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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叔叔和他的女人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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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后,我已经忘了我和叔叔当年相见的情景。那是1975年,我叔叔二十岁。我听奶奶回忆说,我怎样躲在大人的背后,瑟缩着身子朝叔叔看。
     
       人们把我拉出来,介绍给叔叔说:“这是你的侄女,叫小蕙子,成天念叨你,喊你叫小桥。”
     
       我转身朝屋里跑去了。
     
       众人都笑了。
     
       就有人说:“她不好意思了。一清早就在那儿发脾气,因为不知道穿什么衣服,也不知该怎样招呼你才好。”
     
       我叔叔也笑,只是惊奇着。很多年后,他回忆说,他当时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小孩子就这样凭空立在他的面前,他少小离家的时候,她还是个虚空;五年过去了,她已长成一个小姑娘,扎着羊角辫,穿着碎花布的罩衫,躲在人群里寒缩地笑着。
     
       他的父母都还健在,只是老了;兄姊在远方,富足平安;他出门在外的这几年,家里多了一口人丁……生命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我奶奶也不能相信,他的儿子已长成了青年,他眉目明朗,身体偏于瘦弱。她希望他能结实些。她笑了,轻轻地侧过头去,拿手抹眼泪。
     
       从此,一家人就齐全了,我,爷爷奶奶,还有叔叔。我们住在三套间的平房里,屋子里窗明几净,屋外的老榕树每年都要开花。白天,爷爷和叔叔上班去了,奶奶在屋子里做着针线活,我坐在门口,一个人玩“蒸馒头”的游戏。
     
       临近晌午了,奶奶便拍拍手掌,掸掸衣裳,起身做午饭了。再也没有比这平安的一天又一天,岁月是如此的悠长,缓慢,没有尽头。人们在岁月里沉睡了。人们觉得安全。人们不会担心,有一天突然醒过来,这样的岁月就到了尽头。
     
       岁月又恢复了原有的样子,只是对我来说,它多了一个美叔叔。
     
       我叔叔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来到我的生活里,他在微湖闸工作,过日常生活,他有了新的朋友。在我的视线所及之处,他和那段时光一起盛开了。
     
       那是七十年代中期,他蓬勃,恬静,富有情感,有过剩的精力。他笑得灿烂,有一口好看的白牙齿。他的肤色是那样的洁净,在阳光底下泛着柔和的光。在阳光底下,他的四肢上也生长着细密的、棕色的绒毛,那年轻的、柔软的绒毛呵!
     
       我叔叔恋爱了,和赵集的一个姑娘,在微湖闸做临时工,我们都叫她朱姑娘。朱姑娘很美,这是不言而喻的。我叔叔这一生交往的女人都很美,除了我前面所说的小佟,小佟不美,可是她有身体,也正缘于此,我觉得叔叔没爱过小佟,他只是玩一下罢了。
     
       我叔叔说:“女人一定要美,这是她们的天职。”
     
       说这话的时候,我叔叔还很年轻,是个腼腆的、倜傥的青年。他一向很少发表言论,尤其避免谈论女人。可是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跟我描述一个姑娘的美。
     
       他说:“是这样子的,她的手很美。……”他咬了咬嘴唇,说了一通我听不懂的话,便笑了。
     
       可是有一个姑娘的美,他最终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朱姑娘。朱姑娘美得很含糊。你也可以说出她的大体轮廓来,比如说小方脸,大眼睛,微黑皮肤,匀称身材……可是你描述出来的是另一个姑娘,她不是朱姑娘。
     
       所有美的描述在朱姑娘身上都不适用,她是个独一无二的姑娘。在这个姑娘身上,你不会只看见大眼睛,匀称身材。你看见的是平淡的五官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神奇的组合。
     
       她美得那样淡定,羞涩。她不觉得她是美的,所以有些迷糊,她的姿势也不够坚定。她大约常常是要自卑的。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一个土生土长的小镇姑娘,方圆几百里地的美人。她父母都是地道的渔民,家里有几只小船,她常常织网,手里拿着梭子,动作麻利得很。
     
