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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叔叔和他的女人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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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长得很美,他是容长脸儿,干净肤色。他长着亚洲男人特有的、好看的单眼皮,他的嘴唇端正而单薄。他体态瘦削,身材在中国人中偏高。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气息,那是很多年前,他身上的青春气息。
     
       我们家的男人都生得美,他们的容颜里有一种叫女人着迷的气息。那不是后天的,跟文化和学养也没有太大关系。那是先天的,他们敏感,内向,脆弱,骨子里很羞涩。像我爷爷,我父亲,我弟弟,还有我弟弟出世不久的儿子,他生于1997年,今年才三岁。
     
       总之,你可以看得出来,那就像一条血液链,贯穿于他们的筋骨和脉络里,显现于他们的容颜上。这是祖辈流传下来的,多少年来都不能改变!谁没做过父亲,谁又不是别人的儿子?谁的身上不流淌着让他们痴迷的、神秘的家族血液?人是不同的人,都有独立的思想和肉身,经历过不同的时代,有的享尽荣华,有的历尽贫困艰辛,有的在年少时就死了,有的活得久长……可是不管怎样,他们都姓同样的姓,他们是别人的父亲和儿子。
     
       有一种东西,流淌在他们的血液深处,一代一代就这样被继承了下来。
     
       “相像”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否则你怎么解释,一个人面对他祖先照片时的神往和沉思。在那一刻,他端庄,严肃,凝聚了丰盛的情感,他也困惑。他看见那个死去的人又活过来了,他躺在他的身体里。他看见自己走进照片里了,他和照片里的人合而为一了。
     
       亲情可以解释为这样一种源远流长的情感,它隐秘,深远,在某一瞬间也会狂热。那是因为他爱自己,他把对自身的感情转移到跟他“相像”的人身上去了。
     
       我叔叔也继承了我们家男人一贯的美,他的容颜里有一种特质,它不是阳刚气,也绝非阴柔,应该说,它是两者的混杂。我想了一个词叫“清朗”。
     
       我喜欢清朗的男人。在这类男人身上,你会看到某种微妙的女性气质,它友善,亲和。我想,就广泛意义上的人来说,最具感染力的还是那种雌雄结合体吧,它集聚了男人和女人身上部分的美质和弱点。
     
       很多年前,我见过我叔叔的一张照片,那也许是我父亲的,——他们年轻时是很像的。
     
       那是张1寸黑白照。照片中的他,正和一个小伙子在检修机器,那一年他十八九岁了吧?他穿着背心短裤,两个人似乎正在说着什么,在镜头对准他们的那一刻,他不经意抬起了头。
     
       或者呢,他们是专为照相而设计的,两个人选了一台机器作为背景——很多年前,检修工人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自豪的字眼吧?就这样,他笑了起来,有点仓促,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展开。那完全是孩子气的、苍茫的笑。
     
       整张照片因他的笑而生动了起来。他秀气的容长脸上有懵懂无知的喜悦,他清平的眼睛微微地眯缝着,那里头还来不及盛下内容。他那么美,天然,灿烂,不加修饰。
     
       我还能记得我面对照片时的愉悦心情,那是在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我变得小心,景仰,充满欢喜。我见过我叔叔的很多张照片,那都是在他年轻的时候,七、八十年代。他穿着军装的样子,他在篮球场上奔跑的身影。他和我父亲站在爷爷身后的合影。他脸上的孩子气渐渐地消失了,他成了一个中年人。
     
       照片也由原来的黑白照变成了彩照。我看着时光怎样从照片的变迁中走过了,我叔叔也长大了,他恋爱了,结婚了,有了儿子。他脸上开始有了时间的风尘,他脸上的线条变坚硬了。
     
       我的相册里至今还保留着一张照片,那是他和妻儿的合影。那是在1989年,他背着手站在自己住的公寓前,马路很清静,马路的对面有一家水上乐园。
     
       总之,在这张照片里,什么都有了,风景,阳光,六角亭的拐角,还有一个美满的小康之家。他儿子站在他们夫妇中间,他儿子六岁了,正在上幼儿园。我叔叔面无表情,只是背着手站着。总之,你可以想像得出来的,他完全是一个父亲了。
     
