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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走在林荫道上的青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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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呢,仍没什么变化。人还是从前的那些人啊,在静静的时间长河里流淌。他们也不见老,才二十八、九岁的年纪。我仍坐在门前等待,我不是在等待爱情。我只是想看看他们,静静地度过我的感情。那是人和人的感情,也是女性对男性的感情。
     
       我对自己说,我要记住他们,记住这段时光,以及对他们的“爱情”。我要像识字和背书一样,把他们深刻在我的记忆中。如今,如愿已偿,我记住了。我还记住了他们对我的怠慢,在那些岁月里,他们明显地感觉到了一个少女的存在,他们懂得了避讳。他们和善,淡然,也客气。
     
       他们几乎很少和我说话,有我在的场合里,他们轻轻地走过了。他们懂得了尊敬。
     
       有一次,我在林荫道上遇见了陈森森,也就是我常说的那条林荫道,在院子的正中,用水泥铺就的,宽大,漫长,梧桐叶的影子在脚底下静静地盛开了。
     
       那是夏日的晌午,阳光烂漫,整个一条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世界很安静,也有一些蝉声,然而被我忽略过去了。我是在一瞬间看见他的,他在林荫道的另一边。
     
       他朝我走过来了,很近了。我看了他一眼,很熟的人了,十几年前就互相看着变化的,也没有说过什么话。我抿着嘴微笑了一下,很吃力的,我自己也知道。
     
       他呢,大约也笑了一下,我不记得了。也许他并没有笑,然而他的表情里有友善。也很矜持,我知道,也很吃力。总之,一个姑娘,她长大了,这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吧嗒”着眼睛又走过了。
     
       我再说那年春节,我和我叔叔一家走在小城的街道上,想起了鲁小冬,我婶婶说:“为什么不去他家看看呢?给他拜个年吧。”
     
       就这样,我们走进了鲁小冬的家。他住在一个大院里,一幢两层小楼的底层,楼前有蓊郁的冬青。总之,看上去是那种很得过的人家,清洁,整齐,是一个小康之家。
     
       那一年,他的儿子也有十岁了,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家伙,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只是身子骨仍嫌瘦小,像小萝卜头。我婶婶笑他是“皮带勒出的孩子”。从前的小夏姑娘风姿犹存,只是笑颜间有了岁月的流痕,毕竟,很多年过去了,她是一个十岁孩子的母亲了,她也有三十四五岁了吧?鲁小冬呢,他已经是一个单位的副局长了,言谈间有少年得志才有的谦逊平和。
     
       我婶婶艳羡地说:“微湖闸那一代人中,就数你混得最好。”
     
       我叔叔暗淡地笑。
     
       有很长一段时间,小夏一直在打量着我,仿佛不能相信似的,她笑道:“我们做姑娘的时候,小蕙子还是个孩子呢,现在小蕙子也成了姑娘了,想想时间真是可怕的。”
     
       她倒不想想,她的孩子也已经念小学三年级了,穿着厚厚的冬衣站在门口,和我叔叔家的孩子互相打量着。
     
       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当年客厅里的闲谈,四个过去年代里的青年沉浸在回忆里,那火热的、炎夏一般的八十年代,那是他们自己的年代。没完没了的阳光,永远的夏日,有一瞬间,“知了”声突然停了,世界在那一刻是那样的寂静虚无,年轻的他们深深地喘了口气。
     
       青春,爱情,一代人静静的理想……几乎是在一瞬间逝去的。也很难弄清楚当时是怎么回事,也很难追忆了。
     
       他们坐在客厅里,能说起的还是一些具体的往事,发出朗朗的笑声。他们说起了陈森森,吕建国,竹林……真的,很含糊了。也漫无边际了。能想起来的,至多也不过是问一句:“升了吗?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唔,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晃晃悠悠,吊儿郎当的。”
     
       “发财了吗?”
     
       “不清楚。听说停薪留职去了深圳,混了几年,不声不响地又回来了。”
     
       “老一辈的人都还好吗?”
     
