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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暮色与身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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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点显而易见:商女没把那件事告诉赵渔。赵渔若是问起她身上的泥痕,她会说,不小心摔了一跤。她更不会对丈夫讲:她和孙健君在地上打滚,把草都压平了。
     
       孙健君独自笑了。是的,她不会对任何人讲,不管今天还是往后。她有了一个秘密,她和他共同拥有的秘密。从假山上不慎跌下来,本是寻常事件,可她事后羞涩,就把事件的性质给改变了,加上了色情意味。而孙健君老谋深算,像个被动者。商女不知不觉往他的意念上靠,他们几乎达成了一致:记忆中不断闪现的那一幕,成了一个桃色事件。
     
       烟抽完了,烟蒂还在手上。孙健君的出神之思,再次把世界抛到身后。有个男人朝他走来,却是李进。
     
       李进说:我说你干吗呢,原来在这儿发呆。想老婆了吧?
     
       孙健君笑道:真不愧是领导,群众想什么,你一眼就看出了。
     
       一面说,一面却想:我正在想商女,你倒说我想老婆。但愿你的话有应验之日。
     
       宾馆已将早点摆好,牛奶鸡蛋,包子面条。一行七人,围了一张圆桌。商女剥鸡蛋,孙健君也剥鸡蛋。赵渔捧了海碗吃面条,呼拉呼拉往嘴里送,香气四溢。李进尝了一口,连称:好吃,好吃。不会是东坡面吧?一旁侍立的女孩说:让您给说准了,您吃的就是东坡面。
     
       李进问赵渔:北宋有面条吗?
     
       赵渔说:不知道,也许有吧。我们这儿的东西,冠以东坡之名的多了,东坡袜子,东坡鞋,东坡麻辣酱……
     
       众人皆笑。李进说:苏东坡是美食家,东坡面是说得过去的。
     
       商女见他二人吃得香,便在赵渔碗里挑了一箸。齐红说:既是东坡面,我也尝一尝。齐红和赵燕分吃了一碗。孙健君岂肯落后?他已吃下两个鸡蛋、三个包子并一杯牛奶,又叫来一大碗面条,大箸大箸地吃将起来。李进说:你这吃法,像一条汉子。孙健君唔了一声,顾不上说话,嘴里满是面条。众人都朝他看,自然也包括商女。这汉子越发来劲了,三下五除二,吃个底朝天。
     
       李进啧啧连声,赵燕说:要说吃东西,我单单佩服赵渔,有一回加夜班,我请他吃夹肉烧饼,他一口气吃了四个。一个烧饼少说也有二两重的。李进说:赵渔精瘦,精瘦的男人胃口好。商女说:他也不瘦,一百二十八斤呢。李进笑道:精确到斤了。商女,你还应该精确到两。商女正待回敬一句,齐红说:依我看呢,赵渔这体重正合适。赵渔的个头和李进一样,可李进都快一百五了。李进说:我这个头有一百八的。齐红说:那你就加紧吃吧。
     
       李进本欲再吃一个鸡蛋,齐红这一说,伸出去的手也缩了回来。商女抿嘴一笑。听话的老公,她想。孙健君瞅着她,忽然说起跑早操的事,说到半潭秋水,牛形假山。商女抬眼看他,担心他当众道出那一幕。孙健君话锋一转,说早起锻炼的人,早餐就吃得多。而习惯夜里运动的,则需备下点心、夹肉烧饼之类。众人听得不明所以,只商女明白,他在讲赵渔:他们在亭子里的一句闲聊,此刻变成了私房话,只供二人会意的。孙健君避口不谈那件事,商女松了一口气。
     
       孙健君再把目光移向商女,试图用一种特殊语言告诉对方:别担心,我心里有数呢。咱们之间发生的事,不当讲的,我绝对不会讲。
     
       孙健君觉得自己表达到位,商女却同赵燕说话去了。
     
       上午这一群人在祠中转悠,听博物馆的导游讲三苏生平。
     
       导游的讲解显得例行公事,赵渔、齐红便加以补充。商女凝神倾听。李进连称了不起,在《东坡笠屐图》前深鞠一躬。
     
       李进说:这才叫伟人,到处流放,心里还装着大慈悲。
     
       赵渔说:不是那种过眼云烟的伟人。
     
       孙健君说:史称大江东去,须七八个关西大汉临江高唱。你们刚才称我是汉子,其实坡翁才是汉子,一条真正的好汉。
     
       李进感叹:这种货真价实的好汉,眼下是越来越少了。许多人,心里或多或少都藏着奸。
     
       孙健君本欲接着发挥的,李进这一句藏奸,让他的思绪转了向。是啊,谁都可能藏奸。他执着于商女,布置温柔的圈套,算不算一种藏奸?藏奸,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藏着通奸的勾当?孙健君暗自笑了,拿眼去看商女,商女正挽了赵渔的胳膊,望着壁上的苏轼手迹出神。好一对恩爱夫妻。如果说商女心里也藏了一点奸呢?谁肯信?别人不信,我信。迟早有一天……
     
