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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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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阳城里做惯了勾栏古舍的食客们早已看惯酒楼饭庄的朱漆大门,一见这老东街上新开的洋餐馆字号起得不伦不类门面也装得怪里怪气,就都觉着新鲜,闹不清这里面做的是哪一路的菜肴。兜里有俩糟钱儿的闲人便都挤进来想吃个究竟。所以从开张试营业的头一天,餐馆里便人来人往出出进进的。
     
       没成想真应了那句老话--同行是冤家。桂品三和花阳子的餐馆这里一火,街两旁的酒楼饭庄自然就看着不顺眼。宁阳城里讲究做汤的馆子历来是不少的,酸辣汤醋椒汤海鲜汤莼菜汤柿子鸡蛋汤各色各味儿应有尽有,其中尤以“闻香来”和“临月轩”为最。“闻香来酒楼”的酸辣汤最够昧儿,素有“关里酸辣第一楼”的美誉。相传当年张作霖回东北路过宁阳城时,喝“闻香来酒楼”的酸辣汤直喝得通身是汗,嘴里咝咝哈哈地还赞小绝口,这“关里酸辣第一楼”的说法儿,也就是那会儿留下来的。
     
       至于瘦龙河边的“临月轩酒楼”则是柿子鸡蛋汤做得最好,不仅味道鲜美且还更多了一层颜色。据说“临月轩”的柿子鸡蛋汤向来是厨子的一道手彩,每遇大的宴席,待食客们吃得酒足饭饱之际,跑堂伙计便将这道柿子鸡蛋汤隆重端出来,回回都将一桌的客人闹个满堂的碰头彩。这汤的味道自不用说了,单说颜色,红的是西红柿子,一破三开不要中间,片片圆如美人唇,润若美人颊。鲜红欲滴煞是好看;黄的是开的鸡蛋花儿,一团团一块块金灿灿蓬松松,漂浮于汤面上犹如一只只江中的藤筏;青紫的则是紫菜了,再加上白绿相问的葱花,嫩生生青翠翠的韭黄,同那柿子与鸡蛋在一只汤盆里相映成趣,光看一看便能清神醒酒了。
     
       宁阳城里原本已有这些好汤,这老东街上的“圣彼堡大餐馆”要想再立一足,其难易程度便也就可想而知了。开张试营业的第一天晌午“闻香来”和“临月轩”两家酒楼的厨子便都打发人给送了贺礼过来。像是事先商量好了的,各是一只大食盒。花阳子打开一看就乐了,“闻香来”的食盒里装的是一盆酸辣汤,“临月轩”的食盒里装的则是一盆柿子鸡蛋汤。两家酒楼的用意不言而喻,这贺礼便也就如同下了战书。
     
       花阳子当即叫伙计收了贺礼,也同样给两家各装了一盆“圣彼得堡苏巴汤”叫来人给拎去,同时还让捎句活儿过去,说汤的味道好与不好悉听指教。
     
       “闻香来”那边情知这花阳子的出身,一见他这么回礼,就明白是动了街上混混儿的那一套。再想自己这边也确是做得有些过分之处,人家好端端地刚了个餐馆你要送礼便好生正经地送,大家都在街上吃这碗饭后也落个整脸儿面子,看不惯不送礼也没人挑你,只管暗里使劲争高低也就是了,犯不着弄这套阴阳怪气的把戏。这么一想,“闻香来”便也就缩回头来不再吭声了。偏是“临月轩”那边不买这个账,仗着自己店大字号又老,就根本没把“圣彼得堡大餐馆”放在眼里。那做汤的厨子一见去送礼的人又拎回一盆叫啥“苏巴汤”的东西来,看也没看就叫人端出去放在门口拴的那条尢黑狗儿的跟前。这条大黑狗是“临月轩”里厨子们的心爱之物,说起来也算是“临月轩”的一绝。据说这“临月轩”里每桌客人吃剩下的残羹剩肴打扫下桌,伙计便都拿来喂它,日子一长这狗东西竟把“临月轩”里的各色南北菜品吃得比人都多。
     
       这一回这条大黑狗偏就怪了,那一盆“圣彼得堡苏巴汤”放在它眼前,它却只是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就再也不睬了。当时旁边好事和看热闹的围了不少,一见这情景便都轰地大笑说,那天津卫有个“狗不理”包子,如今宁阳又出了道这“狗不理汤”!这么一来就在城里传为奇闻,直引得满街筒子的闲人都跑来瞧热闹。
     
       这“苏巴汤”在宁阳人看来原本就是个听都没听说过的稀罕物,这时又眼见着连狗都不肯喝,自然餐馆这边的生意一下就大打了折扣。待花阳子知道时,就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的事了。花阳子当下带了两个伙计,端着那盆头天“临月轩”送的柿子鸡蛋汤来到瘦龙河边,让两个伙计就在“临月轩”门前的众目睽睽之下从狗嘴边上端过那盆“苏巴汤”来,两人一边饮酒一边喝汤,吱儿喽吱儿喽吃喝得津津有味。待喝完了“苏巴汤”,便又当众将那盆柿子鸡蛋汤搁的狗嘴跟前。
     