       她梳着当年流行的长辫子,有时候她把辫子盘在头上,更衬出那张脸的秀丽端庄。她衣着淡雅。普通的塑料凉鞋,‘的确良’长裤,碎花衬衫,都是当年姑娘们爱穿的样式。她穿了,却比别的姑娘们更有气质,显得协调,美好。
     
       总之,她从她的小镇脱身而出,把她放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都市,她也不会显得落伍。很多年后,我想着,造物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造物主偏爱一个姑娘,给她一副好容颜,然后把她放在荒僻的乡村,使她与知识和物质隔离开来,——非常轻易地,再使她从这隔离中走出来。
     
       她十八岁那年,家里托关系把她送到微湖闸做临时工,无非是希望她找个好婆家,转正成机关工作人员。
     
       就这样,命中注定的,她遇见了我二十岁的叔叔。他们恋爱了。谁都羡慕这对金童玉女的组合。我叔叔把她带到家里来。就像一切旧式妇女,我奶奶把恋爱和婚姻等同起来了,她问了朱姑娘的生辰八字,并开始计算婚期。
     
       有一天晚上,从不过问儿女私情的爷爷,也和奶奶说起了朱姑娘。他说:“人看上去倒是老实。”
     
       我奶奶附和道:“家境也殷实,是可靠人家的姑娘。”
     
       我爷爷说:“只是户口问题……”
     
       我奶奶打断他:“总是可以转的,我不是也转了吗?”
     
       我叔叔对这桩恋情到底抱着怎样的态度,我后来才知道。想起来,那只不过是一场恋爱,一个公子哥儿遇上了一个好姑娘,他喜欢她。她是他生命中最初的几个姑娘之一,他的青春期才开始,他不想这么早就结束了它。
     
       他不太考虑未来,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他是个温顺的、倜傥的青年,似乎也不太有野心。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开始的,他的生活由他父母照应,他的父母还健在,他觉得很好。
     
       他才二十岁,身体长足了,心智还是个少年。他常常笑起来,在阳光底下,他的好看的单眼皮灿烂地、茫然地眯缝着。你不能责备他。
     
       一切于他,就像流水一样地开始了,他遇上了她,喜欢她,仅此而已。他富有同情心,也善良,他喜欢美丽的姑娘。有一种时候,你得承认,他是贪心的。他曾经说过,姑娘的美有很多种,所以给你的感受也有很多种。
     
       他说过的。
     
       很多年后,当他回忆起自己的年轻时代,他曾自嘲地笑起来。他说:“我也没想到,自己竟那么有女人缘!”他到处被人追逐,有很多女人为他发狂,他呢,也只是从她们的生命中轻快地、微笑着走过了。
     
       有一次,他跟我说,他要在三十岁结婚。
     
       他笑了,眼睛看着前方,下嘴唇稍稍往外凸起。说起前途的时候,他总是这么一副淡淡的、嘻皮的神态。
     
       我说:“那你会遇见很多姑娘,谈很多次恋爱吗?”
     
       他拿眼睛看着我,手摸着下巴想了很久。
     
       “也许吧,谁知道呢。”他笑了起来。
     
       他带朱姑娘去看电影,就像很多年后,他带小佟去看电影一样。他用自行车背着她,在黑夜里走很远的路。那是冬天,他穿着军大衣,戴着棉手套和帽子,朱姑娘呢,头扎着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鼻子来。
     
       天真是冷呵,两个人靠得那样紧密。我叔叔骑着自行车,在风中穿行。他弯下腰,身体几乎贴着自行车的把手,以减轻风的阻力。手脚冻得冰凉,脊背上冒出冷的汗珠来。
     
       有时候,他也停下来,问她冷不冷。
     
       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他叫她把手伸进他的大衣里,抱住他的腰。她犹豫了一会。
     
       我叔叔笑了,不由分说地拿起她的手,塞进他的棉大衣里。
     
       他们看的是露天电影,叫《闪闪的红星》,就在赵集镇上。银幕前挤满了观众,袖着手,不时地发出咳嗽声。放映机旁围绕着一些少年,他们不看电影,只看光束怎样投射到银幕上,变成了人和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们惊叹不已。
     
