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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杨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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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厅的五斗橱上有一只白瓷鼓,里面盛有我喜欢的糖果、桃酥、各种花色的小饼干;在瓷鼓的外围,绘有蓝色的小古人,肥胖的,富裕的,快乐的──不大看得出来,然而细细地眯着眼睛,想必也是快乐的。
     
       我记得她家有一只玻璃杯,方口,短而粗,质地很厚重。不知为什么,多年以后总记得这只杯子,记得阳光照在杯子上,在桌布上打下了阴影。阳光也照在地上和墙壁上。下午的阳光是厚重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同时也是短促的,匆忙的;同时也是缓慢的、悠长的,给人今生今世、光阴的感觉。
     
       很多年后,下午的阳光总让我想起杨婶,那空明的屋子里,广泛无限的时间,冷静的物体,物体的影子,时钟的点滴的声音。──杨婶。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不明白很多事情,包括杨婶。我所看到的杨婶,她是那样的明亮,活泼,优雅,她的存在是那样的结实和正大,她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丰盈的东西,那也许是一种气息,也许呢,是某种温暖的情感。
     
       那时候,杨婶已经四十多岁了。她再也不会知道,她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那时候,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她蛰伏在她的身体里,有一天,她醒了过来。
     
       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温良而端庄,她自己也计划着,她要把他们抚养成人,给他们良好的教育,帮助他们成家立业;她要亲自替三个女儿穿嫁衣,为最小的儿子迎娶新娘子……她掸掸手对我奶奶说,到那时候,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她计划着要做新衣裳,关于布料、样式和剪裁,已经和我奶奶商量好了。有时候,她也会自己画样子,在白纸上,用铅笔仔细地勾勒出来。她的设计很好看,也很“不一样”……然而当真做成衣服时,已经走样了。她想着,总有一天吧,她胆子足够大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可以做一件衣裳……谁说妇道人家就不可以穿得时髦一些呢?
     
       那时候,她再也不会知道,她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她代表了某种理想,本色的,温暖的,生活化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这样去做了,她做得很舒坦。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不知道很多年以后,她是否还能记得这个午后──她和邻居家的一个小孩子坐在自家的客厅里,她在为她梳辫子,一条一条细细的麻花辫,她把红头绳编进辫子里。她搭讪着讲了一些话,有的也不太重要,只是一些闲话。
     
       下午的阳光照在屋子里,有一些物体的影子落在她的裤脚边。还有一只方口玻璃杯,短而粗,里面盛了半杯水,静静的,清洁的,死的。屋子里是那样的明亮。时间一点点地走过了。在下午的阳光底下,一切都被放大了,天地,喘息声,无聊感……很狰狞。
     
       这一幕,杨婶肯定不记得了;在她的前半生,她不会注意到这样的情景,她的世界是那样的完整,安全。她没有任何危险。她在为我编辫子,她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去了。房间里到处有她的气息,温暖的,轻盈的,实实在在的人的气息。
     
       她和我搭讪讲了一些话,并不为什么,有时候她也会笑出声来。
     
       她的四个孩子,那时候已经念中学了,在市一中,平时寄住在学校里,只在周末和寒暑假回家。他们是好人家的孩子,听话,温顺,老师给的操行评语从来都是“优”字。
     
       长相也好,也不是美,只是干净,优越,整齐,和平;总之,教养很好的样子。还有他们的穿着,现在想来也很普通,不过是布衣布衫,夏天穿上淡雅的花布裙子,塑料凉鞋,庄重一些的场合,还会在凉鞋里套上一双纱袜子。
     
       他们的一身行头是那样的朴素,却有身份感。他们的神情也是谦逊的,矜持的;最主要还是他们的气质,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说不清楚,总之,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使得他们与周围庸常的孩子区别了开来。我奶奶常说,杨家的孩子就是洋气,不是穿出来的,乍一看也看不出来,是天长日久,慢慢感觉出来的。
     
       他们也和其他的孩子玩耍,说说悄悄话,谈谈理想和人生,他们似乎有许多苦恼,为一些空洞的东西能沉默了半天。总之,进入青春期了,世界一下子开阔了许多。他们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坦荡的。
     
       四个孩子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大和老三,老大眉清目秀的,皮肤白,五官精致匀称;她是典型的邻家少女,文静,亲切,利落,那一年她也有十七岁了吧?
     
