向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却说:“少爷,朗萨家背不起阻拦朝圣者的恶名!”
     
     “你是不是说,仇人倒成了圣者了?”达波多杰厉声喝道。
     
     “少爷,按我们峡谷里的话说,不管他过去干了什么,你只要看他此刻在佛菩萨面前的言行。如果他修得了即身成佛的大法,他就是佛。”
     
     “这个家伙都能修成佛的话,我还能成西藏的大宝法王哩!”
     
     益西次仁高喊道:“少爷啊,说这话会让诸佛菩萨生气的!”
     
     “狗娘养的,你们这些只会白长胡子的大姑娘!”他忽然勒转马头,将一肚子的怒火发泄到那些不知不觉就站到了朝圣者一边的家丁身上。“你们要是也敬奉神灵,也随人家去拉萨呀!阿拉西你听着,总有一天我的马蹄要高过你的脖子!”
     
     他像一个小丑一般在驿道上勒着马儿团团转,把手里的皮鞭抡圆了四处乱抽,那些守路卡的家伙总算还没笨到让人耻笑的地步,趁机装着被打得受不了的模样,连滚带爬地拖枪便逃,纷纷作鸟兽散了。达波多杰胯下的马儿也聪明地找了条岔路,长鸣一声跑下驿道了,总算还给它的主子留了点面子。
     
     14.刀口舔蜜
     
     达波多杰聪明的哥哥就不会像自己的弟弟那样行事莽撞,他让达波多杰到自己家里来,对他说:“就是连强盗也不会抢一个朝圣者呢。”
     
     “那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仇人溜掉?”达波多杰气哼哼地说。
     
     “朝圣的路还长着哩,谁知道他们走不走得到。”扎西平措阴阳怪气地说,“老弟,别管人家的磕头了,你还是先忙自己的事儿吧。这不仅事关家族的荣誉,还关系到你我头上的金佛盒啊。”
     
     扎西平措撂下这句话走了,达波多杰当然明白哥哥话里的分量。这野贡土司家的千金,就是一只猴子,你也得将她娶回家来,不然大家都要去当叫花子讨饭。野贡土司的送亲队伍再等一个月就要到了。为什么不是带着美酒、茶叶、酥油来送姑娘出嫁而是一支耀武扬威的马队呢?那用意不是很明显么?亲家不打,那就意味着打仗。这马刀和枪口下的亲事,能不让达波多杰窝火吗?世界上还没有他这么倒霉的新郎倌。
     
     可是,人生的悲剧在于犯错的人始终认为自己是聪明人,过分的自负使他即便睁大了眼睛也看不到错误的影子。就像峡谷里的俗语说的那样,猴子之所以长不成大象,就是因为它太聪明了。达波多杰尝到了他嫂子的甜头,他的心就成了一只不安分的猴子,它老想往峡谷东岸跳,老想跳进贝珠的怀里。今天他一来哥哥家,就像一只猎犬一样那样到处嗅他嫂子独特的味道。哪怕这会显得多么的不合时宜,哪怕明明知道这是在刀口上舔蜜,火堆里抓珠宝。
     
     他一过来,常常一呆就是两三天。哥哥扎西平措是个酒量一般的家伙,每天晚上,当兄弟的总有办法让哥哥喝得烂醉,再加上贝珠暗中相帮,让扎西平措闹不明白为什么兄弟一来,自己就醉得那样快、那样厉害。他们把扎西平措搀扶进卧房,那边鼾声还没有起来,这边的两人就滚成一团了。天要亮的时候,贝珠又偷偷地摸回去,那时她丈夫还宿醉未醒呐。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达波多杰也过分地相信了一只狐狸的狡猾与自负,相信她总有办法和猎人周旋,相信一个再精明的猎手,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他对这在刀口上玩的游戏愈发心安理得,稀里糊涂,当他和贝珠钻进同一个被窝里时,就像在自家的床上一般坦然。在寻欢作乐的间歇,他甚至能在贝珠的怀里小睡一会儿,全然忘记了与他同衾共枕的不仅是一只狐狸,在狐狸的后面还有一只老虎哩。
     