       这条在黑狗也是倒霉催的,一见是自家做的柿子鸡蛋汤便也不忌生冷甩开腮帮子就叭唧叭唧地大吃大喝起来。喝净了这盆汤,工夫不大它一翻白眼两腿一蹬就倒在地上断气。围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们一见这情景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连连嘀咕着说这“临月轩”怕是也靠不住了,这么壮实的一个狗东西一盆汤就给喝死,更不要说是人。
     
       “临月轩”的老板这时也才恍然明白过来,这自己上赶着去较劲的对手不是旁人,而是那当初从老西街上出来的花阳子。情知这一回得罪了花阳子如同捅了马蜂窝,恐怕日后更是凶多吉少!于是“临月轩”老板当晚在自己酒楼最好的包厢--瘦龙河上的“醉云榭”里摆了一桌丰盛酒席,说是替不晓事的厨子给花老板赔罪,还请了城里六条街上的一些髦绅耆宿,并当着众人的面给花阳子敬酒赔了礼,这事才算过去。几天以后,以“临月轩”和“闻香来”为首的几家有名的酒楼、饭庄又合资打造了一块牌匾抬着送来,上写儿个鎏金大字:“关里第一汤”。
     
       宁阳城里有那资深的饕餮之徒看了不以为然,也不服气,说中国的菜肴汤品历来博大精深,天底没有哪个能比得上,这一个不知从哪传米的外番烂汤,也敢在此称啥“关里第一汤”!
     
       不知情的人给这场事件一闹,却反倒都知道了这“圣彼得堡苏巴汤”。再听花阳子那里一介绍,才知是专从俄国请来的名厨料理,号称是“圣彼得堡苏巴汤系列”。
     
       花阳子这时已经换了身乳白色的哗叽西装,白衬衣上打了黑领结,每天从早到晚在餐馆里指挥两个伙计跑堂端汤,自己则跟些相熟的食客寒喧应酬着送往迎来。看上去又是一副洋老板的派头架势了。
     
       餐馆试营业十天,生意兴隆火爆。
     
       花阳子回来便对桂品三说,这餐馆可以正式开张纳客了。
     
       花阳子与“闻香来”和“临月轩”两家酒楼争斗的事,回来自然是对桂品三只字不提的。花阳子深知桂品三的脾气,他不光性情飘逸清雅,还最胆小怕事,这种事让他知道了没啥好处,不光于事无补,反倒还会跟着提心吊胆。
     
       餐馆试营业这十天里,桂品三嫌乱,就没到老东街上来。到了正式开张这一天,花阳子仍是不很勉强他,只说愿来便来不想来也就算了。桂品三想一想,自己的餐馆正式开张毕竟是件大事,到傍晌午的时候他还是溜达着到老东街这边来了。
     
       只这一来,桂品三也就亲眼见识了花阳子的道行。因为这一天是正式开业,餐馆里的气氛就又与前几日有所不同。临近晌午时,一群人噼噼啪啪地放了足有一个时辰的鞭炮,又从牌匾字号上拽下蒙着的一块大红布,就算正式开张了。餐馆里最上首立了架屏风,屏风里面早已开了一桌酒席,请来的净是城防司令部和官面上的各路人物。花阳子私下里对桂品三说,这一桌酒席可事关重大,都是这城里有头有脸儿说说道道儿的角色,换了面子浅的,你就是想请还请不动他们呢。
     
       桂品三站在这边远远地朝那边看着,果然就看出一个个儿都吃得气度不凡。
     
       花阳子要请桂品三过去跟这些人见见面。桂品三一听连忙摆着手说,算了算了还是算了吧,左右这餐馆是你在支应门面,我出不出面也就无所谓了。
     
       花阳子这又说,这一桌酒席算起来该是开业这天花销最大的一项,可花销就是再大也得破费,为的是拿到以后的各路通行证。
     
       桂品三不明白这桌酒席与通行证有什么关系,看着花阳子就直眨巴眼。
     
       花阳子便笑笑说,一两句话也跟你说不清楚,等会儿你只管看着就是了。
     
       工夫不大,便有几个人从门外走进来说是管这一片街面儿的。
     
       其中一个黑脸汉子问,谁是老板?花阳子连忙走过去,问有啥事。黑脸汉子说。你们在这老东街开餐馆,跟谁打招呼了?
     
       花阳子哈腰赔着笑说,该打招呼的咱都打招呼了。黑脸汉子上下看看花阳子,眯起眼说,我们咋不知道?你这餐馆一开业,门口儿就要停车占道,过往车辆行人怎么办?钱是让你们赚,麻烦让我们替你扛是不是?
     