       这张照片被保存在我的相册里。有时候,无意间看见了,心思总要在上面停留一会儿。它引起了我微妙的、复杂的情感。你也许不相信,它甚至会让我心疼。个中原因,我至今也很难说得清楚。
     
       我叔叔从前也是个调皮的孩子。
     
       我听我母亲回忆说,她做新娘子的那会儿,我叔叔还是个少年,整日无所事事,在村子里游荡,也没人管教。那时候,我爷爷只身在城里工作。偶尔,我奶奶会带着三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姑姑)去看爷爷。就这样,一家人一起过上几个月,又回来了。
     
       这是他们的童年。
     
       少年的叔叔顽皮,偷懒,也偷嘴。他最亲切的记忆就是乡村,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他自由,天马行空。他常常记得的,就是和小伙子们偷吃嫩玉米。我能想像的,他们怎样在高而密的玉米地里穿行,他们奔跑,耳边一片呼呼的风声。很多玉米秆倒下了。偶尔,他们也会撞见男女偷情的场面,也来不及停留,一边还要吓唬他们:“快跑,有人来捉奸了。”
     
       我叔叔后来把这情景给描述出来,我父母便笑了。
     
       我奶奶也咬牙笑道:“谁呀?不可能是外村人,你肯定认识的。”
     
       我叔叔说:“看不清呀,月亮地里,两个人脸盖着脸的……”
     
       我奶奶便笑着呵斥他,把话题引开了。很多年后,我叔叔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也是忍俊不禁。他说:“那时候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饿,不停地吃,不停地饿。对其他的事情倒迟钝了。”
     
       总之,他们用这种方式偷吃过很多东西,那都是田里珍贵的东西,未起的红薯和花生,鲜嫩,爽口,水汲汲的。还有邻居家的青枣子,菜园里的青柿子,西瓜地里未熟的西瓜……替人看守果园的时候,也偷吃苹果和梨。来不及地吃,快乐地吃,吃得忘乎所以,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很多年后,我叔叔回忆起的时候,也觉得是糟蹋天良。他说:“反正白天看谁不顺眼,夜里就去他田里看看,弄点东西吃吃。”
     
       我叔叔也偷懒。我母亲做新嫁娘的那会儿,着意要在我奶奶面前表现,天不亮就起床推磨。推累了,头晕了,她就在窗前喊“小楼子”——小楼子是我叔叔的乳名。那时候,我父亲也在城里工作,家里没人可替换的。
     
       她说:“小楼子,起床推磨了。”
     
       小楼子就起床了,和我母亲一起推磨。才十四、五岁的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的,神智也不清醒。等他清醒了,他就对我母亲说:“你先推着,我去趟厕所,一会儿就来。”
     
       多年以后,我母亲笑道:“你叔叔鬼着呢,只要叫他干活儿,他的尿屎硫磺屁就全来了。你们家男人都是这样,表面温顺,骨子里却坏。”
     
       我叔叔十五岁参军。不久,我奶奶也带着刚出生的我,来到我爷爷工作的城市,当时叫做清江市的;后来,我们又随着爷爷辗转来到了微湖闸。
     
       从此,我在闸上安居了下来,一住就是七年。我在前面的章节里已经讲过,我在微湖闸度过了我生命中最初的、也是最快乐的时光。那是没有父亲和母亲的时光,那是等待叔叔的时光。
     
       我是那样热爱我的美叔叔,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我知道他在遥远的浙江,那里山青水秀。我知道他已经十八岁了,正和师长的女儿谈恋爱。
     
       那是他的初恋,他心情愉快地被一个姑娘追逐着,喜爱着。
     
       带来这个消息的是他的战友,他说:“李小洪在部队很受宠,师长喜欢他。师长的女儿也很漂亮。”
     