     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只要达波多杰一站在他嫂子的面前,他们心中想的就是那件事儿,渴望着又一场雪崩的来临,又一支歌儿唱响。大家心照不宣到连眼神儿都不用交换的地步。今天天还早,太阳离西边的山巅还有老长一段距离,可达波多杰一看到她嫂子的身影在后院一闪,他的心就快要跳出来了。哥哥在前院看人打马掌,那些游走四方的匠人们又来了。扎西这个世界上头脑最聪明的家伙,竟然也认为能把一块坚硬的铁变成糌粑一样柔软的人,是个了不起的人。因此家里每次来了铁匠,他就会凑上前去帮忙。白玛坚赞头人在的时候,经常骂他没有出息。现在他自己就是头人了,还想弄一个铁匠炉来玩玩呢。做弟弟的当然知道,家里“叮叮当当”的铁锤一敲响,太阳不下山,铁匠炉子里的火不熄灭,哥哥不会回到饭桌前。
     
     后院的一间厢房是头人家的织布房,平常有个老奴隶终日在这里编织氆氇什么的,她的眼神儿不好,按她的说法,看什么都像是在月光下。她干活儿全靠手上的感觉,可她却是峡谷里氆氇织得最漂亮的女人。你就是想要一道天上的彩虹,这个半瞎的老婆婆也可以摸索着给你织出来。贝珠下午的许多时光大都是在这里打发的,她当然不是来织氆氇,她只是来解闷儿。据说她们在前一世曾经是亲戚,在来世,如果大家都能如愿转生为人,她们还可能成为母女。她们常常从日头当顶,聊到太阳偏西。在闲聊中,一块漂亮的氆氇上便落满了斑斓的晚霞。
     
     达波多杰追寻着他嫂子狐狸的腥味摸进了织布房,他出现在门口时,两人的眼光一碰,就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了。那个瞎子吉美还专注在自己的氆氇织机上,那是最古老简单的织机,全由木头做成,经线一排吊在一根横木上,纬线由织布手用一个木头梭子穿一线,再用木头挡机推一次,看似简单却变幻无穷。达波多杰没有说话,径直往屋子里面走,屋子中央堆放着一摞摞的布匹,像一堵半高的墙,将屋子一分为二,达波多杰潜到了布墙的后面,气还未喘定,贝珠也摸过来了。他们用眼神对话,充满欲望的手却一刻也没有闲住。
     
     佛祖,你胆子真够大的!你哥哥还在前院哩!
     
     这跟他醉了就睡在隔壁差不多。
     
     可这是白天啊!
     
     我想你想你想死你了。
     
     吉美婆婆在外面哩。
     
     不怕。她看不见就成。
     
     昨天晚上你才要了我啊。
     
     那是昨天的事了。今天是今天。
     
     到晚上等你哥哥喝醉了……
     
     那是晚上的事儿。我要现在。
     
     前院传来“丁当、丁当”欢快悦耳的铁锤声,外面是织布机“哐当,哐当”缓慢沉闷的响动。这些动人的声响不仅让两个偷情者备感安全,还令他们心旌摇荡,就像在情歌的节奏中翩翩起舞,腾挪翻转。来吧,让狐狸欢娱的叫唤,去唱和这劳动的声响;来吧,让女人妖娆的身体,锻造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来吧,让男人勃发的情欲,为女人编织出最美丽虚幻的爱情。
     
     由于是在家里,贝珠只穿了一条布裙,没有佩带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似乎她简单自己,就是为了和达波多杰行事方便,她像牧场上的姑娘一样找到了简化生活的快乐。撩开裙子,就像打开一扇门一样简单,然后把这个粗鲁而多情的家伙放进来,就像把一群蚂蚁放进了骚动不安的心。灵魂在情欲的海洋里疯狂地舞蹈,那些淫荡的蚂蚁就开始啃啮骨子里欢娱的罪恶之水。她几次想象唱歌儿那样放声高喊,但最后的一点羞耻让她强忍着没有唱出来。而她身上的那个家伙却不管不顾地呻吟起来,他色胆包天到还在不断地鼓励她,“唱出来啊唱出来啊我亲亲的嫂子!”
     