       吃过午饭,又是打麻将,一直打到薄暮时分,这一群人方启程返蓉。两台车,加赵高七个人,赵渔一家上了孙健君的车。商女怕晕车,坐了前座。高速路路况不错,两边的景物略嫌单调,大片的油菜地尚未开花。中午赵渔喝了几杯酒,下午同齐红赵燕神聊,上车便想睡觉,胡乱应付了赵高几句林冲贾宝玉,歪在靠背上睡着了。老子这一睡,儿子顿觉无趣,跟妈妈是只能亲热,不能讨论问题的。赵高靠在爸爸身上闭了眼。商女回头瞧他父子俩,眼里满是怜爱。转过头去,却见孙健君正将空调的温度往上调。
     
       一路无话。车速稳定在六十码,风声均匀。由于麻将的缘故,商女仍在兴奋中。孙健君从反光镜中看见她眼睛发亮。麻将对孙健君是不重要的,他想到今天早晨,-一他总是想到今天早晨。几个钟头的麻将过眼即忘,二十秒钟的翻滚却一再重温:
     
       要读透那组镜头,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商女读不读呢?这问题不需回答:记忆的涌现不以意志为转移。而身体的语言在理性的控制之外,它自有地盘,哪怕是一片荒地,也暗中期待着拓荒者。瞧她此刻的亮眼,像暮色中的两颗星。光源在何处?答案我自知。
     
       孙健君暗自笑了。你兴奋所以我兴奋,他想到王菲的一首歌,略加修改。王菲原是这样唱的: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车到双流县,仍是无话。这沉默又值得玩味了。赵渔也曾遭遇沉默,却通常处于被动状态。孙健君的沉默是老猎手的沉默:空气中流动着某种紧张的东西。商女坐在他身边,微觉不自在,却弄不清这不自在来自何处:是来自车窗外呢,还是车窗内。原以为孙健君会讲几句麻将的,昨晚他输给她,今天下午又输给她,而输家和赢家之间,自是有话可讲。可孙健君只顾开车,像个一丝不苟的司机,将她的安全视为己任。这人显然值得信赖,车上、牌桌上如此,遇险的时候则挺身而出,不惜以身体保护她的身体:那个瞬间,若是他身子一侧,砰然倒地的就只能是她了。事后他倒来关心她:你没伤着吧?
     
       女人听了这种话,自是心生感激,难以忘怀。此番眉山相遇,商女对孙健君增加了好感,不单对他的言谈举止、所作所为,也包括他笔挺的中山装,端正而强劲的身体。他压在她身上的几秒钟,下体坚硬,她也原谅他了。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可以理解。再者,孙健君渴望她,究竟说不上一种大错:那是有历史原因的。
     
       基于同样的原因,商女也羞涩:回景苏楼的路上,孙健君从侧面瞧着她,瞧得她脸发红,身子发热。那目光是怎么回事,她全懂。以前她鄙屑,现在宽容了:三苏祠的意外事件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事后他绝口不提,又显示了一种尊重。当然,商女也不会提的。这样一来,险遇就成了禁忌,反倒复杂化了:身体与身体之间,甚至意念与意念之间,就平添了一种特殊语汇,局外人没法懂的。
     
       暮色四合,夜空晴朗,月亮挂在正前方。过了双流机场,尚有十分钟的车程。李进从后面打来电话,建议一起吃晚饭,由他做东。孙健君合上手机,扭头对商女说:社长指示,大伙儿吃过晚饭再解散。商女启齿一笑。迎面过来的一台车照着她的脸。孙健君定睛看她,忽然说:商女,替我点支烟好不好?商女说好,她点了香烟,自己先吸一口,然后递到孙健君嘴上。后者用牙齿接了,用舌头吸吮,像是跟香烟接吻。脸上又浮着笑,乐不可支似的。他深吸了几口烟,给商女的印象是:他正在使劲品尝生活。
     