       “也有去世的。”
     
       我婶婶和小夏坐在另一边,不知说起了什么,一直吃吃地笑着。她们大概想起了做姑娘时的一些往事,算起来,年轻时都是玩得很好的朋友,割头不换的。也有很多闺阁秘密,那只能说给自己的小姐妹听的,不准外传的,发过誓的。
     
       现在呢,当然谈不上是秘密了,在阳光里晾晒了很多年,都是妇人了。
     
       我婶婶笑道:“那时候微湖闸人丁兴旺,现在呢,走的走,散的散,也不常回去看了,也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小夏说:“前几年我父亲回去过一次,据说情况不太好,机关里闹裁员,人心惶惶,也不知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我婶婶叹道:“世道真是变了。十几年前谁又能会想到今天呢,那时候人心太平,穷也穷得快乐。谁又能想到今天呢,有人还会失业。”
     
       小夏说:“那时候人真是逍遥啊。上班了,那些娘儿们还常一起纠缠打闹!也没人管的。——小蕙子大概不记得了。”
     
       我说记得。
     
       也确实记得:在那些年里,除了旱涝两季,机关里没什么事。人们午睡醒来了,懒洋洋地去上班。说是上班,倒不如说一起闲聊胡扯。三个人一群,两个人一档,也有的人躺在草坪上,手搭凉篷,在太阳底下做着白日梦。
     
       还有一些妇道人家,坐在树荫底下纳鞋底,织毛线活。虽是秋天的下午,天仍嫌燥热了些。她们坐着,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有时候也会爆发出狂浪的笑声。还有一些人,竟抱着婴儿来上班的,大方地解开衣衫来奶孩子,也不避人的。
     
       也有男人过来围观的,取笑她们的奶子。个中就有一些非常泼辣的妇女,说话间就动起手来了。不过是你摸我一把,我掏你一下,各自护着身体,笑做一团。
     
       小伙子们看不下去,笑着跑开了。
     
       姑娘们呢,一般是不来这种场合的,她们坐在僻静的地方,和一些守规矩的妇人在一起,彼此开一些善意的玩笑,说到深处,便羞红了脸,头扭到一边去,轻轻地啐了一声。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微湖闸的生活。你很难想像在那些年的阳光底下,盛开了多少生动活泼的日常图景,也许它不含蓄,可是明朗、恣意,和煦。它也不够传奇,一切都是符合逻辑的,一种不着边际的太平。
     
       又是十年过去了。我们坐在鲁小冬家的客厅里,在回忆里度过了1992年春节。我还能记得那天的阳光很明亮,在正午的日头下,物体的影子显得矮而肥。我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抬头看太阳,看得久了,眼也花了,也不知身在何处了。
     
       我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人们,以及身在微湖闸的我自己,我们就这样走过了我们的和平时期,迎来了内心的欲望、激荡和荒无。也许我们并不晓得,我们在时间的长河里走远了,我们掸了掸手掌心,非常不介意地,就这样,走远了。
     
       还有那群可爱的年轻人,他们穿着牛仔裤和格子衬衫,在很多年前那落荒的太阳底下跑过了。他们自己是不晓得的,一个年代就这样被摔在了身后。很多年后,他们个体之间也有了很大的区别,他们都老了,都在过具体而琐碎的日常生活,都丧失了热情和理想,一样的劳碌,辛苦,叹息。
     
       有的人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了。有的还算完整,比如鲁小冬。——也许在很多年前,当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我们就知道,他这一生大致的走向。他是个平和的年轻人,也入世,他擅长处理各种关系,情感和婚姻的,社会事务性的,伦理和道德的……他身材高大,偏于瘦削,暗色皮肤,小眼睛,稍稍有点刨牙。
     
       总之,一个平民子弟所具有的白手起家的处世能力在他身上都具备了。他精明强干,胆识过人,为人也真诚。他一点点地从深处站了起来。他不太去想人生飘渺的那一面。我不是说,他的生活就是好的,也许他已经破碎了——外人不知道罢了。而且,那么多年走下来,好也不是好了,坏也不很坏了。
     
       我只是想起了陈森森,在很多年前的那些阳光底下,他肯定看不见,多年以后他的现实生活,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更不知道,命运和命运之间的区别竟是那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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