       他又说:“李小洪前途无量的,他已经入党了,要是留在部队,说不定还会提干。”
     
       我奶奶端详着儿子的照片,狐疑地摇着头。她怎么也不能相信,照片中的那个年轻人是她的儿子,他已经长大了,穿着黄军装,带着红领章。他静静地睁着眼睛,笑眯眯的。
     
       我奶奶说:“我看别人的孩子总觉得漂亮,自己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平常。”
     
       她又问:“那个姑娘真喜欢他吗?”
     
       他的战友说:“何止是喜欢,她简直为他发狂呢!”
     
       我们都笑了。天知道我是多么愉悦,我在床上翻跟头,把腿倒立在墙壁上,嘴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我一天天地盼着自己长大,因为我奶奶说,我长大了,我叔叔就退伍了,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我常常问奶奶,叔叔长得跟照片上一样吗?他好看吗?
     
       也有一种时候,我独自玩着,突然想起了叔叔,心里一阵欢喜。我跑到屋里去,找出来我的小背心、鞋袜、手帕、我奶奶哄我做针线活用的碎布片,扎成一个小包裹。我对奶奶说:“我到浙江看小桥去了。”
     
       小桥是我叔叔的乳名,他原来叫小楼,我发不出声音来,所以就叫他小桥。
     
       这件事情,一直到我成年了,仍被大人取笑着。
     
       我叔叔终于回家了,那是在1975年,他退伍了。他思乡心切,离开了他心爱的姑娘也毫不足惜。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我们家的男人,普遍地说,对于血统和骨肉亲情有着无限的依恋,没法解释这种神秘的情感,要追溯起来,也只能说,它是一种骨子里的东西,它温柔,深远,有瞬间的狂热。
     
       我们家的男人,对爱情并不用心,那就像他们单调一生中色彩斑斓的调剂品,他们喜欢女人,需要女人,某种程度上也欣赏女人,也尊重女人。
     
       女人是什么?是人,也有情感和肉身;是软体动物的一种,就像猫;是脖子上挂的一个玉件,它价值连城,贵如生命,可也只是玉件。
     
       他们爱惜她们,某一种时候,有充沛的情感和献身的狂热。他们也把玩她们,斜睨着眼睛看着,坏坏地笑着。
     
       凡此种种,也适应于我们家的女人们,比如说我和妹妹。我母亲是不算的。我奶奶常说,媳妇都是外来人,她们有自己的父系家族,到另一个家族来只是为了繁衍人丁,所以她们是外来人。
     
       我想起了我自己,很多年来,一直处于血缘的迷狂之中。我困惑,变得伤感和小心翼翼。我端庄,更加压抑。回首观望我这三十年,几乎没有刻骨铭心的、无悔的爱情;一年年地往前走着,遇到的不过都是一些男人,风趣的,可爱的,暴躁的,善良的……我不是说我不爱他们,可是爱过也就忘了,有的也后悔,可是连后悔也忘了。有的还能记得清他们的面容,可是这个也不重要了。所有的热情,盟誓,感动,随着时间的推移,都烟消云散了,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有的事情是没法遗忘的,比如说,对亲人复杂的、难以述说的感情。那是某种程度上的爱情,你相信吗?
     
       我说过,我的身体里空剩下了爱情,那是留给我的家族,我的亲人们的。它那么丰盛,繁杂,我从不动用它。它是我终其一生也取之不尽的财富。我要保全它,让它在我的心里静静地开花。那都是一些饱满的花儿,开得灿烂,开得鲜活,开到凋谢。等到我老了,死了,那些花儿也跟着我一起死了。
     
       你很难想像,那是怎样一种善良而庄重的情感,它温绵,执着,无私。它也脆弱,天生就要受到伤害。它也深沉,因为不着边际,难以言表。它也倍受压抑,因为古往今来,一向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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