     她当然想叫,就像雪崩始终要爆发,歌儿终究要唱响,江水注定要轰鸣,罪恶的情欲必然要付出代价。贝珠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
     
     “哦呀——”
     
     这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大过了吉美老婆婆织布机的“哐当”声,也大过了前院扎西平措打铁的“丁当”声,甚至还大过了峡谷里澜沧江的轰鸣。佛祖,这是怎么搞的啊,它大得来连前后两院树上的鸟儿都被惊得一飞冲天,那只一直跟随在贝珠身边、在外面放哨的山猫,也骇得打了个哆嗦,一溜烟跑了;连前院铁匠的“丁当”声都仿佛被吓着了,迟疑了一下才又重新敲响。
     
     可这并不是贝珠的歌儿唱到了高潮,也不是一场快乐的雪崩已经降临,而是她的地狱——他们两个的地狱——呈现在了面前。
     
     扎西平措握着一把长长的康巴战刀,像一个复仇的愤怒金刚一般地立在他们的上方。他暴怒的眼珠都要落出来了,目光里的火苗“哧哧”地在燃烧。
     
     前院的“丁当、丁当”声依旧,屋子前方吉美老婆婆的织布机“哐当,哐当”照响。这一切对大家来说,都是一场真实的噩梦。
     
     “哥……你你……你不是在打铁么?”
     
     达波多杰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想翻身爬起来,但扎西平措手中的刀抵在了他的胸口,将他顶在了地上。哥哥就像一个把猎物诱到了陷阱里的猎手,还想逗逗猎物玩哩。
     
     “你们以为,我就那么喜欢打铁?”
     
     达波多杰听见前院铁锤敲打的“丁当”声仍然响得欢,竟然昏头昏脑地嘀咕道:“奇怪了,铁匠都还没有走,你却先离开了。”
     
     “我已经打好了一把刀啦!”扎西平措怒吼道。
     
     达波多杰这才从惊慌造成的空白发懵中恢复过来,祸事到脑门了,就像心窝处的这把刀,你躲就是一件丢面子的事情。
     
     “是一把什么样的刀呢?”他镇静下来问。
     
     “一把专杀婊子和忘恩负义的人的刀!”扎西平措厉声说。
     
     “那就下手吧。这事是我的错,跟嫂子无关。求求你,哥。”
     
     “在这里杀你?我还怕弄脏了我的织布房呢。吉美织的是峡谷里最漂亮的氆氇,你难道不知道吗?穿上衣服,到我屋里再说!”
     
     扎西平措收刀走了出来,那个半瞎的老奴隶吉美还在专注地织着自己的氆氇。扎西平措本来已经走出织布房了,又折身回来,一把捏住吉美的下巴问:
     
     “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快说!”
     
     老婆婆睁着一双空洞而混浊的眼睛说:“老爷,我的眼睛早就瞎了。”
     
     “听见什么了,说!”
     
