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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杨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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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说:“你这个年纪正是穿衣服的时候──”她看着杨婶,笑道,“我年轻时候胆子可大了,什么衣服都敢穿的。现在是不行了。”
     
       杨婶静静地坐在那儿,拿手抿了抿头发。有一瞬间,她的眼睛是看到阳光的深处去了,她微笑了起来──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那一刻她的神情,那样的安静,祥和。她在想些什么呢?也许想起了遥远的往事,或者呢,还在想着那件今生也穿不成的衣服。
     
       我确实能记得那一刻,杨婶,我奶奶,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坐在门框里,有一搭无一搭说话的情景。她们说着生计,穿的,吃的,用的,也包括男人和孩子,也包括女人,他们之间的某种关系,情感的,伦理的,道德的……一些细节。总之,是女人之间常见的那种闺阁闲谈,漫山遍野,顺手拈来。
     
       有时候,她们也长长地沉默着,在那初秋的午后,人们都睡着了。她们静静地坐着,仿佛也倦了。思绪很紊乱,到处都是。脑子里有金色的阳光,一点点地往下坠着,坠着。她们听见了彼此的呼吸声,还有风声。针透过黑色的灯芯绒鞋帮,一不小心扎进了手掌里,这才一激灵,醒了过来。
     
       只有当说起一些特定的话题,比如服装,饮食,男女,她们才会充满新的兴趣。她们“吃吃”地说着,也没有方向,也没有逻辑,话与话之间是跳跃性的,片断的,没有连结。也没有多大意义。说完也就完了,并不曾留下什么。
     
       可是,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在我们空旷一生的某个下午,无数个下午,我们曾有过这样的闲谈,和几个闺中女友,和一些老人孩子,我们的气息从胸腔里吐出来,和空气发出微微的震颤,它成了声音。
     
       我们谈的是人生里最不重要的细节,吃穿用度,一些情怀。偶尔,我们的心思会在一些字眼上停留,比如一件衣服,一只钮扣,袖子的式样……谁说不是呢,这些都是极漫长人生的组成部分,它代表着人生里温软、外在的那部分,说起它的时候,任是百岁老人也要动容吧?
     
       总之,在那个昏黄的、日光迟迟的下午,那两个女人,杨婶,我奶奶,她们坐在一起,静静地说着话;也许她们再也不会想到,在她们那些琐碎的、没有见识的话里,囊括了人生里至关重要的一些东西:活着,以及活着的一些细节。在那短短的三两个时辰里,她们活了长长的一生。
     
       杨婶家是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四方形,院子的当中有一个小花圃,自生自灭开了许多小花,有喇叭花,鸡冠花,还有牵牛花。夏秋的时候,月季也开了,月白的颜色,在窗户底下,发出淡淡的清香。
     
       葡萄呢,我记得也是有的。杨婶家有一个葡萄架子,绿色的藤叶从架子上爬下来,在地上探起了头。在有阳光的日子里,便能看见葡萄叶的影子,一片一年的,在水泥地上铺开了,很有点细细森森的感觉。
     
       至今,想起杨婶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仍能想起这些细碎的场景,她们家的院子,葡萄架子,阳光,还有屋里的摆设,墙上挂的画儿……都是一些极普通的场景和物件,然而在它的背后,我却看到了一个活泼的、具有生命气息的女子,她静静地存在着。
     
       她的家很干净。屋子里有古朴而笨重的家具:箱子,柜子,穿衣镜,桌子和椅子……总之,那是七十年代,我们能够记起来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我们的日常生活的物件也就限于这些东西了,另外还有一些,比如自行车,缝纫机,手表,闹钟,雅霜和百雀灵。
     
       那时候,我们生活在这些物件之间,过着简朴的生活。谁没搽过雅霜和百雀灵,那拙朴的、温暖的香气一直长存在我们的记忆中;谁家的床头柜上没有那八字脚的闹钟,它清脆的声音震落了墙上的粉尘;还有那“蝴蝶牌”缝纫机……杨婶就是用它来缝缝补补,做几双鞋垫,为她的儿子改制旧衣衫,还有她的女儿们,已经发育了,得赶早为她们缝制紧身胸衣了。
     
       对于自行车,我也是有记忆的,我记得是杨婶家的自行车是“永久牌”的,硕大而笨重。常常去杨婶家里,看见杨站长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擦洗自行车,这个形象我一直记得,他佝偻着身体,把抹布用小手指顶着,伸到一个极细微的地方去了。
     
       在他擦车的当儿,我就会坐在他的身旁,静静地看着。偶尔他也会侧过头来,和我说上一些话。他是个和蔼的人,但是不善言辞。他的黑头发里有一些白头发了。在太阳底下,他的影子蜷缩着,就像一只猫。
     
       我记得有一次,杨婶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骑车的人是杨站长。我永远记得那一幕,杨婶端坐车后的样子,她双腿并拢,她的神态是那样的安详,就像年轻姑娘一样。有时候,她也会把头从杨站长的身后探出来,和熟人朋友打着招呼,没说上几句就笑起来,她的笑声是那样的明朗。
     
       那时候,他们是多么的恩爱呵!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都喜欢去杨婶家里串门。秋冬的晚上,夜渐渐地长了,吃完了饭,睡不着觉,我奶奶就说,走吧,去杨婶家“擦呱”去。──“擦呱”是江淮方言,也就是说闲话的意思。
     
       我还能记得自己,那时候也不过才四五岁吧,穿着格子布的笼统的罩衫,方口布鞋,尼龙袜子,很安心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奶奶的手掌里,随她一起去杨婶家里。我们穿过宽敞的林荫道,路灯的光圈细细地照在我们身上。我低头走路,看着自己的鞋和袜子,我觉得自己是侉气而快乐的。
     
       有时候也一个人去杨婶家里,是在大清早上,刚起床不久,有些怏怏的,所以我就跑到杨婶家去了,倚着门框看着她。杨婶正在梳洗,她从脸盆里抬起头来,满脸的水珠子,她笑了。我想那一刻她真是很美的。她自己并不晓得,她身上的某种气息是温暖的,具有扩张性的,因为她的存在,附带她周围的空气也通融了许多。
     
       有时候,她也觉得奇怪,问我:“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吗?”
     
       又说:“又是笑嘻嘻的,小孩子总有那么多高兴的事么?”
     
       我还能记得那天清晨,我静静地倚在门边,看着她周围的一切;刚扫完了地,地上撒了水,空气里有灰尘的气味,清冽又有些刺鼻。我深深地呼吸着,觉得很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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