       老三呢,她是个小胖子,肌肤微丰,骨肉莹润,很有点薛宝钗的风韵;她是个懵懵懂懂的女孩子,也有十四岁了,却和五岁的我玩得最好。她时常带我去田野里,采摘野花野草,碰到野果子,自己先吃起来,吃饱了才想起叫我吃。
     
       她喜欢坐在售票窗口,学她母亲的样子——杨婶也在车站工作,负责售票验票——常常地,她把头从窗户里探出来,东张西望的。逢着客车进站了,或者有人来买票了,她便一路飞奔回家,大呼小叫喊着妈妈。有时候,她把验票手册放在手臂上,用胸脯抵着,很职业化地略微沉吟一下,拿铅笔在手册上划了一杠。这个动作她私下里常常练习着。
     
       逢着寒暑假,杨家便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杨婶常常报怨道:“吵死了,所有的东西都不归槽道,巴不得他们立马就开学。”她轻轻皱着眉头,隔了一会儿,自己先笑起来,她大约也知道,她这话里软弱的、幸福的口气。
     
       为了打发孩子们,她组织他们卖茶水。在车站后门的一棵老槐树底下,摆了一张桌子,几张条凳;白开水一分钱一杯,茶水二分钱一杯;路人要是不喝水,也可以在这儿坐上一会儿,不收钱的。茶水摊只坚持了两天,因为没有顾客,就草草收场了。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这情景,因为这里头有一种很鲜活的、市井的感觉。
     
       我和老三坐在树底下(其他的孩子不屑卖茶),眼巴巴地看着过往的行人;有时候,我们自己也喝茶,手里摇着钱罐子,听里面的铅币发出铿锵的声音。杨婶呢,她站在不远处的一个拐角,正和几个妇女说着什么;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不时侧头看我们,很笃定地,她微笑了。我以为她这微笑是很狡黠的。
     
       总之,杨婶把母亲做得很生动,她陶然自得,也很享受。她教孩子们最基本的生活常识,衣食住行,做事的分寸感,说话的语调,一个眼神和手势。她告诉他们生活的艰辛,以及对付艰辛的达观的态度。她说:“摔倒了不怕,人的一生中谁不摔跟头?但是摔倒了得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把血渍擦掉,还要继续走路。”
     
       她又说:“假如有一天,我和爸爸,还有你们身边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那该怎么办呢?到那时候,伤心已经没用处了,那你们也只会擦干眼泪,像现在一样活着。”
     
       她说这话时有一种很沉凝的态度,声音很苍老;又像是自己身外的另一个人在说话,能够撇开自身的一切情感,说得很轻快。她坐在门洞里剥毛豆,时间长了,指甲挣得有些疼,她把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地咬着,吹着气。她笑了起来。
     
       有一次,她带我去市一中,去看她的女儿们。我们走进了一间宿舍,里面没有人。杨婶指着其中的一张上铺,对我说:“这是你大姐姐的床。”她微微皱着眉头,很难为情似地看着我,笑道,“被子都不叠!”
     
       她帮女儿叠了被子,就像在自家一样,拿起扫帚扫了地,又洒了水,这才带着我离开。
     
       很简单的一件小事,任何一个母亲在这种场合,都可能做到的一件事情,很多年以后,我想起来的时候,仍感恩在心。
     
       在她和儿女们的相处中,还有一些细节,我也记得很清楚。比如有一次,她的小儿子,不知为什么,一路发着脾气,哭着朝她走过来;她倚在门边,大约刚吃完午饭,拿小手指去够牙缝里的菜叶。她微笑着看儿子,也学他的样子微微合上嘴巴,挂着眼睛,像有许多委屈似的。偶尔,她也会侧过头来,朝我们挤挤眼睛;趁他不注意的间歇,她又剔牙去了。
     
       有时候她也会撒娇,模仿她的儿女们,自己先笑起来。她沉浸到某种亲和友善的氛围里去了。她做母亲做得这样愉悦,照我说,已经超脱了诸如爱,无私,奉献等抽象的词语。我只是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如此生趣、恰当地表达她的感情,对于她的孩子们,她的男人,她的家庭,她是如此的生机勃勃。
     
       她把一切都做到了细处,她在她的世界里是欢腾的,无所不能的。她的触须直指物体的深处,某个细部。它们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枯燥的日常生活在她的染指之下,竟变得如此的辽阔,生动,细微。
     
       还有她的四个孩子,那时候,他们还是少年,他们有着苍白的额,细细的胳膊,他们说话声音轻轻的,有时候也会在躺倒在床上,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他们有很多烦愁吗?小布尔乔亚式的,关于爱情和生活,还有很多空泛的理想。对于未来,他们大约看不到更远的地方,谁知道呢?
     
       在母亲的悉心照顾之下,他们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暖色调的,太阳黄黄的感觉。太阳快要掉下来了,阳光很重,压得人抬不起眼皮子。一切都很缓慢,……他们等不及地要长大。
     
       在那成长的过程中,他们大约也感觉不到母亲这个人的存在,只知道她是个女人,很含糊,有时也很具体,她的身上有暖香。有她在的场合里,他们觉得温暖。那时候,他们并不以为这是幸福。
     
       很多年后,当他们回忆的时候;──也许他们极少回忆,可是在某个日光沉沉的下午,或者一个人的深夜里,非常不小心地,他们的心思在这段时间上停留了一会儿,那时候,他们该怎么办呢?──他们将如何去回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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