       花阳子连忙掏出一包香烟,撕开锡纸一支一支地递过去。黑脸汉子却把手一推说,用不着来这套,公事公办,先缴罚金吧,以后月月儿得缴纳占道费。
     
       花阳子的脸仍捧着笑容,说几位高抬贵手,罚金的事,我看还是免了吧,眼下餐馆刚开张,咱这又是小本生意,每月再缴占道费可是交不起啊!
     
       黑脸汉子眨着两眼看看花阳子,说听你这话的意思,罚金不想缴,占道费也拿不起,你这不想掏那也不想掏,让我们弟兄喝西北风去呀?
     
       这时一个矮瘦的小个子就凑上来说,我们所长这已经是给你面子啦,换在别处儿,就是我们局长的亲爹开餐馆也照样得加倍罚,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呢!
     
       花阳子听了立刻笑着说,既然这样,那就该咋着昨着吧,我认罚,各位先过来一下,我给引见个人,然后几位拿罚金就请里边儿喝酒去,我请客。
     
       说着就把这几个人拉到里面这桌酒席跟前,指着其中一个正喝酒的大胖子说,肯定认识是吧,这位就是你们局长,不过他老爹好像没开餐馆吧?
     
       大胖子正喝的兴头儿上,抬头见这几个人,立刻放下酒杯瞪起眼骂道,妈个×!你们又跑的这儿打野食来啦?也不睁开眼看看,要罚别处罚去!
     
       黑脸汉子没料到花阳子会来这一手,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局长,赶紧一佝腰身子就矮下去一截,一边点着头一边连忙带人退出来。
     
       花阳子仍是满脸堆着笑,一直把这几个人送出门来,嘴里还在客气着说,几位吃了饭再走嘛,里边都已经摆下了,忙啥的么?
     
       黑脸汉子不住点头哈腰着一迭连声地说,不麻烦了,花老板请回,不麻烦了。
     
       花阳子还追着说,有啥麻烦,咱就是干这个的么!那矮瘦的小个子也赔着笑说,花老板以后有啥事,只管说话。
     
       然后几个人便转身一溜烟儿地急急走了。
     
       桂品三一直坐在角落里喝着茶,看了这一幕便不禁在心里深深叹口气,暗想敢情做餐馆这一行也这么不容易啊,竟与那春楼里的事大同小异。平常的日子是认钱不认人,可真要碰上那有权有势的茬口儿,便是认钱……
     
       花阳子送走了那几个人回来,笑着朝桂品三低声说,看见了么,这就是一张通行证,以后甭想收咱的占道费,只这一项就顶了那一桌酒席的钱呢!
     
       桂品三也就说,亏了有你了。
     
       花阳子一下就显出些得意之色,说,品三兄过奖,这不过才是刚刚开了个头儿,一会儿你等着瞧吧,这开张的头一天可是最热闹的。
     
       正说着,就又见有几个人东瞅西看地走进来。其中一个乍乍呼呼地说是查卫生的,餐馆儿里做的都是人的东西,不经卫生检查没办手续不能开业。
     
       花阳子赶紧又迎上去说,手续都已经办齐了也来人检查过了,都是合格的。
     
       来人说,检查了?谁来检查的?来了算数吗?
     
       花阳子面无表情地说,小号可是已经起了合格证的。
     
       来人冷笑一声说,合格证,哪儿呢合格证?
     
       花阳子朝墙上指了指。那迎面的墙上果然挂着一张合格证。
     
       来人朝那边瞥了一眼问,我们检查了要是不合格呢?
     
       花阳子说,小号认罚。
     
       来人朝身后一挥手说,好吧,那就看看吧。
     
       桂品三看着这几个人,一听说是检查卫生心里倒没有多大担心。桂品三向来是个好干净的人,往日去哪里吃饭喝酒从来都是先看环境,只要地方儿脏一点儿,甭管菜的味道如何扭头便走。这一次开业之前他就反复叮嘱花阳子,说餐馆里外一定要干净。
     
       却没料到,其中的一个人走到门口,伸手单去摸那门框的上沿儿,然后看也不看就挑着一根指头走回来,在花阳子的眼前晃晃冷笑着说,这可是不少呢?不知准来检查的,想必是拿了你这餐馆不少的好处吧?
     
       花阳子说,算不算好处我可说不准,反正钱是花了的。
     
       来人问,多少?
     
       花阳子朝酒桌那边瞄一眼说,忘了,要不要我过去问问?
     
       几个来人这才顾上朝屏风后面的酒桌那边看一眼。这一看脸上的颜色顿时就都变了,立刻低下声音笑着说,老板啊,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检查完该早跟我们弟兄通报一声儿,省得这大忙忙儿的还在这儿跟你瞎耽误工夫儿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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