     老婆婆还是那种苍老的口气,“老爷,我的耳朵也早聋了。”
     
     “佛祖的慈悲保佑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爷。”吉美老婆婆用手抚摸着膝盖前那半块华丽结实的氆氇,用她一如既往老迈苍凉的沙哑嗓音说:“在你把我丢进澜沧江以前,请让我把这块氆氇织完,天上的云霞已经映上去啦。”
     
     扎西平措更加恼怒,这个老家伙怎么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他瞥了那氆氇一眼,那真是吉美织的最漂亮、也是峡谷里绝无仅有的一块氆氇。纵然是天上的云霞,也没有老婆婆膝前的氆氇辉煌;即便是骤雨初歇架在天空中的彩虹,也不可能有如此逼真生动、饱满丰盈的色彩。因为那是用生命中最坚韧的凄苦与寂寞,最深厚的慈悲与怜悯,还有快要干枯的眼窝里最后几滴眼泪编织出来的啊。但是如果一团灿烂的云霞,一道美丽的彩虹,成了人伸手可及、并可以揽之入怀的东西,那这就不是人做的活儿了。一身杀气的扎西平措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他不无怜悯地说:
     
     “唉,但愿你永远织不完它。天黑后你就带着它一起上天堂吧。”
     
     吉美平和地说:“哦呀,要不了那么久呢,你给神山煨一束香的时间就够了。”
     
     扎西平措忽然翻了脸,他瞪着还张皇失措立在吉美身后的那两个可怜的人儿说:“一束香的时间?哼!有的杂毛可以把佛母都睡了。”
     
     然后他大步走了,走到院子中央时,一棵平时拴狗的苦楝子树成了他的试刀对象,他手臂一挥,就将那足有人胳膊粗的树拦腰砍断了。
     
     达波多杰和贝珠都感到自己的脖子根处一阵阵发凉。贝珠悄悄对达波多杰说:“你还不快跑。”
     
     达波多杰深情地看了他嫂子一眼,“这种时候,一个男人要像奔向欢乐那样向刀口走去。哦,对了,你怎么不变成一只狐狸溜掉呢?”他想起上次狩猎时,刚把贝珠压在身下,父亲就出现了,而贝珠却神奇地消失了。
     
     贝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们还把我当狐狸啊!”
     
     在扎西平措宽大的客房里,两兄弟要摊牌了。只是他们的底牌都亮出来以后,有一方才发现,原来在亲兄弟之间,各自出牌的方式和手中掌握的底牌是多么的不一样。
     
     扎西平措只需问一句话,达波多杰就明白哥哥占了多大的上风。他一来就问:“你们真以为我每天晚上都喝醉了吗?”
     
     “哥,那就不要问了。你把我怎样都行,但你得饶了嫂子。”
     
     “那个狐狸精变的婊子,哼!连魔鬼都会讨厌她。”达波多杰那时还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如此恨一个漂亮的女人,即便你不爱她,也不能羞辱她。因为女人漂亮美丽是神赐给男人最大的幸福,哪怕她曾经是一只狐狸呢。于是他高声说:
     
     “嫂子不是婊子,也不是狐狸,她是个好女人。要是你嫌弃她了,就把她给我吧,哥。就像给我一口你的剩饭。”
     
     “啊哈,你想得那么容易!谁吃了谁的剩饭还不知道哩。”扎西平措怪叫一声,嘴角两边的胡子翘得像两只欲飞的黑鸟,“一个漂亮的女人又不是一匹牲口。就是一匹好马,也只会认自己的主子。你的马我骑过吗?从来没有,对吧?你为什么要来抢我的马骑呢?还想夺走?只要肉不要骨,只要茶不要茶叶,天下有这样过分的仁慈吗?要是有,请你也给我一点,老弟。”
     
     “要是我当哥哥的话,我会把自己的妻子与兄弟一起分享。哥,对岸的阿拉西兄弟不就是这样吗?如果这样做了,我们兄弟还会分家吗?阿爸知道了也会高兴的。”达波多杰愤懑地叫了起来,好像他已经受够了不能兄弟共妻的痛苦。
     