       黑暗中,商女摇了摇头,没人察觉的。
     
       孙健君的车停在了一家餐馆外,赵渔父子方从梦中醒来,转眼已入座,开饭了。餐馆干净明亮,菜是现成的,烧菜和蒸菜。一盆胡萝卜烧肥肠,热腾腾地冒着香气。赵渔眼睛都直了:他最喜欢烧肥肠。平时家里很少弄,只怕商女嘴馋,增之一分胖了。孙健君提议再喝点酒,欢迎女士们参加。李进说:来一瓶杞酒,男士二两,女士一两吧。赵渔未及表态,商女说:他不能再喝了。李进笑道:你怕他带了酒气上床?都老夫老妻了,带点酒气不碍事的。商女说:我不是这意思……齐红说:人家才不老哩,商女比几年前更受看。李进点头道:赵渔同志的功劳,商女一年比一年漂亮。瞧他二人,是不是有了夫妻相?赵燕正欲说话,孙健君开口了:锻炼是一个因素,生命在于运动嘛。李进仰面一笑:哈哈,说得好,运动使人年轻,看来日后得加紧运动。我刚才说他二人有夫妻相,你们以为如何?赵燕说:我早就发现了。齐红瞧瞧商女又瞧瞧赵渔,说:是有几分像。赵渔笑道:同志们是在鼓励我,说我不难看了。赵燕说:你本来就不难看嘛。李进往嘴里塞进一块肥肠,一面说:咱们出版社的妇联组织有个集体评价:赵渔同志有魅力。赵燕说:有这回事,我能证明的。李进扭头对商女说:如果谁要抢他去,你舍不舍得割爱?商女笑道:我干吗要割爱?齐红说:从商女手中抢走赵渔,恐怕难,不可能。孙健君说:有魅力的同志就应当喝酒。商女,我要给你提一条意见,别对赵渔管束太严,酒都不能多喝一口。李进附和道:是嘛。齐红说:这叫爱护,男同志应当珍惜。商女说:总之他不能再喝了,中午他喝了好几杯,不胜酒力。你们二位也别喝了。李进笑道:我这个领导说了不算,你这个领导说了才算。好吧,我们全都听你的,不喝了。
     
       于是都不喝酒,只吃饭。孙健君有些失望。今天他心情好,本欲喝个半醉的。大家都喝个半醉,不定又会发生什么事哩。好事须成双:早晨有了一次,晚上该再有一次。同志们全都喝晕了,言语可以放肆,行动不妨大胆。比如你摇摇晃晃去卫生间,走到拐角处,冷不防跟商女撞个满怀,你们糊里糊涂就抱在一块儿了……孙健君痴想着,抬眼去看商女。商女正埋头扒饭,对他的目光似有感觉;抬起头来,两人视线一碰,不出声的,没火花的。孙健君却分明听见了哧哧的响声,仿佛点燃了空气。
     
       饭后时光尚早,孙健君建议找个地方坐坐,唱卡拉ok。同志们聚齐了不容易,再者,他想听齐红唱歌。齐红说:我唱卡拉ok不行的。赵高大叫:我想唱!孙健君就摩他的头顶,以示亲热。李进表示赞同,赵燕没意见,赵渔是怎么都行的,同志们高兴他就高兴。李进对商女说:大家一致通过,只等你发话了,唱还是不唱?商女笑笑,偏又为难:她巳和家里通了电话,说过很快就带赵高回家的。赵渔一摸脑袋说:真有这事,我倒忘了。李进笑道:看来单有民主不行,还得有个集中一一既如此,就散了吧。商女说:对不起,我今天扫了大家的兴,改日一定补上。孙健君忙道:老人心情要紧,我们无所谓的。
     
       于是散伙,各自归家。
     
       孙健君回到他装饰考究的大房子,顿觉冷清。打开电视,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给南子打电话。几百里外的穷乡僻壤传来南子欢快的声音,她好像跟许多人在一块儿。母子平安,只等他开车去接。通常要在丈人家住一夜,第二天再上路。那一夜,他也会同许多人在一起,几乎全是亲戚,穷而单纯,举手投足都是热情。使君元是此中人,他会想到苏轼的这句诗,尽管他不是什么使君,他是孙健君。
     
       这几年,孙健君越活越单纯。人要讲修炼功夫,活到老,修炼这话是赵渔讲的,孙健君深以为然。他一年上一个台阶,慢慢地拾阶而上,就慢慢地有了魅力。和赵渔不同的是,他的魅力是要展示给人看的。展示给一个人看,这个人却又让他不够单纯,让他意念复杂。只要跟她在一起,他就处心积虑,满肚子预谋,像个小人,一也许这同样是一种修炼:不人魔境,哪得仙境?
     
       这个孙健君起身走动。他有在家里散步的习惯,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电视由它开着,晃动着若干人影。他在客厅的一角停下来,定睛瞧着对面的墙。大客厅的形状令人想到半潭秋水。浓雾中的心跳又加速了。愉快的一天,心旌摇荡的一天,却没能画上圆满的句号。他画不成句号的,只能画逗号,画惊叹号,画省略号。那个圆他圈不圆的。他竭尽全力,他百般弄巧,只圈了半个圆。也许连半个圆都没有,他只画出了一个弧……
     
       心跳加速落不到实处,孙健君又坐到电视机前,用遥控放大了音量。正月初四,仍是普天同庆,乐个没完。孙健君面无表情。今夜独卧难成眠,只盼商女来人梦了。他关掉电视,让那些夸张的笑脸消失,准备上床看书,茶几上的电话却响了。会是谁呢?他想。一个女人的温柔的声音传过来,使他心中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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