       有人起身去小解,站在银幕背后。他们看见银幕上的人简直是左撇子!一阵风吹过,银幕上的人便撞到一块去了,可是并没有跌得东倒西歪,仍在一递一声地说着话。
     
       那个小解的人也不理会,拾起家伙抖了抖,收起来,又弯腰回到座位上去了。
     
       多年以后,我叔叔跟我讲起看露天电影的场景,讲起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总充满无限的憧憬。他们是看露天电影长大的一代,一点点微小的细节也记忆犹新。他尤其记得的,就是总有人喜欢在光束里伸开手指,或者突然站起来,这样银幕上就会投下他们的身影和手指印子。
     
       很多经典影片伴随着我叔叔那代人长大成人,成为他们青春时期最有力的见证。有一些片子,像《闪闪的红星》《铁道游击队》,我叔叔不知看了多少遍,连台词都会背了。自己看过了,又陪着同伴们看,又陪着姑娘看。
     
       为了看一部电影,我叔叔他们能步行几十里的夜路,也不觉得累,“说话之间就到了”。
     
       有时候也骑自行车,小伙子们虎虎生气,在夜路上赛跑。要是单独约会姑娘呢,则是另一种情景了。
     
       多年以后,我叔叔跟我讲起《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他说:“这部电影我看了五遍,四遍是露天电影,一遍在电影院里。陪过多少人看过呵,正着看,反着看。”
     
       我静静地听着,也不答话。我想起了朱姑娘。我不知道叔叔是否也想起了朱姑娘。也许他真的忘了。在离开她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提到过这个人的名字。他容易健忘。他有着我们家族的冷血无情。
     
       她陪他看过《闪闪的红星》,那是他的第几遍电影呢?她陪他走过了他生命中最好的黄金年华,只有两年时间,在于他是似水流年;在于她,则是刻骨铭心的一生。
     
       朱姑娘该永远记得那年冬天看电影的情景,那是在她的小镇。她跑回家找了一条长板凳,两个人紧紧地坐在一起,他拿大衣裹着她,把她搂进怀里去了。她闻见了他身上的温香,那是一个青年的体香。她该记得的。她跟我说起过。
     
       她说:“你叔叔身上是有香气的,他是靠这个来吸引女人的。”她说着笑了起来,拿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我至今还能记得她当时扭曲的、调皮的神情。
     
       她什么都跟我讲。他不在身边,她跟我说起的总是他。
     
       那天晚上她没有看电影,她只看他。她躲在他的怀里,不时地抬起头来,借着微弱的光看他。她看不够他。她和他在一起,她还想他。
     
       她不知道怎样去爱他。怎么做也不够。她看他的时候,她就淌眼泪,也不是哭,也不是伤心,只是淌眼泪。
     
       他常常约会她。星期天的下午,两人坐在屋后的地震棚里,那大约是1977年夏天,全国上下掀起了“防震热”,家家户户都搭起了简易草棚,故名“地震棚”。
     
       他们坐在草棚里,身底下垫着报纸。门是敞开的,从门前走过的人,就会看见朱姑娘端正的坐姿。她拢着双腿,拿手抱住了膝盖,她把下额抵在膝盖上。
     
       逢人走过了,她就会抬起头来,也不答话,只是笑了笑,算是招呼了。我叔叔呢,闲闲地坐在一边,抽着烟,向空气中吐着烟圈,心情愉快地数着。
     
       我跑回家去,就像报告一件喜事似的,迫切地对我奶奶说:“我叔叔和朱姑姑在谈恋爱。”
     
       至今,谈恋爱这个字眼,在我脑海里具象的表现,就是很多年前在地震棚里,一对青年男女并肩而坐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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