     “混账东西!你知道大哥应该怎样当,嗯?你以为我们打败了西岸的都吉,我们就坐稳了头人的位置了?上游那边还有野贡土司哩。土司家的小姐你放着不娶,反倒来睡自己的嫂子。你还要朗萨家族的脸吗?还想家族在峡谷里像澜沧江水一样长流不息吗?这些年来败落到讨饭的贵族你又不是没有见过。现在这峡谷,谁的人多枪好马快,谁就是天下的主人。歌里不是唱了嘛,好男儿要有‘藏三宝’,宝刀、快枪和良马。要想让我们去讨饭的人不仅有野贡土司,还有都吉家的人,人家不是出去寻找佛、法、僧三宝了吗?等那家伙学到了神灵才能掌握的法力,像那个叫仁钦的喇嘛一样,三天两头的在峡谷里施放冰雹的灾难,瘟疫的灾难,洪水的灾难,我们怕是在峡谷里立足的地方都不会有哩。可是你连一个磕长头的人都挡不住!大家都在找能在这个世道上安身立业的宝贝,而你只会嗅着狐狸精的骚味像公狗一样团团转!人家拥有的宝贝你有吗?没有的话说话就不要这么气粗!”
     
     多年以来,快刀、快枪和良马,一直是峡谷里的康巴男儿梦寐以求的三件宝贝,可是谁也不敢轻易说自己拥有的刀、枪、马是世界上最好的“藏三宝”。因为歌声中所唱的“藏三宝”就像一个吉祥的梦那般完美。太完美的事物只属于神灵,凡人只能向往和吟唱。
     
     达波多杰以为自己聪明的脑袋瓜在这个时候救了他一命,他觉得自己开窍了,找到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了。“大哥,朗萨家族的人,谁不维护本家族的荣誉。野贡土司家的丑姑娘我是绝不会娶的,我把西岸交给你。让我去外面找我们藏族人的‘藏三宝’吧。”
     
     扎西平措终于逼着弟弟把他的底牌亮出来了,而他手上的牌还没有出呢。他把康巴刀“唰”地抽出来,“咣当”一声扔到案几上,“这是我下午刚刚打好的刀。刀不是好刀,但砍两颗人头还行!”
     
     “哥哥真要杀我?”
     
     “杀你都不解恨!”他在屋子里转着圈子,把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都踢得稀里哗啦,像一头要最后发起进攻的老熊。“你这个牧场上臭挤奶姑娘养下的小杂毛,偷佛龛上的酥油吃的卑鄙老鼠,丢尽家族脸的浪荡子,没出息到家的败家子。你的脸虽然长得英俊,但是你像狗屎一样地臭!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去找你那三样宝贝吧。天下最锋利的刀,世上最快的枪,雪域高原跑得最快的马。老弟,一个男人的诺言不是儿戏。找到这三件宝了,算你为朗萨家族长了脸;找不回来,你的嫂子,哼,这个婊子就别想从地牢里出来!”
     
     “哥,我可以离家出走,也可以把西岸的地契和高利贷票据都交给你,但是你不能把嫂子打进地牢。她是你的妻子!”
     
     “你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身份了,你从现在起,只是一个流浪汉!滚!滚滚滚滚滚……”
     
     达波多杰狼狈地逃回了西岸。管家益西次仁一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少主子的厄运到啦。达波多杰劈头就问自己的老管家:
     
     “老熊也有掉进陷阱的时候吗?”
     
     “有。在它发情时,猎人就在母熊经常转悠的地方设套子,那种时候它们最糊涂。” 忠心的老管家回答道。
     
     实际上达波多杰刚勾搭上他嫂子的时候,老于世故的益西次仁就发现了,他曾经劝过主子,告诉他说这场爱情是刀刃上的蜂蜜,聪明的男人是不会去舔的。但那时主子雪崩爆发般的情感,不要说一个管家,就是白玛坚赞头人在,大概也挡不住,更不用说在一个狐狸精变的女人面前,有几个男人能保持自己的清醒。因此,每当达波多杰去东岸的时候,老管家已开始为大家的后路作一些准备了,他把自己的家人送到亲戚处,将属于达波多杰的财富尽量兑换成可以在藏地通用的银票。他已经知道,在这兄弟俩的较量中,不仅达波多杰不是对手,就是那个被称为狐狸精的女人,也不过是扎西平措独霸峡谷两岸的一件工具而已。
     
     “收拾东西吧,老益西,我们要出趟远门了。”
     
     “人家出远门是去朝圣求佛、法、僧三宝,我们去干什么?”老管家故意问。
     
     “去找藏族人的三宝。”达波多杰恨恨地说,“我已经跟扎西许下诺言了,我走遍雪域高原,寻找一个康巴好男儿的‘藏三宝’——快刀、快枪、良马,为朗萨家族的荣誉争光。那狐狸变的女人,害得我在峡谷里再也呆不下去了。”达波多杰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恨哥哥扎西,而恨上贝珠了。
     
     “唉,”益西次仁说:“不是那个狐狸精害了你,而是你哥哥真是个好猎手呢。他一箭射中了三只鸟,把所有的猎物都装到自己的口袋里了,你还以为他给你头上戴了个光环哩。”
     
     “他……射中了哪三只鸟?”
     
     “你这个莽撞的家伙呀,贵族不是你这样当的。第一只鸟,他利用你和贝珠的丑事儿把你赶走,将澜沧江两岸收入囊中;第二只鸟,野贡土司家的亲事肯定不能退,新郎将不会是你而是他,尽管那个可怜的姑娘是多么的丑,但是扎西的眼中只有土地和权力,而不在乎美色;第三只鸟,贝珠该打进地牢了,谁也不会让一只狐狸永远做自己的妻子,因为猎人也有打瞌睡的时候。”
     
     “这个狗娘养的……”达波多杰想打谁一拳,可身边没有仆人,他就只有掌自己一巴掌。
     
     “事到如此,我们出去走走也好。没有关系,我们就是走遍雪域高原,我也不会让一个尊贵的少爷,追着炊烟去讨饭。”
     
     出了那件事儿一个月后,达波多杰真的要远走高飞了。扎西平措假惺惺地出来送行,那时他已经来到澜沧江西岸有五六天了,兄弟俩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扎西平措在外人面前还亲热地叫达波多杰弟弟,说是弟弟要出远门为峡谷里的人们找货真价实的“藏三宝”,弟弟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他过来是帮着弟弟打理西岸的事务的。可是只有达波多杰和老管家益西次仁才清楚,扎西平措是在催促他们尽早上路,或者说,他迫不及待地想早一天当上澜沧江峡谷两岸的主人呢。
     
     出门那天早上,达波多杰和他哥哥私下里有一段对话,那是他第一次用心计和自己的哥哥较量。时间过许久了,在他漫游雪域高原的那些岁月里,他还记得哥哥狡黠的眼神,以及他动怒前脸颊上肌肉的抽搐。他对扎西平措说:
     
     “我走啦,兄弟之间再不用打仗,你如愿以偿了。”
     
     扎西平措说:“你要走的这一步,是你自己的命。你本来只是一个牧场上的姑娘养下的孩子,要不是阿爸一时冲动,你这一世哪里能当少爷啊?”
     
     达波多杰说:“是呀,传说中是一道红光和一道白光相结合,才有了藏族人的祖先。要是没有阿爸当年在牧场上的冲动,朗萨家族恐怕就要绝种了。”
     
     扎西平措有些急了,“你是什么意思?”
     
     达波多杰慢悠悠地说:“听说,嫂子有喜了?”
     
     那个西岸的新占领者脸霎时白了,一向高高翘起的胡子也塌了下来,脸上的肌肉开始跳舞啦。达波多杰乘胜追击,现在轮到他嘴角的胡子翘起来啦。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口吻说:“澜沧江峡谷两岸的主人,你可不能把一个有喜的女人打入地牢,不管怎么说,那个孩子身上流淌着朗萨家族的血液。”
     
     扎西平措大约今生从来没有受到这过如此大的羞辱,他的嘴唇哆嗦着说:“好吧,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小杂毛能在峡谷里成多大的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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